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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旅行类纪实片的跨域旅行叙事研究
——以《锵锵行天下》和《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为例

2022-12-28司景新

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旅行者旅行文化

司景新

一、引言

当代意义的旅行是后工业时代现代性的例证。休闲代替工作成为现代社会安排的中心。休闲时间的增加,可自由支配的收入增加,地方准入许可变宽和现代交通的发展带来了旅行的日常化、普遍化,[1]发展出了跟团游、背包客自助游、艺术旅行、探险旅行、边打工边旅行以及居游等多种旅行模式。旅行书写成为重要的日常传播内容,各种旅行网站、电视旅行节目、杂志书籍、社交媒体的旅行资讯分享受到大众的欢迎。

印正与反刍是现有旅行书写的主要模式。作者按图索骥、一一朝圣,详细记载沿途见闻、食宿安排、趣事逸闻等旅行经验。网红地打卡和旅途中的自拍刺激着人们的表现欲。以娱乐为主的旅游真人秀节目将“在路上”作为明星消费文化所强调的内容。旅行越来越成为被符号与资讯建构的虚拟活动,游客凝视所衍生出的影像构成了封闭、持续的幻觉体系。[2]旅行过程中的文化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真实性,只是一部基于自己文化倾向的,由自我演出的“戏剧”。旅行者如何在真实世界与旅游产业所建构的商品化的虚拟世界中获取文化经验,成为需要研讨的问题。

人类有着漫长的旅行史。旅行包括旅游、移民、商旅贸易、迁徙、探险等,都与居家相对应,指人徒步或通过交通工具进行的长距离位移,也指包含位移的活动。人类学家凯罗尔·威廉姆斯曾宣称:“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个旅行者,奥德赛的故事。”[3]心理学家荣格强调旅行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之一。[4]旅行是长距离位移,是离开家居处所而往他处。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旅程会带来各种情绪,旅行者跨出自我所熟知的地理文化环境,与陌生人接触。[5]无论是远古的奥德修斯式的英雄的远航与归家,还是欧洲全球殖民扩张时代行至美洲、非洲的冒险之旅、发现之旅;无论是中国古人在山川之间的“逍遥游”,还是近现代国人在异文明中经受的自我裂变,乃至当代国际大都市之间转瞬即逝的商旅活动——旅行对促进人类认知世界与他者,形成自我认同,确立承认与差异的关系,促进社会变革等方面,都有重要意义。[6]流动性、跨文化接触是20世纪以来的普遍特征。旅行包含着对现实世界的逃避、怀乡,寻求庇护的动机和寻求未被玷污的土地的幻觉,同时也体现了在日益趋同的世界中寻求文化、地域和种族差异的努力。[7]旅行是现代性空间想象与主体意识双重建构的产物。旅行者身处的既不在此,也不在彼的阈限空间,使他能够自由出入于不同文化的夹缝,从固定的主体视域转向视域的不确定性。旅行是主体与他者在异域空间的相遇。旅行者在探索他者的同时,也在探索着自己,在描述他者形象的同时,也在书写着自我形象。

历史上的旅行书写包括探险文学、朝圣记、游记、大使出使记述、传教士日记、航海日志、科学考察报告、异国生活回忆录、旅行文学等文本。通过地理描述、历史撰述、自传文学进行主体建构与风景镜像描述,旅行书写超越了简单的叙事,进入了广阔的文化社会空间,体现了丰富的复调性。旅行书写的魅力源于虚与实、主观与客观、知性与感性、新奇与熟悉、短暂与恒常的交缠与催化。[5]在现代与后现代,旅行书写已经发生哲学转向。属于冒险犯难的探险家时代已结束,属于深思内省的旅行写作时代生机盎然、方兴未艾。

当代人对于“诗和远方”的向往成为旅行类深度纪实作品不断创新的原动力。《搭车去柏林》《侣行》《奇遇人生》《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等旅行纪实片将旅行者的真实经历呈现在观众面前。2018年由腾讯新闻出品的海外深度文化体验旅行节目《锵锵行天下》第一季,由脱口秀节目主持人窦文涛与嘉宾以独特视角、个人化感受、多维度信息的对谈旅行方式,开启土耳其与希腊两个国度的探索之旅,在豆瓣网拿下9.2的高分。2019年由腾讯视频出品的文化旅行纪实片《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由西川、夏雨、陈粒担任嘉宾,展开了一场日本文化溯源的“旅读”之行。其独特清新的影像呈现形式和文化探索视角引发了受众的好奇和共鸣。这两档节目都试图在跨域文化之旅中拓展旅行书写的空间,丰富旅行书写的调性。

