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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飘香

2022-12-29徐则臣

红豆 2022年8期

徐则臣,一九七八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奖项。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同名小说集获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意、西班牙、阿拉伯等二十个语种。

大商店不叫大商店了,改叫天堂。我们都知道大商店还是那个大商店,一点儿都没变,但还是喜欢它叫天堂。吊死鬼说了,什么是天堂?天堂就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他说的时候非常自信,都有点眉飞色舞了,因为这句话是他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他迫不及待地把那本书送到正在抠指甲的浮云面前,“就是这句。”吊死鬼说,“你看,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大商店完全可以改名叫天堂了,我们这里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浮云用鼻子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吊死鬼把大商店叫天堂,我们都听见了,我,马小毛,兜兜,我们正踮着脚把下巴挂在油亮的水泥柜台上。为了看清柜台里面的那些糖果,我们只能这样,谁让我们还没来得及长得足够高呢?柜台里面堆着那么多好东西,光糖果就有很多种,叫天堂一点儿都不过分。

这是吊死鬼说的让我们喜欢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我们都讨厌他,他老是笑话我们兜里一分钱没有还天天来逛大商店,还经常把我们赶出大商店。马小毛很气愤,他说:“吊死鬼,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看大商店的吗?大商店又不是你家的!”看大商店就是在大商店里面卖东西的意思。可说是这么说,但人家毕竟是看大商店的,不是谁都能挺直腰杆在大商店的柜台里走来走去的。所以吊死鬼大热天也穿着一件中山服,把脖子底下的风扣扣得严严实实,他喜欢衣冠楚楚地在柜台里面走来走去。

大商店里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吊死鬼,另一个是浮云。浮云一年前嫁到我们小葫芦街上,据说她爸在镇上的供销社里当一个什么大官,所以她才能进到大商店里来。这些都是我从和祖母在一块儿东拉西扯的老太太那里听说的。她们还说,浮云是我们小葫芦街大商店里的头头,吊死鬼也要归她管。这一点我们都看得出来,吊死鬼没事就往浮云面前凑,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帮她拿毛巾。来人买东西总是吊死鬼去卖,让浮云坐在椅子上歇着。他还给浮云念书,一有空就念,念那些郎啊妹啊的小故事,念得浮云常常泪汪汪的。吊死鬼长得白白净净,手指细长,走路的时候腰腿喜欢扭来扭去,脖子也绕弯弯,尤其往浮云跟前凑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软绵绵的,所以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吊死鬼。这是一种小虫子,小葫芦街上到处都有。一到夏秋,槐树上就垂下一只只绿色的软虫子,用吐出的一条丝线把自己吊在槐树的枝叶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扭来扭去,扭得都快把透明的皮肤胀破了,看着让人身上发麻。

“想吃什么?”吊死鬼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细长的脖子从里面伸出来,一脸坏笑,说,“你们三个?”

我们用力吸了几下鼻子,柜台里面的东西发出好闻的香味。

“都想吃。”说话的又是兜兜,她抹了一下鼻子,下巴从柜台上掉了下来。她在我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小,个头也最小,她必须用脚尖点地才能把下巴挂到柜台上,这使她挂得很累,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吊死鬼伸出手问:“想吃,钱呢?”

我和马小毛把下巴也收了回来,都低下头,这样吊死鬼就看不见我们的脸了。我们的手插在空荡荡的大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我们听见吊死鬼准时地笑出来,他像鸭子一样对陷在藤椅里的浮云大声笑起来,说:“听听,没钱还想吃?去去去,回家问爸妈要钱去!”

没想到上学的日子这么难过。刚在学校待了一天我就不想上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么多人中间我很难受。放学的钟声敲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今天给熬到头了。我第一个跑出教室,接着是马小毛,磨蹭了半天兜兜才斜挎着书包出来。

“我不想上了。”回家的路上我对他们两个说,“坐在教室里我浑身都痒痒。”

“我也痒,又不敢挠。”马小毛说,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甩来甩去,“那个老师好像老是盯着我看。”

“上学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还是回去放鸭吧。”

“上课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还是放鸭自由自在,想睡就睡,想躺就躺,打哈欠、放屁都没人管。”马小毛说,“兜兜,你呢?”

