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小小说二题
2022-12-29冯骥才
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似的乌黑锃亮。他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来找他,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戳肉,里头怎么回事,立刻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涩。苏大夫有个格涩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圆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啥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银圆,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作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他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他们玩得正来劲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了,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圆?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他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把远远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圆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华大夫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地走进屋,把七块银圆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口服的活血止痛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饿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两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圆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大回
大回姓回,牛高马大,手大、脚大、嘴大、耳朵大,人们叫他大回。
叫惯了大回,反倒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专攻垂钓。他手里一根竹竿子,就是钓鱼竿;一个使针敲成的钩,就是钓鱼钩;一根纳鞋底子用上了蜡的细线绳,就是钓鱼线;一片鸽子的羽毛拴在线绳上,就是鱼漂。只凭这几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蹲在坑边,顶多七天,能把坑里几千条鱼钓光了,连鱼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里的鱼多杂,他想要钓哪种鱼就能钓上哪种鱼。他还能钓完公鱼钓母鱼,一对对地往上钓。他钓的大鱼比他还沉,钓的小鱼比钓鱼钩还小。
人说钓鱼凭的是运气,他凭的却是能耐。
钓鲫鱼用的红虫子,又小又细,好像线头,而且只有一层薄皮儿,里边一兜儿血红的水。要想把钓鱼钩穿进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钩尖一斜,一股红水出来,单剩下一层皮儿了。可人家大回把红虫子全放在嘴里,在腮帮子那里存着。用的时候,手指捏着钓钩,张开嘴把钩往里边一挂,保管把那小红虫漂漂亮亮穿在钩上。就这手活儿,谁会?
他无论钓什么都有绝活,比如钓王八。
钓鱼时钓到王八,都是竿儿弯,线不动,很容易疑惑是不是钓到了水下边的石块。心里急,一使劲,线断了!大回不急,稳稳绷住。停了会儿,见线一走,认准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了。
尤其是大王八,被钩住之后,便用两只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线断。每到这时候,大回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铜环,从钓竿的底把套进去,穿过钓竿一松手,铜环便顺着钓鱼线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得起劲,忽见一个锃亮的东西直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不知是啥,扬起前爪子一挡,这便松开下边的草。嘿,大回就势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来!
这招这法,还在哪儿见过?
天津卫人过年有个风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条活鲤鱼放到河里。为的是行善,求好报。放鱼时,要在鱼的背鳍上拴一根红绳,做个记号。倘若第二年把这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就全招来了。
可是鲤鱼到处有,拴红绳的鱼无处弄到。鱼要是给钓钩钩过一次,就变得又灵又贼。拴一根红绳的鲤鱼在鱼市上偶尔还能看见,拴两根红绳的鲤鱼看不见,拴三根红绳的连撒网打鱼的也没瞧见过。你想花大价钱买,他会笑着说:“你有本事把河淘干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来。”
怎么办?找大回。天津卫八大家都是一进腊月,就跟大回订这种三根红绳的鲤鱼了。
大回站在河边,看好鱼道。鱼道就是鱼在水里常走的路。大回有双神眼,能一眼看到水里。他瞧准鲤鱼常待的地界,把一个面团扔下去。这面团比栗子大,小鱼吃不进嘴,大鱼一口一个。
但这面团里边决不下钩,纯粹是扔到河里喂鱼,一天扔一个。开头,那贼乎乎的大鱼冒着危险试着吃,一吃没事,第二天再来吃一个,胆儿便渐渐大了,以后见了面团张嘴就吞。半个月二十天后,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钓钩钩个面团扔下去。错不了——一条拴红绳的大鲤鱼就结结实实给绷住了。
可是这法子最多只能钓到拴两根红绳的鲤鱼。拴三根红绳的鲤鱼决不上钩。这三根红绳的鲤鱼已经被钓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团了。还能使啥法子?就用小孩的粑粑做鱼食!——大回不是把鱼琢磨透了?
南门外那些水坑,哪个坑里有啥鱼,哪个坑里的鱼大,哪个坑的鱼有多少条,他心里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里的鱼全钓绝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个坑里的鱼钓绝了。钓绝了,他玩啥?
故而,小鱼不钓,等它长大;母鱼不钓,等它产卵。远近钓者就称他“鱼绝后”——这可不是骂他,是夸他。
这外号并不好——
辛亥革命后的第三年,夏至后的第一天,大回钓了一天鱼,人困马乏。大半辈子,他整天站在坑边河边,风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楼北的聚合成饭庄,吃饱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篓子鱼摇摇晃晃地回家。他走不动了就靠墙睡一会儿。他家在北城根,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东西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见他——凑巧这段路的几盏街灯给风吹灭了。这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时,车夫那老家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没觉出来,转天亮才被人发现,大回给车压成一片儿了,像张纸似的贴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却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车上拉的东西,竟然是一车鱼!这事叫人听了一怔一惊,脖子后边冒出凉气来。
有人说,这事坏就坏在他那个外号上了,“鱼绝后”就是叫“鱼”把他“绝后”了。但也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多了,龙王爷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传到东城里的文人裴文锦——裴五爷那里,人家念书的人说的话就是另一个味儿了。人家说,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原载《红豆》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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