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论述研究
——基于《纽约每日论坛报》刊发文章的考察
2022-12-28程志波尤阳阳
□程志波 尤阳阳
(中国矿业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是与资本主义制度相伴而生的一种“顽疾”,它不仅会对社会生产生活产生巨大破坏,而且很可能引发社会动荡和社会革命。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因何发生、如何发生,对此人们提出了多种解释。马克思早期把经济危机看作引发社会革命的重要原因,因而高度重视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机理的研究。这些研究不仅包含在《资本论》等理论专著中,也包含在马克思撰写的大量时事评论中。其中,以他在1852—1860年为《纽约每日论坛报》(以下简称《论坛报》)撰写的95篇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评论文章最具代表性。对于《资本论》等理论专著中有关经济危机的论述,学界已给予比较充分的研究,但对马克思在《论坛报》上发表的评论文章中有关经济危机的论述尚未给予足够重视和系统研究。然而,我们通过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无论从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逻辑来看,还是从全面把握马克思经济危机思想形成和发展历程来看,马克思在这些评论文章中所阐述的有关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机理的思想都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一、1857年经济危机的典型意义
1857年经济危机在马克思理论研究演进中具有特殊意义,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展史中亦具有特殊意义。
马克思一生亲历了1825年、1836年、1847年、1857年、1866年、1873年和1882年共七次规模较大的经济危机。1825年和1836年经济危机爆发时,马克思尚且年幼。1847年经济危机的爆发曾引起马克思的关注,但当时其理论研究的关注重点不在经济领域。尽管如此,在总结1848年欧洲革命的历史经验时,马克思仍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即“新的革命,只有在新的危机之后才可能发生”[1]。于是,马克思从1849年开始把预测下一轮经济危机的爆发作为其理论研究的一个重点。其后,他从1852年开始为《论坛报》撰稿也将预测下一轮经济危机何时爆发作为一个重要论题。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后,他更是时刻关注危机的最新发展,撰写了大量时事评论,分析此次危机爆发的前因后果,揭示危机的本质。联系马克思后来有关经济危机及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逻辑可以发现,一方面,他把1857年经济危机当作一只“麻雀”,通过对这只“麻雀”的剖析来认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一般逻辑;另一方面,事实上他也将对1857年经济危机的分析判断当作一次“验证性实验”,通过理论预测与现实状况的比较来检验和修正其对经济危机发生逻辑的认识。
除此之外,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1857年经济危机本身亦具有典型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第一,1857年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历史上第一次世界性经济危机,这是它最突出的特点。相应地,马克思对1857年经济危机的研究不仅可以帮助人们正确认识此次经济危机的发生逻辑,而且对于正确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生逻辑也具有直接的启发意义。第二,以往的经济危机都首先发生在欧洲,而1857年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历史上首先在美国这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发生的危机。这表明,美国正成为资本的新宠,在资本主义世界正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但造成此次经济危机的根源仍然在欧洲,其中的复杂关系对于理解和把握已经世界化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空间逻辑具有典型意义。第三,以往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主要表现在流通领域,而1857年经济危机不只表现在流通领域,更主要表现在生产领域。马克思在1857年11月指出,“目前这次动荡比以往更加带有工业危机的性质”[2]487。因而,1857年经济危机为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本质提供了典型样本。第四,与以往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相比,1857年经济危机的破坏更严重但被克服的速度也比较快。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欧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利用暴力手段侵占殖民地,将殖民地国家纳入资本主义商品流通过程中,从而缓解了经济危机。这种方式后来成为资本主义国家摆脱国内经济危机的惯用伎俩,这也是1857年经济危机的一个典型意义。第五,1857年经济危机空间上的世界化使其在时间上表现出同期性,以致各国在同一时间出现周期性动荡,压缩了各国转嫁和消化危机的腾挪空间,从而更易激化社会矛盾进而引发社会革命。
