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与黄婉秋
2022-12-29何培嵩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尤其是十多年来,我的荣辱、毁誉、离合、悲欢——总之,我的命运,不知不觉地与《刘三姐》联结在一起了。
——黄婉秋
一、她是怎样当上刘三姐的
从小,她便与艺术结缘,酷爱戏剧如命。一天,放晚学后,她失踪了,晚上九点多还不见回家。这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年,人贩子多,而她才六岁。因此全家焦急,倾巢出动寻她。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在同学家演戏,扮公主玩。那儿离家四里远。好大胆!
父亲脸色铁一般青,他高高扬起鸡毛掸子。她扑通跪下,但不哭,只拿毫无惧意的眼睛望着鸡毛掸子。她下跪,是因为回家晚,让家里人担心,她错了;她不愿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学戏没错。
爸爸叹了口气,终于没有打她。
到了十三岁,她考取桂林市桂剧团学员班。全家都反对,认为艺伶强颜欢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着大人悄悄给在长春拖拉机学院念书的大哥写信。她知道,上了大学的哥哥在家里是说得上话的。结果,哥哥果然支持她。她进了剧团。她胜利了。
外柔而内刚,正是她的秉性。
由于个人的爱好以及党和人民的培养,她的艺术技巧很快地成熟起来,ghJE1mPFjc1/7ggaofNMCzb82blTrA9ODL78sNX4IpI=她也受到了艺术界各方面人士的关注。于是,一九六〇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开拍故事片《刘三姐》的时候,决定她成为该片主角的万幸之机便悄然来临了。
那天,制片厂为了给《刘三姐》正式开拍做准备,正在进行着试镜头的工作。忽然,有人喊黄婉秋的名字了。
“婉秋,你来演三姐。”苏里对她说。
“什么?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你! ”
她看着导演,察言观色。苏里的神情是严肃的、认真的,完全不像是开玩笑。苏里坚定的目光中,有期待,也有信赖。
原定的“刘三姐”不是她,她怎能不诧异?一九六〇年春,广西十几个剧种的《刘三姐》,云集南宁举行《刘三姐》会演。恰逢长影要拍故事片《刘三姐》,剧组决定主要演员由广西挑选。原先广西推荐演刘三姐的有四位,她们都是会演上刘三姐一角的佼佼者,又是各自剧团里的名旦。她们来长影试了一百多个镜头,后来,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剧组才决定另选的。
另选,苏里首先想到了黄婉秋。
黄婉秋原先是桂林市《刘三姐》代表队的三姐,来长影饰舟妹。试镜头,顺利通过了。苏里认为她聪明伶俐、天生丽质,而且体形上小巧玲珑,表演起来无拘无束、落落大方,于质朴之中略带一点野气——这,正是刘三姐的形象、刘三姐的气质。
他没给婉秋做准备的时间。时间实在太紧了,当时是六月底了,按计划十月前要将该片拍摄完,向国庆献礼。不到半年拍一部戏,谈何容易!
苏里把婉秋叫过来。
“你试演几段三姐的戏。先来‘绣绣球’这一场……”
他没给婉秋多讲戏。这是故意的。他要试试一个主角的创造能力和应变能力。
婉秋坚定地点头。
各种不同角度的、不同颜色的射灯,还有不断变换方向的摄影机,一齐对准了她。
众目睽睽!有人心里为她暗暗捏把汗。她才十七岁,从未拍过电影,更不说演这么重要的角色了。
只见,她款款步出,轻坐床前,手执彩线绣绣球,一曲情歌随口而出:
花针引线线穿针,
男儿不知女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
鱼儿不知鸟在林……
一张粉脸,羞羞答答;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她整个人沉浸在思念爱人的幸福之中。
“太棒了,她那双眼睛会说话!”有人大叫。
众人喝彩!
苏里窃喜。但导演在摄影棚里应当是严之又严的,他不露声色。
“好!你再来一节‘三姐骂财主’的戏。”
婉秋又点头。她走过一旁,定了定神。她在酝酿情绪。现在需要的是泼辣、倔强,而且还有几分山野女子的野气。这,与刚才“绣绣球”时的柔情万种,截然不同,反差太大了!
做导演的,就是要在大起大落之中,考核一个演员的适应力、粘着力和浸透力。这正是苏里的匠心独运之处。
她出场,怒目圆瞪,双眉横竖,小嘴紧抿成一条缝——和先前判若两人。
有人道出莫怀仁的台词:“刘三姐,我劝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三姐怒不可遏,厉声大骂,唱道:
多谢了,
多谢你这好心人,
谢你拦路刀一把,
谢你捆人绳一根……
冷嘲热讽,嬉笑怒骂,招招式式,极具分寸,简直把这个“歌仙”的铮铮铁骨演透了。
有人鼓掌。
苏里心里暗道:
“好一个火爆爆的山顶红辣椒,好一个活脱脱的刘三姐!”他甚至有点觉得,传说中的刘三姐,本该如此。
“婉秋,咱们是铁板钉钉——定了。你上‘刘三姐’。过些日子,班子配齐,立即开拍!”
