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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乳

2022-12-29郭雪波

红豆 2022年8期

阿楞站在那河岸上发愣。

咦,河里来了水了呢。

骑他脖颈上的两岁小儿黑崽咯咯傻笑,便溢出一行热尿来。阿楞摸一下后颈骂,兔崽子,怎么见了水就撒尿?驴似的!

手里牵的四岁儿子黄崽怯生生地问,阿拜(爸),河过不去了吧?

阿楞遥望河上游天际,那里乌云密布。心想,难怪涨水了呢。今天的乞讨计划只好改动了,河南屯不能去,本村又讨烦了,东村嫌远,西方北方是沙区无人烟,这可往哪里迈脚好呢?讨饭王阿楞可真犯了难。

此时,远远看见有个人影从对面河岸几乎连滚带爬地下那沙坡要过河来。阿楞见了笑,说,这人不知深浅呢。大儿黄崽也说,那人要陷泥沼喽。各村鸡鸣都不同,何况一条河!不熟悉的人过这条雨后泥河可真得当心点,那简直是一条陷阱河。

河床里的黄泥浆平时是干硬的,驴蹄踩上去都嘎吱嘎吱响,可一旦下了雨、来了水,那黄泥滩便被泡软成稀稀的泥浆,深不见底,吸力还很大,一脚踩进去想拔出来可费周折。此时那泡透的黄泥浆不露声色,如硬底般平滑的地面,上边浅浅一层浮水如镜面上的水银般在阳光下闪出迷人的反光云霞,足具欺骗性和隐蔽性,好似一个吸人髓的妖妇。

讨饭王阿楞兴致浓浓地观望着,等候那人陷进泥潭。自认为人世上最倒霉的他,看见别人比他还倒霉,很开心,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快乐。

果然,那人没走几步就陷进去了。拔出左脚,右脚陷进去;右脚好不容易拔出来,可左脚又陷进去;后来手脚并用往回爬才逃离泥潭,可人已成了泥猴,趴在对岸上回头惊骇。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楞大笑,拍拍脖上的黑崽,揪揪黄崽的耳朵,如喝了一壶酒般陶醉,只遗憾对岸有一百多米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上表情。

阿楞心满意足中听见了自己肚子咕噜噜地叫,接着是黄崽的。黑崽的肚子则灌满了水,只在他脖颈上发出吧唧吧唧的水声,这才使他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

有人在身后村路上喊,讨饭王,今日去哪村上班啊?

阿楞见村人三三两两提包携匣往村西一座豪宅拥。

又有人逗喊,阿楞,别去游村了,吃喜酒去,今日村长二小子结婚,你去冲个喜!

阿楞何尝不想去?可村长家养的三条狼狗让吗?别说这喜庆日,就在平时他也不敢靠近那座石墙红砖大院。村中百家都可讨得,就村长一家不可讨。不是主人如何,只是那守门的狗不知怎么也知道他是讨饭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要一靠近门就疯了般地追咬。他又不敢打那狗。

两个儿子一个从脖子上往下瞅,一个从其腿边往上看。喜宴有好吃的,他带俩儿子曾赴过五十里外的喜宴,可近在咫尺的村长家不敢去,他好不懊恼。有个好心人悄悄告诉他,村长家今天拴狗,因为送份子人多。

阿楞拍腿,早应该想到的。给村长留面子,他没走正门,顺墙根悄悄靠近了后角门。门虚掩着,里边挺热闹的。后院中扎着棚子,是临时大厨房,案板上放着几条白漂猪,苍蝇和厨师们正一起忙活。

奶……吃、扎扎……

阿楞脖子上的黑崽突然呻吟般地嚷嚷起来。

原来在后院树荫下,村长大儿媳正在给娃儿喂奶,白白肥肥的大奶在阳光下闪耀,直叫阿楞眼晕。黑崽才两岁,还处哺乳期,见“扎扎”敏感,也只会说这几个字儿,是当初他那哑巴妈妈教的,妈妈也只会说这几个字儿。阿楞把黑崽从脖颈上卸下来放地上,那黑崽不会走路,但很熟练而迅疾地向目标爬过去。这时大儿黄崽早已不见踪影,显然从角门溜进了院里。阿楞站在墙根下等待时机,看孩子们的情况如何发展。

不久,黄崽被大厨二秃爷从耳朵根扯着扔了出来,二秃爷嘴里还骂骂咧咧,送份子的客人都没上桌呢,你小叫花子先抢馒头!滚!