文化旅行类媒体的旅行书写如何突破当代人旅游经验的封闭性,给我们带来更多思考与体悟?当远方异域已经为人所知,媒体的跨域旅行书写如何彰显旅行者独特的视点,又如何超越对异域情调的审美执迷,开启对普遍性的崭新诠释?文化旅行类纪实片通过怎样的叙事策略,完成自我发现之旅呢?本文深入当代跨域旅行书写的肌理,结合对《锵锵行天下》《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两档文化旅行类视频节目的内容分析,探讨跨域旅行媒体叙事的空间建构、跨文化交往原则、主体意识及其相应的叙事策略和结构模式。

二、从想象地理到具身体验:旅行空间的建构

旅行意味着移动身体和跨越空间。旅行在空间中发生。其最突出的意义莫过于空间体验。这是一个不断凝视和具身体验的过程,并通过文化解码、协商和建构得以形成。

(一)游客凝视下的旅行空间

旅行的空间——非日常空间,与居家相对应,可以分成自然和社会两个方面。前者指非日常空间物的一面,包括山川、物产、建筑等;后者指非日常空间人的一面,包括人物、风俗、历史等。地理空间蕴含着文化符码。旅行者在观看时进行着文化解码,运用的是自身的文化意义和价值。在旅行中,空间由一系列的策略而想象、建构、驱逐并占有。新的、理想的和想象的空间必须与旧的、人们熟悉的现实空间相联系,使之形成一种熟悉中的异化和陌生中的归化,才能唤起人们追寻它的欲望和动力。[8]我们总是在选择我们看或不看什么,选择去遇见什么人,我们总是在发明我们的目的地。[9]游客的行为往往是收集标志、寻找差异,抽离日常经验到旅游景点寻找符码,而游客和景物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往往不是景物本身,而是对景物的某个描述。他们在观看凝视特定的景致时,会受制于个人的经验和记忆,以及各种规则、风格。在全世界流转的各地影像与文本也会形成凝视的框架。人们通过观念、技术、渴望、期待的滤镜,来凝视周遭世界。因此,凝视是一场表演,它会替这个世界安排先后顺序,塑造模样,划分类别。[2]从猎景式凝视、旁观凝视、虔诚凝视、环境凝视、媒体化凝视到人类学凝视,游客尝试在意义和符号的历史组合里解释它们所在的位置。而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旅行意图和旅行方式,从而会发现不同的地理景观。[2]旅行书写中的空间因此被认为是所谓中间空间,即既非旅行地空间的真实再现,亦非旅行者母国的欲望投射空间,而是书写者通过异化法和归化法对异域知识重新整理而创造的空间,是旅行者将母国欲望期待与旅行地的景观进行协商后的建构结果。[10]

(二)从想象地理出发

旅行始于想象地理,即已有文本和影像对地理空间的描述在旅人身上留下的印象。自东而西的想象、旅行与认识,有史以来从未间断。[11]《锵锵行天下》的土耳其、希腊之旅是这种旅行的现代延续。在第一集开头,节目组开启观众的视野,以俯拍的场景拍下窦文涛和两位嘉宾许子东和周轶君登上公元1348年所建古代城防制高地加拉达塔,勾勒出伊斯坦布尔地处欧亚交界,居于中国与欧洲之间的位置。窦文涛引用拿破仑的话,“假如世界是一个国家,那么首都一定是伊斯坦布尔。”这是伊斯坦布尔最为人所熟知的标签。节目第一站,来到的是“东方快车”终点的配套酒店,当地著名的豪华酒店佩拉宫。这里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酒店。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常在此发生间谍事件。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片段,古老的电梯,在阿加莎住过的房间的谈话,爵士乐营造出的欧洲古典情调,创造出富于张力的叙事场景,引发读者的兴趣,推动情节的发展。这种“西方眼中的东方”的切入视角,体现了长期以来人们对伊斯坦布尔的印象。