她一阵惊喜。“可是,这……姐姐和老师她们呢?”她想到了原来的几位“刘三姐”。她不愿掠人之美。她从来不愿做对不起人的事情。
“甭担心!这,不关你的事……”
苏里心满意足,快步离去。旋即,又回来。
“婉秋,我问你个事,你没排练过,怎么把三姐演得这么活?”
“这……我这是偷艺……偷学来的。”她低下头,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告诉老导演,以前她的学艺师傅常教她“学打不如偷打精”,这是说要看学、巧学、活学,潜移默化中学。于是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苏里记起来了,在他们拍刘三姐的试镜头的时候,总看见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响地看。长春城有多少使人流连忘返的好去处,别的没戏的演员都去溜达,可她不去。
“啊,是这样!”老导演心头一阵热,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
就这样,她成了刘三姐的饰演者。
而她对苏里, 也常怀深深的感激。 是他,将她从舞台带到水银灯下,给了她许多好的影响。
有一件事,她是不能忘记的。
阳朔。外景地。这一天酷热非常, 有人送来一担开水。
苏里跑过去接。不好!木桶底整个脱落,滚烫的水全泻到他的身上。他从腰到脚,尽被烫伤。
他被送进医院。《刘三姐》也跟着“搁浅”了。
他心焦如焚!
黄婉秋去看他。
“你下面的戏,都准备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嗯……”
“《刘三姐》是用诗写成的,是一部史诗,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品,我们要拍好它。你演的三姐,我十分满意。你的戏路宽,可塑性强, 你是很有潜力、很有前途的……”
“我还幼稚得很……”
“不,不!朴实、不矫饰,正是你的可贵之处。以后,我要找一部戏——找一部好的、 不亚于《刘三姐》的新戏,我们再好好合作……”
他说不下去了。他轻轻呻吟。仰卧着,痛;侧身,也痛;把双脚悬起来,还是痛。
这个人,在自己痛苦的时候,想的是事业、是别人。
她看着他变得消瘦、苍白的脸庞,半白半黑的乱发,她的心颤动了。
“快别说了,看你,这么辛苦……”
“不要紧的。”他缓过气来,笑着说,“我们搞这行的,含辛茹苦,不计日夜,但愿换得观众的几许笑声、一串泪水、片刻沉思,或数声叹息,我们也就得到了最大慰藉和鼓舞。”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高大了。这是个全身心投入艺术的人。这个导过《钢铁战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孩子》等脍炙人口影片的艺术家,在现身说法给自己上课呢。
没过几天,苏里躺在担架上,到实景地指挥拍摄。他的腰部以下,全缠着纱布。他斜倚着,一脸倦容。唯独一双眼睛,依然那么深沉,那么富有神采……
不久之后,《刘三姐》公映,誉满海内外。港报有这样的赞语:“苏里慧眼识婉秋,才得今日刘三姐。”
她从此一举成名。
这美好的一切,难道都只是一个蔷薇色的梦境吗?难道都如同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了吗?
她的一颗心,如中箭矢,一阵阵剧痛。
她不愿意再多想了。
二、“活下去!”
有人找她。
两个人,一概板着脸。他们是“XX运动办”的,让她写批判《刘三姐》的文章。
“我不懂写,我的文化水平低。”她淡淡地说,态度不亢不卑。
自然,不懂写是假的。她虽然只念过高小,但平日讲话和台上做戏,她的口才是公认的。而她过去走红时,发表在报刊上的有关饰演刘三姐的体会,以及之前写的许多检查交代,也都笔墨流畅、用词得当。这些,来人心里是清楚的。
“你再想想。首先注意你的态度。写不写是个立场问题……”话语冰冷,似寒气袭人的锋刃。这是威胁了。
“想想?”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那段时间,对《刘三姐》,桂林乃至广西各地,都批过了。有书面的,有口头的。而她本人,由于拍了这部电影,便终日不得安宁。这真是“恨屋及乌”了。
“不是都批过了吗?”
“由你这个演过刘三姐的人来批《刘三姐》,才够意思,才有力量!”来人说得煞是认真。
“我真的不懂写,我很少写什么东西,不信……”
“好!你不肯写,我们派人替你写。”
她沉默。她知道他们会这么做。
这种“捉刀”的文字游戏,他们干得很熟练了。
过了若干天。她果然在一份什么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批判《刘三姐》的文章,逾万字,火药味甚浓。署的正是她的名字。
“可悲!”她差点没骂出声来。
她不肯屈就,总那么耿直。用一些好心人的话来说,是“迂”,是不会“圆通”。
所以,她倒霉了。她明知道要倒霉,但就是不愿意违拗自己的良心。这,可是关系到一个人气节的大事。
“翘翘者”,易折。
以后,倒霉事一桩接一桩。
她胸前总要挂一块小木牌。自然,是被迫挂的。两尺见方。出门,就得挂起;睡觉,才能摘下。
有一回,她从姑妈家回歌舞团。路上,有人大声念着木牌上罗列的“罪名”,并且厉声吆喝道:
“你,黑三姐,给我站住——”
她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也有同情她的,但没哼声,在外围站着,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那些人开始奚落她,顺带也攻讦《刘三姐》。
“说,你为什么去拍《刘三姐》,宣扬封资修的一套? ”
“你为什么要用刘三姐的歌来瓦解革命人民的斗志?”
“说!说!”
