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管理到控制
——以健康管理平台为个案的平台功能异化研究
2022-12-28王敏芝周文俊
王敏芝 周文俊
一、引言
移动互联网与算法、大数据、智能云等新媒体技术快速发展,催生了各类手机平台的爆发性增长,新冠疫情的客观影响,使健康管理类平台的增长速度尤其显著。保持身体健康成为全社会的核心关注,健康的内涵也不断被强化、延伸甚至重新解读,体现出多维多重的对应性健康指征:情绪、饮食、身材、皮肤、睡眠等成为衡量健康程度的重要指标。作为“网络原住民”的青年群体对这些健康指标期望值更高也更为敏感,因而对健康追踪、监控和管理的兴趣和需求日益增长。使用数字化健康管理平台进行健康管理并实现对自身健康指标的追求,成为越来越多人尤其是青年群体的主动选择。
互联网平台集信息采集、传输、管理、交互等多项功能于一体,将人们从卡斯特所描绘的“网络社会”带入到一个以互联网平台为基础的“平台社会”。(1)苏涛、彭兰:《虚实混融、人机互动及平台社会趋势下的人与媒介——2021年新媒体研究综述》,《国际新闻界》2022年第1期。逐渐基础设施化的平台以其强大的媒介逻辑对社会生活产生了革命性的意义,促发社会运行的整体性更新。同时,作为维持社会运转的底层架构和物质基础,平台也为个体开展社会行动、进行自我管理、实现个人意志提供积极的方式和手段,既重新定义着个体对自身及其社会关系的认知,亦建构了诸多日常关系和互动传播的全新实践。(2)孙信茹、段虹:《再思“嵌入”:媒介人类学的关系维度》,《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
平台形态的不断更新和功能的不断完善,使得处于加速连接中的人们与数字平台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智能化平台的管理功能日益凸显且愈发强大,从信息获取、交流沟通到情绪释放,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普遍实现于平台这一基础设施之上,甚至私人化的身体也交由平台这一“生活管家”进行管理。在对健康愈发敏感和重视的“后疫情时代”,以及对健康、审美等概念有着全新释义和社会价值解读的当下,以keep、薄荷健康为代表的包括运动健身类、饮食营养类、改善睡眠类、及其他综合类健康管理平台,成为青年群体积极管理生活、进行文化适应、实现自由意志和生活向往的手段和方式,也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研究议题。
值得注意的是,用户在自我管理的同时,也在将自身不断数据化并源源不断地“喂养”给平台以及平台背后的算法。譬如,薄荷健康等健康管理平台在技术可供性支持下,生成针对特定主体且更加私人化的管理方案:个体由内到外的各项身体数据——饮食、体重、睡眠、运动、心情——都可以在这一看似私密化的空间中被“放心地”记录和书写。身体这一物质性的实体与健康这一抽象化的概念和标准,在手机平台中被越来越细致地加以量化。但技术可供性带来的极大便利与隐匿于平台中的算法控制之间的张力也同样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造成一种个体得以轻松掌控自我生活的假象。随之而来的是毫无保留地向平台交付个人数据引发的隐私冲突,长期倚靠智能化平台定制方案指导生活导致的思维固化和主体性丧失,以及社会文化适应过程中的价值错位等一系列平台异化的问题。青年群体对平台控制的觉醒及“自我调适”“空间隔绝”“对算法规则主动嵌入”等实践,成为抵抗平台功能异化的重要途径。
基于此,本研究提出以下三个具体的研究问题:一是互联网平台尤其是健康管理平台如何在青年群体中引发互动传播,即青年群体使用健康管理平台的需求动因为何;二是互联网平台在助力个体实现“自由”和“意志”过程中带来了哪些负向困境,即健康管理美名下的平台对青年群体造成哪些消极影响或实施了何种实际控制;三是使用平台所造成的新的功能异化形式以及对主体形成的“控制”之感,如何在实践中被认识和突破。
