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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代张孝忠家族身份认同之转变

2022-12-27王广通

关键词:认同感家族民族

王广通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唐代自安史之乱后,河朔地区出现若干势大难制的藩镇,唐廷对该地区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但唐廷并未放弃对河朔地区秩序的调整,在宪宗元和年间,实现了短暂的“元和中兴”。唐代张孝忠家族从幽州到易定再到长安的迁移历程,恰好处于自安史之乱后至宪宗时期,唐廷对河朔地区关系的调整之际。在此期间,张孝忠家族呈现出身份认同的转变,其一为从出身两蕃的安史叛将,转变为定居京师的天子姻亲,即政治身份上的王朝认同;其二为族源叙事中不断增进祖先与黄帝的关系,即民族身份上的民族认同。

王明珂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1]等著作中,探讨边缘“蛮夷”族群的民族认同,提出“攀附”概念,认为边缘族群通过得姓、祖源记忆等方式,“攀附”炎黄,以实现民族身份认同,融入华夏。裴恒涛认为唐代入居内地的非汉人的王朝国家认同,不同于当下的民族国家或主权国家认同,主要体现的是王朝国家层面的认同,即在政治上对唐廷的忠诚,亦体现在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以及族源叙事中对炎黄的攀附。[2]李鸿宾在《墓志所见唐朝的胡汉关系与文化认同问题》中,以高车·拓跋、吐谷浑和粟特三个族群的个案为样例,分析唐代胡汉族群交融与政治、文化认同问题,认为胡汉结合的政治、文化交融推动了唐王朝的统一。[3]陈寅恪曾言:“唐代安史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镇与中央政府之问题,其核心实属种族文化之关系也”[4]28,张孝忠家族迁移历程中王朝认同与民族认同的转变,既是家族转型的标志,也是时代变迁的反映,以其家族为个案进行考察,从中可以窥见唐代自安史之乱后至宪宗时期,唐廷对河朔地区秩序的调整,以及中古时期民族文化融合的部分时代线索。

一、朝藩关系调整与民族文化融合

自安史之乱平息后,藩镇割据便成为唐后期的一大主要矛盾,直至唐亡亦未解决。陈寅恪认为,“河北藩镇独立之团体,其政治、军事、财政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关系”[4]25,点明河朔藩镇与唐廷之间对立的朝藩关系。尽管唐廷未能彻底解决河朔藩镇的割据问题,但这并不代表自安史之乱后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河朔地区的朝藩关系始终如一。实际上,唐廷并未放弃争夺河朔地区的控制权。唐德宗继位后,着手改变唐廷与地方的关系,尽管存在举措失当导致的动乱,但唐廷在平乱过程中,扶持起以义武军为代表的忠于唐廷的河朔藩镇,增强了在河朔地区的威信与影响力。到唐宪宗时,唐廷在与藩镇的力量对比中,占据优势地位,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元和中兴”。张孝忠家族能够从出身夷落的安史叛将,转变为效忠唐廷的河朔藩帅,与唐廷自安史之乱后至宪宗时期,对河朔地区朝藩关系的调整,息息相关。

实现南北统一的隋唐王朝,国力空前强盛,民族政策相对开明,并且承继魏晋南北朝以来民族大融合的时代背景,吸引众多周边民族内附,内附民族吸收并认同中华文化,融入中华民族。胡汉族群之间的互动交融,是唐代历史发展的重要特征,陈寅恪认为,种族及文化二问题,“实李唐一代史事关键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视者也”[4]1。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但唐帝国境内的胡汉民族融合,却因为大量胡族人口进入中原,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安史之乱平息后,李宝臣、王武俊、张孝忠等出身胡族的安史叛将,相继成为河朔藩镇节度使,胡族在河朔地区逐渐具有很强的影响力,陈寅恪提出的“河朔胡化”假说[4]28,即是对唐代自玄宗时期开始,胡族势力在河朔地区影响力明显增强的思考。出身东北两蕃部族的张孝忠家族,在开元年间内附唐朝,因安史之乱迁入河朔地区,通过逐步内迁、攀附炎黄、认同儒家文化等方式,融入华夏。其家族由“其先燕人”到“轩辕胤嗣”的族源叙事转变,与唐后期民族文化融合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关系。