随着旅程的深入,越来越多关于土耳其和希腊的文学、艺术、哲学描述参与到节目中。窦文涛读着土耳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探访伊斯坦布尔的寻常街巷,走进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触摸当地人的日常故事。这部小说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伊斯坦布尔的风情与社会。这位以描写当代土耳其文化、政治、社会见长的作家的另一部作品《我的名字叫红》也为节目组打开了一扇通往细密画工作室的门。此外,安格尔的名画《土耳其浴室》,苏丹后宫的种种传说故事,《古希腊的神话与传说》都在土耳其的旅程中被提及。而在希腊的旅程中,《荷马史诗》、古希腊神话与传说、《艺术的故事》带出了亦传说、亦历史的希腊故事。无疑,作为有着厚重历史和复杂文化的国家,关于土耳其和希腊的丰富论述是开启旅程的钥匙,也让人对其充满着期待。它们勾勒出凝视框架,让节目的寻访有据可寻。

《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则更为直接。节目组将本片定位为“旅读”,即带着书上路。节目以诗人西川、演员夏雨、歌手陈粒三位旅读人作为三条主线。他(她)们每集各自携带一本日本人撰写且与节目主题相关的书,探访日本不同的地方。节目分八集——《一个人的天堂》《吃的秘密》《未知的世界:推理、妖怪、物哀》《消失的职业》《喝的好奇》《无用的设计》《建筑的O.S》和《自由的艺术》。节目对书中提出的问题充满好奇,带着困惑在旅途中寻找答案。节目共出现了24本书,其中有小说《雪国》《嫌疑人X的献身》,有历史人物传记《千利休:无言的前卫》《小津》,有展现日本动漫和游戏历史与哲思的《日本漫画60年》《任天堂哲学》,有匠人和艺术家的自述《工匠自我修养》《无用之用》,也有《持守一间小而美的咖啡馆》这样的有关日本日常的叙述。它们展示了日本特有的文化与思维方式,呈现了日本的历史与价值,提供了关于日本的想象。节目以此为进入日本的进路和对话的对象,始终在旅途中与书中的世界共鸣和互动。这种将旅行和阅读结合的“旅读”方式,创造出与受众的需求与欲望共鸣的世界,赋予地理空间和旅行者及观众一种关系。嘉宾带着观众所遨游的世界,并非只是外在的历史和地理世界,也是内在于心灵的神秘的、令人遐想的意义世界。他们所走过的是经过心理体验与观察的行程,串联着路上的风景和人事。

(三)具身化的旅程:空间的再发现

旅行是身体的位移及到场,但日趋符号化的旅游景观和游客凝视常常造成“视而不见”的封闭体验。快速打卡式的旅行,以拍照发朋友圈为目的的旅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成为流行。这种现象的普遍化也反向召唤旅行者应在符号化的旅行消费,旅行的“乌托邦”理想与不可替代的具身在场旅行之间寻求动态平衡。旅游转向论者提出的“具身化”和“表演转向”[2],认为游客凝视不限于视觉表征,还应调动视觉、触觉和听觉等多重感官,认为“游客自己也是制造者,参与旅游景点的制造,他们可以通过各种形态、感官、时间,从不同角度体验一个地方。虽然我们说人很容易因为流通广泛的再现与主题化建筑而影响凝视的角度,或预设他们凝视的角度,但凝视无法事先决定,也无法完全掌控”[12]。这些理论将旅游和游客凝视视为具身的体验和观看过程,强调身体的在场,重视旅行者与旅行地之间的双向塑造。旅行空间是具体的。旅行路线、城市布局、建筑结构、空间的文化属性赋予了空间大量富于历史真实感的细节。旅行不是对已有信息的简单印证,而是亲身体验的发现之旅。旅行就是触摸真实的目的地,真实地体验当地环境,发挥所有感官,并投注时间,沉浸其中。

《锵锵行天下》是由土耳其走向希腊。节目没有急于去追逐热门景点,如圣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也无意制造冲突和戏剧性;而是让观众跟随着旅行者与旅行地和人相遇,来到细密画工作室、土耳其浴室、大巴扎、东罗马圆形竞技场,游走在伊斯坦布尔街头。节目组和当地的艺术家、商贩、街头偶遇的中学生聊天,拍摄下他们的日常,在街头随时喝茶聊天,感受当地的生活气息。在希腊,窦文涛首先来到的是科斯岛,在岛上骑行,感受爱琴海的微风,和餐馆老板、电视台记者、伊拉克难民聊天,用他特有的逗趣方式凝视和感受。