总之,无论从马克思的人生际遇和研究逻辑,还是从1857年经济危机自身特点来看,1857年经济危机对于马克思科学认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生逻辑都具有重要意义。相应地,对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论述的研究,对于理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一般逻辑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研究逻辑都有启发意义。
二、马克思关于1857年经济危机论述的主要内容
马克思追踪研究了1857年经济危机从孕育到爆发的整个过程,他不仅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时刻关注此次经济危机的发展动向,而且科学分析其发生的前因后果,并借此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前因后果。按照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认知原则及事物从无到有、从潜存到现实的一般发生原则,马克思关于1857年经济危机的论述大致可分为危机孕育、发生征兆、现实表现、应对策略与后果影响五个方面。这也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五个主要阶段(如图1所示):
图1 1857年经济危机发生的五个阶段
1.危机孕育
虽然经济危机往往由某一突发事件触发,实际上却是各种矛盾长期累积和矛盾双方对立性被不断激化的结果。导致1857年经济危机发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马克思在《论坛报》发表的多篇评论中对此进行了深入剖析。从根本上说,导致经济危机发生的原因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即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但对于1857年经济危机而言,这个根本矛盾又被具体化为多个特殊矛盾或直接原因:其一,投机之风盛行。其中,以动产信用公司最具代表性。马克思明确指出,该公司肆无忌惮的投机活动是引起1857年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动产信用公司由贝列拉兄弟于1852年在法国创办,其主要目的是充当信贷的中介和滥设企业(参加工业企业和其他企业的创立)。然而,该公司其实际作为并未如其章程所言专注于发展公共事业,而是醉心于通过投机来攫取高额利润。马克思揭露指出,动产信用公司的基本经营原则就是“广泛地收买股票,用它们进行大量的投机活动,在赚取贴水以后,尽快地把这些股票抛售出去”[3]36。动产信用公司用与商业银行业务完全相反的方式对资本发生作用,即通过营造资本流动性的假象使其有权发行巨量债券,吸引大批国民资本脱离生产活动而去进行非生产性的有价证券买卖业务,从而使游资被固定起来,然后以出卖代表这种资本的股票来进行投机。[3]36-37,83,226但大量资本被固定起来会扭曲资本的配置比例,造成固定资本与流动资本不相适应,进而影响持续再生产的顺利进行。同时,为赚取暴利,动产信用公司还“普遍地进行投机活动,并且把它集中起来的骗术推行到一切经济部门”[3]54。为追求高回报率,该公司投机的项目大多是高风险项目,一旦投资失败,不仅血本无归,还会引起连锁反应,触发经济危机。其二,贵金属外流与失当的货币政策。马克思指出,《英格兰银行法》(又称《皮尔法令》)与贵金属(特别是黄金)外流造成货币供给与需求的矛盾是引起1857年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为提高货币流通领域的稳定性,“实现纸币流通自动起作用的原则”[2]475,从而“永远消除”发生任何金融危机的可能[2]475,英国政府在1844年制订了《英格兰银行法》。该法令以李嘉图的通货原理为基础,将英格兰银行分为发行部和银行部,并将发行部印制的银行券总值与其贵金属储备量挂钩,规定发行部依法有权发行银行券1400万英镑,而对于1400万英镑以外发行的全部银行券,“必须在发行部的金库中存有同等数量的黄金作为保证,受这种限制的全部银行券交由银行部投入流通”[2]476。然而,英国在19世纪50年代前期仍然出现了较大规模的黄金外流。马克思分析认为,引起黄金外流的主要原因:一是由于随着投机过热造成进口超过出口,进口原材料价格大幅上涨,增加了贵金属的外流;二是由于国内商品生产相对过剩造成外销困难,资本无法收回。受《英格兰银行法》的约束,为避免黄金外流导致银行券后备减少,英格兰银行多次提高最低贴现率,压缩信用。然而,贴现率提高反而使银行信用动摇,致使储户提走存款,使英格兰银行由于表面上无支付能力而面临破产危险。马克思指出,“同时这个法令的影响在危机日益逼近的情况下不仅对英国,而且对整个商业世界都将至关重要”[4]341。虽然1857年11月12日英国政府被迫停止《英格兰银行法》生效,增加银行券发行量,暂时延缓了金融危机的恶化,但是“英国在它的金融市场发生困难的时期使世界所有别的市场陷于混乱,并且周期性地破坏别国的工业,用低价出售的英国工业品去轰击别的国家”[4]546,最终导致1857年经济危机首先在美国爆发。其三,生产相对过剩与商品输出。