二、幽州—易定—长安:张氏家族的迁移历程

张孝忠“本奚种,世为乙失活酋长”[5]4767,其父张谧,于开元年间率部内附。张孝忠“以勇闻于燕、赵”[7]3854,在当时与王武俊齐名,二人“俱出蕃部,少长相狎”[7]3856,同为幽州节度使安禄山的部将。王武俊在内附后居于幽州地区,张孝忠后人亦以范阳为“本宗”[27]2270,综上可推知张孝忠家族在内附后,应当是定居于幽州。唐代幽州地区,汇聚了诸多民族,安禄山为增强自身军事实力,收纳大量幽州地区的胡族人口[4]33[6],张孝忠与当时幽州众多的蕃族武人类似,主要依靠自身武力进入军中。但在这一时期,张孝忠并非一直居于幽州,其曾于“天宝末,以善射授内供奉”[7]3854,其墓志中称其“年未弱冠,入侍明庭”[8]3861,可见张孝忠并非普通的蕃族武人。在唐代,周边民族往往会派遣其民族统治集团的上层人物,作为质子入侍唐廷,因而这些质子具有巩固周边民族与唐廷关系的作用。[9][10]张孝忠家族“世为乙失活酋长”[5]4767,在东北两蕃部族中,存在一定影响力,故张孝忠在不及弱冠之年,便前往唐廷担任具有武官侍从性质的“内供奉”[11],很可能就是充当乙失活部落在唐廷的质子。张孝忠入侍唐廷后,被安禄山奏为偏将,击破九姓突厥,并在安史之乱中充当叛军前锋,直到史朝义最终兵败后,方才投入同为东北两蕃的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帐下。

李宝臣,奚族,范阳人,曾与张孝忠同为安史叛军前锋,因不愿臣事史朝义而归顺唐廷,任成德节度使。在效命李宝臣期间,张孝忠担任易州刺史,是李宝臣集团的重要将领。李宝臣离世后,军中拥立其子李惟岳继任节帅,唐德宗锐意削藩,拒授节钺,李惟岳遂反叛唐廷,在建中二年(781)发动“四镇之乱”。作为成德镇中的重要将领,张孝忠并未追随李惟岳叛乱。幽州节度朱滔派出使者劝说后,张孝忠归顺唐廷,成为义武军节度使。其在归顺后与朱滔联手大破叛军,并与之结为姻亲,二人一度“契约甚密”[7]3856,但当朱滔因不满封赏而决定反叛唐廷时,张孝忠却毅然拒绝朱滔之邀,表示:“李惟岳背国作逆,孝忠归国,今为忠臣。孝忠性直,业已效忠,不复助逆矣”[7]3856,在叛军横行的河北地区始终支持唐廷,史称“易定居二凶之间,四面受敌,孝忠修峻沟垒,感励将士,竟不受二凶之荧惑,议者多之”[7]3856-3857。兴元元年(784),“四镇之乱”最终平息,张孝忠及其统帅的义武军,在河朔地区得以立足。

贞元七年(791),张孝忠离世,其嗣子张茂昭接任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家族继续在易定地区发展。元和四年(809),王武俊之孙王承宗叛乱,唐廷命义武军与河东、河中、振武三军联合平叛。在战役整体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张茂昭率军取得木刀沟之战的胜利,获得朝廷嘉奖。贞元三年(787),唐德宗与张孝忠家族联姻, 许张孝忠之子张茂宗尚义章公主。这桩婚事在贞元十二年(796)最终告成,此时张孝忠已经离世多年,其家族终于成为天子姻亲,与长安的关系愈发紧密。贞元二十年(804),张茂昭首次入朝,深得德宗嘉赏,并且许其子张克礼尚晋康郡主,完成了张孝忠家族与长安朝廷的第二次联姻。元和二年(807),张茂昭在五次上章之后,获准入朝,正式请求内迁长安,宪宗不允,令其还镇。元和五年(810),在张茂昭“拜表求代者数四”[7]3859后,宪宗最终准许张茂昭举族内迁长安,张孝忠家族完成了“幽州—易定—长安”的迁徙历程。

张茂昭在内迁长安后,拜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充河中等州节度使,但张茂昭并没有赴镇,而是选择留在京师,并且“上表请迁祖考之骨墓于京兆”[7]3859,表达了整个家族彻底迁入京师的意愿。元和六年(811)二月,张茂昭因病离世,宪宗为其废朝五日,并下令“丧事所须官给,诏京兆尹监护,谥曰献武”[7]3859,给予其崇高哀荣。不仅如此,宪宗“念其忠荩,诸昆仲子侄皆居职秩,仍诏每年给绢三千匹,春秋分给”[7]3859,其家族成员亦受到唐廷优待。