黄崽捂着耳朵哭丧着脸,直咽口水。

阿楞揉一揉儿子发红的耳朵,低声问,逮着一口没有?

黄崽摇摇头,两滴泪在他那布满眼屎的眼眶里晃。

阿楞轻拍一下儿子的头骂,真笨!他也骂大厨二秃爷是村长养的第四只狼狗。小时候,那二秃爷还是和阿楞一起逮跳兔、掏雀窝的朋友哩。

阿楞等候小儿黑崽的动静。

也许,人的目光习惯了平视,注意两条腿直立的行者而容易忽略四肢爬行的矮物。何况那黑崽瘦小得实在像只猫崽或者像只耗子,忙碌的人们根本没注意到在筐篮桌椅之间还爬动着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而且,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对阳光下闪耀的诱人的肥奶丰乳。

黑崽成功地爬近到村长大儿媳膝旁。

奶……吃、扎扎……黑崽呻吟般地嗫嚅着,小脏手抓拉大儿媳裤角,使得她吓了一跳,几乎叫了起来。但她很快认出了这脏猫崽,她掩住口,没有出声。她往四周瞅了瞅,迅速把那脏猫崽揽进双膝间遮掩起来。阿楞家是她娘家一门近亲不说,她作为一个村中有奶的女人,也曾给这脏猫崽喂过奶。那是去年,阿楞突然抱子携儿从外地回村,可他的孤老父已去世数年,留下的两间土房也成了野狗窝和村中偷情男女交媾之处。阿楞抱着未断奶的幼子满村街讨奶吃,那些奶水足的哺乳期农妇,大多都能剩出一星半点喂一两回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脏猫崽。反正一个也是喂,两个也是喂,那多余的奶水留在奶房里还胀疼哩。就这样,阿楞的一岁黑崽吃百家奶熬到现在的两岁,几乎吃遍本村和四方邻村所有哺乳期的女人的奶。弄到后来那些有奶的女人都怕了,一见阿楞脖子上托着脏猫崽出现,就都掩胸抱儿逃走。人的善心是有限度的,别人的恩惠不可多用。可除了这样,讨饭王阿楞能怎么办呢?他那干瘪的能数清肋条的胸上又挤不出奶来。除非把那猫崽扔了,卖了,掐死了。可阿楞又舍不得,他还想传宗接代。当初他阿楞不是现在这样,也有过好日子,他还想找机会重新过上正常日子。

村长的大儿媳,歪巴着脑袋,前倾起上身子,想把一侧肥奶的紫红色乳头塞进脏猫崽嘴里,两眼又偷偷地乜斜着周围,人们各自忙着手中活儿,谁也没有注意她。

黑崽的双唇几乎触到那紫红色奶头了。

这时,村长的大巴掌扇到大儿媳的脸上了,啪的一声脆响。干活的人们都仰脸张望。

嫌多了是吧?多了留给我吃呀!偷偷喂别人的野种,断我孙子的口粮,你吃饱撑的你!

老村长好大的脾气。知情的村人偷偷乐。他大儿媳当年是村宣传队中的美女,老村长带着这支宣传队走遍全县还参加过省城会演,后来他让这位美女嫁给自己瘸腿的大儿当了媳妇。明白人笑谈,这叫财富共享、双赢结局。

大厨二秃爷对二厨子说,阿楞的崽子想吃老村长那份奶,成吗?二厨子听后哧哧乐,也低声说,老村长大白天也盯着那对奶,可紧呢,嘿嘿嘿。

二人的笑声招来了老村长的骂,笑什么笑?青蒜籽儿吃多了是吧?闭上臭嘴赶紧干活。

厨子们缄口,剁菜声四起。

那大儿媳掩面而起,抱儿子就走,哭都不敢出声。

地上凸显出那小黑崽来,他四肢着地,孤零零地仰脸张望,显得惶惶然,可怜巴巴地嗫嚅只会说的那几个字儿,奶……吃、扎扎……活似一只小狗崽在寻奶。

吃你妈的头!老村长抬脚就想踢开那小黑崽,但不知为何又收了脚。也许是喜日子不想听到哭叫声吧,他回头冲角门喊,阿楞!你这浑球还不领走你这臭崽子!再不出来我可喂狼狗了啊!

阿楞这才缩头畏尾地出现,嘴上说,喂吧喂吧,那我还省事了呢,省事了呢。

老村长白他一眼说,午后散了席过来,管你一顿吃。这之前再让我看见你们,就打断你狗腿!