以上三个问题从个体借助平台实现自我管理的需求与目的出发,重点观察平台在使用过程中,以健康管理美名对使用者造成的影响和实施的控制,以及平台技术逻辑形成的新的异化与带来的挑战。此外,个体面对平台异化的觉醒与抵抗也作为本研究的一个重要面向。
二、文献回顾
本文所探讨的“平台异化”基于以平台基础设施化为特征的“平台社会”的到来,和蕴含其中的数字化、智能化的技术环境,以及平台社会中个体特别是青年群体的健康认知。
首先,前期的多项研究认为平台作为一个复杂的系统,实现了对于主体的赋能、赋权,但伴随其权利的不断扩张,也带来了控制、异化等一系列隐忧。
“异化”(alienation)作为一个哲学概念,主要指人类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了主宰人、约束人的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3)王晓升:《从异化劳动到实践:马克思对于现代性问题的解答——兼评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的批评》,《哲学研究》2004年第2期。随着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和由此带来的社会文化生态的“颠覆性”改变,平台不仅具备在当今社会通过广泛嵌入来实现社会关系连接和社会资源重组的功能,也逐渐显现出异化的、背离其初始功能设计的诸种症候。平台带来的权利扩张、数字控制、隐私冲突、僭越主体性等一系列问题,成为当下引发关注和思考的重要内容。一方面,平台作为一种数字化建构,实现了使用者、公司实体和社会公众的互动,(4)M.Van Dijck,J.,Poell,T.,De Waal,The Platform Society: Public Values in A Connective Worl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呈现了在不同层面(政治、经济、社会等)的深度嵌入和积极作用。另一方面,相比福柯笔下的规训社会和德勒兹所言的控制社会,我们正在经历的算法社会,在空间、主体、技术、未来等向度都经历着全新的变革。(5)蓝江:《从规训社会,到控制社会,再到算法社会——数字时代对德勒兹的〈控制社会后记〉的超-解读》,《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大数据时代,平台在社会结构链中处于越来越强的主导地位,形成一种强大的平台权力和不平等的权利关系,造成角色的错位。(6)张耀钟:《作为媒介权力的平台:一种批判的视角》,《传媒观察》2018年第10期。个体形成对算法的依赖,主体性被僭越,技术的目的也不再单纯,由服务向控制迈进,甚至逐渐实现对生命的入侵和管控。(7)蓝江:《从规训社会,到控制社会,再到算法社会——数字时代对德勒兹的〈控制社会后记〉的超-解读》,《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
其次,相关研究也从具体平台入手讨论平台异化问题。在短视频平台中,基于强大算法的平台,实现了内容信息与用户的精准适配。但算法的隐匿性,使其成为主导用户的幕后力量,呈现出信息推送封闭化、效果评价数据化、内容价值无序化、算法工具权力化等“异化”现象,亟待通过用户和平台的调适以实现短视频分发的理想图景。(8)邱立楠:《短视频平台算法推荐的“异化”与“驯化”》,《中国编辑》2021年第4期。而在外卖平台中,平台通过技术对个体进行劳动的控制:淡化雇主责任、转嫁劳资冲突、削弱反抗意愿、蚕食自主空间,从实体控制转向虚拟的“数字控制”,使骑手在不知不觉中参与到对自身的管理过程中。(9)陈龙:《“数字控制”下的劳动秩序——外卖骑手的劳动控制研究》,《社会科学研究》2020年第6期。此外,网络文学平台与签约作者之间的雇佣关系,也体现着互联网平台及平台资本对签约作者的劳动控制机制,(10)张志安、李敏锐:《网络文学平台签约作者的劳动控制与劳动博弈》,《新闻与写作》2021年第10期。引发我们对平台控制的思考。