世界市场条件下英国及其他国家的生产相对过剩是引起1857年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马克思分析提出,实际上早在1825年英国国内就已经出现了生产相对过剩危机,19世纪50年代法国、美国、德国等发生生产相对过剩危机的基础也陆续成熟。随着世界市场的建立,国际间经济联系日益密切,一国对他国的经济波动愈发敏感。一国生产相对过剩的基础愈牢固,受他国(当时主要是英国)生产相对过剩的冲击就愈强烈,本国国内生产相对过剩的矛盾就会被进一步激化。19世纪50年代,英国凭借其在世界经济中的工业垄断地位,在经济繁荣期进行国际贸易占尽优势,攫取了巨额财富。而一旦经济危机来临,英国就利用自身经济优势把本国过剩商品输出到其他国家,同时也把经济危机转嫁到其他国家。这意味着,尽管主要是英国工厂生产相对过剩为1857年经济危机的爆发不断填充“火药”,但首先引爆危机的却是美国而不是英国。
2.危机征兆
尽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时会很突然,但在危机爆发前往往会出现一些征兆。马克思高度重视对经济危机征兆的研究,将其视为预测经济危机来临的重要指标,他准确预见了1857年经济危机的发生。在马克思看来,预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将要发生的典型征兆主要有以下五种:其一,普遍的肆无忌惮的投机买卖。马克思分析认为,当工商业由繁荣阶段转为狂热阶段时,“种种诱人的欺诈性投机买卖肆行无忌,但是这个狂热发展状态也只不过是崩溃状态的先声”[5]453。为何会出现肆行无忌的投机?其根本原因在于“英国工业制度致命的作用,这种制度在大不列颠本国造成过度生产,在所有其他国家则造成过度投机”[6]46;而其直接原因在于投机可以在短时间内攫取大量财富,超高的回报率吸引资本家和投机商人趋之若鹜。肆无忌惮的投机使市场变成了 “赌场”,与现实生产和需求越来越脱节,“诱人的肥皂泡”被越吹越大,其破裂之时便是经济危机爆发之日。其二,银行贴现率的提高。19世纪50年代,贴现是银行的重要放款业务之一,银行贴现率的高低反映了货币市场与商品市场的波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可遏制的信用扩张和投机造成票据流通泛滥。票据又建立在银行信用之上,银行要为票据持有人办理贴现业务,需要有充足的现金储备。若银行现金储备不足,持票人的总票据面额超过了银行安全贴现水平,将导致银行违约和金融恐慌。而金融恐慌一旦形成,又会刺激更多持票人去银行办理贴现业务,从而导致货币市场陷入瘫痪,引发经济危机。马克思敏锐地注意到各类银行纷纷提高贴现率及由此引起的金融恐慌迹象,指出银行提高贴现率对于金融恐慌只是暂时克服[3]64,并不会造成“停止工业生产”[2]503,“银行关于贴现率的规定只不过是第一个不祥之兆罢了”[5]623。其三,固定资本与游资的周期性比例失调。马克思指出,“几乎现代每一次商业危机都同游资和固定起来的资本之间应有的比例关系遭到破坏有关”[3]37。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后,生产与交通运输的机械化使固定资本投入及其变化对经济周期的影响不断提高。当固定资本更新和扩大时,市场表现为周期性的繁荣阶段;当固定资本收缩时,市场表现为周期性的危机阶段。马克思在1853年观察到,“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在繁荣时期积累起来的游资直接投入工业生产”[4]353-354,造成固定资本的大规模更新和扩大,生产的商品数量也随之大增,但“市场的扩大仍然会赶不上英国工业的增长”[4]116,从而造成生产的商品相对过剩,为经济危机的发生埋下伏笔。同时,剩余资本向工业生产领域的不断集中还造成作为短期借贷资本的游资与工业、商业和投机企业的规模不相称,造成再生产中资本配置比例严重失调,这种征兆的出现预示着经济危机的来临。其四,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价格普遍大幅度上涨。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价格相对稳定反映了经济的良好运行,反之,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价格普遍大幅上涨则预示着经济危机的来临。马克思观察到1852年前后工业生产资料价格出现大幅上涨[5]600-601,他分析认为,原材料价格的大幅上涨会引起工业制成品价格跟涨,继而造成商品销售和再生产困难。但在经济周期性高涨时期,这种困难会被“需求会无限增长”的假象掩盖住。在假象的刺激下,产能不断提高,但商品价值不断降低,降价销售变得越来越普遍和可能。当高价买进原材料与低价卖出商品之间的矛盾累积到某个临界点时会突然爆发,导致企业破产,工人失业。生活资料价格飞涨同样反映了经济运行的危机。马克思指出,“高昂的粮价使国内市场缩小,可能使工商业的繁荣受到损失”[6]44。生活资料价格大涨会引起生活费用大幅增加,在工人收入没有增加甚至因失业而锐减的情况下,他们的购买力将大幅下降,从而加剧生产与消费的矛盾,加速经济危机的到来。其五,失业人数和赤贫人数的上升。大机器的广泛应用以及分工愈益精细化,使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从而造成大量工人失业,在岗工人因为面临激烈的岗位竞争而不得不接受较低的工资。同时,生活消费品价格大幅上涨,导致赤贫人数大幅上升,1853—1858年苏格兰和威尔士赤贫者数量增加了109364人。[7]551随着失业人数和赤贫人数的增加,社会整体购买力不断萎缩,生产与消费的矛盾变得愈加尖锐,经济危机爆发的可能性不断增高。
