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一天
2022-12-29刘玉栋
这天早晨,菜贩子马全突然从梦中醒来,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压在他身上,使他半天不能动弹一下。后来,这股力量渐渐弱了,他才扭头瞥一眼床头柜,那带夜光的小马蹄表告诉他,此时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要是往日,马全肯定还会缩回脖子,闭上眼睛,再睡上十五分钟的回笼觉。可是此时,马全睡意全无,他醒得很彻底。
醒来之前,马全正做着一个十分苍凉的梦。梦中,他穿着一身古代将士的盔甲,手擎一柄断剑,站在荒野之中,四周是茫茫的白雪。有一种声音从远处飘来,古古怪怪的,似乎是打了败仗的散兵在荒野上的呜咽。马全就是在这样一种声音中,一下子睁开眼睛的。
马全在黑暗中瞪着大眼。那声音千丝万缕,紧紧地缠绕着他。虽然是躺在被窝里,浑身却冷冰冰的,像躺在荒野上一般。就这样过了片刻,马全猛地觉得脸颊上凉津津的。他稍一斜脖子,两道冰冷的水线如同刀片似的划过他的脸膛。这让马全无比吃惊。
马全一下子坐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正被那声音揉搓着,说不出有多么难受。
窗外黑洞洞的。正是夜最深最沉的时候。可每天的这个时候,菜贩子马全必须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坐起来,对着黑洞洞的窗户,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更让人难受的是,冬天已经到来。马全一想到这漫长的冬天,心里便怵得不行。要知道,一个人天天半夜里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得需要多大的勇气。马全想到这里,全身禁不住哆嗦一下。马全发现自己还裸着身子。他瞅了眼旁边,看到老婆和儿子躺在各自的被窝里,睡得正香。他悄悄掀开老婆的被子,慢慢地钻进去。老婆的身子火烫火烫的,马全趴在上面,开始还轻轻地颤抖着,很快,他感到身子被烤热了。舒坦极了,马全想着。那缠裹着他的古怪声音,似乎也正在渐渐消散。老婆在他的身子下面扭两下,突然睁开眼睛,她发现马全趴在她身上,便问:“几点了,你还闹?”
马全又瞥了眼床头柜上的马蹄表,正好是四点钟。马全一下子便耸拉了脑袋,他开始穿衣服。是啊,四点钟了。
马全很不情愿地从老婆身上滚下来,开始穿衣服。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马全嘴里咝咝哈哈地响着。他连蹦带跳,不一会儿,便像只老猫似的蹿出屋子。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空中繁星满天,马全打开手电筒,一束光便射在窝棚里的机动三轮车上。
对于菜贩子马全来说,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儿,马全将像以往一样,度过他极为平常的一天。
马全住的村子叫小马庄,离城不远不近,三十里路。说它不远不近,是有道理的。像马全他们这些卖菜的,如果家离城太远了,就得几个人合伙在城里租间小房住。如果家离城很近,就不用急急火火地起这么早的床了。小马庄离城三十里路,所以马全不必在城里租房子住,但必须得天天四点钟起床,好在他在几年前就买上了机动三轮车。这里的人们,管这种机动三轮车叫三马子。有时候马全觉得,他对这辆三马子的感情比对他老婆的感情还要深。从凌晨四点钟开始,他便跟它形影不离,他骑着它,在五点半之前,赶到城西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在那里批发好蔬菜;接着在六点半之前,赶到他卖菜的菜市场去,因为这里的人们有一大早买菜的习惯。在那黑洞洞的菜市场里,马全开始他一天的吵吵嚷嚷、讨价还价。只有到晚上,他回到家以后,才能看到老婆晃动的身影。可是两杯酒下肚,一天的疲倦和困意就像潮水般涌上来,更多的时候,他的身子只要是一贴到床板上,便呼呼睡去。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跟老婆亲热的时间了。
但马全没别的办法,他只能这样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卖菜。他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还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打算,那就是他想在三年内翻盖自己住的老房子,得需要很多钱。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三十岁的菜贩子马全雄心勃勃,虽然每一天都累死累活,但他住新房子的美好愿望却有增无减。
