生活九记(组诗,节选)
2022-12-29黄金明
裂帛记
古老天空一直因新涌出的云分裂
而靠闪电的针脚在缝合。但云端传来裂帛之声
仍压过了制衣厂的轰鸣。童年的天空
一直保存于贫瘠乡村
像储存于陶罐里的硬币
蒙尘,有点旧,但仍保持完整。中年的天空
已衰老如峭壁,被城市不断耸起的高楼
分解至碎片。但还有老年将至的天空
正在乌云中聚拢和孕育,仿佛新生的雷霆
像柔软的绒布擦拭着老花镜。乡村上空的云
有大火在焚烧,仿佛是熬制颜料的熔炉被打翻
仿佛是羽毛凌乱的苍鹰扑倒枯树……
古老天空经常被鸟群覆盖,密不透风
就像小圆镜被长发覆盖。也许在你的记忆中
天空是一只洋葱
在第一重天空剥取之后还有第二重
从核心处剥离出来的天空
更新鲜也更娇嫩。也许,天空就像一部
不断更新和自我繁殖的书稿
每一页都使用着同一种文字而内容不同
打字机发出的声音使你心烦意乱
有一块天空你从未触及,也从未书写
突然像一张白纸从打字机上掉落
犹如失控的越野吉普冲出高速公路的护栏
白雾记
你从黑匣子中取出的彩虹
有七种瘀伤。但天空也一再被乌云
涂抹和篡改,童年的天空
和中年的天空,仿佛是一个人的两副身躯
但从未相遇,中间的断裂
犹如一段长长的空白
曾经被雨声充满而没有实质性的填充
你在第一副身躯和第二副身躯之间的旅行
乃至定居,就像在高空走钢索的人
在两座大楼之间如履薄冰,你持着长竹竿
以求平衡,你仿佛越过了虚空中的吊桥
但记忆也经常被风声打断
遗忘犹如旷野上突然吹来的一场白雾
只要有一只白鸟在雾中隐没,就会有第二只
直至最后一只白鸟和大雾
同时消散于天与地之间
(仿佛这场雾
就是这无数只白鸟的集合而突然惊飞)
你想起了童年
遭遇的蜃景:重重叠叠的宫殿耸入云端
天上的码头,停泊着异域驶来的大船
夕光和波浪拍打着金色的沙滩,温驯如
老妇怀里的白猫。你在恍惚之间
依稀看到大袖飘飘的白须仙人
驱赶一队虎豹卷过山冈而惊疑不定
失眠记
午夜传来重型卡车碾压路面的震颤。你的梦境
像一枚鸡蛋被磕破,红日如蛋黄
将被一双筷子打散。黎明仍很遥远
你刚刚成形的睡眠,犹如新建的教室
尚未盖上穹顶,就像鸡蛋壳要被鼠足踩碎
午夜中也有失眠的路灯
在辗转反侧。也有酗酒的伤心人
抱住路灯柱号啕大哭
又一艘海轮入港,吊机在白雾中将集装箱
卸落于码头。肯定有半梦半醒的鲟鱼差点
卷入轮船的螺旋桨。鸥鸟在桅杆上浪费了飞翔
哦,赖在床上的失眠者,就像不知疲倦的精卫
那样虚掷光阴。你在公交车上
目睹同一棵香樟树,被园林工又一次砍伐
上一次,你凝望树桩上的伤口
感到了几乎作为一把锯子的惊悚:
牙齿松脱、摇落。斧头的刃锋
犹如劈开天空的闪电
也让大地上的每一棵树
同时感到了战栗。同一种伤痕
使每一棵被斧锯驱赶的树木
有了电击般的切肤之痛
训诫记
成群结队的蚊子在耳畔嗡叫,仿佛赶上敌机
投放炸弹的巨大声响。必须修筑
一个声音意义上的防空洞
犹如观音菩萨手上的净瓶
和慈悲的柳枝,才能确保睡眠中的婴孩
不被惊醒。没有什么比失眠的压迫
更让人无力反抗。没有什么
比暴雨与雷电的拷问,更让焦炭招供
当夜晚被灯火推翻如鸟巢倾覆,你的睡意
危如鸟卵。黎明渐近
犹如一支逼近的游牧骑兵
像龙卷风般野蛮和血腥。此刻仍有完整的黑夜
宛若鸡蛋那样脆弱而浑圆
渐近黎明时有林鸟被晨光惊醒
那些安分守己的栖居者
突然像集体中了魔,骂声不绝,杀声震天
但此刻室内仍有窗帘在垂挂
如固若金汤的城堡。不可避免的是
马路上噪声浩大,为了安慰被吵聋的耳朵
你请求公园里微不足道的小树林
让你榨取一两滴寂静。不可避免的是岁月沉重
为了瓦解铁板一块的倦怠与挤压
你请求在尘世越来越难得一见的云雀
从空中往下投掷一两声训诫
(原载《红豆》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