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火山
2022-12-29刘成章
我一边游走一边敲击大地的键盘,是为了使万千汉字歌唱着成形,成风声雨声,并在苍茫中发出阵阵回响。
——题记
这儿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都有不凡的经历。它们有的喷射过,有的飞翔过,有的如浪涛一样翻卷过、奔流过。它们都曾猛烈地燃烧过,都曾发出过巨响,闪耀过最灿烂、最绚丽的光辉。
这儿有一个气韵生动的名字:夏威夷。
它是太平洋中心的一簇绵延一千四百五十八平方千米的明珠似的大岛小屿。现在仍然可以看见它的与世殊异。
一座山,像被爬满了鳖和乌龟,鳖盖和龟甲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黑色的光亮。那些大大小小的鳖和乌龟,大的如一间屋子,小的如一个巴掌。那是成万上亿的鳖和乌龟,挤挤挨挨,相互叠压,不知它们该怎么呼吸怎么行动。那是从高高的山峰上奔涌下来的鳖和乌龟,那黑黝黝的山峰绵延上千米,那黑压压一片的鳖和乌龟,就摆开绵延上千米的庞大阵势,一齐奔涌下来,无休无尽,那是多么浩阔的图景!
那是火变的乌龟,那是火变的鳖。它们的同行者明显有海豚海鱼,也有巨蟹和巨蛙,还明显有蟒,不过海豚海鱼巨蟹巨蛙和蟒们也都是火变的,它们也曾经沐浴着浑身的光焰带着浑身的高温,使万物为之战栗。头顶三尺有神灵,神灵常过往,神灵应该见过应该记得,那些当年呼啸而下的东西也许其实并不是龟,并不是鳖,并不是海豚海鱼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它们应该是隆隆作响大明大灭的雷霆和闪电,其气势可怖气势逼人气势排山倒海气势难被磨灭。当它们以火的凶悍火的威力劈顶压下来的时候,树木、山石被悉数摧毁,一只只被烧着了翅膀的飞鸟四处逃亡,而四处的山精石怪都是一片鬼哭狼嚎,到处冒着烟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死亡,到处是满目枯焦,从此寸草不生。
经过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四个月,火的温度终于降低下来,火的光焰终于黯淡下来,火的乌龟火的鳖火的海豚海鱼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终于也降下温度并且由原先的通体之红,先黑红相间,再黑多红少,继而成了一片煤炭似的黑色面目。但它们仍然是有灵性的黑色煤炭,是黑色的乌龟黑色的鳖和黑色的海豚海鱼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它们还在慢慢爬动。它们在夏威夷的美丽蓝天和美丽白云的映射下,黑得触目惊心黑得诡诡异异黑得奇奇幻幻。那黑,厚重而又灵动,沉稳而又活泼,如同有风有月的黑夜之黑,并且有摇曳的灯光在那黑夜之中闪烁,它们是黑色的歌曲黑色的抒情慢板。但它们如活的有韧性的生命,它们终于爬到大海里去了。大海里早有它们的先驱,先驱们早已在那儿堆成一道坡,它们就从那坡上爬下。它们引得水族们不断前来观看,水族们面对它们上瞅瞅下瞅瞅,但发现它们并不是真的自己的同类,它们只是形似或者神似,末了只好苦笑,摇头,说:现在这个世道啊,造假都造到这儿来了!
这大概是黑色幽默的起源。
这就是当年的景象。
更早呢?
更早,太平洋是一块天大的玻璃,大约五百万年之前,这里也是那玻璃的一部分。但是从那时起到五十万年之前,那玻璃的这部分便不断爆裂,不断冲出千丈万丈的火焰,那当然是火山的壮丽爆发。于是,硬是在那太平洋的洋底,轰隆隆崛起众多大山,那便是夏威夷岛的诞生,毛伊岛的诞生,也是卡胡拉威岛、拉奈岛、莫洛凯岛、瓦胡岛、考爱岛、尼豪岛的纷纷诞生。
而五十万年之后一直到今天,这儿的火山还在不断爆发,如同节日的焰火。