当某国经济社会出现上述征兆时,预示着这个国家将要爆发经济危机,但爆发的具体时间往往与某些突发事件发生有关。马克思曾根据这些典型特征预测1853年[5]452和1855年[2]483会发生经济危机,但实际上新一轮经济危机直到1857年才爆发,并且最先在美国爆发而不是马克思预测的 “危机到来的信号总是来自英国”[4]120。马克思在《论坛报》发表的多篇评论中从金矿的发现[5]623、工人罢工[4]380、世界市场扩大[7]551、东方战争爆发[6]43以及英国与美国的贸易关系[2]479等角度进行科学解释。总之,虽然马克思对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时间与地点的预测与现实情况存有差异,但他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来临前征兆的理解和把握,以及对理论预测与现实情况差异原因的分析是科学的、正确的。
3.现实表现
经济危机的现实表现是什么?马克思在《论坛报》发表的多篇评论中从经济、社会、道德、政治等方面阐述了1857年经济危机的现实表现。首先,经济危机表现为严重的经济停滞和衰退。1852年,马克思曾预言,下一轮的经济危机“比1847年的危机将要可怕得多”[5]451,因为“遭受最猛烈的打击的将是工业区”[5]451。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后几乎波及当时的一切经济部门,造成工厂停工、商业亏损、农业停滞、财政崩溃和银行破产,其破坏力波及全世界。仅仅在1857年,美国就有4000家企业破产,破产企业所涉及的资本总额达到29180万美元。[8]其次,伴随企业破产而来的是大量失业、饥饿与人口减少。工商业正常生产经营秩序一旦崩溃,将造成大量企业破产和工人失业,随之而来的是民生困难、饥饿和人口减少,而这又是资本主义国家摆脱经济危机、实现生产力增长所需要的。马克思指出,“生产力增长要求人口减少,并且通过饥荒或移民来赶走过剩的人口”[5]662。再次,生产与生活秩序破坏导致的生存危机又会造成社会普遍道德败坏。马克思指出,为摆脱经济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会违背道义,把危机转嫁给殖民地国家。英国和法国为了扩大中国市场,缓解本国经济困局,悍然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随后利用从战争中获得的特权大肆向中国倾销包括鸦片在内的商品牟取暴利,而鸦片则严重损害和腐蚀了中国人的身体和思想。在本国内,资本家亦未放弃任何一个摆脱危机的机会。资本家不仅使用欺诈手段销售劣质商品、哄抬物价,还想方设法把危机转嫁到工人身上,削减和克扣工人的工资甚至裁员。贫困和失业迫使很多工人和中小企业主沦为流浪者、乞丐和盗贼,社会犯罪率随之飙升,社会秩序混乱,社会整体道德水平滑坡。最后,严重的贫困、失业以及资本家的败德行为会不断激起工人和民众的反抗意识,使他们更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从而联合起来反抗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统治,争取自身权益,这“使他们不致变成一些冷漠的、没有思想的、可以马马虎虎吃饱肚子的生产工具”[4]185。
4.应对策略
面对经济危机,为了维护资产阶级的整体利益,缓解资产阶级内部及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避免危机造成更大危害,各国“就好像一个濒于破产的人,不得不照旧进行已经使他倾家荡产的一切事务,同时又采取各种冒险手段,希望借以防止或摆脱最后的可怕打击”[4]87。资本主义国家应对危机的手段既有共同之处,亦有各自特点。比如,各国对策都包括对外和对内两个方面:对外主要采取加紧殖民扩张和殖民掠夺,从而扩大商品市场,加大商品的输出;对内主要表现为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各类银行提高贴现率、政府开展慈善救济以及通过企业兼并进行资本积聚和资本集中等措施,从而提升自身在国际市场中的竞争能力。但由于国情不同、受经济危机影响的程度和领域不同,在对策措施上各国亦有各自特点。英国力图在不触及资本主义制度的前提下进行局部改革和政策调整。例如,暂时停止生效《英格兰银行条例》、施行削减工作日和裁员的制度等。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英国利用其在世界市场中的工业垄断地位和在世界经济中的霸权地位,通过向殖民地国家倾销过剩商品来缓解危机。法国应对1857年经济危机最突出的特点是行政力量对市场的强制干预。例如,法国政府规定在报纸上不允许刊登任何法国工商业的真实情况,甚至伪造报告书来粉饰太平,利用政治问题转移公众对金融问题的注意等。然而,谎言终究掩盖不住法国已发生经济危机的事实,法国政府这种采取控制舆论的办法反而导致政府的公信力随之下降,不利于消除危机带来的危害。在1857年经济危机发生前,普鲁士经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同时也积累了许多经济与社会矛盾。普鲁士政府通过兴建公共工程和发行国库券等办法来缓解失业人数激增的压力,他们认为“成批地遣散工业大军是危险的”[7]394,不利于社会的稳定,这是普鲁士政府应对策略的特点。总之,各国为应对1857年经济危机所采取的应对策略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围内缓解了危机的破坏力,但马克思认为,从总体和根本上说,“这种危机不是政府所能控制的”[2]479。
5.社会后果