三、从安史叛将到效忠唐廷

本文所论之“王朝认同”,是古代中国语境下,“周边民族及国家对唐帝国的归属及内部民众对唐国家政权的认可”[2]24。在迁移历程中,张孝忠家族对唐王朝的认同感,存在着明显的转变过程。

幽州时期,张孝忠曾充任乙失活部落在唐廷的质子,这种蕃族质子的身份,显示出其与唐廷之间,有着一定程度的对立。张孝忠在安史之乱中,坚决追随安、史父子叛乱,在史朝义兵败后,选择投奔曾经的安史叛将、同样出自东北两蕃的李宝臣。而李宝臣与唐廷的朝藩关系,十分紧张,史称其“不秉朝旨,自补官吏,不输王赋”[7]3866。张孝忠在这一期间的决定,与其自身所处环境相关,但从其一直与唐廷保持一定程度的对立来看,此时张孝忠显然缺乏对唐王朝的认同感。

在易定时期,张孝忠对唐廷的认同感,出现转变。李宝臣晚年猜忌、滥杀功臣宿将,张孝忠也在诛杀之列。李宝臣派遣张孝忠之弟张孝节前往易州,召唤张孝忠,张孝忠拒不从命,并表示:“诸将无状,连颈受戮,孝忠惧死不敢往,亦不敢叛,犹公之不觐于朝,虑祸而已,无他志也”[7]3855。张孝忠以李宝臣不朝唐廷为例,颇具讽刺之意。尽管张孝忠以此为例,是在解释自己拒不从命的原因,但从中可以发现,此时的张孝忠,认为唐廷才是正统,这些藩帅应当忠诚于唐廷。这与其内附初期,选择效忠安、史父子的表现,已有明显差别,可见张孝忠对唐王朝,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认同感。“四镇之乱”发生后,张孝忠拒绝追随李惟岳叛乱,在河朔叛军肆虐之时,坚决效忠唐廷,这种选择绝非意气用事,背后有着复杂的原因,但张孝忠这些举动所展现出的对唐王朝的认同感,则是十分明显的。

张茂昭一代,在河朔地区继续抗击叛藩,并且积极建立与长安朝廷的联系。元和四年(809),王武俊之孙王承宗叛乱,唐廷命义武军与河东、河中、振武三军联合平叛。恰逢正月望夜,军吏因有外道兵,请按军令行事。张茂昭却表示:“三镇兵马,官军也,安得言外道!放灯一切如常岁”[7]3859。张茂昭认为诸道兵马都属于“官军”,不应分出彼此,从中可以看出,其对唐廷有着明显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在战役整体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张茂昭“亲擐甲胄,为诸军先锋,累献戎捷,几覆承宗”[7]3859,率军取得木刀沟之战的胜利,获得朝廷嘉奖。张茂昭在此次平叛中的忠勇表现,体现出该家族对唐王朝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在不断增强。

早在张孝忠时期,该家族便已开始建立与长安的联系。根据张茂宣墓志记载,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发生后,唐德宗临幸奉天,张孝忠曾派遣其子张茂宣前往行在效忠,得到德宗赏识,并且允许张茂宣返回义武军。德宗返京后,张孝忠再次派遣张茂宣前往长安,张茂宣获得任用,并且历仕德、顺、宪宗三朝。有学者认为,张茂宣前往唐廷,实际上是充当张孝忠在唐廷的质子。[12][13][14]但结合当时形势分析,情况未必如此。对于张孝忠而言,在德宗落难之时派遣质子,可能会因德宗当时地位的不稳固,给自身带来一定的风险。对于逃到奉天的德宗来说,此时通过质子来控制张孝忠,既无必要,也不现实,且德宗也并未将张茂宣留在身边。张孝忠派遣张茂宣前往行在,更可能是在表明其支持唐廷的态度。而再次将张茂宣派往长安,则有着与长安建立联系的意图,德宗虽然授予张茂宣官职,但不久之后,便将其外迁为海州刺史,依然没有将张茂宣留在身边。由此可见,张茂宣前往唐廷,是张孝忠家族与长安朝廷建立联系的一次尝试,并非充当质子以增加唐廷对自身的信任。