“我妈让我上学。”她拍着她妈给她新做的花书包说。

“你想上吗?”我问她。

“不想,上学没有我想象的好玩。”

“那我们明天就都不去了好不好?我们把学费留着,到大商店里买糖吃。”

马小毛的提议得到了我和兜兜的一致赞同。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元七角钱,爸妈给我们交学费的,老师让我们明天统一交给校长。我们要想把学费留在手里,只能瞒着爸妈,否则他们一定会把钱要回去的。一元七角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是我口袋里装过的最多的钱。他们两个也是。谁能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在此之前,我有过的最多的钱是一元五角,是大年初一大早爬起来拜年得来的,刚在口袋里捂了一个上午,还没舍得花掉一分钱,就给我妈收去了,说是替我存着,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第二天我们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向学校走去,磨磨蹭蹭地走到半路,便拐到野地里去了。我看到那些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都兴冲冲地往学校跑,真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们怎么会喜欢上屁股不动地坐上一个上午的日子?我反正是不想念那什么书了。原来觉得背一个书包很神气,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躺在野地里更舒服。我们把各自的一元七角钱拿出来,一个硬币接着一个硬币摆在地上,纸票子也方方正正地摆出来,算计着可以买到多少糖果。

这么多的钱,能买多少糖果啊!我们把各自的钱又揣进口袋里,两眼望天,想象着糖果从天而降,堆得像山一样高。糖果山发出像大商店里一样好闻的味道,那个香啊,那个甜啊。吊死鬼说得真好,天堂。就是天堂。我们流着口水躺在天堂的野地里睡着了。

一元七角钱最终没能花掉,一分都没花。不是我们不想花,而是不敢花。这么多钱,攥在手里感觉自己就是大地主了,谁敢花?我们手捂住口袋,到大商店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心怦怦地跳着,连天堂里的香味都没心思闻得太多。一元七角钱在我们身上装了两天,我们在野地里也玩了两天。傍晚回到家,看到爸妈的脸色我就知道,坏了。爸妈的身边站着梅青青老师。梅老师很年轻,长得也好看,但她的微笑让我心里没底。我爸的手别在背后,扫帚柄和过去一样,露一下头,又缩回去,再露一下头,又缩回去。

我盯着爸爸,磨磨蹭蹭地走上去,远远地就把两只手伸过去,一只手里摊着一元七角钱,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为了让爸爸打。我知道若是躲起来,他会打得更厉害。妈妈不说话,我看她也不说话,还把脸转到一边去。爸爸的笤帚举起来的时候,我哇地哭起来,把手送过去,大声说:“钱!”

梅老师挡住了爸爸的扫帚,说:“不能打,问清楚了再说。”

爸爸用扫帚柄指着我说:“快,叫梅老师。”

梅老师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不用叫。”她说,把我拉到一边,“告诉老师,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我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清淡而又温暖,软软的,像薄雾一样把我缓慢地包围起来,和大商店里的那种香味完全不同。

马小毛和兜兜也闻到了那种香味。第二天我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他们俩,远远地看到了他们。我把斜挎的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藏在衣服底下。藏完了我才发现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俩也都挎着书包。我停下来,等着他们从后面赶上来。

“我爸逼着我来上学。”马小毛说,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不上他会打死我。”

“我也是,老师找上门了。”我说。

“梅老师真香。”兜兜说,“好闻死了,我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巷子头,就是为了闻她身上的香味。”

马小毛吸鼻子声这次非常响亮,“我怎么没闻到?”他撇撇嘴说,“比天堂里的香味还香?”