经济危机爆发后会对社会发展造成什么后果?马克思从历史与理论两方面对此进行了论述。他根据1847年经济危机引起1848年欧洲革命的历史经验认为,“从1849年以来,商业和工业的繁荣为反革命铺了一张舒适的卧榻,它躺在上面一直高枕无忧”[4]356,而经济危机的爆发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可靠预兆,“欧洲从18世纪初以来没有一次严重的革命事先没发生过商业危机和金融危机”[4]120。因而,马克思认为,1857年经济危机亦将引发一场广泛的政治革命。在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前后,他发表了多篇评论,从理论上揭示经济危机与社会革命的内在联系,期待无产阶级革命的发生。马克思分析指出,1848年欧洲革命后至1856年间,资本主义工商业得到高速发展,在经济普遍繁荣的情况下,工人的工资有所增加,生活亦有所改善,工人们致力于商业和工业活动而对政治漠不关心。然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及随之而来的经济萧条,使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阶级和普通民众不得不时常面临失业、贫困、饥饿甚至死亡的威胁。为了生存,工人们就不得不联合起来与资产阶级进行经济斗争。虽然这些斗争极大可能会失败,但工人们将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他们会结成联盟,在新组织的领导下转战到政治领域,处于沉寂状态的政治活动将被再次激发起来。与此同时,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国家为摆脱经济危机而加紧殖民扩张和殖民掠夺,给殖民地人民带来了深重苦难,这将引起他们的激烈反抗,从而激起更大范围和规模的社会革命,使工人阶级和被压迫人民获得翻身和解放,让资本主义时代形成的社会生产力在先进阶级(无产阶级)的监督下不断获得进步,从根本上克服经济危机。
马克思深刻阐述了经济危机与社会革命的关系,他本人也预料1857年经济危机将会像1847年经济危机那样引起大规模社会革命。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马克思所料,1857年经济危机尽管使各国经济遭受重创,但并未引起广泛的政治革命。理论预测与现实情况出现偏差的原因是什么?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和总结,认为1857年经济危机未能引起广泛政治革命的主要原因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经济危机能够引起社会革命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具有较高的思想觉悟和组织能力。但无产阶级日益资产阶级化[9],无产阶级遭到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的联合打击,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后工商业较快恢复繁荣对工人阶级革命意识的培养具有消极影响,致使当时工人阶级缺乏利用经济危机造成的有利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形势和条件掀起社会革命的意识和能力。第二,经济危机能够引起社会革命的另一个重要前提是,作为革命对象的资产阶级的力量状况。1859年1月,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总结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0]3。必须承认,虽然1857年经济危机使得当时资本主义面临重重矛盾,但这次经济危机爆发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迅速恢复和发展表明,资本主义还没有完全丧失生机,并且当时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处于高速发展阶段。既然资本主义还具有发展的活力,那么它就不会灭亡,相应地,成功的无产阶级革命也不会应运而生。第三,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出现的历史及马克思对经济危机的研究历程来看,经济危机在当时还是一个新现象,马克思当时对经济危机的总体认识仍有不足。由于1847年经济危机促使1848年欧洲革命的爆发,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政治性和革命性,于是他把无产阶级革命的发生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生直接联系起来,乐观判断经济危机引发社会革命的可能性。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马克思对唯物史观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认识不断深入,以及经历了1857年经济危机的实践检验,19世纪50年代末以后,马克思能够更冷静全面地看待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不再把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寄希望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出现,而是寄希望于工人阶级逐步增强革命意识,继而形成有组织性和纪律性的阶级队伍。于是,马克思投身于《资本论》等理论著作的写作,为工人阶级锻造革命的理论武器,唤醒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使无产阶级自觉意识到推翻资产阶级的历史使命。
总之,马克思通过对1857年经济危机整个发生过程的事前预测、事中跟踪与事后反思,从危机孕育、发生征兆、现实表现、应对策略与后果影响五个方面揭示了经济危机的发生过程和发生机理。
三、理论与实践意义