在《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中,旅行线路和空间背景的展现不以时间或移动的顺序展开。叙事逻辑不是线性框架,而是沿着“旅读”思考的线索推进,寻找灵活多变的“液态”脉络。不仅三位嘉宾的旅程片段相互穿插,每位嘉宾的行程在节目中通过编辑在不同地点间跳跃闪回。节目有宏大命题,也有微观日常生活体验,讨论自然,富有深意,叙事充满质感。在《推理、妖怪、物哀》一集中,三位嘉宾分别探寻日本的推理、妖怪和物哀文化。西川探访雪国,拜访有千年历史的城址遗迹柳之寓所,在东京与春香原盆栽美术馆馆长长谈。夏雨在和歌山县白滨町,走访拥有最多推理小说藏书的神户林书堂,又到东京体验被誉为最难的密室逃脱游戏“inspire东京”。陈粒体验吉尼斯纪录中最大、最恐怖的鬼屋东京富士急鬼屋,又来到鸟取县境港世界妖怪大会,在东京拜访生剥鬼餐厅。在《自由的艺术》一集中,西川走访松尾芭蕉纪念馆,和日本当代诗人古川俊太郎聊日本诗歌;到访金刀比罗宫,寄望自古人处获得创造的秘密。陈粒漫步在文艺圣地东京下北泽、新宿和涩谷,思考音乐与人生的关系。夏雨在北海道二世谷滑雪,与岩井俊二聊青春的得与失,走访隐藏在闹市中的魔术商店东京magic land,在爱好里体味人生。在这些行程中,每个具体的地点不只是一种景观,而是构成了日本文化发生和具体化的场域。旅行者亲历和投入其中,获得直观的体验和感悟。节目以低饱和度的影调,呈现日本的日常,剪辑迷离梦幻,推进节奏舒缓安静,看似平淡的记录充分体现了当下感和在场性。观众可以通过自己的思维活动,通过体会镜头背后的意蕴,将镜头之间可能存在的叙事空缺、意义空缺填补起来,从而参与视听语言的诉说,或与阅读发生共鸣,或进行反思,体验一个真正的日本文化空间。

三、从独特进入,由普遍回归:与他者相遇

在旅行中,旅行者走入异质空间,与独特的他者相遇,感受差异,在他者的镜像中反思自我,在对话与交锋中获得新知。

(一)异质空间里的转换与交流

旅行远非只是人群在空间上的移动,也不仅是自我教育、自我认识以及自我愉悦的途径,而是提供了在异质空间进行转换和交流的契机。旅行能创造自我与他者的相遇,意味着主体同时在地理上和心理上跨越了隔离差异群体的意义边界。跨越有机会为双方提供参照的镜子,让彼此在对方那里看到自己,觉察差异,唤醒自我意识[10]:一方面,旅行者总是面对不熟悉的文化,自己需要做出判断和选择;另一方面,他者的文化常常迫使旅行者返回自己的文化,要求他们比较自己的文化,思考自己的文化。

在中国古代,从穆天子西行到秦汉帝王眺望海上三山,再到东汉以后佛教高僧西行取经,道路各自不同,但都持续演绎着以远处存在补充己身缺憾之他者的故事。[11]无论是魏晋南北朝将西天当作真谛之所在,还是宋元对异域风情与奇物的强烈好奇心以及明朝郑和对于西洋的探索,都表现出了公元15世纪末以前,中国知识人把握其他国度的观念与事物的雄心。无论是清朝使节的西行,还是独立知识人的西行,都体现出“周行天下”的雄心,其追求均为借助于异域物产与制度,再拓华夏文明的世界活动空间……对于参与这些世界活动的人而言,在内在于他们的社会世界之外,寻找对于内在世界有用的外在,依旧是一项被赋予浓厚本土意义的事业。[11]

在《旅行的问题》中,桑塔格概括了西方现当代异国旅行书写的常规做法:即“总是将‘我们’与‘他们’对立起来,形成一种会导致批评视角受到限制的二元关系”;而几乎所有反思性旅行书写的叙述主体都自身经历过现代文明的异化,旅行既支持了他们的那种或怀疑、或猎奇、或强烈诉求美学的世界观,也是他们克服异化的历练。[13]人在远方异地,正因为凝视,才可规范和控制不同感官经验之间的关系,才可辨认什么东西看起来非比寻常,能察觉差异到底在哪里,什么东西算是他者。[2]虽然旅行书写以记录实证经验自诩,但潜藏在旅行者心中的欲求却促使自我主体持续借由外在世界的刺激而生內省,思考“我”与“他者”的定义,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旅行书写应建构作者的自我主体以及和他者之间的对话交锋……在一次一次离与返的旅程中锻造开阔的视野,累积丰厚的文化资本。移动的过程使自我更开放地与异文化对话,在不同的他者的镜像中趋近于理想。[14]