再次,平台异化研究也主动聚焦青年群体对平台的使用。研究讨论大众媒介构建的审美场域和消费文化背景下,青年群体尤其是女性个体的身体被赋予更多社会表征和建构意义之下的身体焦虑。(11)刘燕:《审美与自我呈现:青年女性容貌焦虑的深层逻辑》,《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5期。青年女性通过运动的身体和在网络空间中的互动,体现自我认同和对生活世界的感知内容及表达形式。(12)张越、翟林、曹梅:《青年女性运动身体的在场、互动与意义生成——基于哔哩哔哩健身用户群体的网络民族志》,《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22年第4期。此外,通过对青年群体的身体传播实践进行分析,发现虚拟技术逐渐显现出对身体的控制,并衍生出一系列伦理问题。(13)王蕾、江潞潞:《共享、修补与隔阂:青年女性数字美颜中的身体传播实践》,《当代传播》2022年第1期。
通过对前期研究成果的梳理和回顾可以发现,学者们对于平台逻辑演变及其异化的研究,大多基于短视频(抖音)平台、外卖平台、网络文学平台等,对近几年迅速兴起的健康管理平台关注不足。对于以青年群体为主的使用者而言,较多从性别、仪式、意义生成以及消费主义等视角入手进行阐释,对其使用行为与平台异化之间的关系还需深入探讨。健康管理平台作为一种新兴的平台形式,助力青年群体实现身体的自我管理,成为后疫情时期个体数字化生存的另一典型样本,研究其内在机制与双向影响,是共享平台社会带来的美好生活的应有之义。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选择“健康管理平台”这一新兴的平台互动场域为观察切入点,其中,青年群体是平台的主要“居民”即使用者,他/她们借助平台实现身体和健康自我管理的意愿强烈,对平台依赖程度较高且互动交流频繁。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的质化研究方法,通过线下面对面访谈及线上网络访谈的方式,主要对12位作为健康管理平台用户的青年人(多为女性)进行了深度访谈,获取其在身体健康管理方面与平台深度互动的直接资料,研究和分析个体借助健康管理平台实现“自由意志”的内在动因、所感受到的受控体验,以及自觉或不自觉的抵抗性及行为有效性。
课题组所选取的12个访谈对象,都存在在健康管理平台上进行线上日常健康数据的持续记录和开展线下健康管理的实践行为。本次研究的调查对象文化层次包括高中生、大专、本科和硕士研究生,身份以在校学生为主,另有3位访谈对象为社会在职人员,年龄范围在14~35岁之间,符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中对青年的年龄界定。每次访谈时长约为40~60分钟,高度重视和尊重被访者感受和意愿,由研究者本人引导话题进行一对一对话交流。访谈的内容主要围绕三个主题展开:其一是个体利用健康管理平台实现自我管理的需求与动机探讨;其二是关于其在使用这类平台过程中遭遇了哪些负面体验;其三是面对这些负面体验时,个体进行了哪些抵抗手段,其有效性如何,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四、研究发现
课题组通过对上述成员进行深度访谈发现,青年群体在使用健康管理类平台过程中考量的重要因素包括其功能指向和社交可供性。调查也发现,尽管在使用方式上存在多重个体差异,但使用者在平台使用中遭遇的积极与消极的体验则具有高同质性。
(一)管理自己——个体“自由意志”的实现
1.管理功能与健康意识。
顾名思义,健康管理平台的主要功能是能够让用户简单方便地进行身体健康方面的管理,平台参与、指导、评判用户相关行为,并给人们一种“我可以借此工具更好地掌控自我及生活”之感。这种便捷、有效、科学的功能指向也成为绝大多数用户入住此平台的必要条件。
我是属于自制力不太好的那种,也会经常性的“摆烂”。疫情期间一个人在家隔离,睡到中午才起来做饭吃,晚上追追剧、打打游戏不知不觉就快后半夜了。没人管着,健身房也没办法去,体重上面增加,皮肤确实也变差了。作息太不规律了,整个人状态也不是很好,希望赶快调整过来。(受访者1)
譬如薄荷健康等健康管理平台,通过帮助个体记录身体和生活信息,传递健康知识,生成科学化、个性化、私人化的健康管理方案,为平台“居民”带来全新的生活体验。
