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千里眼
2022-12-28徐徐
徐徐
父親是个茶农,以种茶、卖茶为生,收入勉强能养活家人,外加供我和弟弟妹妹读书。
父亲四处卖茶,最常去的地方叫江城。凌晨两三点,父亲就得挑上茶担子,摸黑出发。先步行,再坐船,最后坐车。进城后沿街叫卖,如果茶当天卖不完,就得在江城的桥洞里留宿一夜。
我高考完, 感觉考得很不错,能上一所好大学。我问父亲填哪里的大学好, 父亲脱口而出:“江城吧,那里可大,可美了!我每次去卖茶叶,做梦都想留在那儿。”
说到江城,父亲的眼里闪着光,他神采飞扬地跟我描述江城的“大而美”——有一栋挨着一栋的大楼, 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天的一排排路灯……“如果你考到江城去,爸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我从未去过江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读书的县城。父亲的话, 让我心动不已,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填了江城的大学。不久,我被顺利录取,九月来到大学报名,江城一如父亲口中的模样—— 美丽繁华, 让我大开眼界,愉悦至极。
然而,这份愉悦并不长久。在大学里, 当我说出高考成绩时,同学们都惊呆了,他们说,我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北京那几所知名的重点大学!很快,我又从辅导员口中得知,我是当年学校录取到的最高分。“你怎么没有填报北京的重点大学?”辅导员惋惜道。
于是,当年的国庆节我特意去了一趟北京,看了那几所重点大学。回来后,我彻底蔫了。我躺在宿舍的床上, 蒙头大睡,感觉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助它开成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可父亲却以他大半辈子的见识和眼界,认为不可能还有比江城更美、更大、更适合我的城市。他说,北京摸不着,看不见的,不是农村娃想待就能待得住的地方,那里开销很大。
我想复读重考, 父亲不同意,说弟弟妹妹也在上学,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供我了。我只好认命,怀着对父亲的怨恨,对现状的不满,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
毕业后, 我留在了江城工作。父亲依旧经常来卖茶,有时会在我家吃顿饭,偶尔也会住上一晚。我们自始至终都闭口不提当年填报志愿的事。
本以为父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北京,直到有一年他生了病,我辗转带他去北京求治。那是父亲第一次来到真正的一线大城市,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见到直插云霄的高楼……
父亲的病终究难以挽回,半个月后,我只得带他返回江城。在北京火车站,一路沉默的父亲,突然拉起我的手,说:“爸对不住你,你本可以属于这里,是爸的狭窄眼界和短见,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
那时的父亲,因病痛的长久折磨,已骨瘦如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心中的那份愧疚。我安慰他说:“不怪你!”随即转身去了厕所,生怕他看到我止不住的眼泪。
从那以后,我的心结打开了,父亲去世后,我开始积极充电学习,后来离开江城,去了省城工作。
说来也怪,在省城,我反倒常常想念江城,每年都会回去,走走父亲卖茶时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睡过的午夜桥洞……
其实,我已经在心里原谅了父亲:江城是他见到过的最好、最美的城市,他将自己的孩子极力引荐到这座城市里,不就是最好的父爱吗?
父亲没有千里眼,他的眼界和见识是一把长度有限的尺子,但是,这尺子上的每一格刻度,都是他亲眼看到、亲自丈量过的,这把尺子可能不会让我鹏程万里,甚至阴差阳错束缚了我,但在父亲看来,那已经是九天揽月了,是他能给我的最美江山,我有什么不能原谅他的呢?
张秋伟//摘自《思维与智慧·上半月》2021年第2期,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