阿楞抱起儿子赶紧逃。

饥肠辘辘的阿楞爷儿仨,又回到了那河岸上。

他们折腾半天,一无所获,白受富户一顿呵斥和白眼,还是回到这光秃秃的河岸上听大小肚肠三重奏。阿楞现在连叹气的意思都没有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河岸上来,或许还想看看对岸那个倒霉蛋泥猴怎么样了吧,一边捡个乐,一边消磨时光等候午后的一顿饱餐,是个不错的选择。自己越倒霉,越盼着别人比他还倒霉,这是阿楞的心态。

远远看见对岸那人还在,阿楞乐了。

快看,儿子们,那个倒霉蛋泥猴还在,嘿!快瞧瞧!

于是,阿楞脖子上的黑崽哧哧笑,腿边揪着裤子的黄崽拍起掌来,爷儿仨又有了忘掉饥肠寻快活的乐头。

阿楞也纳闷对岸那人为何还在。

那人,不想原路退回去,久久坐在对岸沙坡上一动不动,模糊不清的那人影实在叫阿楞费解。他还想着渡过河来吗?那就好玩了,有得好看了。

阿楞稳稳地坐下来,等候那人再下河来。

静默中,他总想起小黑崽差点吃到嘴里的那对白奶,村长大儿媳的大白奶。其实,他也曾拥有过这样一对白奶,只不过他一赌气就留给了别人。那是在大北方,离这儿有千里之远的呼林河煤矿。十多年前,开发那大煤矿时,光棍阿楞报名去当民工,后来因打架被开除,又被一个开煤窑的矿主留用。从此他过了一段好日子。

那矿主叫海虎,是个大秃子,一年四季头顶都扣着一顶毡帽,要是不小心风刮掉那毡帽,便有一股油腻酸臭的恶味四溢而出。有一天,矿主海虎领来一个哑巴女人对阿楞说,给你当老婆,别看她舌头没长好,可下边的肚子能给你生儿子。这哑巴女人是附近盲流屯的一个穷老汉的女儿,阿楞就倒插门给这穷老汉当了老女婿。从此有了老婆、有了一个家,白天下煤窑给海矿主掏煤,夜晚趴在哑巴女人身上给自个儿掏儿子,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那天,阿楞半夜才从矿下出来,累得几乎要吐血,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家后倒头就大睡。后半夜被渴醒,他下炕灌了一瓢凉水后摸索着回来。昏暗中,他迷迷瞪瞪摸到炕边,伸出的手却触摸到一个圆乎乎、肉秃秃的东西,他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借着透过窗玻璃的朦胧月光,发现自己摸到的是一个人脑袋,一个秃脑袋,白斑斑、光亮亮,还闻到一丝酸腥臭味。这秃脑袋正挨着自己哑妻的脑袋。思绪混乱中他甚至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脑袋还在,那不是自己的脑袋,自己脑袋是有头发的。于是他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做了两件事,一手拉灯绳,一手撩开老婆的被子。事情清楚了,亮晃晃的六十度灯泡下,赤条条地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矿主海虎。两个人搂着睡得死死的,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灯光刺醒了他们的春梦。阿楞的鼻子都气歪了。你,你,海……混蛋!你怎么睡我老婆!

嘿嘿,这哑妞,我从十五岁起就睡她了!

阿楞不信,问他老婆。哑妻点点头。

海矿主扯过被子盖住下身,又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阿楞,地球人全知道,就你个傻X,我还一直以为你是装不知道。你也不想一想,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白捡个老婆还有一个家,你应该跪下来谢我对你的恩赐,让你尝到了女人的滋味,知道了自己鸡巴是干啥使的!

阿楞问,我这两个儿子也不一定是我的种喽?

那是你的,的的确确是你的种。原因是我没种,医生说我那精子都是瞎的,不能长苗。我的大老婆没给我生过一男半女,我睡过的很多哑妞这样的女人中哪个也没给我生过孩子,这是我最苦恼的地方,绝后喽,有钱管屁……还没等海矿主说完后边的“用”字儿,阿楞手中的砖头就拍在他那秃脑门上,开了瓢儿。第二下是拍在哑女人头上。情急中阿楞掀开了炕沿砖,当武器。