感觉“薄荷”(薄荷健康平台)比较好用。登录时填一下个人信息,就会生成一个(专属的)健康报告和管理方案。(平台里)有健康测评和健康小知识,还可以随时随地记饮食、睡眠、运动、生理期这些数据,会生成走势图,很方便观察(自己的)身体变化。(受访者5)
跟着keep练了一阵子,感觉确实有些效果,不过要坚持。相比于去健身房花几千块请个私人教练,手机里的(平台)方便还不花钱,简直是福音。(受访者6)
在工作学习的强大压力和互联网丰富的娱乐“诱惑”等影响下,作为本次主要访谈对象的90后、00后的生活常态是:经常熬夜晚睡、无法规律健康饮食、没有时间运动。这种生活方式加之有限的自我管理能力,造成不少年轻人作息失调、身体亚健康、情绪波动,生活时常处于失控与失衡的状态。(14)涂炯、王瑞琳:《在失控与控制之间:新技术嵌入下青年人的日常健康实践》,《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2期。但他们同时又能认识到这种生活方式是不健康的,因而会选择寻求一种外在力量帮助自身进行自我管理,便捷和有效的健康管理平台便成为不二之选。
作为“数字原住民”的他(她)们,特别自然地在这些平台上管理个人生活、开展社会互动,并自如地借助具有目标设定、实时测评、数据对比等丰富功能的平台,及平台中基于大数据、算法生成的“私人定制”管理方案调整自身行动,以达成减重塑形、健康作息、均衡饮食等目标。
2.自我认同与形象构建。
如吉登斯所言,对自身的控制和建构已经成为现代社会中人们关注的焦点,身体开始成为现代性反思的一部分,并与自我认同有着密切的关联。(15)[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王铭铭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25页。健康管理作为一种身心实践,借助技术构筑的平台和个体的能动性,给人们提供了一种管理和改变自己身体、心理和生活以及构建新的交往连接的可能。这种自我掌控的追求本身便是自我认同的方式和形象构建的表达。(16)高昕:《权力规训视域下的健身实践——以健身房为例》,《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2期。此外,在实现自身健康管理这一过程中,往往会伴随许多意料之外的积极改变,如周围人的赞许、自我认知的转变等等。
我的体重现在属于“肥胖”,我想变瘦,为了有好身材、穿好看的衣服,为了让我自己更开心。(受访者3)
我觉得自己的目标有所实现,我真的肉眼可见的瘦了。之前反复减肥都失败了,只有这次(坚持下来了)。会想呈现一个更好的自己,但也会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整个人都变自信了,也会有大家的夸赞和一些正向的激励,(这种自信)一是来自外表的变化,但更多是原来我也可以有更强的自律和意志力。(我)会继续坚持吧。(受访者6)
没想到这些(手机平台)竟然让我心甘情愿放下游戏不熬夜,生活比以前规律了不少。(受访者1)
通过访谈可见,大多被访者选择使用健康管理平台的目的,是希望可以改变不太满意的身体现状或塑造更理想的自己,而平台推广给用户的健康理念和生活方式,完全契合青年群体对“健康的”“美好的”生活的追求。平台不断激励个体的使用行为,通过各种方式承诺用户可以通过平台使用满足自己的各项期待,比如瘦身、塑形、锻炼、养生、自我激励、社会认同等。从使用结果上看,大部分由此带来的身体与健康状态的变化也往往符合个人预期和社会预期,更容易被社会主流认可,个体也能从中体会到自我管理和掌控生活的快乐。
(二)走向控制——功能美名下的负面体验
从福柯笔下的“规训社会”到德勒兹所言的“控制社会”,直至今天的“算法社会”,技术通过“释放自由”实现了对生命的全面侵入和管控。平台借助智能算法培养了与用户的依赖关系,而这种关系却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更加自由和富有人性。(17)蓝江:《从规训社会,到控制社会,再到算法社会——数字时代对德勒兹的〈控制社会后记〉的超-解读》,《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恰恰相反,平台这一“管理者”并非人们认为的那样客观中立,其控制意图日益凸显,个体也不得不面对新的禁锢和不间断的控制。