(二)跨越边界:他者作为镜像

从中国向西,走向中东和欧洲,《锵锵行天下》的土耳其和希腊之行跨越了文化、民族、宗教信仰、社会等界限,与不同的文明相遇,并以此作为自我反思的参照。节目组选择了两位在当地生活学习多年的中国学者作为顾问嘉宾,以他们的长期观察和体验担当起不同文化间的桥梁。一位是在土耳其研究宗教社会学的青年学者守信——他熟悉伊斯兰文化和基督教历史,对当地的风俗习惯和各种典故如数家珍;一位是在土耳其生活多年,在雅典大学艺术史专业学习,致力于翻译《荷马史诗》的学者杨少波——他言必称希腊,对希腊文化艺术见地颇深。这为节目带来了关于当地历史遗迹、神话传说、社会文化背后的逻辑和意义的深度思考。同时,作为中国人,他们长时间的旅居经历和体验,为反思“来处”提供了参照。旅居之地成了思考的镜子。

在《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中,节目走进日本,发掘日本独特的文化、生活方式与历史,探寻其独有的精神特质,如忍者文化、便当、茶道、建筑、艺术、设计、物哀。在感叹日本文化在苦修中感受生命,在迈向死亡中感受生命的物哀思想时,西川反思中国传统文化里也有物哀,但现在的生活噪音太多。强大的自然力量迫使日本人处理自然与人的关系,形成建筑的维护制度。夏雨感慨小时候家乡青岛特别美,老建筑还没被大量拆除,现在的一些建筑规模虽宏大,但值得品味的建筑却很少。陈粒在落合博晃体会到美术馆让人暂时逃离都市生活,忘记束缚,自由的艺术创造空间和想象力可以提供退后一步看生活的机会。在旅行中,对日本文化的观看激发了旅行者自身的灵感和想象力。作为中国文明的他者,日本文化是国人返观自身的一面镜子和中国文化自身建构的参照。

(三)开放的对话与交锋

理解他者需要开放,需要在对话中映照、对比和讨论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文化、思想和问题。在历史中,个人灵魂深处沉淀的文化思索更有机会浮出水面;在对话中,让他者的知识更有机会促进自我认知的迭代,推动自我重构。旅行提供了这样的直面他者,贴近他者,与他者深度交流的契机。

在《锵锵行天下》中,“锵锵三人行”式的聊天是节目的硬核。其既有对当地人的访谈,也有和嘉宾的对话。窦文涛深入他者世界,和当地人进行零距离的交流。借助对知名作家,被誉为“土耳其代言人”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专访,窦文涛解开了众多关于土耳其的疑惑,如土耳其传统与现代化,世俗化与伊斯兰化,土耳其传统文化的创新,土耳其如何面对西方,土耳其的文学与政治等。对谈呼应了中国如何开放,如何不做传统的奴隶和敌人,如何尊重个性等问题。另有一场与大巴扎里的百年地毯商的对话。对话涉及家族传承,如何做生意,不开分店的经营之道等。对话中许子东引述《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谈论意大利、日本的职人精神,对比精工细作还是扩大市场,求新求变还是代代相传。此行中,节目组还与土耳其女歌手、女大学生、细密画工作室的艺术家,希腊科斯岛警察、市长、企业家和伊拉克难民进行了对话。

多档聊天式的圆桌谈话也将看到的文明与文化与中国并置思考。节目从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建筑联想到历史的层累叠加;提及葛兆光的《宅兹中国》将王道视为中国的核心,与之对照,作为帝国的土耳其将“城”作为核心;思考“斩草除根式”与“欧亚交接式”两种价值观。在希腊与杨少波的谈话中,节目从古希腊的“逻各斯”和老子的“道”说起,就古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差异深入交流。

《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也充满了对话、交流和发问。对话对象有便当达人、旅日学者、鲸鱼料理店老板、盆栽美术馆专家、推理书店老板、京都国际文化中心所长、忍者继承人、咖啡职人、茶人、知名设计师、电机工厂社长、枯山水庭园传人、音乐达人和电影导演等。访谈对象也不乏普通日本人和在街头偶遇的日本人。节目通过与普通日本职员的饮酒对谈揭示他们放松解压的方式,通过同与动漫人物结婚的公务员的交流,了解日本独自生活的文化生态,感受东京街头咖啡小店的职人在手冲咖啡里注入的情感,与古建筑修复企业职人探讨在修复中保留古老神韵与建筑更新的时间观念。