可是这一天早晨,马全骑在三马子上,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他甚至连发动三马子的力气都没有。马全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于是把手放在额头上,额头却像石头般冰凉。最后,三马子还是在他身子下面腾腾腾地叫起来。
在拐上柏油马路之前,路面坑洼不平,车灯射出去的光束时长时短、时近时远。随着车子的颠簸,马全的身子就像水里的鲶鱼,左右不停地扭动着。好在这条路对于马全来说,熟得不能再熟。很快,马全便骑着三马子甩开还在沉睡中的村子,置身在田野里。风也大了起来,贴着耳朵嗷嗷地叫,他身上穿着的棉大衣,头上戴着的棉帽子,以及两腿上的皮护膝,就像一层纸似的,很快便被寒风戳透了。他使劲儿缩着脖子绷着肉皮,但还是能听到上下牙齿碰到一起发出的咔咔声。
车子一拐上柏油路,马全就伸出脖子嗷嗷地吼了两嗓子,他是在向老天爷示威,但声音却像投进水里的土块,立刻被淹没在黑暗中。此时,三马子稳了,马全的身子也稳了,车灯的光束也不再忽长忽短,它直直地指向前方的路面。马全绷紧的肉皮放松下来,开始加大油门。不过,马全的神经稍一放松,刚才那梦中的景象以及那怪怪的声音便乘虚而入。马全的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他死去的父 亲。父亲是得癌症死的。他想到父亲痛得从床上摔下来,用牙啃地面上坚硬的泥块。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那几个字——人活着,真他娘的苦啊。想到这里,马全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连三马子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子。马全咬着牙骂了句难听的话,他是骂自己。要不是开着车,他会在自己头上使劲儿地拍一巴掌。马全晃晃脑袋,目光开始集中在前方的路面上。可是不行,那古怪的声音就像热气似的不断地从他心底升起来。马全似乎听到到处都是这种声音。在马全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前面的路面上猛地出现一块皮球那么大的东西。马全“呀”地叫一声,他忙拐车把。也许是车把拐得过急,也许是车轮辗上了那个东西,反正,马全和他的三马子连滚了几个跟头,然后栽到马路下面的水沟里。
风声没有了。车灯灭了。很快,周围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全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黑漆漆一片,不用说,离天亮还得有一会儿。马全开始还以为自己是躺在床上的,他一扭头,看到头顶上是三马子的车轮和满天的星星。人家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少一颗星星,可地上死了 那么多人,天上的星星却并不见少。马全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些。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儿。他像伸懒腰似的举起两只胳膊,然后拢回来,把两手贴在眼前,庆幸的是,两手还是好好的。接着他又扭动一下身子,除了轻微的酸痛外,似乎没受什么损伤。
真是万幸啊。马全想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三马子有一只车轮栽进河沟里。 河水已结了一层冰,冰面上白花花一片。看来,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是无法把三马子从水里拖出来的。再说,即便是能拖出来,他也没法把它推到马路上去。也许三马子已经摔坏了,但不管怎样,马全得回到村里去喊人。可这个地方,离村子有十来里路。马全很丧气,这个早晨从一睁开眼睛,就怪得很。马全站在水沟里,盯着白花花的冰面和歪在水里的三马子,突然觉得很委屈。多少年了,天天披星戴月,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吵吵闹闹,为了一分钱,也能争个脸红脖子粗。从一大早,把满满的一车菜推进那个黑洞洞的菜市场,到傍晚时,再推着空车从里面走出来。这么多年,说句夸张的话,连太阳都看不见,当然,更感受不到那暖烘烘的阳光了。
不行,得好好地活上一天。马全自言自语。
事情一旦决定了,浑身便轻松起来。马全拍打一番身上的泥土,转身爬上柏油马路。他回头瞅一眼躺在黑暗的河水里的三马子,想,你就老老实实躺在这里吧。
马全朝城里的方向走去。让他吃惊的是,他的身子轻松无比,就像风似的向前飘着。这个时候,天空渐渐地变成浅灰色,头顶上的星星也稀了。四周的原野也有了轮廓。远处的村子里,不时地传来鸡鸣狗叫的声音。空气清清爽爽的,虽然凉了些,但有一点儿甜丝丝的味道。他拐上一条更宽的柏油马路,车辆也猛地多了起来。