1.左右情绪。
健康的内涵不断被平台重新界定,为人们理解身体和自我提供了某种社会语境。健康管理类平台对于健康、美以及生活的解释不断影响和塑造着青年群体的认知:“胖就会引发疾病”,“你的日常饮食真的健康吗?”“自律才能自由”,“在薄荷,TA们都瘦了”等商业化口号不断向用户灌输观念,为了达到“健康”“完美”“自由”,青年群体纷纷涌入平台并投以信赖。然而,对平台的过度依赖也会使使用者产生新的焦虑,特别是饮食平台使用者,不少人反映过度关注数据导致厌食暴食、情绪极易波动且难以控制。
每次看到它(平台数据)显示这一餐吃多了我就难受,只要超标就会有点焦虑;有时候为了控制,吃得太少,达不到平台推荐的摄入量,也会紧张,担心会影响代谢,不利于健康。(受访者9)
用了这些软件,我的体重确实从“肥胖”变成了“健康”,但感觉心理好像反而“不健康”了,也没有变得更开心。会情绪性暴食,有几次还催吐了,明知道很伤身体,但情绪上来了我也控制不住,(这些焦虑情绪)不知道怎么跟舍友和朋友讲,她们不理解。(受访者3)
不难发现,对“完美数据”的追求给个体带来额外的焦虑和巨大的压力,数据成为新的宰制手段,它会困扰平台使用者,使其日趋焦虑却无法抽离。平台精确的管理压抑了人的自然需求,左右着人们的情绪,带来新的不确定性,某些时候甚至加速了人的失控。(18)涂炯、王瑞琳:《在失控与控制之间:新技术嵌入下青年人的日常健康实践》,《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2期。
2.规定行动。
健康管理平台通过一整套技术架构洞察用户需求,通过数据分析掌握个人行为和心理,同时,根据平台的“游戏法则”,根据标签和分类对不同需求的用户推送“适合”的内容,制订独特的管理方案,进行精准的服务。这些基于用户数据演算而来的内容,形塑个体的行动,体现着平台强大的嵌入力和规制力。使个体捆绑于平台算法编织的大网之中,无法逃脱。(19)张晓慧、吴兵:《平台媒体受众的异化与自主性的回归》,《新闻爱好者》2022年第4期。
刚开始(用这些平台)减肥时,对自己特别严格,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等放假去外面吃饭时就跟没吃过饭一样,啥都想吃。以前觉得腻的食物现在都开始觉得好吃了。但这些食物却又是平台上的“红灯”食物。(受访者4)
(平台)确实根据我的目标推荐了摄入量,但根本吃不饱,这样节食时间长了就会暴食,然后再又去大量运动和节食抵消热量,感觉陷入了恶性循环,不会好好吃饭了。但除了按照这个上面的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受访者3)
一方面,强大的平台算法实现了对个体的赋权、赋能,制造出自我管理的快感和获得感;但另一方面,平台具有规制能力,其提供的身体健康体验和精准服务的背后,带有一定的规制性和强迫性:个体的选择权和对自我的掌控权被逐渐让渡,到最后,除了按照平台逻辑开展行动,别无他选。(20)张萌:《从规训到控制:算法社会的技术幽灵与底层战术》,《国际新闻界》2022年第1期。
3.固化思维。
技术超越了原本作为“手段”的角色,也不再以“中性”的面貌呈现,而是成为支配现代人理解世界方式的“座架”(Gestell),限定着人们的社会生活。(21)M.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7,p.12.基础设施化的平台在对日常生活渗透、嵌入的同时,强大的算法逻辑也正在体现并逐渐强化它的“尺度”与“规定性”意义。健康管理平台利用其极大的便利性,强化了用户依赖,剥夺了用户脱离的路径。在越来越牢固的、依赖的不平等关系中,个体逐渐放弃自我辨识和反思脱离的权力,思维逐步被固化锁定在平台设置的框架之中。
我也感觉瘦点可能更健康吧,不容易得病,起码不会像我一样有一点轻度脂肪肝,而且整个人看起来也会更好看更精神些吧。(受访者7)
