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落尽见真淳
2022-12-28陈海波
○陈海波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因为,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尼采
当现实辜负了理想,当理想在现实的泥淖里再也扑腾不出浪花,仁人志士们依然贴着心行走,向着认定的方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原的忠贞与高洁;“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李太白的执着与信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杜甫兼济苍生的希望与祈愿;“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是苏轼壮志未酬的豪情与渴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范仲淹一生的梦想和追寻……大展宏图时都是一样的酣畅淋漓,志不达时寻求精神突围的方式却各不相同。
然而在众多的突围面前,唯陶渊明与众不同,他秉承着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的原则,辞官归隐,期冀过一种“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究其过往,细品其诗歌,不难发现,他的“但使愿无违”,他的“此中有真意”,是掩盖不住他灵魂深处那个真实的声音的。
鲁迅曾说,陶渊明归隐后,决非整日整夜地飘飘然,决非浑身是静穆。在《读〈山海经〉·其十》里,陶渊明咏颂:“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仔细研读,即可体会到诗人内心深处依然有壮志未酬之感慨,所以才会“欲辨已忘言”。
这种心境,要从他的童年生活说起。
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黑匣子”,从那里能找到其人生蕴含的一切轨迹。
陶渊明的曾祖父是东晋大司马陶侃,陶渊明自幼受到良好的家教,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很早就立下了“大济苍生”的壮志。陶渊明幼年时,父亲去世,陶渊明跟随母亲和外祖父生活。外祖父孟嘉家中藏书很多,陶渊明在那里饱读诗书,打下了坚实的思想、文学基础,这在后来陶渊明写“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陶渊明外祖父孟嘉“好酣酒,逾多不乱;至于忘怀得意,旁若无人”,这些都可以在后来陶渊明的身上和他的诗文中找到影子。
陶渊明生逢乱世,其在世几十年,朝代三异,发生几次废立皇帝事件,每一次都伴随着血雨腥风,这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当权者把战争带来的经济灾难转嫁给百姓,大量兼并土地,加重赋税徭役。陶渊明抱着明君贤臣的理想步入仕途,欲通过政行实现他的远大理想,但黑暗的现实却让他处处碰壁。为官十二年,“五仕五隐”,最高做到参军、县令这样的官职,“求之靡途”,很难再向上发展。他看不惯官场政治的卑劣和腐败,试图有所作为,终于在彭泽做县令时大刀阔斧清查户籍,与当地一霸何家结怨。何家买通“督邮”(考核官员政绩的官)找陶渊明的麻烦。陶渊明大怒,“我安能为五斗米折腰!”他连夜辞官而去,回家之后就写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从此对官场绝望,从仕途中游离出来,“躬耕自资”,归隐田园。
他终于看透了:世间的黑暗和污浊,本就是这样循环不尽的。
他把田园作为污浊社会的对立面着意刻画、赞美。极普通的景物,经他笔“绘”,变成了一幅幅恬淡宁静的风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劳作,憩息,饮酒,读书,字里行间无不流淌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真淳。为此,林庾先生称陶渊明为“历史上最优秀最朴素的白描诗人”。
而其实,陶渊明归隐后谋生维艰,其情状并不像他在诗中表现得那样浪漫、悠闲,晚年尤其贫困,“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棉。”正因如此,陶渊明时常觉得自己选择的归隐生活有所欠缺,于心不甘。这在他五十岁所做的《杂诗》中可以感受到:“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暮年的诗人感到自己终将碌碌无为渡过余生,不禁悲从中来。少时壮志豪情已成梦幻,却还常常扰乱他的内心,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所幸,在他辞官16年后,在困顿的生活中,在灵魂不得安宁的日子里,他找到了心中的桃花源,也给世人寻下了一个美好的“归宿”。他把心中万般忧伤化作美丽的桃花昭示未来,淡淡的写景叙事中飘溢着安居乐业的幸福与满足。他用心中最热烈的治国理想来弥补对现实的无限失望,令无数后人向往、追寻。
人世间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受,水到而渠自成。
梁衡曾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仅仅是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是的,你看“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里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欺诈,人与人是和谐相处的,人与自然也是和谐相处的。这是一个最幸福的人类社会版本,这样的世外桃源成了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梦想,后世的每一个人梦中都有陶渊明的影子。这梦想蛰居在陶渊明心中,从未成真,成为他一生之憾。
陶渊明写此文时57岁,距离他离开人世只有6年,可谓用几乎一生的恩怨情思写就了《桃花源记》。他的人间理想不乏同构者,在他之后,英国出现了《乌托邦》,意大利出现了《太阳城》,这两部书的构思和《桃花源记》有着惊人的相似。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年代,在《共产党宣言》里,马、恩描绘的社会终极蓝图和桃花源也没有什么两样。
博尔赫斯说,时间是一个广场。在这个时间的广场里,每个人的生死历程何其短暂。那个童年时睁着纯澈的眸子期冀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陶渊明,转眼已离我们十多个世纪了。如果陶渊明知晓他的田园理想对今天世人的影响,纵使心中有再多的不甘、有再多的悲哀和遗憾,也足以欣慰了吧。还有怎样的豪情壮志能比这样的人间清醒、终极梦想更永恒的呢?!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在时间的圆圈里,真理终将浮出水面。而真理之外的一切,却往往是难以承受的哀愁。守候真理,也意味着相伴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