张茂昭在贞元二十年(804)首次入朝,深得德宗嘉赏。次年德宗晏驾,张茂昭“入临于太极殿,每朝晡预列,声哀气咽,人皆奖其忠恳”[7]3858,顺宗继位后赐其女乐,张茂昭三表辞让,在顺宗派中使送至其府第后,张茂昭表示:“女乐出自禁中,非臣下所宜目睹。昔汾阳、咸宁、西平、北平尝受此赐,不让为宜。茂昭无四贤之功,述职入觐,人臣常礼,奈何当此宠赐!后有立功之臣,陛下何以加赏?”[7]3858这些记载,展现出张茂昭对于唐王朝的忠恳之情。张茂昭选择继续效忠唐廷,对唐廷皇帝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忠心,有着复杂的原因,与其当时所处时代环境关系密切,但张茂昭唯有对唐廷具有较高的认同感,才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与举动。

张孝忠家族在内迁长安后,仍然与唐廷保持密切关系。根据相关文献墓志记载,在迁入京师后,张孝忠家族成员的任职,逐渐从地方武职转向京内文职。这种仕宦任职的转变,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张孝忠家族的文化转向。从记载来看,该家族在迁入京师之前,张孝忠、张茂昭、张茂和、张茂宗等人的任职,多以武职为主。自内迁长安之后,张茂昭不再担任具有武人性质的官职,其职务以中书令等文官为主,张茂宣等人也担任了较高级别的御史大夫等文职。以张克礼为代表的下一代,任职品级虽较低,但全部在京内任职,且大多为文官。因为墓志记载的时间原因,所以张克礼等人的任职在之后应当会有所变动,但该家族由武入文的仕宦转型,的确已成趋势,这显示出该家族文化程度的不断提升。值得一提的是,张茂宣在元和七年(812)曾作为唐廷使臣出使回纥,回纥可汗态度倨傲,张茂宣“谕之礼义,以三寸舌挫十万虏。虏于是屈膝受诏,遣使纳贡,来与公俱”[13],墓志此处记载或多虚美之辞,然而张茂宣唯有具备较高的文化修养,以及对唐王朝较强的认同感,才能够代表唐廷出使回纥并且完成使命,从这里可以看出,张孝忠家族内迁长安后,文化程度与王朝认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在迁移历程中,张孝忠家族对唐王朝认同的转变,其中或许存在情感因素,但起主导作用的原因,应当是这一时期唐廷对河朔地区朝藩关系的调整。安禄山是唐廷在幽州地区的节度使,当其反叛唐廷时,作为属下的张孝忠尽心追随,安史叛军集团中有着类似经历的将领,不在少数,例如李宝臣、李怀仙、张献诚、薛嵩、令狐彰等。李宝臣甚至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从长安“遁归范阳”[7]3865,这反映出,在唐代天宝年间的幽州地区,安禄山等蕃帅的个人威信与影响非常大。安、史蕃帅长期掌控当地军政大权,幽州地区的民众,特别是参与叛乱的军人,对安、史父子的认同感,可能要大过对唐廷的认同。这种认同感的差别,显示出天宝时期唐廷在幽州地区的影响力,已经受到藩镇节度使的侵蚀。在安禄山等人发动叛乱时,为数众多的胡族将领并未选择效忠唐廷,甚至主动从唐廷逃归幽州参加叛乱,足可见此时幽州地区的朝藩关系,已经有所失衡。

安史之乱后出现的众多河朔藩镇,虽然时有叛乱,却多是对唐廷不满而作乱,并无推翻唐廷之意,与天宝年间安、史父子悍然起兵称帝,已有明显不同。张孝忠讥讽李宝臣不朝天子,在李惟岳叛乱后归顺唐廷,反映出唐廷通过平定安史之乱,在河北地区重塑威信,恢复了一定的影响力。尽管河朔藩镇节度使在当地的影响力仍然很强,但是这些藩镇始终奉唐廷正朔,往往是因为唐廷拒授节钺而发动叛乱,这反而是对唐廷权威的一种认可。藩镇内部属将在节度使发动叛乱后,不少人主动选择效忠唐廷,表现出对唐朝认同感的增强,唐廷在河朔地区实力的逐渐恢复,则是这种变化出现的主要原因。

德、宪时期唐廷力量的逐渐增强,使河朔藩镇对唐廷的态度发生转变。张孝忠家族在河朔地区竭忠平叛,在“邻藩屡遣游客间说”[7]3859的情况下,打破“自安史之乱,两河藩帅多阻命自固,父死子代”[7]3859的局面,成为首个率族入朝的河朔藩帅,这固然有着其家族自张孝忠以来,对唐王朝认同感的积淀,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当时唐廷在河朔地区的朝藩关系上,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四、族源叙事与民族文化融合

