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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尔本想起杜甫

2022-12-28苏炜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13期
关键词:哈克耶鲁墨尔本

苏炜

不是计划中的行程,却给我带来意外的震撼和感动。驻车漫步前行,一座仿希腊巴特农神殿的巨石建筑远远耸立在广场尽头。斜阳下,大色块大明暗,劈然而起,幽亮生光,这就是墨尔本战争纪念馆。它最初的建筑原意,是為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国捐躯的维多利亚州市民,但很快就被当作澳大利亚的主要纪念场地,以悼念在战争中丧生的6万名澳大利亚人。现在,它则被用作缅怀那些为了和平而献出生命的士兵,也是进行反战教育的地方。

不经意间抬头,视线被迎面影壁上的那座雕像吸引——横枪而立的高壮身架,山岩般斧削的五官,凹陷的眼窝透闪着质朴锐利的光芒(图1)。那种警惕中透着紧张、紧张中流露出疲惫的神情,是一个真正经历过战火,又仍在战场上站立守望的普通士兵所特有的。

打量着他,一时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你的母亲,不就是那个在坎恩斯牧场上刚刚挤完牛奶抹着袖子向我们朗笑招手的白发妇人吗?你的父亲,不正是在滨海路上那个从运矿砂卡车上跳下来,忙着帮路边一辆抛锚车子出主意、递扳手的红脸汉子吗?我认得他们,就像我认得你,其实就是前晚我在悉尼大街上迷路时,那个热情而又谦恭地为我绕了三条街带路的小伙一样。只是你的花季,凝成了这么一堆用鲜血白骨铸就的青铜……

在一座掩映在绿树下的座雕前,我肃然屏息。这是一匹拖步缓行的垂头老驴,驮着一个容颜孱弱、似在呻吟的伤兵;牵驴的士兵战友用肩膀帮扶着他,在泥泞中怅望远方,踯躅前行(图2)。

这不是战争的想象,这是战争的真实:每一个肉体,每一滴鲜血,每一声呻吟,都凸显出它的如同天问般的质疑——战争是什么?战争的意义在哪里?有意义的牺牲和无意义的荒谬边界在哪里?

自人类出现以来,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争和文明始终交错, 既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起着催化和促进作用,又时刻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难道, “ 非正义战争” 的牺牲与“ 正义战争” 的牺牲,有同样的价值? 难道, “ 正义” 或“ 非正义” 战争所牺牲的躯体, 不是同样活生生、血淋淋的躯体? 战争的悖论, 就这样被历史的血渍显影出来。

走过那盆哀悼牺牲英烈的长明火, 不经意间抬头, 我整个人仿若被雷击了一般, 呆立在那里!

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我最先看见了那双脚。那是一双阵亡战士的残足, 被六位抬棺将士以棺板托举着, 又被巨大的方碑拱护着, 屹立在南半球的朗朗晴空下。

那双脚仿佛还在滴着血,六位抬棺者的面容是扭曲的,脚步是沉重迟缓的。沉沉的脚步声,一时在我耳边隆隆响起来——我心头隐隐响起的,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旋律。

我想起耶鲁大学校园的哈克尼斯大钟楼,也是为纪念在“一战”中捐躯的一位名叫哈克尼斯的耶鲁学生,他的母亲捐出了家庭的所有而建起的。每天定时响起的钟乐在耶鲁的哥特式楼群间回响,向着彤云密布的天际,四散飘漾流播。

千年前,一代诗圣杜甫在他的名诗《洗兵马》里,发出过如下呼吁:“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但愿从此世上无争战,但愿世人从此享太平。

河河//摘自2022年5月26日《羊城晚报》,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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