他又说到了天堂,那个被吊死鬼称为天堂的大商店。我和兜兜都不说话了,是啊,天堂的香味,梅老师清淡的香味被大商店里强大的香味赶跑了。我常常觉得大商店里的香味像一根巨大的绳索,一下子就能把我捆得结结实实;还会觉得像一面墙壁,推都推不开。我和马小毛和兜兜无数次说起那种香味,但是至今依然没能说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香味。

有糖果的甜香味那是一定的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口水直流。兜兜从来没有去过比小葫芦街更远的地方,但是她敢肯定地对我们说,大商店里一定是世界上糖果最多的地方了,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糖块、桃酥、饼干、羊角蜜、芝麻饼,软的、硬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还会有比大商店里的糖果更多的地方吗?没有,不可能再有了。然后是粮食白酒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从最东边的柜台上飘过来。浮云整天坐着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黑亮的大酒坛子,每天都有很多酒鬼差使他们的孙子来打酒。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酒鬼也会亲自来,他们实在忍不住汹涌的酒瘾,弯腰驼背地来了,就趴在柜台上喝,嘴里咝咝地呼吸,用口袋里带过来的一个红辣椒佐酒,或者干脆从盐缸里拣一颗大盐粒子,一碗酒喝完了,盐粒子也舔光了。酒坛子旁边是酱油坛子和香油坛子,它们的香味和酒香调和在一起,如同一道美味的菜肴。这些香味把大商店里的空气搞得十分黏稠,我闻到了就犯迷糊,想瞌睡。

把我惊醒的是另外一些香味,比如橡胶鞋的香味,有点刺鼻,仿佛里面掺杂了怪异的辣椒面。再比如水泥柜台的香味,灰黑油亮的柜台发出清冽冰凉的香味,我们把下巴挂在柜台上,不仅是为了看清楚柜台里面的糖果和其他货物,也为了多吸几口水泥柜台的香味。那味道直入心肺,清爽宜人。还有其他货物的香味。铁造的锅,铝做的瓢盆,成摞成摞的纸和笔,罐头、午餐肉拥挤地在货架上一溜排开去,香味也跟着一路宽阔地飘散开来。

大商店宽敞巨大,大商店的香味更加宽敞巨大。我、马小毛和兜兜一路闻过去,再闻回头,半个下午就过去了。我们一声不吭地沿着柜台移动,这样吊死鬼就会忙着卖东西而把我们忘掉,否则他就会把细长的脖子抻到柜台外边,挥着手赶我们走。

没钱他不准我们在里面转悠。我们出了大商店,还赖在门口不走,过一会儿就把脑袋抻到里面看。吊死鬼在给浮云念书,从头到脚都扭来扭去,他声情并茂地念那些郎啊妹啊,不时地把声音放大,那是因为他又在书中看到了天堂。他的书中到处都有天堂。

我越来越喜欢闻梅青青老师身上的那种香味了,她的香味让人十分舒服,像一只只轻柔透明的小手一样招引着我。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那些散发着暖香的手,它们让我过去。我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刚走几步就被我妈叫住了。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找梅老师。我妈说,找什么梅老师?半夜三更的,回去睡觉。她把我往床上拉,我就醒了,发现自己站在床前,就是不愿去睡觉,嘴里还嘟哝着要去找梅老师。我爸就笑了,说这小子,大字不知道识了几个,倒对老师蛮亲近,撒癔症都要找老师。原来我是撒癔症了,醒了以后还觉得鼻子前那香味余韵犹在。我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听她讲课。她教我们语文,还有美术,就是画画。梅老师的画画得很好,用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绕来绕去就绕出一只大鹅来,或者是一匹马,也可能是一间大瓦房。下了课我对马小毛和兜兜说,梅老师画的大瓦房就是大商店。他们也认为是大商店,但是有几个同学不同意,说应该是我们的教室,崭新的红瓦房,宽敞明亮。

“就是大商店!”我说。

“就是大商店!”马小毛和兜兜附和我。

“不是大商店。”反对我们的几个同学说,“是我们的教室,红瓦房!”