民族认同,历来是国内外学界关注的热点,关于民族认同的定义,学术界存在一定差异。例如王希恩认为,“民族认同即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15]140。陈丽华则认为,民族认同“是指个人对某个族群团体的归属感觉,以及由此族群身份所产生的想法、知觉、感情和行为”[16]。尽管民族认同的定义各有不同,但总体来看,个人对于族群的归属感,是民族认同的重要特征。出身东北两蕃部族的张孝忠家族,在从幽州迁往长安的过程中,家族成员的族源叙事,呈现出从“其先燕人”到“轩辕胤嗣”的递进变化,表明其家族的民族认同,在这一时期发生了明显转变。

史载张孝忠“本奚种,世为乙失活酋长”[5]4767。乙失活为契丹大贺氏之后八族之一[17]1002,《新唐书》中记载作为契丹十七州之一的信州,便是“万岁通天元年以乙失活部落置”[5]1127,据此二条记载可知,乙失活当是契丹部落。有学者认为,乙失活很可能原本就是奚族部落,在万岁通天年间,开始受到契丹控制,逐渐融入契丹族。唐代奚与契丹,关系极为密切,奚族最终在唐朝末年融入契丹族[18]3-4,因而张孝忠“本奚种”,却又“世为乙失活酋长”的记载,很可能就是唐代东北两蕃民族融合的一种体现。

东北两蕃的出身,对于后来声名显赫的张孝忠家族而言,是一种身份上的劣势。与当时诸多胡族家族类似,张孝忠家族也在构建族源叙事方面颇费苦心,试图使其先祖具有华夏正统的色彩。该家族族源叙事的嬗变并非一蹴即至,而是存在着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在张孝忠及其子张茂昭、张茂宣的墓志中,均称其祖先为“燕人”。[8]5861[13][19]5932张孝忠家族出身东北两蕃,其内附之前所居之地,自然是远处辽东的奚、契丹故地,在周代属燕国[20]1657,但当地从西周至唐朝,历经多个政权,却在族源叙事上,选择攀附上千年前的燕国政权,由此可见,地理位置并不是推动该家族改变族源叙事的主要原因。西周燕国的开国封君为召公姬奭,其为西周宗室成员,与周武王同辈。周代通过长期构建古史系统,最终将其祖先定为黄帝[21],因而自称先祖为“燕人”,实际上有着自称黄帝后裔之意,这在中古胡族家族的族源叙事中,是较为常见的[22]。张孝忠家族在张孝忠父子时期,将其祖先攀附为黄帝后裔的“燕人”,初步构建起具有华夏色彩的族源叙事。

开成五年(840)离世的张佑明,其墓志中称张孝忠为其伯考。其父张庭光与张孝忠是否存在血缘关系,有待进一步考证[23],但根据其先祖与张孝忠俱出自开元年间内附的乙失活部落,可知其家族与张孝忠的关系并不疏远。在此则墓志中,认为张佑明家族与张孝忠家族同出于一个祖先,为“夏后氏之胤,夏季失国而有阴山焉”[24]79,族源叙事出现新变化。与西周宗室颇费周章地搭建关系不同,夏朝君主与黄帝之间,有着清晰的世系关系,《史记》中明确记载夏禹为黄帝之玄孙[25]49,这种清晰直接的世系关系,使得夏朝后裔与黄帝之间,有着更为亲近的血缘关系。此外,夏朝出现的时间早于西周,将族源出现时间向前推进,对于塑造其家族具有悠久传承的华夏世系,亦有所裨益。值得注意的是,墓志此处不仅提到其祖先为夏后氏之胤,还叙述了其祖先迁徙的过程,指出其祖先因夏朝灭亡而迁往阴山,族源叙事上出现了更为丰富的细节描述。由此可见,在唐武宗开成五年,该家族的族源叙事,得到进一步改进,其祖先由西周“燕人”向前推进为“夏后氏之胤”,家族起源时间向前推进,与黄帝的关系得到强化。同时增加了祖先迁徙的细节描述,更为合理地解释了家族祖先出身夏后氏,却流落边陲的原因,族源叙事更为成熟妥当。