纵观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史的脉络可以看到,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评论文章是难能可贵的不断接受实践检验的理论分析。正因如此,这种实践检验的评论性文章与马克思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学著作相比,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他看待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不同图景,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概括来说,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有助于全面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的形成脉络,尤其是马克思对于现实发生的经济危机进行观察和思考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以此澄清无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的错误认识。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评论文章表明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不是抽象理论,而是解决现实经济危机问题的具体理论。关于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既有的研究多是将马克思的多部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等政治经济学著作作为研究对象和文本依据进行考察。这些考察固然重要,但马克思在写作这些文本时虽论及现实但显然更侧重于理论探索和理论建构。这样的考察显然忽视了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形成与发展的一个重要维度,即马克思对于理论要接受实践检验并在实践中不断修正和完善理论的高度自觉。马克思在《论坛报》上发表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时事评论就是这种高度自觉的体现,这些评论既是对现实中发生的经济危机的观察思考,同时也是在研究经济事实中自我检验其理论的有效性。因此,如果缺乏对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评论的深入考察,就难以全面把握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最终无法有力回击对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的存在性和有效性的质疑。
第二,有助于深入把握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生成逻辑。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研究,贯穿于他创立的整个政治经济学体系当中,也是构成其整个政治经济学体系的逻辑环节。如果缺少了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那么就会造成其整个政治经济学体系的不完整。“马克思经济学著作的整个理论体系都在阐述危机理论,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全部理论也就是危机理论。”[11]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谈到虽然定期为《论坛报》撰稿使他的研究工作必然时时间断,但同时他也指出,“由于评论英国和大陆突出经济事件的论文在我的投稿中占很大部分,我不得不去熟悉政治经济学这门科学本身范围以外的实际的细节”[10]5。也就是说,马克思专心致志地为《论坛报》撰稿,不仅没有中断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反而对政治经济学研究起到了促进作用。马克思的思想从来不是脱离实际的空中楼阁,他为《论坛报》撰写的关于1857年经济危机的新动向,为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提供了实践依据,奠定了现实基础。
第三,有助于正确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本质。当代资本主义与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变,但这并不能否认马克思有关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本质的科学分析和论断,这些分析和论断对于观察和揭示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本质仍然是有效的。马克思在分析1857年经济危机时,以当时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条件为出发点。这启示我们在分析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时,需要相应地结合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阶段性特征,着重从资本主义体系内部来进行考察。同时,还应看到,虽然现今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背后的矛盾更加复杂化,但其实质——生产相对过剩——并没有发生变化。