莫名其妙!这时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她知道,最明智的对策是保持沉默。她微低着头,眼睛木然地望着地面。
直至那些人数落够了,心满意足地吆一声:“得了,走你的吧!”
她就又往前走。
如今,她终于快要走到歌舞团大门口了。她轻轻吐了口长气——只要进大门,入房间,就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了。
“看箭!”
不是箭,是数块柑皮、橘皮、烂马蹄,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侧脸看去,一群孩子,埋伏在榕树上,向她放“箭”。一个个脸上有得意之色。
孩子懂什么?见她身挂着牌,认定她是坏人,还能不恨她、掷她?这不是叫作什么“朴素的阶级感情”吗?
她加快了脚步,快踏进大门口了!
可是,有石头飞来了。有的小,有的挺大。她警惕地后顾,敏捷地腾挪闪躲,把往时练功学艺的功夫拿了出来。
她疾跑回房。打骂以及各种侮辱,使她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她顿觉万箭穿心。
良久,她定过神来,看见了台玻璃下鲁迅的名句:“绝望之为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
过去,她觉得这话十分费解,所以抄录下来反复琢磨,想不到如今茅塞顿开了。是的,眼前一切都那么虚妄,甚至使人绝望。然而,完全绝望了吗?自己才二十多岁, 难道生命和艺术就到此为止?不,不,来日方长,自己的艺术道路只是暂时受挫遭堵!她的脑里闪过一线希望的光亮:关键是要好好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够继续求索艺术呀!
三、爱神,悄悄敲响她的门窗
爱情,这蹒跚而来的、在动乱岁月中出现的爱情,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
小伙子是本歌舞团的,根正苗红,正当年华。
婉秋偶然听人说,十字路口替她挡木棍的人,就是他。
她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果然有一处微肿的疤痕。
她一直想找到这个人, 表达自己的谢意。她觉得,在别人危难之中能挺身而出的人,是难能可贵的。
小伙子叫何有才。
她想起他的一些好处来了。
他给她送来治腰伤的药——他的父亲是世医。
她被隔离,外出不便,但她爱看书,凡与文艺沾点边的书刊,她都如获至宝地暗暗学习。她虽身陷囹圄,仍不忘艺术和事业,这使他很受感动。他千方百计给她找到书并送给她。
他还为她递信,往家里通消息……
而这一切,他都是秘密地做的。这要担风险。
这个人富有同情心。
她去谢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都是应该做的,是力所能及的,是举手之劳。
她回想起小何刚刚考进歌舞团时的一件事。
一九六〇年的一天,《刘三姐》 剧组在木龙渡口拍“对歌”这场戏。漓江两岸,人头攒动。拍电影是件稀罕事,谁都想一睹为快。当时他才念高小,小不点儿的,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他觉得“刘三姐”了不起,所有的演员都了不起。他从此迷上了文艺,练唱,也练跳,一心想当演员……后来,如愿考入了歌舞团,接触到黄婉秋,发现她这么个有了相当名气的演员,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他对她更是倍加尊敬了……
起初,她听了这些,并没介意,几乎也忘了。没想到,他是真诚地尊敬她,近些日子来耳闻目睹和亲历的许多事,证明了这点。
她比他大好几岁。她视他如同弟弟,他敬她如同姐姐和老师。
友谊,就是这么开始的。
然而,爱,不知不觉地来到他们中间,像一颗种子,出土,吐芽,泛绿了。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料不到,也摆不脱。
他们存在着许多障碍,年龄的障碍绝不是唯一的。多事之秋萌发的爱情也是命途多舛的——她有这么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有欢欣,也有痛苦。剪不断, 理还乱,她失眠了。
那天,她去向管她的人(姑且称他为“管人”吧),汇报思想。
她将自己的爱情经历、喜悦和烦恼,以及顾虑,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心里有些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她总是如实向组织汇报。她历来如此。
婉秋汇报完毕,发现他的脸上隐露一丝笑意。这是少有的。平常他不大轻易笑。所以,婉秋略略感到几分宽慰。
“好,好,很好哇。你可以回去了……”“管人”说。
“好。”——究竟是说她主动来汇报好,还是说她汇报的内容好?看着对方矜持的、表情反差不大的脸庞,她有点捉摸不透,也没问。
是夜,还有往后的几夜,她都睡得比前一段安稳。
一日,她被叫去。
台下坐的都是青年人,是市里好几个文艺团体的共青团员,她都认得。“管人”也坐在那儿。
所要她交代和检查的,人们所罗列和上升到纲线上剖析批判的,正是她向“管人”汇报过的东西。而且,人们的口径和分寸感是惊人的一致,显然是开过预备会,定过调的。
啊,这就是“好”!
怅惘和痛楚笼罩着她。她端坐着,双目茫然,仿佛身上每一根神经都遭到了刺伤。
过后,她听说,当天小何同时挨批。 不过,是在另一个地点,由另一个小组进行。
事情没完。
大字报也来了,糊满歌舞团的四壁。
说的是——
她和他都并非真心,是互相在戏弄感情。
一个是黑苗子,一个是红五类,不合适,不配。
运动中竟然谈恋爱,这是她不认真接受改造的表现,这是他们划不清界限的表现……
五花八门,林林总总。
这也是“好”!