用的久了,对食物热量特别敏感。看到米饭馒头第一反应就是高碳水主食,是平台“红灯”食物;看到牛肉、鱼肉就是低脂肪的优质蛋白质,“绿灯”食物;看到饼干、蛋糕就是高糖、高碳的“热量炸弹”。(受访者4)
平台不断向人们推广关于健康的“专业知识”,教导人们如何生活才是健康的,什么样子才是美的,定义着一种标准化、科学化的生活方式。这种教导具有“洗脑”功能,使具有自由意志和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陷入让位思维逻辑、认知逐渐窄化的困地,日渐被平台和算法掌控。
(三)实现异化——技术逻辑下的现实挑战
“数据+算法”双轮驱动的平台不断推出、优化其产品和服务,但它早已超越了媒介工具或产品服务本身。平台尤其是平台背后的算法,已经成为一种强大的权力,带来自由与奴役的交锋,形成新的异化形式。
1.违逆“初心”。
算法技术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映射着人自身的目的、利益、需要等基本向度。平台能帮助人们实现各种目标、发展个人意志、创造美好生活,却也释放了许多新的不确定性和异己的力量。其所呈现的“温和而强大”的表征,在另一方面正背离人们的“初衷”,偏离预设的轨道,挣脱人们控制的缰绳,甚至形成无意识的算法依赖。(22)孙伟平:《人工智能与人的“新异化”》,《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
开始只是想记录一下我的“数据”,让生活更规律点,没想到用的久了还真有点离不开,不记就不踏实。感觉生活好像有了固定的流程,看着(生活)规律了不少,但这种(记录)习惯甚至有些“身不由己”。用了之后也没多开心,有时候还会莫名焦虑。(受访者12)
多数用户正是看到了技术带来的便捷性,意图在平台构建的“自由领地”之上实现“使用与满足”。然而平台的资本属性和商业权力打破了用户对其美好伊甸园的幻想。平台通过向用户传达所谓“科学标准”的生活方式和“主流”价值观念,改变和再造着个体认知,身体被赋予过多的关注并成为衡量健康的首要指标,不断刺激焦虑的个体。
我也知道瘦了可能看起来精神一些,主要是不会有脂肪肝这类健康疾病,看到身边不少人在用,我也下载试试,也不追求自己变得多瘦,身体指标正常就行。但还挺奇怪的,看着里面别人晒的苗条身材、精致饮食,我反而羡慕的不行,除了想让身体指标达到正常水平,也想变得更瘦,甚至越瘦越好。(受访者7)
受访者所表述的,正是平台基于利益考量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引教的结果,然而这种引教并非一定适合生活在具体场域中的所有个体,反而在规训、制约、反噬用户思想认知、价值判断以及行动方式的过程中,演化为违逆个体健康管理“初心”的异己力量。尤其当身体被化约为数据,就容易导致个体对健康概念的过度简化。人们被平台所打造的“健康生活”控制,以此为唯一的标准要求自己,不仅仅会被算法操纵,甚至在技术搭建的美好乌托邦中遗忘了“我想要什么”和“我希望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2.背离“自由”。
深谙数据权力法则的平台,能在搜集和分析个体数据基础上进行内容精准推荐,而带有深刻“算法烙印”的青年群体,已然习惯了这种“数字化生存”。作为健康管理平台的主要用户,他(她)们主动交付个人数据,以置换平台提供的“专属内容”和“便捷服务”。这种“个性化”的选择遵从“算法效率”逻辑,主体对看似能实现其意志和自由的平台不断进行数据喂养,实则助长了平台的权力和功能异化。
不输入你的数据,怎么获得定制的方案呢?我觉得这很正常啊。(受访者8)
想通过每天饮食、睡眠、运动的记录,看看自己的身体变化。不过也确实感受到了大数据的力量,在上面(健康平台)每天记录,打开其他应用的时候,推送的也都是这些东西,什么“助眠神器”、运动器材。不光淘宝,小红书、抖音也推,感觉自己的生活像被装了摄像头。(受访者5)