现今,金融危机不仅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序幕,而且是它的主要表现形式。然而,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前,由于虚拟经济的无形性和不可度量性使生产相对过剩隐蔽起来。不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一旦爆发,生产相对过剩的实质便会暴露出来。马克思在《西方列强和土耳其。——经济危机的征兆》(1853年10月7日)一文中坚定地指出,“生产过剩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还会存在”[4]379。也就是说,马克思早已断言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实质不论发生什么变化仍是生产相对过剩,并且在资本主义社会无法避免。
第四,有助于帮助我国预防资本主义国家转嫁经济危机。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日益融入世界经济体系,拥抱经济全球化。但同时也需注意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给我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减少其他国家爆发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对我国经济发展的破坏。具体来说,至少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从认识上,需要正确看待国外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发生的必然性。马克思在《英国的贸易和金融》(1858年10月4日)一文中分析指出,只要社会能够控制那些造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社会条件,“社会就能够防止危机”[4]607。他强调指出,这个社会条件是资本主义制度所固有的,“只要这个制度还存在,危机就必然会由它产生出来,就好像一年四季的自然更迭一样”[4]607。也就是说,只要资本主义制度还存在,就会发生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国的经济发展必然会受到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危机的影响。因此,我国必须时刻警惕,防患于未然。二是从实践上,要时刻警惕并采取必要措施截断资本主义国家转嫁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为摆脱经济危机所采取各种措施的本质就是向国内和海外转嫁危机。[12]虽然当前资本主义国家转嫁本国经济危机的手段更隐蔽,但转嫁危机的本质并没有变。对此,我们需要树立防范资本主义国家转嫁危机的防患意识,建立健全相关的法律制度,主动规避各种风险。
马克思在《论坛报》发表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深刻洞察和真知灼见,不仅有助于当时及后人深刻认识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的前因后果,对于考察和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亦具有现实解释力。当然,不能教条地理解和套用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论述,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它。时代的变化发展的确使马克思在《论坛报》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某些具体论述已不合现实,但这丝毫不会动摇其思想整体的科学性和正确性。
【注 释】
①笔者查阅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卷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六、十九卷发现,从1852年至1860年,《纽约每日论坛报》总共刊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撰写的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的文章95篇(其中马克思撰写了91篇,恩格斯撰写了1篇,二人合作撰写了3篇)。在此,有两点需要特别说明:一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经常通过信件往来探讨有关1857年经济危机问题,二人相互切磋,观点趋向高度一致。因此,由恩格斯撰写的1篇及二人合写的3篇文章都反映了马克思的思想观点,本文的统计数据也把这4篇文章包括在内。二是马克思从1852年就开始预测1847年经济危机过后下一轮经济危机爆发的可能性,并陆续撰写了一系列文章,一直持续到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这些评论文章与1857年经济危机内在相关。因此本文把马克思在1852年至1857年经济危机爆发前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发表的有关经济危机的文章也纳入统计范围,这符合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