路还是那条路,景还是那些景,但在马全眼里,有的却是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感觉。迎着朝霞,他觉得这个早晨,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清新,如同刚刚被清水洗过—样。透过悬挂在树枝间的一层薄雾,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城里的高楼。
前面有了公交车站。站台那里,有一些人正缩着脖子跺着脚在等车,从他们手里提着的饭盒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一些上早班的工人,也是一些可怜的人。马全站在他们身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
这时候,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下,人们一窝蜂地拥上去。马全站在最后面,他觉得他不该像他们一样往前挤,因为今天,他本来就是为了放松的。挤车也很累,马全想。最后,车下面就剩下马全一个人的时候,马全却站住不动了。不对呀,你不是想好好活一天吗?那干吗还挤这辆破公共汽车?于是,马全便向后退一 步。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开走了。
马全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是辆白色的桑塔纳。他上车的时候,那司机满脸狐疑,盯了他半天。看什么?卖菜的就不能打出租车了?马全心里想,不过,这司机的目光还是让他非常兴奋,他挥挥手说:“去凤都。”
凤都楼的早点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去凤都楼吃早点的人是这个城市中最体面的人。平时,几个卖菜的没事,凑到一块儿说说凤都楼的早点,那也就是过过嘴瘾。马全没想到,他的身子往出租车那软软的座位上一靠,“凤都”二字竟然脱口而出,并且是那么干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马全有些飘飘然,他抚摸着车窗光滑的玻璃,觉得出租车的确比他的三马子要强一万倍,舒服、温暖、亲切。透过车窗,马全盯着外面的车水马龙芸芸众生,猛地产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像是飘在空中向下看似的。
凤都楼那四层的仿古建筑出现在面前时,出租车缓缓地停下来,计程器上显示是九元二角钱,马全把十块钱塞进司机手里说,不用找零了。司机愣了一下,很诚恳地说了声谢谢。马全心里一热,下了出租车,觉得自己似乎高出了一截。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凤都楼的桌椅板凳也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上的都是大红的火漆,古色古香,光可鉴人,坐在上面,那是一种享受。服务员都穿着统一的整洁的服装,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着。马全坐在那里等了半天,见没有服务员搭理他,便有些生气,高声喊道:“服务员!”人们都扭过头来朝他看,那目光闪闪烁烁的,半是惊奇,半是嘲笑。马全这才注意到他穿的这身衣服是多么扎眼——油渍麻花的黄大衣上还沾着没有干透的泥巴,一双破皮鞋龇牙咧嘴的,真是难看极了。马全的脸涨得通红。这时候,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坐在了马全对面。这个老头面色红润、头发稀疏,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里面衬衣的领子雪白,看上去干净体面。服务员走过来,问老头吃什么。老头很流利地说,一屉珍珠海鲜蒸包,一碗黑米粥,再加一杯牛奶。服务员又回过头,朝马全抻抻下巴,问,你呢?马全有些慌张,忙说一样,跟他一样。服务员扭身走了。马全抬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瞅了一眼老头。老头正朝他微笑, 满脸的慈祥。
“第一次来?”老头问。
马全点点头。
“噢。”老头说,“这里该常来呀,这里花样很多,一个月你也尝不过来的。”马全不好意思地笑笑,心想,常来,我来得起吗?
很快,东西上来了。马全看到那放蒸包的小笼比拳头大不了多少,里面的蒸包更是可怜,小枣一般大小,那皮儿晶莹透明。马全端详半天,有点儿不知从哪里下口。
老头倒是自然,吃得非常讲究,只见他把蒸包放入口中,合上嘴唇,微闭双眼,细嚼慢咽。他一睁眼,发现对面马全正盯着他,便笑了。老头喝一口黑米粥,抬头说道:“人生在世,‘吃玩’二字,像我这把年纪,就更没有出息了。但吃也好玩也罢,不管干什么,都得咂摸出个滋味来,你狼吞虎咽,这笼小玩意儿,眨眼就下肚了。你还是不知道它的滋味,那等于没吃过呀,你说是不是?”
马全觉得老头说得有道理,于是学着老头的样子,夹一个蒸包放进口里,慢慢地嚼。果然,香鲜滑软、麻酥甜咸……各种各样的滋味便在口中化开了。马全什么时候这样吃过饭?在菜市场里,弄上半斤包子,眨眼的工夫就吞下去了,有时候是什么馅儿的他都弄不明白,他哪还咂摸什么滋味?