她感觉好委屈。如果说自己有不对之处,可以个别帮助,和风细雨,晓之以理嘛。为何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袭击,公之于众,使她和他难堪,下不了台呢?不通!就是不通!她又开始失眠了。
“管人”来找她谈心,希望她能想通,不要消极对待,还谈了许许多多,末了又是那句话:“运动中谈恋爱是不妥当的……”
她周身发了一阵子冷。
怪哉!不是说运动是不停顿的;动是绝对的,静是相对的;运动要一个接一个地搞下去吗?要是这个“运动禁爱论”成立的话,那么,过去、现在和以后都难得有人成家,乃至繁衍后代了……
她真想这么说一说,但她始终没敢说。心里想想可以,公然顶嘴不好 ——影响不好呀!
有人来对她说,“管人” 曾经把某文艺单位的某女演员介绍给另一个文艺单位的某政工干部。女演员不同意。“管人” 开导地说:“人家前途远大得很哩,来日是棵大树也未可知哩……”
有这等事?她又感到意外了。可是这样的事情轮到她头上来了。
不久,军代表给她介绍一个军医。她不同意。
结果,也许是惩罚性的措施,小何被调离了歌舞团,到一个街道办的绒帽厂当修理工。那儿是市郊,离歌舞团很远。这是尽量要让他们少接触些。
然而,空间上的距离拉远了,心能够拉远吗?
他反倒比以前更尊敬、更关心她了。她反倒觉得他比以前更真诚了。
一天,她在房里。
听得门外传来歌声:
哎,
亏了亏哎,
不见画眉岭上飞,
不见画眉枝头站,
清早出窝夜不回……
歌声轻而细,如一茎游丝,隐隐飘入她的耳朵。那感情色彩,既有同情,也有告诫。 在这种时候,唱《刘三姐》的歌是犯禁的啊。她开门去看,没人。
是偶然的?还是故意唱给她听的?
歌者的用意自然是另有所指:亏了——她黄婉秋这么老实地去汇报,吃了大亏了!
这用意,她听得出来。
细细一想,她倒不觉得亏。从九岁加入少先队,到十八岁加入共青团,她接受的都是要对组织忠诚的教育。她也总是这么去做的。以前她这么做,得到的是帮助、鼓舞、温暖和进步。如今她这么做,得到的却是这样结果。这不是她的错。
诚实是做人应有的品德。诚实是爱情之果日趋成熟的保证。
四、新婚之夜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五日,婉秋和小何结合了。
爱,是什么?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泰戈尔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嘛。可是,黄婉秋现在感觉自己的酒杯里,盛的像是渗了铅水的酒,喝下去,味是美的,心是沉的。
新婚之夜,她的心境竟是如此!
婚礼是在小何家里举行的。他的家在市郊,坐落在一个种蔬菜的生产大队里。他俩本想一切从简,没发喜帖,也尽量少邀请什么人。可是,在农村,红事却是绝顶了不得的大事,加上迎娶的是上过电影的“刘三姐”,于是四乡的农民纷纷来庆贺。请的来,不请的也自来。有的仅仅是为了看看她,一睹这位闻名遐迩的“歌仙”的风采。他俩在剧团里的艺友,以及师傅,没接到请帖,也都从市里悄悄赶来了。
她给客人捧茶、递糖、点烟、斟酒,脸上露出欢悦的笑容。但她那颗心却悬到了喉咙口,她随时忧虑着那件预先得知的、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昨天,有一个对他们的境遇深表同情的知情人,来向他们通风报信:明晚,有人蓄意要砸洞房,已经周密地谋划好了,邀集了几十人之众,打算从水陆两路前来。水路自漓江乘船而至,于象鼻山附近码头登岸;陆路则由市区出发……云云。
这消息有眉有眼,着实怕人!阴冷的气氛笼罩着筹办喜席的人的心。他们停下了杀猪宰鸡的手,问婉秋:“怎么样, 还办不办?”