(四)普遍性的回归:亲赴现场寻找证据以描述“真理”

对异域的探索不应只是对异域风情的猎奇,也不应该只是陶醉和迷失于文化休克,旅行最终意味着观看人在不寻常的脉络之下从事社会活动,了解社会生活的寻常方面。旅行是亲赴现场、寻找证据以描述“真理”,它可以加深人们对“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的感受。所有旅行最终要回归自己的感知,通过内省以体验隐藏于行程中的意义。[6]

《锵锵行天下》体验土耳其公共浴室,谈论伊斯兰教洗澡习俗,讨论古罗马人作为公共活动的洗澡,并将讨论延伸至中外裸体观念的差异,身体观看之道的禁忌和欲望。节目看土耳其细密画如何受到西方画和中国工笔的影响,讨论文明如何互鉴,又如何传承传统,也聊到远古艺术和今人艺术的悦神与悦人,文艺理论的形似和神似,抽象和个别的差异。节目在卡帕多奇亚的岩穴体会柏拉图的洞穴比喻,联想到张骞出使西域的凿空之旅和桃花源,把古代人在地下洞穴中的自卫比喻为中国的地道战,用顾城“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来形容洞穴之中人们的生活依然存在审美。在希腊,节目感受到希腊让人回到事物的源头,思考古希腊哲学中“认识你自己”,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观念,体会古希腊雕塑作为文化的高峰,体现出的高贵的庄严和静穆的伟大,感受古希腊艺术中的孩子气;在古希腊人问神之所的雅典德尔菲探讨神谕,称它是凝聚人心的软实力,体现出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感和命运感;在希腊的和风中感受酒神境界,感受中西方对个人和自然最和谐的关系体会的相契之处。

《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在体验日本的同时,发掘日本文化的来源,体验、探讨和反思其所展现的普世性。在《推理、妖怪、物哀》一集中,夏雨体会到世界里有太多针头线脑的东西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我们想要关注的东西是社会教给你要你关注的东西,掌握知识可以让人跳出自我看世界。此外,其强调这个世界有很多面,人性也很复杂,生活里充满了未知,人生的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当面对这些感到疲倦时,日本的推理小说可以给出某种答案,这就是其风靡的原因。在《消失的职业》一集中,可以看到日本人一边抗议一边接受现实,体会继承传统职业的人,在传统的克制中努力寻找自我的存在与价值,而这些或许会焕发这些职业的新生命。在《喝的好奇》一集中,西川在探访茶道时感到形式的存在,而背后的人跟茶碗的关系,喝茶的人与对面人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无用的设计》这一集注意到民间艺术的力量,注意到手作之物饱含心意,有独特的味道,而工业产品则遮蔽了人,少了味道。这可能是匠人精神在日本被重新认识,风靡世界的原因。

四、发现你自己:旅行主体的自我建构

通过旅行,旅行主体实现了身份的转换与确认,旅行叙事基于个体独特的经验展开,旅行也赋予旅行者更大的时空从而实现自我的重塑。

(一)身份确认、有限叙事与个体的卷入

马塞尔·普鲁斯特说:“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找寻新天地,而在于拥有新的眼光。想要旅行的驱动力表明了一种寻求知识与透明性的要求,以及在另一套关系中确立自我的需求。”[15]生活总须在神圣特殊与日常凡俗间流转,人类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才能恢复身心的健康。[2]旅行和度假是现代生活的根本要素。现代旅行承担宗教情怀,是克服现代自闭症的途径。旅行仿若宗教朝圣者之朝拜,抽离自身脉络,进入他者脉络,转换自身原有的身份;旅行带有神圣意涵乃因出走而令人兴奋,新奇并极欲获得自我实现。[5]旅行是一种考验,通过失去而获得自我认识与自我确认,旅行不是使旅行者发生新的变化,而是使其内在的、潜藏的性格品质显露出来。

旅行叙事的本质,在于旅行者在出发点与回归点之间产生的差异。这种差异使旅行成为主体建构的过程。持续不断的旅行刺激了文化感受力的复苏,激发了旅行主体的移情能力,使其获得了替代性经历,从而更加深刻地认识自己。[8]旅行与旅行叙事不仅表示出空间的移动及其地理经验,而且以隐喻的方式表现出内在精神生活的深入过程,在探索世界的同时也在探索自我。