平台以一种隐匿的、不易被察觉的方式,通过数据对用户进行记录、处理、模拟、预测,越来越具备洞悉和掌控能力。正如今天,我们的生活被转化为信息和样本,我们的生存也越来越被数据和算法穿透,有时候网络上一个不经意的行为,我们的数字痕迹便早已留在了网络之上,并被转移到云端。而这种痕迹越多,网络上的数字图绘也就愈加清晰,个体就越被算法嵌入到其数据框架之中。(23)蓝江:《“智能算法”与当代中国的数字生存》,《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平台由此得以精准定位每个个体的习性和倾向,把控用户的需求偏好、健康状况等特征,并据此进行数据画像,代替我们做出各种取舍和决定。
这一个体被量化的过程,如同给个人赋权一般,让用户在平台可视化的数据中了解自己的身体和生活方式。或许我们的确拥有着概念上的“自由意志”,但这种所谓的自由意志早已将个体裹挟其中,锁入既有的技术路径。平台正以某种形式的“数字自由”来达到对个人自由意志的支配和背离,加速对使用者的实际控制。
3.削弱“主体性”。
个体利用健康管理平台的本意是为了提升生活品质、实现意志和向往,这一过程中,人理所应当地作为主体在行动。主体性是人在实践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本质规定性。然而在当今的数字时代,人们出于某种需要而生产出来的“技术体系”逐渐显现出强大的能动性和意志。随着算法的逐渐迫近,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被不断解构和异化,(24)胡冰:《分裂、反噬与迷失:“玩乐劳动”视角下青年社交媒介使用异化》,《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人的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被“悬置”,显现出多迈尔(Dallmayr)笔下“主体性黄昏”——“主体性的观念已然正在丧失它的力量”(25)[美]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页。——的特征。
每天打卡、记录,如果断签了会很难受,一天不记录心里也会很没底。(受访者11)
刚开始对自己特别严格,几乎完全按照它给的管理方案进行,每天按时起床、睡觉、运动,一点也不敢多吃,我的生活好像被它格式化了,我也有些麻木。(受访者10)
keep上会显示你这次运动消耗了多少卡路里,有时候真的很累,但为了与今天多摄入的热量抵消,还是会撑下去。这样会少一点吃多了的“罪恶感”。(受访者9)
个体享受着健康管理平台提供的“优质”服务,并在平台上对自我尽情“书写”,这些看似自由的活动实质是对人主体性的剥夺。(26)蓝江:《外主体的诞生——数字时代下主体形态的流变》,《求索》2021年第3期。强大的算法和技术控制,凌驾于具体的人之上,个体被技术数据化,分解为数字代码和符号。此时,理性自律并能做出自我决定的人不是被延伸,而是成为被算法驯化的对象,配合着技术的范式和逻辑习惯性地“跟随跑”,主体性被僭越,变得愈加空洞和摇摇欲坠。(27)曾白凌:《媒介权力:论平台在算法中的媒体责任》,《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1年第10期。
五、何以抵抗——平台抵抗的日常实践与反思
“算法社会”是技术对时代的命名,是我们对媒介技术深刻作用于自身生活的自觉或不自觉承认。平台作为开展行动的基础设施和社会运转的底层架构,依靠技术逻辑构建起一个全新的空间场所,实现了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浸染、渗透。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平台逐渐由“进入”人们的生活到“控制”人们的生活,日益显现出异化的特征和趋势。
上文分析可见,健康管理平台的功能指向和个体对自我的认同与社会形象的构建,成为其进入平台的主要因素。这一过程中,平台亦在技术包容的外衣下以一种“友好”的手段实施暴力,借助健康管理的美名,左右人的情绪、规定人的行动甚至固化人的思维,逐渐形成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同时,违逆人们的“初心”、背离“自由意志”、僭越和剥夺人的主体性,将人们置于平台控制与算法迷局的困境之中。但问题是,何以抵抗?