他行动开了。倒没杀了他们,只是把他们赤裸裸地捆在一起扔到马路上。然后他立马套上小胶轮车,把两个儿子扔到车上,便连夜直奔千里之外的老家黄泥河岸上的这个沙村。

可老家也早已物是人非,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老父亲去世后土地被收回,他的户口被注销,也没土地,他成了黑户。他多次求老村长允许他回村落户,给份地种,可没钱没物的他一次次被赶了出来,留给他的唯一一条路就是乞讨。

阿楞此时想起了那哑妻,心情挺复杂。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呢,或许彻底地当着海秃子十分之一或多少分之一的老婆,或许又母狗般被海秃子牵着嫁给了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光棍煤黑子。

阿楞有些心酸、心寒,不是个滋味,不明白自己的路怎么会走成了这个样子。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马上能等到的一顿饱餐,对岸还有一个倒霉蛋供他看,于是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开朗了许多。

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又耐心地等候起来。

时间流逝得好慢。

习习的风,不时把西边豪宅的酒香、菜香、肉香吹过来。三根饥肠在河岸上绞扭,吱吱作响。

太阳慢晒着,田地原野十分寂静。施用了多年的农药以后,田间地头连只蝈蝈都消失了,似乎小虫子也有毒,小鸟不敢吃,都绝迹了。树梢上只剩下些成精的乌鸦,发出不祥的聒噪。

这世界、这土地真衰败了呢。阿楞牙间咬着苦草根,这么想。小儿黑崽枕着土圪垃睡着了,小腿肚一抽一抽的。等候的无聊中,黄崽玩着自个儿的小鸡鸡,一会儿鼓捣硬了,变软后又给鼓捣硬了,最后鼓捣出稀稀的一泡黄尿来。阿楞骂儿不许玩鸡鸡。黄崽回嘴,不玩鸡鸡玩啥呀?阿楞无话,黄崽就接着玩鸡鸡,拿黄尿和泥搭房子。

对岸的那个人似乎歇够了,又下到河里来。

阿楞赶紧推醒小黑崽说,快看,那个泥猴又下来了。

小黑崽揉着眼睛哭般地呻吟,奶……吃、扎扎……

阿楞哄着、指着,很快培养起两个儿子和自己的兴趣,等着欣赏那人怎么陷入泥潭怎么挣扎。

这回那人学乖了点,小心翼翼地,一边试探着踩实了才下脚,然后再挪动后边的脚。那人走得非常缓慢,一袋烟工夫还没走出几米远,不过还没陷进去,只是跋涉得很费力,半天才能拔出后边的脚,其实那泥潭还没超过他膝盖处。要是到了河床中心就好看了,那里的泥潭没人能走过去。

可啥时候才到河心呢?那人走得跟蜗牛似的。黄崽抬头看看太阳,拍起手来,说阿拜(爸),日头偏西了,应该是午后散席了吧!

阿楞也醒过神来,赶紧看太阳。那火红的日头果然偏西了,直起身子后,自己瘦瘦的影子也斜长了。

走,到时候了。阿楞说着,一把将小黑崽架到脖子上,又牵起黄崽的手。

阿拜(爸),咱们不看那泥猴陷进去啦?

不看了,吃大餐要紧。阿楞说得很坚决。

他们走时,其实那人基本靠近了河中心。

他们还是走老路,绕到老村长后角门,可这次不同了,后角门已经上了锁,有人从里边回应说有事到前院大门。

阿楞只好又走半天才绕到村长家的前院大门口。

这边很热闹。一拨一拨儿下酒席的人,打着嗝儿,剔着牙,晃着身子,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他们爷儿仨跟前走过,而且有个共同点,谁也不看他们一眼,都装作没看见。浓浓的酒肉香,从那扇朱门喷涌而出直钻鼻子。

阿楞和孩子们更着急了,贴着墙根,从往外走的人群边上想挤进那扇红漆大门,可还是被出来送客的村长大儿子看见了。

嗨嗨!站住,往哪里走!村长的瘸腿长子吆喝起来。

嘿嘿嘿,是这样,你们老爷子叫我们来的,他答应午后散了席管我们一顿饱。阿楞满脸堆笑着解释。

老爷子?我爸去乡里开扶贫会了,走时没有交代,再说我们这儿还没散席呢,晚上等老爷子回来再说,你们先滚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娘家客人还没走呢!那瘸腿汉凶巴巴地虎起脸来,一丁点面子都没有给。

阿楞懊恼起来。怎么能这样呢?老村长干吗骗人、逗人玩呢?他还想掰扯掰扯先讨点吃的垫垫饿极的肚子,可腐腿汉早回头叫人放出了那三条大狼狗,狼狗如狼似虎地冲他们扑过来,再不跑就非撕烂了他们不可。

阿楞只好抱儿拖子拔脚就跑,身后传来瘸腿汉的开心大笑和那三条大狗的狂吠不已。

还有一股饭菜香伴随他们好久,才渐散。

奶……吃、扎扎……小黑崽哭将起来。

黄崽咬着脏手指,满脸委屈,双眼也噙着泪。

无奈和痛苦的神色在阿楞那张黄瘦脸上聚集。他仰天大骂一句,操,这世道,怎么这样饿人呢?