每一次火山的爆发都会从那地球的熔炉里喷出气体、液体、固体,但最终都以固体的形式保留下来,那就是火山石和火山灰。火山石都含着密密的气孔,用手掂掂,轻得有点儿不像石头,而像柳木杨木或黑色的塑料。因而那路两边一望无际的黑,有时候让人感到它们是落在地面的一片片黑云。想那黑云间是曾经划过闪电的,响过雷声的,那是曾经吓死人的黑云。重重黑云,厚厚黑云,脾气暴躁器宇轩昂威风八面黑极一时的黑得不能再黑的黑云。但它们是落地的黑云,但它们依然有着黑云的韵律黑云的姿态,黑云的滚滚滔滔。它们也像凝固了的江海大波,不再奔腾了,不再翻卷了,却留下了猛烈的运动模样运动姿势。你看它黑黑的波峰高高的,黑黑的波谷深深的,黑黑的都带着吼声啸声,都携着阵阵凌厉的风。但是它们现在的确早已凝固了,只成了一个D0Ao8BWjiZBXEKPzDhtyiQ==休止符、一个沉寂了的声音,或者是一个滚滚波涛的模型。但是在这模型上,有的波浪已碎裂了,有了大大小小的裂缝裂口和裂片,一副伤感的模样,不能再复原了。但是它们有着骄傲的记忆,它们记得它们曾经气吞万里如虎,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历史的风雨,至今还在频频斜扫横吹。于是它们有的变成如犁铧翻起的黑黑的土壤,有的变成如被什么人倾倒在那里的一堆煤渣;紧连着这些“土壤”和“煤渣”的,也有些黑色平原、黑色丘陵和黑色隧道。而在这一切的底下,是被长期深埋而又最终裸露出来的黑色的不规则的方块巨石。我们的汽车就在这黑色巨石的夹缝中如豹在跳跃。
如豹跳跃又如豹躺卧下来。我们在豹的身边环视而又蹲下,我们细看细品。我们除了感受到当年那岩浆奔涌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气势之外,也感受到了在那奔腾岩浆成了强弩之末的时候,它们似乎为了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还在做最后努力最后挣扎的那份悲壮和悲情。那时候,它们像灰烬似的却还想重新腾起火焰,它们像枯泉似的还想重新冒出水滴,但我似乎在此听到了它们徒劳的绝望呜咽。它们最后成了一条胳膊粗的麻绳,那麻绳在顽强拧转;它们最后成了一条巨型蚯蚓,那蚯蚓坚忍地爬着,之后还是逐渐停止了呼吸。它们的这一刻,全被造物主生动地记录下来了,形成了密实绝美的地质图案,图案鬼斧神工。有的图案上还残留着些许的淡红色,那应是顽强拼争的颜色,让人想起它曾经的宝石般的红光,它至死也未完全变色。
黑黝黝的一座山,只有一两株白色的断树,它们已无生命迹象。海风中,它们似在诉说着当年的恐怖和惨烈。虽然这死寂的天地里已经长出了一些草和花,这儿一星,那儿一点,歌唱着生命的不屈不挠;但严峻冷酷的事实是,大劫之后,山上原来的生物已经灭绝了。
其实,在很长很长的岁月中,数百万年吧,数十万年吧,或者再短一些,十万年、八万年,这些岛上原来是没有生命的。后来风暴刮来了昆虫和草籽。后来波利西尼亚人来了,带来了狗、猪和鸡,那是一千年以前。在后来的日出日落里,一位勇敢的船长来了,岛上便多了一些动物;再往后,几乎在一夜之间,不同国家的人来了,带来了种种植物和动物,扎根的扎根,产仔的产仔,到处是生命的喜悦生命的歌舞,当然也有生命的偶然争吵。但是,这儿至今没有蛇,没有蚊子,山野里也没有野兽。虽然地火总在脚下奔突,也不时会突然冒出又凌空砸下和倾倒下滚烫的石头和火山灰,然而不久,这儿又是一片安全、洁净而又最自在的土地。
在这些岛屿上,我们在草丛、林间,甚至在酒店的门前,也都看到了留存着涌动形象的火山石。水中黑黑的火山石间有螃蟹爬动,但生命太神奇了,那螃蟹为了自我保护,居然演化成了纯黑色。我为此喟叹良久。
但是有的岛屿已全无火山喷发的痕迹了。遍地碧绿,花朵在风中摇曳,房舍漂亮,道路宽畅,牛马在静静地吃草,完全是一派原汁原味和谐安详的大自然的模样。不过我们心里知道,这儿是曾经堆积过厚厚的火山灰的,因而这儿的土壤异常肥沃。加上地处热带,雨量充沛,这儿完全成了一座最繁茂的热带植物园了——乔木灌木,荆棘,野草,藤萝,大叶小叶阔叶,各种形状和色彩的花,都长得生机勃勃,万千草木竞自由。有的长着长长厚厚的叶片,被当地人编成了漂亮的帽箍,曾由邮轮公司给每个男性旅客都发了一顶,戴在我和小孙儿岸笛的头上,由我们尽情显摆和招摇。而说到显摆和招摇,爷孙俩与花儿相比,又显得黯然失色相形见绌了。花儿们仿佛常常跟着你跑,撵着你走,你走到哪儿它们就已经先行赶到哪儿了。因而有人佯嗔:不胜其扰!有时你走到牲畜啃噬过的绿草滩里,一片高高低低的草茎草根,你怀着表面庆幸而实际惋惜的心情,以为这下肯定无花了,无花之扰了,但是且慢,一个不留神,或黄或红或紫或泛青的蓝,各色花儿就会撞碎你的视线。而刚安静了一下,转过一个无花的弯儿,猛一抬头,一大片红艳艳的花儿却扯着藤蔓攀上你头顶的万丈树梢,一副调皮的姿态,似在咯咯地笑。但我们顾不上多看。想起有人告诉我们,头天夜间,我们邮轮经过一座山,远远地,看见一条红线从山上蜿蜒而下,那是令人新奇和惊喜的流动的岩浆。遗憾得很,其时我们正在熟睡。我们亟欲一睹火山口之面目。