张达墓志中的记载,标志着该家族族源叙事最终定型。张达,张孝忠之孙,张茂和之子,于中和二年(882)离世。其墓志中的族源叙事为“轩辕之胤嗣,上谷之名家”[26]142。从此处可以看出,在唐朝末年,该家族的族源叙事,已经臻于完善,最终确定其族源为黄帝后裔。而上谷之名家,则标志着该家族确立了郡望。上谷郡,即易州,张茂宣墓志中记载,“至贞武公(张孝忠)因官封于上谷,因家焉”[13],此地乃是张孝忠起家之地。张庭光后人张锋墓志中,更是明确表示,“是以薄清河之旧望,诮范阳之本宗,乃自怆因,依系于上谷,实太师之始也”[27]2270,认为该家族郡望定为上谷,自张孝忠始。由此可见,在唐朝中后期,张孝忠家族最终完成了族源叙事的塑造,确定祖先为轩辕黄帝的后裔,家族郡望为上谷郡。

魏晋隋唐时期,有关胡族家族通过构建族源叙事,来彰显其华夏出身的记载,不在少数。他们塑造的族源叙事的内容各有不同,但方向却十分一致,都是拉近祖先与黄帝之间的关系,证明自己为黄帝后裔。有学者指出,中华民族历史上的黄帝认同,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中古时期胡族家族之黄帝认同“倒逼”形成,北朝至唐中叶是中华民族黄帝认同形成的关键时期。[22]而张孝忠家族族源叙事的构建历程,恰好体现出中古时期胡族家族的黄帝认同。中古胡族对黄帝认同形成的推动作用,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是汉族与众多民族相互融合,共同推动中华民族的融合发展。

通过对张孝忠家族族源叙事变化的梳理,可以发现,该家族与中古时期诸多胡族家族类似,对家族的族源叙事进行了构建,经历了从“其先燕人”到“夏后氏之胤”再到“轩辕之胤嗣”的构建历程,呈现出族源时间上的递进性、与黄帝关系上的渐进性以及族源叙事内容的逐步完善。这与其家族文化的不断发展与成熟存在关系,但更重要的则是唐代民族融合的时代背景。

张孝忠家族选择内附唐朝,与当时其家族自身处境,有着密切关联,最终决定内附唐朝,表明其家族对唐王朝存在着认同感。然而根据张孝忠入侍唐廷,以及追随安史叛乱等表现来看,在其内附初期,这种认同感的程度可能并不深。张孝忠家族从幽州迁到河朔地区后,唐文化的影响逐渐加深。唐廷在河朔地区力量的逐渐恢复,也扩大了唐廷在该地区内附民族中的威信与影响力,因此内附民族对唐廷的认同感,也随之增强。这对张孝忠效忠唐廷观念的产生,应当存在一定影响。安史之乱平息后,河朔地区的各民族,与天宝年间幽州地区的民族杂居,明显不同。此时定居中原的各民族,虽然还保留着对各自族属的认同,但他们在中原地区的互动,已不再是之前以各自民族为中心的交流,而是在唐文化影响下的民族融合,张孝忠在拒绝叛乱时所说的“业已效忠,不复助逆”,便可看作是这种心态的表达。

到唐宪宗时,距安史之乱爆发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因安史之乱而内迁中原的各民族,经历长达数十年的民族文化融合,对唐文化的认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儒家文化在张茂昭一代中的广泛影响,以及家族成员由武入文的仕宦转型趋势,都对此有所体现。内附民族经历长期融合发展之后,其对原先族属身份的认同开始转变。从中古胡族在构建族源叙事中,体现出的黄帝认同,可以发现,此时的内迁民族,已经产生将自身身份转变为黄帝后裔的意识,族源叙事的转变在张孝忠家族中也有体现。这种改变身份的意愿,反映出此时唐王朝内部各民族文化融合的进一步发展。张孝忠家族并非是这一时期东北两蕃家族内迁的个例,出自东北两蕃的李宝臣家族、王武俊家族,都有着类似的迁徙轨迹。李宝臣家族李惟简一支在内迁长安后,与张孝忠家族张茂昭一支仍然存在着交集[5]3666[7]3861,这种交集显示出唐代民族融合的普遍性与持续性。虽然这些两蕃家族的迁徙历程存在差异,但迁徙轨迹的主线,都是从幽州迁往河朔,最终内迁长安。每个家族在迁徙历程中,对于唐王朝的认同感和归属感,都有明显的增强。事实上,在唐代空前的民族文化融合背景下,周边诸多民族内附,类似的家族迁徙远不止于此。这些家族在迁徙过程中,不断经历民族融合,产生越来越深的认同感,最终融入中华民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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