尽管平台使用过程中人们可以时刻感知到受控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束手以待,完全被数字技术和算法把持操纵。面对平台中管理与控制、自由与奴役的交锋,人们或可通过对作为技术物的算法和算法社会中的自我重新审视,通过“自我调适”“空间隔绝”以及对“算法规则的主动嵌入”等战术进行平台抵抗,成为应对技术冲击与自由实现之间张力的有效实践。
不忍心卸载软件,为了防止情绪一直被影响,我也在慢慢去找适合自己的饮食结构、运动训练;也会和懂我的人聊天交流,算是缓解压力,逐渐回归正常生活吧。(受访者3)
它只是一个辅助,咱们是用它来了解健康、管理健康,而不是被它牵着鼻子走,也不必为了多运动一点还是少运动一点、多吃一点还是少吃一点而纠结。说白了这不是一两天的事,要学会乐在其中,而不是被折磨。(受访者2)
从受访者的表述中可以看出,面对平台权力的控制和带来的消极体验,平台用户并非直接放弃抵抗或选择“躺平”任其摆布,而是在自我检视中觉醒,开始对平台和处于平台中的自我反思审视。他(她)们有一套自己的“止损法则”和底层策略,在不改变平台规则的前提下,转变自己的作战空间,通过这一平台之外的日常行动实践,通过自我调适寻找出路。
我用“薄荷”(薄荷健康)的那几个月每天都好焦虑,生无可恋,卸载之后我的快乐又回来了。(受访者11)
用了一阵子就删了,虽然我体脂偏高一直想减,可是愉悦和幸福更重要,对我来说这些平台降低了我的幸福感,我删了。(受访者12)
对于很多平台用户来说,当算法产品无法带来使用的快感、无法辅助其达成既定目标,甚至开始背离使用的初衷,删除、卸载、弃用等操作成了个体对算法产品最常用的隔绝策略。这看似是一种逃避,实则是个体对平台机制进行抵抗的主动作为。
除此之外,个体也会将自己的谋略主动嵌入到算法的规则之中,甚至尝试对算法进行“反向规训”以示抵抗。
推送的内容太多了,确实挺烦人的,有时候也影响心情。刚开始我就点个“叉号”,后来嫌麻烦,直接把消息推送关了。(受访者5)
看到感兴趣的内容点个赞,有时候不感兴趣的我也点,就是不想让它推送的太单一,也不想它太准确地把握我的喜好。(受访者8)
这些“反向规训”包括:在平台推荐不感兴趣的健康内容时点击“叉号”或直接在消息“设置”中关闭“个性化推送”;在不影响正常使用的情况下,拒绝平台中的“位置访问”“通讯录访问”;对感兴趣的内容点赞收藏,主动进行引导等等。这些主动设置使个体实现了内容的“自我定制”,通过自身有意识的行为和个人的主动性产生了新的微权力,(28)张萌:《从规训到控制:算法社会的技术幽灵与底层战术》,《国际新闻界》2022年第1期。也是个体挣脱平台控制、抵制技术异化、捍卫主体性愿望的实践表达。但用户作为平台中的参与者,即使点击“叉号”、关闭推送,也未能完全脱离平台的追踪和控制,甚至可能使算法产生更加精确的数据,带来新的挑战和问题。
于此,对平台及其产生的结果保持理性审慎的认知,将健康管理平台视为一种铺助生活、管理生活的中介性工具而非生活的掌控者、塑造者和定义者,是数字时代面对平台强大逻辑,坚守自身主体性、发展个人意志、真正实现生活向往的应有之义和现实考量。
六、结语
利用平台进行健康的自我管理,是“平台社会”中个体对社会健康文化的适应及更好地实现数字化生存的自觉行动。在这一过程中,平台日渐完善的形态、愈发便捷的功能以及个体寻求自我认同、构建社会形象的需求,成为对健康管理平台使用的动因。技术的不断加持,使平台的控制意图日益凸显,演化为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带来一系列受困体验和认同挑战。平台僭越人的主体性,成为自由的设定者,并以一种“无所不能”的“友好”手段对个体实施新的禁锢,使其不同程度地沦为技术的一部分。
回顾整个访谈过程以及后续研究,我们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数字平台在日常生活中的深度嵌入,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数字平台作为数字社会新型基础设施的强大功能。从现实层面出发,日常生活已经离不开平台的介入,自我管理也必然会加入平台的力量;从价值层面分析,我们仍然对平台与数字生活演化保持乐观。本文重点聚焦个体对健康管理平台的使用动机并探究其平台使用过程中的异化困境,希望能对数字时代个体更好地利用平台管理自我、发展个人意志、实现生活向往起到些许完善作用。
技术与技术的社会应用,永远都是社会研究的重点话题,但数字技术应用的过程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广度、深度和速度,必将是我们持续关注的焦点。在人们欢呼技术应用带来美好新生活的同时,对技术应用的异化保持高度警惕,本身也属于美好新生活的伦理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