P7EJL8X5dMNj/Ph5UU/SZhT9k70AskBtDASMM7hAZQs=她内心好忐忑——真的来砸,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但是,心中无鬼不能怕鬼呀。这么一想,她来了勇气。她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镇静样子:“莫管那么多, 照办嘛……”
新娘子处之泰然,事情就好办了。小何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祖传世医,医德和人望甚高。他将此事向亲朋好友一说,于是一呼百应,众人都乐意到时到场义务警戒。邻近的好些受过何医生医恩的群众和青年民兵,也都自告奋勇翌日前来助威。为万全计,何医生又将此事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认为,这件婚事是合理合法的,应当得到保护和支持……
婚礼正常进行。
黄婉秋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新房内, 几个年轻体壮的亲戚分布四角,警觉地睁大眼睛,注意各种可疑迹象。
——门外的树下、 路口,若干人影绰绰, 或蹲,或站,或走动,如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潜伏哨。
——据说,在村口,布置了数人,随时盘问欲进村的陌生人。
——而小何的父亲, 端坐堂屋正中,手执旱烟筒,一筒接一筒地慢悠悠地吸烟。他脸带微笑,但看得出,老人的心里是紧张的,他的双目灼灼。贺客在喝酒,他却几乎滴酒不敢沾。他在等着各种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俨然是个指挥员了。
所有这些,局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照样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这边厢的局内人,却是惴惴不安,严防被袭击。
喜的喜,忧的忧。新婚之夜,竟是这番景象!竟是这般的戏剧性场面!新娘子在喜悦之余,不免浮起几缕心酸。
此时,有一青年来报,有四个来路不明的生面人,逡巡于村口附近。其中二人,好像身肩鸟枪之类的武器。
“果真来了!”何医生一惊而起。他和一个剽悍小伙走出院子,站到院中央。早有人在一棵沙梨树上悬起了一盏五百瓦电灯。
他们开始表演武术。二人都是武林高手。老人自幼习武,颇得武当真传。他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筒不盈二尺,铜头铁嘴,乃是一件防身兵器,进可攻退可守,挥舞起来呼呼生风,一般三五个人是近不得身的。那剽悍小伙是他的高徒。
对拳。
对刀。
单人徒手——武当形意拳。
硬气功——老人挽袖,运气,挥拳捶打一张竖起的、质地坚实的八仙桌的桌面。数拳之后,桌裂板穿。
数个彪形壮汉,团团围住两个表演者,有意高声喝彩。
新娘冷静地望着这一幕。她心里明白:这“全武行”功夫节目,并非纯粹为了助兴,而是预先计划好的特殊行为。这是告诉欲砸新房者:请勿轻举妄动,这里已是防范森严。
果然,“特殊信息” 传送出去,并且如愿奏效了。有人来报,在村口觊觎窥探的几个背枪人,悄然遁去了。
老人这才松了口气。一对新人和所有的知情者,也都松了口气。
一场绝非虚惊的虚惊!新婚之夜是在惶恐之中开始,在不安之中结束的。但黄婉秋依然感到幸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有许许多多真诚的朋友冒风险前来贺喜,并不惧危难,挺身相助。
事后得知,确曾有几十人来过,发现这边有了戒备,才撤了回去。自然,这些人与他们素昧平生、无怨无恨,只是受了某些人的不明不白的挑唆才贸然前来的。过后,他们中好些人都成了小何的朋友,都说:“误会了。不打不相识啊……”
那么,是什么人、基于什么原因作出这种挑唆呢?黄婉秋怎样也想不大明白,也无从打听。
或许,是自己冒犯了什么人,抑或做错了什么事。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在静静地反省,对自己,对小何,对恋爱史,在脑里过过“电影”。
小何离团后,团里不许她和他再来往。她不听。他俩依然秘密地会面,不是在令人心醉的月下花前,而是在车少人稀的窄街陋巷。
她复出,得以重新登台了。有些好友劝她,“你如今好过些了,可以另找,何苦还跟一个街道厂工人!”
她想想这样不妥,自己处于逆境时,别人仗义诚心帮了自己;自己处于顺境了,岂能昧心离弃别人?何况,小何还是因为自己才被调出的呢。
于是她淡淡笑说:“我可不能那样做。他是好人。”
他俩要求登记。
团里不肯出具证明。理由是,她比他大……如此,等等。
自然,这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原因。她心里很清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训不是这么说的吗?现在凭什么要管起来,要加以左右呢?个人的私事,为什么要带上这么浓厚的政治色彩呢?难道别人的不悦才是这些人的大悦吗?怎么以前就没这么多怪事呢?
她不解,越思索越不解。
他俩一直“闹”,竟找到了市委副书记。结果,一对普通人的结婚证明,是由市委开具的。
有意思!
她去单位要房间。
“没有!”有关方面说。
“不是有一间堆柴火杂物的房吗?可不可以腾出来,将就着住?……”
“不行。那些柴火怎么办?”
她于是只好在男方家里办喜事……
自己受到报复,看来是以上原因吧?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吃不准。她眼光的局限性、以及她的处境,也使她无法吃准。
她只是直觉,有一股力量,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然而却无时无处不在的也无法躲避的力量,在不公平地对待她,不公平地对待像她这样的许许多多的人。
想至此,她眷恋起五六十年代的日子来了。那时,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地做人,可以爽爽快快地做事,可以舒舒坦坦地演戏。真正如同鲁迅所说:“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但如今,有的人却疯魔般地热衷和纠缠于形形色色的矛盾旋涡里,把灵魂都扭曲了……
五、“没工夫叹息”
惊雷乍响,春回大地,文艺得以解放。不久,《刘三姐》也得以复映。
黄婉秋坐在影院里,看自己十七年前拍的影片。
坐在她旁边的女伴抑声啜泣,握得她的手好痛。是过分高兴,还是通常说的悲喜交集?
她也无声落泪了。她任由泪水流落,不去擦它。
这样的泪,是该让它畅畅快快流的。
为了那一去不返的韶华。
为了那夹杂着酸甜苦辣的梦一般的回忆。
为了现在的由于过分喜悦而产生的百感交集。
为了……
真是痛定思痛,其痛犹深啊!
风华正茂之时留下来的银幕形象,到了中年再来观看,这是什么滋味呢?十年,被耽误了整整十年!这中间,不是可以演好多戏,拍若干部新片吗?
青春几何?演员的青春比金子还宝贵啊!
她听到哭声。不止她一个人哭,邻座的好些观众也都在唏嘘感叹。
散场。灯亮了。背后有人轻轻拍她的肩。
“你是 ……黄婉秋吧?”