老头说:“小伙子进城来找事做?”
马全说:“我是卖菜的。”
老头嘿嘿笑了,说:“卖菜的来凤都楼吃早饭,这可是第一次听说,要不是亲眼见到,打死我也不信。”
马全的脸又红了。他想跟老头说说今天早晨他碰到的这些事儿,说说那个荒凉的梦和那种古怪的声音,说说他的三马子栽进了河沟里。可最终,马全什么都没说。他慢慢地嚼着蒸包,喝着黑米粥,享受着各种美妙的滋味。不知什么时候,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老头已经没有了,就连那古朴的凤都楼也像一团云似的飘走了。
此时,马全正提着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皮鞋,站在天河池的更衣室里。
马全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顺便换一身新衣服,既然想好好地活一天,那就要活出个样子来。虽然这身衣服花去了他批发蔬菜用的大部分钱,但他没有心疼。
也许是时间的关系,现在,偌大的更衣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马全一个人在轻轻地脱衣服,澡堂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细细的,很空灵。
马全裸着身子朝里面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墙角的暗影里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也裸着身子,正朝他咯咯地笑。那人的笑声让马全的头皮使劲儿麻了一下,好在马全已经撩开厚厚的塑料门帘,走进澡堂。
澡堂里暗了许多,只有门帘上方的一个灯泡亮着,还显得有气无力的,散发着昏黄的一团光。绕墙一周的淋浴喷头下面,一个人也没有,池子很大,被一层水雾蒙着,在池子的深处,似乎有两个白乎乎的人影在晃动。马全把一只手伸进水里。水热热的,马全立刻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接着,马全抬腿便溜进池子,热水覆盖了全身。马全舒服地哼了一声,很快就闭上眼睛。
自从天凉下来后,马全就再没洗过澡,即使是天不冷的时候洗澡,也是在家里烧壶开水,拧着毛巾擦擦身子。再说,像这样泡澡堂子,在马全三十年的人生当中,也没有几次。因此,当暖暖的水像无数的樱桃小口似的亲吻马全的肉体时,马全幸福得几乎掉下泪来。
这才是他妈的叫人过的日子。马全微闭眼,喷着热气。
马全正舒服着,猛地觉得头顶上有个人影在晃动,便睁开眼。果然,有个人正朝着他笑。马全一眼便认出来,是刚才那个躲在外面墙角里的人。马全心里禁不住咯噔 一下。
“舒服吧?”那人声音很柔和,不像什么坏人。 马全点点头。
“就是啊,我一看你,就是那种懂得享受的人,你看你买的那身新衣服,多棒。”
马全笑了,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搓搓背吧,怎么样?我看你身上泥巴也不少,再说,泡澡不搓背,那还叫泡澡?”
马全犹豫了一下。
“不贵,五元钱。”那人朝马全眨巴一下眼睛。
马全看到这人年龄不大,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并且离得近了,才看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于是马全点了点头。
马全像一条大鱼似的,趴在一张窄窄的钉着皮革垫子的小床上。那小伙子手里的擦澡巾只在他背上轻轻一蹭,他便觉得如同被揭去一层脏皮,轻松许多。 “哇,这位大哥,你身上的泥巴好多呀。”
马全下巴抵着软软的垫子,脸一下子热起来。当那小伙子的擦澡巾划过他屁股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的的确确是舒服极了。
“哇,这位大哥,你身上这么长一条新疤呀。”
马全觉得不对,别说新疤,旧疤也没一块,他背上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于是马全说:“你看错了,那肯定不是伤疤。”
“怎么会不是?”那小伙子叹一口气说,“不过也没什么,你看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多少块疤。”
借着朦胧的灯光,马全扭头一看。那小伙子的身上确实是大疤、小疤一块连着一块,可以说是疤痕累累。马全很惊讶,这么年轻,哪来的这么多疤?