在现代叙事中,旅行叙事也在由全知全能转为受限的视点。因为在现代社会的巨大悖论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持确定无疑。叙事表明古典的、完满而自信的个人被现代的、有限的个人所取代,再没有人可以稳妥地掌握一种权威的声音,普遍的老生常谈的判断不再存在。[6]旅行者和叙事者相结合,限制叙事带来的是认知世界的有限视角。真相需要接受者和叙述者一同去逐步探索。有限的叙述者,实际上突出的是一个个体形象,叙事必须由一个独特的人物个体来承担,发出的声音必须基于个人的独特经验。现实是通过旅行者个人的认识角度而被感知的,而不再是出于传统普遍的价值规则。[6]现代旅行叙事强调个人性和主观性的经历叙述,甚至会采用自传的形式。旅行观察者不是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是置于事物的中间或中心,卷入观看和被观看、谈论和被谈论的事件之中。赋予作者以自由表述的空间进行个性化叙事,重视形象的塑造和审美化的自我感受,诉诸美学想象和亲历性。[10]

(二)个性化的叙述者

《锵锵行天下》从片名就可看出其是《锵锵三人行》的“路上”延续。节目延续了《锵锵三人行》和《圆桌派》的主持人与嘉宾组合,由窦文涛担任主持,在土耳其由许子东和周轶君担任嘉宾,在希腊由周轶君与吴军担任嘉宾。节目形式就是将谈话的圆桌搬到了旅行的路上,一路边走边聊,旅行和谈话穿插融合。节目将窦文涛的叙述作为旁白贯穿节目始终,从窦文涛的视角、体验来呈现景物人文,三人思想火花的碰撞,语言的机智交锋甚至文涛的嬉笑戏谑都成为旅行路上的主要看点。观众想看他们在土耳其和希腊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更想听听他们聊些什么,窦文涛又会贡献什么样的段子。随时随地、应景应情而生,只要所游之地、所经之事能让话语主体有所感触,节目在任何地方都能聊起天来。另外,节目中嘉宾和主持人的身份界限逐渐模糊,也常常将后台前置,注重捕捉旅程中的一些微妙的细节,如窦文涛在佩拉宫酒店秀英语,主持人和嘉宾从许蕾姆浴室沐浴归来谈感想。节目如同多年老友相约旅行,窦文涛等人在轻松的气氛中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刻意与做作,谈话在一个自然真实的氛围中产生并被记录。

《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在开篇节目直陈其意,“书给我极大的安全感,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人离开了书,就如同离开空气一样不能生活。书是一切奇迹中最复杂最伟大的奇迹。旅读,是为了确认自己。”节目采取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捕捉和记录三位旅读人在路上的所见、所读、所思,困惑的、发现的,乃至他们的心路历程。旅程对他们带来的触动,三位嘉宾多以独白的方式向观众娓娓道来。在第一集,诗人西川就说,“我来日本是为了寻找中国消失而在日本保存的东西,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这样的神秘的东西,跟这个神秘的东西撞个满怀。”演员夏雨坦承,“以前每次来都很单一,希望自己能跳出来,跳到空中,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自己。人生就那么短,你是来学习的,是来看世界的。”歌手陈粒说,“我该去专注于什么,有时候会觉得迷茫。自己的旅行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没有社会环境的束缚,暂时忘掉一些很具体的生活。”节目也根据三人的各自特点和兴趣为他们量身订造独有的行程,使他们能在旅程中从不同的角度去体验日本,去思考并追寻自己的答案。诗人西川遇见诗人,在冰天雪地中聊发诗情,也怀着对日本的无知与好奇去探索。好动、喜欢日本漫画的夏雨对日本各种传统和现代生活加以体验,体验忍者,操作机器人,变魔术,感受日本现代化带来的思考。细腻文艺范的陈粒在博物馆和咖啡馆感受日本的设计与创造,也在光影和清风间体验日本的日常。他们将生活和生命经验与书、与情境互动,述说旅途历程与他人、异地建立暂时的互动关系。

(三)自我的重塑:在更大时空中寻找位置

人在旅程中就是把自己的生活放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中,从而能够更加明白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在旅程中确认自己的想法,解决自己的困惑,探寻自己的答案,在开阔眼界的同时重新认识自己,重新理解旅行的目的和意义。