她回头去看。一位陌生的老太太,眼睛哭得泡肿。
“没错,是你,我没认错人!”老人喊起来。
老人将她两只手抓得好紧!欢喜得嘴唇不住地打战。
婉秋鼻子直发酸。
老人说:“总算又看到《刘三姐》了,我等她,等了十几年呀!说出来不怕你笑我痴,之前,我是个三姐迷,这电影我一连看了四五十场,我那个小仔带我排队买票都买烦了。妹子哎,我是你的老戏迷啦,你才点点大时,演的第一场戏《斩三妖》,我看了,以后你演的戏我场场总要看的……”
她记起来了。《斩三妖》确是她的启蒙戏。其时她才十三岁,是学艺三个月后的首次演出。时间这么久了,而这位老人却还记得那么清楚。有益于人民的艺术,会受到人民欢迎的。
老人满心欢喜,颤颤巍巍地走了。
婉秋伫立良久,感动的泪水在脸上奔流。她回家。
她内房的正墙上,一幅绢裱书轴映入她的眼帘:
久闻刘三姐,
近访黄婉秋。
山歌动天地,
诗意誉神州。
不屈恶势力,
敢捣莫家楼。
今日重上演,
艺技更风流。
这首诗是新华社记者任丰平写的。前不久,她采访了黄婉秋。记者感叹这出戏的命途坎坷,钦佩她这个人精神的可贵,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于是赋诗言志,并且请广东一位书法名家书写,托书斋精心裱贴,然后送与她。
她如今觉得墙上这诗似一双灼灼利眼,盯着自己,又像一团火,燃烧着她整个人。
她好一阵激动!有些人践踏艺术、迫害演员,而各阶层人民是尊重艺术、尊重演员的,他们对自己寄予很大的希望。对,要唤回青春,要恢复技艺,要奋发。她不禁站到立着的穿衣镜前,端详自己。
然而,她深深地失望了。
正面照,有点像冬瓜。
侧面照,有点似粽粑。
不要照了!当年的窈窕身段、绰约风姿,无情地弃她而去了。她变得过于富态了,身高一米五五,十八岁拍《刘三姐》时还不足一百斤,如今是一百三十五斤了。
须知道,发胖和年龄都是演员的大忌和大敌。而这些,她不幸地全沾上了。怨谁呢!现在,她还自责起来了,在动乱的年月里曾经自暴自弃。
记得一九七四年,她要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过去的局长郭文明和老伴拎着一只大母鸡来看望她。寒暄之后,郭局长问道:“婉秋,你看过昙花开吗?”她点点头,感到有点诧异。她以为郭局长要讲“昙花一现”的故事了。
“看过的。它的花瓣一开,很好看,但过不久就凋落了!”“是的,是这样的。可是,昙花的持续力却是很长的。这朵刚刚谢了,那朵又开了,像接力赛。你注意到没有,它的整个花期是相当长的。其实,它是很顽强的,柔中寓刚,人们对它误解了。《刘三姐》演过了,也映过了,观众喜爱它。虽说它今天还不能重映,但总有一天会的!我呀,就盼望着看到新的《刘三姐》,新的黄婉秋——”
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两位老人走了。
她默默地沉思着。当她低头看自己的身子时,嘴角不觉泛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小何的母亲在旁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婉秋哇,莫愁!等孩子生下来,你去买一块缠腰布,天天缠腰,这样,你又会苗条起来的……”
所谓缠腰布,她听人说过的。通常是买白扣布,一丈来长,用来紧紧缠腰,久之,可以恢复漂亮的身段。
但是,她忆起以前演《送农药》时自己的遭遇,不免感到心寒和丧气,她终于没有采取任何控制身段的措施。
…………
现在,回想起这些,她懊悔不已。她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不,不能叹息!不能遗憾!”这话是谁说的?是苏里,对,正是苏里!她拉开抽屉,取出几天前苏里来的信,“婉秋同志,我们现在是没工夫叹息,也没工夫遗憾,要紧的是做……”
“没工夫遗憾,没工夫叹息。”这话,震动了她的心。
六、减肥篇
烫金的请柬。
一九八〇年夏,香港南方演出公司特邀桂林市黄婉秋《刘三姐》剧团赴港献艺。请柬上径直点了黄婉秋的名。港人对她推崇备至,尊她为“歌仙”“歌王” 。港澳举行过《刘三姐》观影比赛,观影最高纪录者逾百场。如今,虽然过去了二十余载,她在港人心目中依然盛名不减。该公司预见到,打出黄婉秋的招牌,那上座率和票房定然是可观的。
歌舞团的演员们皆大欢喜,她也欢喜。但准确点说,她是喜忧参半。
前不久的一件事,就很让她担心。
歌剧《洪湖赤卫队》首次复演,她饰主人公韩英。
戏剧发展到韩英越狱时,她爬上石磨,欲攀窗。
所谓石磨,乃是木制的道具。石磨竟然经不住“韩英”一站,嘎吱作响。
有的观众听见了,传来嗤笑声。
“韩英好胖!”有人下意识地叫起来,声音不高,但清晰可闻。
哄笑声。
这个游击队长赶忙越窗而出,仓促跳下去。
“嗵!”楼板好响。
一百三十多斤从高处坠落,焉得不“嗵”?