我们争论起来。我知道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的教室呢?梅老师只是画了间大瓦房,又没注明是大商店还是教室。我们的教室刚刚建好,漂亮的红瓦房,还没收拾好我们就搬进来上课了。现在,几个工人正利用课间的这段时间在教室里粉刷墙壁。但是我不愿意妥协,说,就是大商店!我和马小毛和兜兜扯着脖子跟他们喊。我闻到一股香味,梅老师过来了。

“你们在争吵什么?”她问。

那几个同学说:“他们说老师画的是大商店,我们觉得应该是我们的教室。”

“就是大商店!”我们三个还在坚持。

梅老师的香味隐隐约约,挥之不去。“大家别吵。”梅老师说,“你们说的都对,既是大商店,也是教室,都是大瓦房。老师画的就是大瓦房。”

我们都不说话了,梅老师站在我旁边。兜兜半天才问:“老师,他们为什么要往墙上涂绿颜料?”

“为了美观呀。你看我们教室墙壁涂成绿色的多好看,像天堂一样漂亮。”

我和马小毛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梅老师问:“你们笑什么?”

我说:“吊死鬼也喜欢说天堂。”

“吊死鬼?什么吊死鬼?”

“就是和浮云在一起看大商店的那个,长得像吊死鬼。”

“不许给别人取外号!”梅老师说,脸都红了。我闻到了一阵稍微浓郁一点的香味,梅老师脸红的时候变得更香了。梅老师又说:“人家有名字,叫边红旗。”

我没想到梅老师会突然严肃起来,好像已经生气了。我只好说:“老师,我以后不叫他吊死鬼了,我叫他边红旗。”

“对,我们不应该随便给别人取外号。你看我们的教室这么漂亮,大家要好好学习,学会尊重别人,让人和教室一样美。”

梅老师的手放在我头上,我哭了。不是因为她批评我,而是因为我更清晰地闻到了她的香味,那种香味让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我喜欢这种香味。

因为上学,爸妈就不让我们放鸭了,所以放学后我们都闲着,一闲着我们就往大商店里跑。没钱也往里面跑,那里的香味让我们着迷。我们喜欢大商店里人多的时候,人多了吊死鬼就没工夫赶我们了。我们可以在柜台外面随便玩。在房间里的西边有两个大缸,原来是用来装酱油和盐的,因为现在天还没有凉下来,酱油放久了会坏掉,所以装酱油的那个缸一直空着。我们常在缸边上玩,只要不弄出什么大动静,吊死鬼和浮云都不会注意,那里离浮云坐的地方有很长一段距离。

那两个大缸偶尔也会成为我们的藏身之所,爸妈或者什么熟人来买东西了,怕被他们发现,我们就躲到缸后面,谁都看不见。有几次梅老师来大商店买东西,我们就躲在大缸后面。梅老师和吊死鬼、浮云好像都挺熟的,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贯穿着一串串的笑声,我觉得梅老师的笑声好像也散发出一种美好的香味,可惜离她太远。我想若是梅老师的香味和大商店的香味调和在一块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呢?想不出来,真可气,我的鼻子不够用了。我问马小毛和兜兜,他们揉了半天鼻子,也想不清楚。

不知道是谁先想出的那个主意,不是我就是马小毛,反正不是兜兜,因为兜兜听了吓得都哆嗦起来了。都是因为那口没装酱油的空缸。我和马小毛觉得,不能老是把下巴挂在柜台上看,我们应该吃,用嘴吃,而不是用鼻子吃。这就很明显了,我们没钱,怎么办?偷。我们俩谁都没说出这个字,但是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这个字闪着火光跑来跑去。

“不行,我怕。”兜兜都快哭了。

“你想不想吃那些糖果?”马小毛学着吊死鬼的声音问她。

“想。”兜兜说,脑袋垂了下来。

“别怕,有我在!”马小毛年龄最大,关键时候做出了大哥的样子。

我也冲兜兜点点头,说:“别怕,也有我在。”