在《锵锵行天下》中,主持人和嘉宾在土耳其和希腊的旅途中,不断通过与当地文化的相遇和自省来更新自我。他们在伊斯坦布尔纯真博物馆思考为何有如此纯真的爱情;在大巴扎反思百年老店的生存哲理;在苏菲派旋转舞的律动间捕捉进入幽冥境界的刹那;在安纳托利亚高原洞穴冥想人类逃避乱世时的隐身之谜;在希腊科斯岛体会当地闲适的慢节奏生活;在费拉史前博物馆欣赏壁画,体会古希腊文明的清明平衡;面对德尔菲神谕重拾“认识你自己”;在雅典的废墟下体会“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深意。最后,主持人和嘉宾感到,这趟旅程就是希腊化东传的逆行路线,就像是从今天往回回到原点,寻找一种文明的源头,寻找薪尽火传的火种。一段旅程下来,穿越历史走廊,体验慢生活,他们仿佛收获了一个新的自己。窦文涛在节目中称,旅行最大的收获是出现了无数的问题,暴露了无数的无知。

在《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中,日本作为他者,他的“吃的秘密”,隐藏在推理、妖怪、物哀背后的未知的世界;他的匠人精神,设计、建筑和艺术背后的理念,无不带给旅读者深深的思考和自省。于是,在《吃的秘密》中,西川在香川追寻乌冬面的起源时,思考遣唐使给日本带来的发展和明治维新后日本对中国的影响。夏雨在太地町走访日本人捕鲸食鲸的故事,谈到自己和小动物的故事,思考人如何与动物和谐相处。在《无用的设计》一集中,陈粒追问,什么是我们需要的设计呢?人是否需要这么多?千方百计开发的设计是否必要?夏雨发问,人类一直在发展什么呢?物质过度丰盛是否会让人快乐?旅行让旅行者的生活坐标发生了转换,超越日常和熟悉的空间,进入别样的时空,在新的地点与新的事物碰撞,激发出新的体验和思考。

五、结语

普拉特创造了“接触地带”这一核心术语,用来界定“分离的文化相遇、碰撞、相互较量的社会空间”。[16]旅行通过这种从旧世界到新世界,从熟悉的世界到陌生的世界,从自我的世界到他者的世界的转换,推动自我的塑造和超越。在《锵锵行天下》和《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的旅行叙事中,有近距离的观察、凝视,客观中性的民族志式的记录和描述,将想象地理与具身的体验进行协商,从而书写旅行景观;有跨越地理和心理的边界,对观察对象更全面、细致和深入的理解,在了解、同情的基础上,让他者开口说话,在异质空间中与他者相遇和对话;让旅行刺激文化感受力,激发旅行主体的移情能力,在探索异域的同时探索自我,从而在从熟悉的世界到陌生的世界,从自我的世界到他者的世界的转换中,推动自我的塑造和超越。旅行者在身体经受空间位移的同时,更经受的是精神的历练,在与他者交往的同时,也与自我相遇。旅行具有精神解放和超脱的意义。旅行不再只是探索未知世界的工具,更成为探索自我、观照自我、超越自我的一种身体-话语实践,并且成为语言和启示后现代游牧状态的一种自我-文本建构。如果说现代性主体的建构与跨文化想象与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定位有关,[17]开放的跨域旅行经验就既是一种文化吸收的方式,也是一种文化认证或文化身份确立的方式。

在旅行如此普遍,旅行书写如此便捷的今天,跨域旅行叙事可以是多样的。它的复调性还有待不同的旅行传播者借助不同的媒介去实践。既可以客观描述所观察到的异域地理文化景观,为受众提供陌生化的自我镜像,也可以超越文化本位视野,反思外在文明和体制的弊端;既可以在异域空间看到文明进化之处,也可以在蛮荒地带瞥见文明黑暗深处潜伏的兽性;既可以通过旅行逃离机械主义的现代体制,也可以借此重新恢复创造活力和创新精神。

旅行书写在文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化研究等领域广受重视,但传播研究相关文献却并不多见。传播科技的发展如何影响旅行叙事的变迁?各种不同的旅行方式下的旅行故事如何通过相应的叙事方式得以传播?旅行网站的旅行攻略和游记、社交媒体的多媒体旅行故事如何为旅行叙事增加新的视角和表达手段?文化旅行纪实片以外的更多旅行纪实片如何通过旅行叙事述说生命故事和成长经验?域内旅行又如何通过空间与主体意识的双重建构进行身体与话语的实践,不同旅行传播叙事的故事元素及传播技巧为何?这些都是未来旅行传播研究值得深入探索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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