幕侧的乐手们忍不住都笑了。
她亦笑,然而心里在落泪。
必须减肥!她发狠了。
练形体。每天上午,压腿、跳跃、跳民间舞,她和姑娘小伙们一样练,没开小灶。数天下来,她无处不痛,身骨像散了架,尤其是以前留下的腰伤,竟使她如遭剑刺。
晨跑。 绕着鹅卵形的杉湖,每天早上跑几千米,风雨不辍。
这些运动,她本不能做的。她有胃下垂,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每回练功和激烈跑步下来,她的胃总是又沉又疼。
如此数月,她去过秤。乖乖,指针直往上蹿。越是锻炼,反倒越结实、越沉了。
她的运动减肥,以失败告终。她的心好沉重。
广东有“港人好楚腰”之说,这话未免偏颇,但作为演员,苗条的身段,无疑是重要的。
她决定节食。这是她最后一个秘密武器了。
此时,自治区文化局从全区荟萃歌舞戏曲精英,组建了实力雄厚的广西《刘三姐》彩调剧团,集中于首府,日夜赶排,准备择日飞港。伙食、营养等待遇,自然格外优惠。但她没有口福。
早餐,她吃一小碗白稀饭、一个馒头,带一个馒头回去。然后排练。九时许,休息片刻,她啃下那个冷馒头。
中饭她是不吃的。伙伴们去用餐,她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看书。她知道,当自己凝神专注于书本的时候,胃的正常消化功能也就减弱了。实在饥渴难忍时,她就喝一杯白开水。
午觉也不睡,还是看书。她认为,不单要饿其体,还要劳其筋,苦其志,方能奏效。
下午,她交给厨房师傅一小包中药,请他们剁点瘦肉放进中药里,蒸一小碟肉饼。这便是晚餐了。
平日里,她每天一般能吃七八两米饭,现在不到二两。
赴港前的一个多月里,她天天如此。
一次,厨房师傅私下里多往肉饼里添了点肉。她一吃,察觉了,笑了笑,进厨切了一小块肉,说:“师傅哎,以后每回就这么多,可不许超过了。”
师傅其实是心疼她。
“我们是怕你饿瘦了,演不好三姐……”
她好感激!
“我就是想瘦下来,才演得好三姐呀。”
她切的那块肉,不到二两。
“你不饿?”
“不饿,不饿。我不想吃,我习惯了……”
这位胖乎乎的山东师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摇头喃喃道:
“唉,天天中午粒米不沾,当演员可太苦了……换了我,少一顿也难熬!”
其实,不饿是假的,不想吃也是假的。但她有自己的追求,只能如此。
科技报一位记者听闻此事,采写了一篇专访,公布了她那几味拌蒸瘦肉的中药——当归、党参、黄芪和川芎。并说,是有关膳食美容专家精心为她研配的减肥方。又云,专家认为四味中药均属补血补气良药。当归含维生素A及B12等补血成分;党参含多种糖类、淀粉等,乃补中益气要药;黄芪补气,可强身壮体;而川芎则活血行气兼降压。黄婉秋吃了这四味中药,再加瘦肉,果然减肥成功、体态优美,且无体弱、气虚之副作用……云云。
文章一见报,全国各地竟有许多胖姑娘给她来函来电,索方,索体会。
她应接不暇了……
其实,并没有任何专家为她研配过减肥方。这四味药,是她的母亲教她的,而母亲,是凭经验推想出来的。
记者自有记者的角度,但他也许忽略了一个基本着墨点:意志,还有责任感。
她对省报一位记者说:“听说香港的观众比较注重演员的外表美,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是代表广西出去的,不是代表我个人,所以我得格外注意体形和形象。”
记者深以为然。
“这样,你要挨许多饿了。”
她莞尔一笑。
挨饿一个多月,她体重减了二十多斤,走台感到身子轻飘飘的。结果,她表演的时候,不论唱、念、做、打,一概得心应手,和以前差不多了。她好高兴哩!
七、追求
毋庸置疑,黄婉秋挨饿减肥,是出于对艺术的追求。但是,黄婉秋所追求的难道就只是艺术吗?
一年的春节前,共青团四川省委邀请黄婉秋伉俪赴成都,在迎春晚会上演出。
每年,他们都举行这种晚会,并特邀一两个外地名演员,以壮声威。
他俩在城北体育馆,连演三场,场场爆满。
离蓉前夕,团省委杨书记特来致谢。走之前,他递给婉秋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一点点小意思,略表谢意,万望笑纳……”
婉秋猜到几分了。启封,果然,十张“大团结”——整一百元。
她打定主意不要这钱。但就这么退回去,热情的主人不仅不收,而且肯定会不悦。
她想到了一个人。他叫张飙。
张是《中国青年报》驻四川记者站记者。这些天来,在来访、交往中,婉秋与他成了好朋友。
她找到张,道:“求你帮个忙……”
张心中有数,笑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她将信封递过去:“请你转交团省委,就说,心意我们领了……这事,只有你能做好。拜托了!”
“我转交倒不难,要是团省委又给你寄去呢?”