我和马小毛都想好了,只能当吊死鬼和浮云都不在的时候偷,但是怎么进来是个问题。我们不约而同拍了拍那口空缸,藏在缸里。商量之后,决定由马小毛来偷,他个头大一点,而且比我灵活。计划是这样的:找个人多的时候,马小毛偷偷地钻进空缸里,我用那个斗笠形的盖子把缸盖上。浮云和吊死鬼中午下班就会把门锁上,浮云回家,吊死鬼回到大商店后面他的小屋里做午饭,马小毛就可以趁中午这段漫长的时间搜罗各种我们垂涎已久的糖果,每一样都来几个,装他满满的一口袋。下午浮云和吊死鬼上班了,我、兜兜和别人一块儿进来,装模作样地在大缸前玩,叫出重新藏进缸里的马小毛,然后一起趁人多大模大样地走出大商店。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机会终于来了。前一天我们听到浮云说,明后天她要回娘家一趟,只好让吊死鬼辛苦一下,一个人值班了。吊死鬼满脸都是笑,扭来扭去地点头,说没问题,没有领导他也会埋头苦干,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只有吊死鬼一个人值班,人来多了,他就是长六只眼也不会发现马小毛缸里缸外的进出的。第二天上午一放学,我们三个人一路狂奔来到大商店门前,等呼吸均匀了才走进去。里面人很多,都在买东西准备做午饭。吊死鬼忙得一头汗,从这头跑到那头。兜兜开始抖,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对她说,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她对我点头,连嗯都不敢说。藏进酱油缸里很容易,和平常钻进自家的空水缸里没有任何区别。临盖上斗笠之前,我要把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馒头给马小毛当午饭,马小毛推开了。

“吃什么馒头?”他小声说,“过一会儿我拿羊角蜜当午饭!”

我和兜兜跟随买东西的人一起离开了大商店。

下午是算术课和美术课,我给马小毛请了假,说他在家拉肚子不能来上课了。上课的时候,我和兜兜都心不在焉,她一节课往我的座位处瞟了几十次。本来我还不是很害怕,被她瞟得倒是紧张了,觉得心跳都不一样了。算术老师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在想马小毛,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心。兴奋的是羡慕他中午可能吃了一肚子好东西,担心的是他出了问题,被吊死鬼抓到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算术课。接下来的美术课我可不敢再开小差了,在梅老师的课上我从来都是个好学生。可还是三心二意,梅老师让我们继续画大瓦房,我怎么画都像个破草屋。课上了一大半,梅老师突然捂着胸口弯下了腰,眉毛都皱一块儿去了。她扶着讲台对我们说:“各位同学,不好意思,我的胃有点不舒服。你们保持安静,继续画,我先回去吃点药。记住,下课铃响之前谁都不许离开教室。”

梅老师的胃疼和马小毛一样让我心神不宁,怎么好端端的就胃疼了呢?梅老师提前离开了教室。我三两笔画完了大瓦房,没心思擦掉修改了,我知道我画的既不是大商店也不是我们天堂一样漂亮的教室。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教室。后来一个男生向班长请假要上厕所,我也跟着请假,然后是兜兜。我的确也想上厕所,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老是想上厕所,一想到大商店我就想撒尿。我让兜兜先走,过一会儿我会追上她的。

我和兜兜来到大商店,门还锁着。这会儿早该上班了,吊死鬼却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和兜兜远远地看着大商店的门,希望吊死鬼能够早一点回来。我看到不时有人来到门前,看到那把大锁又离开了。

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吊死鬼,我心里开始发毛,让兜兜站在路口放哨,我来到两口大缸位置的窗户下叫马小毛的名字。叫了好几声才听见他的声音。我听到头顶有人敲窗户,马小毛的脑袋从高高的窗户里探出来,他一定是站在缸沿上。

“你怎么现在才来?”马小毛说,从窗口丢下一把高粱饴糖,“我都快急死了。”

“还迟?没下课我就和兜兜跑出来了。”我连塞了五块糖进嘴里,说,“吊死鬼不在怎么办?”