小伙子很聪明,似乎一下子就知道了马全心里想着什么,便说:“我原来可不是给人擦澡的,我下煤窑,在井下掏煤。不过,有一次瓦斯爆炸,我和工友们被埋在井下,那一次,一下子就死了三十多个。那个黑心矿主,不但没受到惩罚,每个人两万元钱就把我们这些人的父母妻儿打发了。我看到那些父母妻子接钱时抖动的手和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绝望了。也许你不信,好多人不是因为痛苦和伤心手才抖动,是因为看到那些钱,激动的兴奋的。”
马全哆嗦了一下。
那小伙子接着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我的父母,并且我下决心,今后也不再娶媳妇。这样多好,天天无忧无虑,累了泡个澡、喝壶茶、眯一觉,想女人了,就去楼下的滴雨美发厅,一条龙服务,舒服得很。嗯,这位大哥,我看你头发也很长了,一会儿不妨就去滴雨美发厅,剪剪头发,然后再享受一番。”
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马全一下子从小床上坐起来,说:“好了,我该去冲一下澡了。”
马全站在滴雨美发厅门口犹豫不决。隔着玻璃,他看到里面一个女孩不时地朝他招手。马全故意扭过头去看别处,他的心却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他隐隐约约看得出,那个女孩皮肤白白的,留着披肩长发,跟他的老婆可有着天壤之别。可除了老婆,马全没有跟别的女人有过亲密接触,所以他很紧张。
马全咬咬牙,扭过身去,终于推开了滴雨美发厅的玻璃门。那个女孩如同一团香风飘到了马全身边。天气都这么冷了,她穿的却是一条黑皮短裙,薄薄的羊毛衫下面,她的胸脯高得如同两座小山,它们轻轻地颤动着,几乎撞到了马全身上。 女孩热情似火,嘴唇张开着,艳得就像一朵月季花。女孩瞅着马全,咯咯地笑。马全很拘谨,一只手不停地拨拉着头发,一条腿不停地在抖动。他看到墙上的那面大镜子里面,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菜贩子马全了。里面的那个马全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亮得能够反光。只是脸色有些蜡黄,也许是因为紧张。“嗨,老板,你刚才在门口站了半天,是不是害怕了?”女孩问。女孩喊马全老板,这让他心里有点儿美滋滋的。马全咳嗽一声说:“我是来理发的,有什么可怕的?”女孩问:“哟,老板,看你穿得这么阔气,怎么不按时把头发剪剪?”
“忙啊。”马全叹一口气。“哟,你可真是个大老板,理发的工夫都没有。”女孩说话又快又脆,跟一架小钢炮似的,但这并不影响她手里的活儿。剪刀在她手中上下翻飞,跟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咔咔脆响。“老板,让我猜猜你是干什么的吧。”
马全一阵慌张,忙说:“不用猜,我是个卖菜的。” “这位老板真会开玩笑,你是蔬菜公司的经理吧?”
马全咧嘴苦笑了一下。他看到这个女孩长长的脖子上,扎着一条洁白的丝巾,那丝巾的两头撅着,就像小白兔的两只大耳朵,不时地动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马全对这个女孩,有一种亲切感,他想跟她说实话。
女孩突然弯下腰,伸出红嘴唇,趴在马全的耳朵上,放低了声音说:“老板,过一会儿我给你按摩一下吧,很有意思的,很舒服的。”
从女孩口里喷出的热气,掠过马全的耳垂,暖暖的,痒痒的。马全觉得自己像一块糖似的,要化了。但马全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吭哧了半天,说:“你先理发吧。”
“这不理完了吗?”
女孩说着,拿起电吹风,呼呼地吹干了马全的头发。马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干净、整洁,似乎年轻了许多。女孩伸出手来,攥起马全的手。马全轻飘飘的,身子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们就像两只鸟儿,径直地飞进后面的小屋。
小屋里是粉红色的,有一股胭脂味儿。女孩轻轻一推,马全便倒在床上,身子软若无骨。
“你可真够轻的。”女孩说。
女孩纤细的手指划过马全大腿时,马全像被电着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女孩的脖子上,那洁白的丝巾,光滑滑的,凉丝丝的,正好盖在马全的脸上。马全盯着女孩长长的脖子,突然产生一种想要亲她的冲动,于是他伸出手,想解开缠在女孩脖子上的围巾。
让马全想不到的是,女孩大叫一声,腾一下从马全身上蹦下来。再看那女孩,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像是要哭的样子。
马全很尴尬,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脖子又长又白的,这么漂亮,我只是想看看。”
那女孩一脸的伤感。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叹一口气,她动作缓慢地解开围巾。
马全大吃一惊,绕着女孩脖子的,是一圈又粗又深的疤。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那女孩的脸上又露出微笑来,“干我们这行的,有几道疤算不了什么,也许这就是代价。好了,不说这些,来,我让你痛快痛快。”
说着,那女孩又咯咯地笑起来。
马全开始心里还疙疙瘩瘩的,后来,他还是感到了舒服。他闭着眼睛,露出满脸的幸福。
那女孩突然问:“我要给你做老婆,你愿不愿意?”