他拍了几户村民门都没有敲开,似乎村里流行着聋哑病。阿楞只好带着两个儿子又回到那坐惯了的河岸上。他决心熬到晚上等老村长回来,开扶贫会不会开到天亮吧?

他要讨个说法再讨到饭吃,村里的头儿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呢?海秃子都比他强。

在村井上又灌满了一肚子凉水后,爷儿仨的肚子一时有些胀,绞痛的感觉变得淡了些,河岸上的风却干热了不少。

阿楞和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寻找着目标,一个跋涉泥潭的人。

他还在,依然在跋涉。

这人可是固执到家了,似乎跟这条泥河较上劲,非蹚过它不可一样,坚韧不屈、顽强不挠、排除万难地跋涉着,那稀泥已淹到他肚脐那儿,可他依然前行着。现在他已不是迈步,而是四肢并用地爬行,双臂向前伸展抓挠,再拉动后边的双腿,好似一只蚯蚓在泥地里拱动。他现在正处在河中心地带,那稀泥深而面积大,如果是浅滩上一片泥能踩着一两处硬底儿的话,在河中心地带可是巴掌大的硬底儿都没有,全是深不可测的泥潭。好在这人现在在爬行,平卧在泥潭上他的支撑面积大些,一时半会儿不易沉下去,可不知他能撑多久。

这人还不笨,知道趴在上边。阿楞说。

他干吗一定要过河来呢?黄崽问。

有急事,可能是来赶村长家酒席的吧!一想到这儿阿楞乐了。

奶……吃、扎扎……小黑崽望着那泥人莫名其妙地说着他那几个字。

他是泥扎扎、泥奶奶。阿楞哧哧笑起来。

那人开始筋疲力尽,趴在泥面上歇半天才往前拱。整个人被一层黑灰色的泥浆包裹起来,那身上衣服浸涂泥浆后变得如厚厚一层铠甲,脸上、头上全都沾满了泥,他从嘴里不断地吐出泥水,徐徐向前爬动时全然像个怪物,像个外星人,又像一头夏天拱泥的猪。

这人可真是,跟谁过不去呢?阿楞心中发笑。

他有点爬不动了。黄崽说。

是爬不动了。阿楞说。

奶……吃、扎扎……小黑崽依然吐着那几个字。

闭嘴,吃什么扎扎,那是泥扎扎!阿楞有些烦有些火。

小黑崽脏手指着那泥人又咯咯笑出声。阿楞发现那泥人的手似乎也往他们这方向张了张,抓了抓。然后他的身子开始往下陷入泥潭,他挣扎着想保持平衡,保持平卧的姿势,可显然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拔不出被吸的下半身子了。渐渐地,那稀泥就淹到他脖子下巴处。他的双手又无力地挥了挥。奇怪的是这人从未说话或者喊叫过。

阿楞静静地冷冷地蛮有兴致地观看着。就那么观看着,身子一动不动。

黄崽和黑崽也那么观看着,无动于衷地观看着。

这会儿那泥人被淹到嘴巴、鼻子那儿,接着是眉毛、额头那儿,最后整个都被淹了,泥面上只浮着一把头发,像一团沾泥的蒿草,乱糟糟脏兮兮地被大好日头晒着。

蒿草旁边冒出几个泡泡,又冒出几个泡泡。

阿拜(爸),冒出泡泡了。

是冒出泡泡,他在泥下出气呢。

奶……吃、扎扎……小黑崽又嗫嚅起来,阿楞给了他一巴掌。

那边的蒿草旁,再没有泡泡冒出了,彻底地不冒出了。那堆蒿草不下沉也不动弹,静静地搁浮在泥面上,偶尔有蓝翅膀的小蜻蜓飞落。

阿楞吐口痰说,操,没得看了,不经看。

黄崽问,阿拜,咱们下去看看不?

看他还冒泡不?