“他来了又走了。我听他跟买东西的人说,他要去一趟药房,肚子疼,一会儿就回来。”

“他要不回来怎么办?”

“别吓唬我,我都害怕了。他要回来上班的。”马小毛又丢下一把糖,是芝麻酥,说,“给兜兜。你快走开,不要被别人看到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吊死鬼还没回来。高粱饴和芝麻酥都吃光了,我们都急了。这个时候他不回来,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马小毛站在窗户口喊我的名字,声音都变了。

“我害怕!他一定不回来了,我怎么出去?”

马小毛的下巴挂在窗棂上,他快哭了。兜兜也跑过来,她也要哭。“怎么办?”她问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吊死鬼不回来,马小毛就要在大商店里待上一夜了,他怕黑,一夜还不把他给吓死?再说,家里面也不好交差。我看了看窗户,太高了,就是他能爬上窗户,跳下来也要摔个半死,而且窗户下面还是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晚霞开始渐渐消散,黑暗从野地里升起来,马小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去找吊死鬼。”我说,“只有这样了。”

兜兜早就没有了主张,我看看马小毛,他只会流眼泪了。我咬咬牙跑起来。

药房里的医生吕子良说,吊死鬼根本就没去过药房,他下午倒是在曹三的杂货铺前见到过他。我又往曹三的杂货铺跑,还是没有。曹三的女儿如玉说,吊死鬼是来过,站了一根烟的工夫就走了,好像是跟年午一起离开杂货铺的。我又跑去找年午,年午的老婆说,年午去菜园拔菜了。他们家哪有什么边红旗?找边红旗到大商店找去,到他的小屋里找去。

年午的老婆提醒了我,我竟然把吊死鬼的小屋给忘了。我又跑起来。他的小屋在前街,孤零零的一间房子,周围是几间废弃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现在只剩下几堵坍塌的土墙,墙里长满了荒草。天已经黑了,我知道恐惧已经席卷了我。

谢天谢地,吊死鬼的门缝里透出灯光。我气喘吁吁地冲上去,喊了一声吊死鬼就推门,一下没推开,第二次用力更大,门被我撞开了。我听到一个女声的惊叫,然后我看见狭窄的床上G4c7l1DehoKTTKMrO9XHjqWpOO4YwzlsHGGPLYoAeHc=坐起了两个人,男的是光身子的吊死鬼,女的是,我的两只眼急速地跳动了一下,是梅青青老师。她抓着一张床单遮住自己,露出半个乳房和两条刺眼的白腿,头发凌乱,她紧紧地抱住自己。我突然呆住了,举着双手站在原地。她竟然是梅老师,我似乎用力嗅了一下鼻子,什么香味都没闻到。

“出去!给我出去!”梅老师对我大喊,我仍然愣在那里。

“出去!你给我出去!”

她从身后抽出一个枕头来,对着我扔过来,砸到我脸上。我感到脸上像被开水烫了一下,眼泪汹涌而出。灯突然灭了,眼前一片黑暗,吊死鬼也跟着喊起来。我转身跑出了小屋,风吹到脸上,冰凉而且灼痛。

我跑进那片荒芜的地里,一屁股坐到草丛里,觉得四肢无力,像丢掉了骨头一样,肚子里和脑袋里一下子空空荡荡,黑色的晚风大片大片地吹进了身体里。有虫子在叫,到处都是细碎的声响。我在草丛里哭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好像有个东西开始离开我,像一个影子,越走越远。后来我想起马小毛和兜兜。我站起来开始往大商店跑,刚跑到药房那儿,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小人在抽泣。是兜兜。我叫了她一声跑过去。兜兜站起来,哭声也跟着放大了,她抱住了我。

“兜兜,兜兜,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她,“马小毛呢?”

她结结巴巴地哭着,说:“他从窗户上跳下来,摔断了腿,被送去医院了。”

(原载于《红豆》2007年第1期)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