跑了好多岛。大部分岛上的火山口都像一个圆底的巨盆,盆底和盆壁都是土、石和草。在它们的底下,地表深处,地壳板块已将那个可怕的洞穴封死了。它们死了,成了死的火山。但我们终于攀上那座流着岩浆的活火山了,它喷发过后还不足一个月。它距海平面一万英尺,空气稀薄却十分新鲜。山坡上尽是斗大的巨石和火山灰。有的地方也有经风雨育化出的土壤,那近处的土壤是咖啡色的,远处的则是泛着蓝的咖啡色,颤着两色交响的音色音调,加上云气缭绕氤氲弥漫,其音迷迷离离,如梦如幻。
还没到火山口,已看到好多地方的地缝在冒气了。你站到那气的跟前,好像它和一般气是一样的,但是一旦风将那气吹向你,你就会感到那气里有一股灼热的逼人的冲击力,使你断难停留,你得赶紧跑开。你马上会意识到那是太岁身上冒出的汗气。
我们在那儿参观了一座火山展览馆。我在那儿看见了火山爆发的种种图片和屏幕演示。火红的大如排球场的火山口。火在喷起,焰在喷起,石头在喷起,一喷就是千米高,漫天岩浆飞溅,发出隆隆的咆哮和巨响。一些勇敢的摄影者黑黑的剪影就显示在那一片血色之中。我在一个展橱前看到摄影师的一件衣服,那多袋的上衣被烧得尽是窟窿,那裤子已成了碎碎的布片。衣服旁是一把登山锤,木柄虽然基本完好,但铁的锤头已熔化了,如一摊岩浆。
世界上总有一些不甘平庸的人。面对九死一生的可怕险境,世界上总有一些敢于发起挑战的人。我在这个展橱前,似乎看见了他们从容的面容,听到了他们平稳的心跳。我不由得向生死不明的摄影师默默致敬。
我们终于走近这座活的火山口了。广袤的天宇下,野草摇摆的咖啡色的山塬上,没有鸟影,没有兽踪,火山口静静地冒着袅袅白烟。它离我们不太远也不算很近,被绳索拦着。我们不可以走上前去。我们不能越雷池一步。它像一只假寐着的猛兽,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张着血盆大口龇着獠牙。它是威吓和威慑的,它神秘莫测,它令人敬畏。面对它,我下意识地屏着呼吸。我感觉到了它的威严和不可冒犯。
终于可以心情比较平和地观看那火山口了。由于是平视过去,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冒烟的椭圆。那里曾沸腾,那里曾爆炸。那里曾长啸怒吼。那里曾有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喷洒着漫天的流星大雨,引得全世界为之震惊,占据了全世界各大报纸的醒目版面。那里是一个神秘的滚烫的深深洞穴,而洞穴口,似还有物,卧在那里,影影绰绰,让人望而生畏。但它现在沉默了,并且好像睡着了,只有胸膛起伏着,鼻腔里有着呼吸。那白烟就是它呼出的带着体温的热气吧。但它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它有时还动动耳朵动动蹄爪,它随时都可能抬起头,睁圆一双寒森森的眼睛。那是一双寒光流转的眼睛,瘆人的眼睛,你绝没有勇气正视它那眼睛。现在它虽然睡着觉闭着眼,但它那形象也绝对是威严的绝对是暴戾的绝对是可怖的。因而望着它,你不能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这儿的风景其实是很美的,只能用美得惊人来形容。椭圆是风景中的椭圆,椭圆是风景中的风景。椭圆是景中景,是景的核心景的灵魂景的最亮丽的看点。拱围着椭圆,是一片咖啡色的开阔地;托扶着椭圆的,是远处的、山下的一朵朵一层层的白云。那椭圆那火山口就像是一件刚出土的珍贵文物,需要小心地摆放在玻璃的展橱里小心地加以呵护,所以还需要小心地衬垫起来。衬垫它的,第一层是山体,是山体的坚实基座;第二层是咖啡色的土壤,是咖啡色的天鹅绒;第三层是这一朵朵一层层的白云,是白云的绫罗。站在它的面前,人人都好像是很有学问的考古专家。空气中有凉冰冰的水分和甜甜的味道,每吸一口都教人沉醉老半天。它仿佛提醒着人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呐,这可是太虚中的博物馆呐。哎,走路可得轻点!
我们围绕着火山口拍照,我们飘飘欲仙。我想神仙应该就在这附近,我想神仙们是刚刚用过午膳吧,我想这火山口就是仙界厨房灶台上的坐锅口。我想现在,神仙们的那口锅已经不知端到哪里洗刷去了,我们只能听见微微的响动,那响动宛如远处海面上的一片波浪在隐约闪烁。我想神仙们的液化燃料正在我们脚下缓缓涌动。而一旦神仙们要摆出一桌盛宴的时候,不用说,那又是一天的灿烂焰火。
(原载《红豆》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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