“我再寄回来!”她毫不犹豫。
张飙感动了。他知道她是真心的。她真会这样做。这几天来他看到的几件事,使他坚信这一点。
黄婉秋刚到成都,团省委曾派来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专供她夫妇俩游览和探亲访友使唤。
她却对司机说:“请您把车子开回去吧。我们用不着。要上哪儿,我们可以走路,或者乘公共汽车……”
她言辞恳切。司机照办了,惊讶和佩服极了。他从没见过这样有小车不坐的人!
还有一件事。
她夫妇俩被安排在一间有暖气设备的、卧具考究的双套间里。她几次要求换房,说:“住得太贵了。不需要这么特殊照顾的……”
特殊么?非也!如今好多人出公差,都往“高级”上靠。
张飙只好把信封接过来,但声明道:“要是他们又来找你的‘麻烦’,我可不负责。”
婉秋想了想,说:“这样吧,等我们上了飞机,你再把这钱交出去……”
这真是万全之策。张飙叹服,无计可施了。
在旁的四川歌舞团的一位演员,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不禁感触良久,也道出两件事来。
其一,某年迎春晚会邀请了一位闻名遐迩的相声演员。演毕,四川人民感谢他精彩而热情的表演,赠予他一辆嘉陵牌摩托车。他谦让了一下,笑纳了。
其二,又某年,请来一位颇具盛名的女电影明星——据说她是乐意要钱的。在体育馆演唱时,弄姿作态。不少观众知道她的秉性,纷纷往她的脚下掷硬币,说:“你不是想钱吗?大把给你!”
语毕,这位演员钦佩地对婉秋说:“有人求物。有人求钱。有人求名。有人求不朽。有人求生。有人甚至求死。你究竟追求些什么呢?”
问得好!
然而,婉秋笑而不答。
也许她只想用行动来回答吧!
一九八三年仲夏,黄施秋赴广东梅州演出,途经广州省亲,却惊动了商界的人。
广州有个餐厅,专设音乐茶座,以食品精美、陈设豪华、歌曲典雅而名满羊城。这里收费昂贵,只要你坐下来,一杯清茶,几件点心,便是七元钱。所以,茶客大多是富贵人家。
为了招徕顾客,这里专邀名歌星演唱。歌星只需手拿麦克风,往一个螺旋形的楼梯口一站,脸向三面茶客,唱上一至二首歌曲,便可以得到十元以上的酬金。
黄婉秋到达广州时,便有人告诉她,有这么个音乐茶座,有这么个容易捞钱的地方,劝她去唱。并说,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去磋商。
某晚,那人带她亲自领略了一番。
但见一个个歌星,或西装革履,或袒肩露背,在忽明忽灭的、变幻着无数种色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灯光照射下,用一种软绵绵的催人欲睡的调子哼唱——据说,这是一种时髦的气声唱法……不少听众还蛮喜欢听的哩!
她不想看,也不想听了。
“怎么样?”那人问。
“我不唱!”她感到耳根一阵热。
“嗨, 凭你这《刘三姐》,保你‘杀’得开!你知唔知?中国香港、澳门和新加坡一带,叫你做‘歌仙’呵……”
“跟你说,我不唱嘛。”她不想多作解释。
“啊,明白了!你是担心毁了你的名。唔怕唔怕,香港和内地好几个歌星都在这里唱过的。”
香港某位刚刚走红的歌星,以及内地某位因气声唱法而名噪一时的次高音,均在此慨然献过艺。这,黄婉秋也曾有耳闻。
对此,她实在不敢恭维。她的思想也尚未“解放”到这个地步。
“她们唱她们的。我不想唱。”她淡淡地道,一脸严肃。
不可思议!那人对她盯视好久,仿佛看一个“天外来客”。
对钱,她并不看得那么重。钱毕竟是身外之物,而人格才是最可宝贵的。
前年,她随桂林歌舞剧团到海南岛,演《刘三姐》。足迹踏遍琼崖十三个县,八十天演了七十九场,她场场主演。团里让她多领些补贴费。 这是主要演员应得的,论功行赏,无可厚非。
但她没多领。结果,她白白少拿了二百多元。她不愿意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地位。
那么,她求名吧?
她有颇多的头衔: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广西摄影家协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联副主席,广西政协委员,广西青联常委,桂林市人民代表,桂林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等。
然而,这并非她求来的,是党和人民给的,是她应得的荣誉。
事实上,名,非她所欲也。
一九八○年,《福建青年》评选三位“你最喜爱的影星”。
黄婉秋在榜。
福建频频来函催请她赴福州参加联欢活动,她没去。其时,恰逢她主演话剧《报春花》,分不开身。
不能去,她并不怎么觉得遗憾。她对朋友说:“从桂林至福州,路途那么远,加上参观、座谈,该耗去多少时间?再说,我呢,还不是凭当年那部《刘三姐》?这几年在艺术上没多大成就,何必靠吃老本去凑那个老中青三结合呢?”又说,“我们失去的实在太多了,我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比一切都宝贵!”
那么,她别无他求了?
有的。她早已另有信仰,另有向往。近二十年来,她已递交过五六次入党申请书。她说:“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会唱这么一首歌——没有共产党, 就没有新中国。”
…………
(原载于《红豆》1984年第2期、第3期,已重新排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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