马全想了半天,说:“我已经有老婆了。”
女孩又笑起来,说:“看来得等下辈子了。”
马全心里一惊,他觉得不对,这女孩声音太像他老婆了。
马全猛地睁开眼,一下子从小床上坐起来,他两手捧起女孩的脸,他仔细地看。 这女孩确实长得像他老婆。只不过屋子的光线太朦胧了,看了半天,马全也没看清楚。可是,马全的眼窝确实是湿了。
马全坐在天堂大酒店的窗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经吃饱喝足了。马全看到窗外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心情也重了许多。他想,该回家了,老婆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他,自己的三马子还躺在河沟里呢。想到这里,马全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急火燎地离开了天堂大酒店。
也许是酒喝多了。马全的脑子有些迷糊,身子轻得不行,老是想要飘起来。旁边风呼呼地叫着,但这种感觉,比骑在三马子上要舒服得多。马全飘过城市的公园时,看到孩子们坐着过山车,急速地旋转着,发出哇哇的幸福、满意的笑声。马全想,下一次抽空,一定带儿子来坐坐过山车,让他也体验一下这美妙的滋味。
马全朝小马庄的方向飘着。真的醉了,风一吹,他的思绪更加凌乱。他看到云彩越来越浓,天空越来越暗。忽然,他发现柏油马路两旁高大的杨树上有很多人,有骑在树杈上的,有挂在树枝上的,有站在树叶上的。他们都朝他微笑着,挥着手。马全没想到,载他去凤都楼的那个出租车司机, 跟他一起吃早饭的那个胖老头,以及在澡堂里给他搓澡的那个小伙子,还有滴雨美发厅里的那个女孩,此时,他们都在树上的人群里,他们都笑得很灿烂。突然,马全在人群中间看到了父母,他们面色红润,也在微笑着朝他招手。
喝多了,马全想,父母都相继过世好几年了,怎么会站在树上?
马全的身子越飘越高,真是飞起来了。于是,他干脆成鸟状,两手上下忽闪着,像鸟的翅膀,变成一只会飞的鸟儿,这可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马全沿着河沟飞着,他俯视着下面,他是在寻找自己的三马子。可是,直到他看到了小马庄的轮廓,就要拐下柏油路时,他也没有看到那辆歪倒在水中的三马子。也许早已被他们拖上来,推回家去了。马全安慰自己。
马全终于飞到了小马庄的上空。那炊烟的气味太熟悉了,就连那些牛马鸡鸭的叫声也让他觉得亲切。终于,他在自家的屋脊上停了下来。让他高兴的是,他那辆三马子果然待在院子里。这样,他就放下心来。但让他奇怪的是,他家的院子非常热闹,孩子们玩着、闹着,大人们进进出出,表情严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马全心里一急,便从屋脊上跳下来。他的身子还是那么轻,落地时,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马全往屋里一瞅,心便抖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他看到老婆和儿子正跪在地上哭,他们哭得鼻涕一把、泪水一把的,很伤心。在他们面前,是一张门板,上面似乎躺着一个人,但被黑布盖着,他看不清楚。他走进屋来。老婆和儿子只管低着头哭,根本就没看到他。
马全觉得奇怪。他在门板前站了一会儿,便蹲下身子。他伸出手,轻轻地揭开黑布。让他吃惊的是,黑布下面躺着的是他自己。他看到躺在门板上的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头发剪了,胡子刮了,穿的衣服竟然跟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突然,马全感到很累,从来没有过的累。他想扭头看一眼老婆和儿子,但就连这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一头栽倒在门板上。接着,他觉得身体就有了重量。
(原载《红豆》2004年第6期)
责任编辑 练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