冒个屁,他又不是王八水蛤蟆。

爷儿仨依旧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等候着晚上或许有的一顿饱餐。风吹来,日晒来,树梢的乌鸦长啼着,周围的一切寂静又寂静。被风吹干和日晒透的那团蒿草,居然像旗帜般飘动起来,左几下右几下,然后又不动了。

河滩上寻猪的一老汉先发现了那把蒿草。他想拣回去,也许能烧开半壶水呢。他下到没膝深的泥里,此时泥潭底子已经硬了许多,其实再等几个时辰,整个河滩的泥潭都会变硬,人也不会再被陷入吸入了,变成季节河灌渠的黄泥河就这个德性,河床里存不住水。

寻猪老汉嗷一声叫,松开了那把蒿草。

这不是柴草!是个死人头。

寻猪老汉吓得抱头鼠窜。没有多久,村里来了不少人。有人带来了铁锹,一锹一锹挖开那已凝固的干稠泥浆。人们七手八脚,折腾半天,终于把那泥人从泥潭中弄出来,平放在这边干河滩上。这个固执而较劲的人,终于达到河这边岸头,以这样一种方式。

有人喊,是个女的嘿!有人往她脸上泼水。

但人们辨认不出来,不是本村的,也不是前村的,是个陌生人。村里人都不认识。

过了一会儿,有人给尸体盖上了一张旧席子。阿楞撒泡尿回来,发现小黑崽不见了。黄崽,弟弟呢?他问大儿子。

黄崽说,不知道啊,没看见,是不是到前边看热闹去了?

阿楞就走过去了。在那边围尸体的人堆里找小儿子。三三两两议论猜测的人们,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不跟人说话,只顾埋头找儿子。有人耐不住问一句,你找啥呢?这里也没有吃的。

我找儿子,我的小黑崽不见了。阿楞瓮声瓮气地说。

人们都散开了,人们腿缝间没有他找的小黑崽。阿楞好生奇怪,这小兔崽子,转眼工夫钻到哪里去了呢?

有人惊呼起来。

不好,死人动了!死人动了!

只见那张盖在死尸身上的席子一耸一耸地动弹。

有个胆大的走过去掀开了那张席子。

于是,人们看见了这样一个情景:阿楞的小黑崽,正趴在那具死尸的胸脯上,拽出那一对泥浆裹着的大奶房,拼命吮吸着那个泥奶头,嘴里还不时呻吟般地冒出奶……吃、扎扎……等含糊不清的话语,嘴巴和脸上全涂满了泥浆。人们惊呆了。阿楞快步走过去,伸手抓起小黑崽。可他没抓起来。

小黑崽的双手紧紧攥着那一对死人奶不放,嘴里也紧紧咬着那紫红色的奶头不松口,甚至下边的死人尸体都被阿楞连带着拽起来,离开了地面。

阿楞无奈地笑一笑说,崽子饿急了,饿急了,没办法。

可没有人能笑得出来,都摇了摇头。

阿楞是无意间瞅了一眼那死人的脸,被清水洗净的苍白紫青的脸。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凝住了。他梦游般地自语,这不是哑妞吗?这不是孩子他妈吗……

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阿楞。

阿楞又回头笑笑说,没事的,孩子吃的是自己妈的奶,没事的。你们都不相信我有过老婆,她就是我老婆,我老婆……

人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阿楞,都觉得这个人可能饿晕头了,患饿魔症了,在说胡话呢。

阿楞费很大劲才把小黑崽从那死人奶房上剥离出来。人们居然发现小黑崽的嘴角上沾着稀稀的混着泥的白色乳浆!死人奶房都能吸出奶来,人们唏嘘不已,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也不相信。其实也不怪,哑妻正处于哺乳期,冥冥之中思儿深切,又刚断气不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小黑崽哭叫,奶……吃、扎扎……

阿楞对小黑崽说,到晚上了,咱们去村长家吃大餐。

小黑崽这才停止哭叫。

于是,爷儿仨离开河岸,又奔赴村长家的婚宴,咬定要吃顿饱餐,让老村长兑现承诺。

村民们也都散了。河滩上躺着那具尸体,孤零零的,无人管无人认领。风又吹开了上边盖的席子,显露出那泥糊的长发、苍白紫青的脸容、鼓胀瞪大的双眼,还有一双从衣襟里显露出的裸奶。

那裸奶的紫色奶头,居然还淌溢着不知是泥还是乳,一滴又一滴……

(原载《红豆》200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