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柯城“五人诗群”诗选
2022-12-27
一路向西(六首)………………………………余 风
南迦巴瓦峰
长得再高,在天空的眼里
都是平面。因此雄伟的南迦巴瓦峰
选择了沉默和谦虚
白云深处,河流像一根针
从高原远古的内部穿土而出
缝出一条峡谷
浮云半生的感悟,不及与南迦巴瓦峰邂逅的
瞬间
那到海的川流,奔袭千里
谁能想它的源头,坚硬而柔软
一如我离家以后,母亲
瘦骨嶙峋的手里牵着的线头
相隔再远,也能捕捉到那份咸咸的牵挂
痴情如南迦巴瓦峰,白头如雪
无数人惊叹于眼前这道百步九折的大拐弯
谁又能读懂那永不回头的绝情里的柔肠寸断
一路向西
西部的路上拖着江南长长的水袖
每一回头,都有柳枝寸断的身影
泪水融化了最遥远的冰川
像是一滴水受到污染的绝望
西部的泥土裸在地面,沙尘与雪
在蛇的诱惑中交合,告诉你神山的诞生与神无关
重金属和盐,潜伏在圣湖深处
硬化着高原茹毛的血管
古象雄王国的帘幕低垂
温泉如祖先熬制成的岩浆,埋藏太深
只有喝过烈酒,贫瘠的西部汉子
才能喷发出火山的力量
时间空无一物
诵经声灵魂般纯净,从心底下响起
雪路上缺氧的马蹄印,歪歪斜斜指向阳光
像是地球脖子上最美的哈达
圣象天门
多少岁月的肝肠寸断
才积蓄起这一汪苦涩的咸水
纳木措圣湖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只有绝望伤透的心才会如此淡定
圣象已化身为石
它斑驳的沧桑
早已不再为任何热血产生波澜
但那扇日夜打开的门
从未闭上的天门
依然在等待归来的身影
世人看到它的神奇
我却读懂了它的荒凉、孤寂
夜里寒星如斗
银河正从纳木措穿过
过往的船只,偷阅着人间春色
圣象天门,多像那年玛吉阿米当垆的酒肆啊
可那些船,却没有一艘,为它停下
围着圣湖磕长头的人
却知道有一艘一定正在找它
正如他们祈祷的愿望
被悬挂在经幡上,一天天被风雪吹老
但坚信,马蹄的声音会在某个黎明响起
天 葬
我不记得第一刀
下在哪里?但我清晰地听到
从天上传来,嚼碎骨头的声音
秃鹫巨大的翅膀遮蔽了天空
阳光穿过云层,泪水般
呱呱落下
念着往生咒的生灵
与雪山一起磕着长头
祈祷着解脱后的下一个轮回
天葬师手中的刀
与骨头一样瘦
带着血,发出慈悲的光
邂逅藏羚羊
在高原上我总是陪着小心
生怕碰洒了山巅的千年积雪
我把每一处的海拔高度置顶
让头颅与地平线持平
这样,就可以把时间摊开在草地上
看一只藏羚羊像人类一样
优雅地走过
羊羔花
隔着一座山
我就看见一朵羊羔花
在荒原顶天立地、遮天蔽日
我的呼吸急促与缺氧无关
空虚充满了地球隆起的内部
太阳迷失了落下的方向
习惯了在荒原空无一人跋涉
生命的啼哭已恍如隔世
直到听到羊羔花的当头棒喝
面对唯一的羊羔花,所有的雪山和草
都匍匐着。土拨鼠在洞口
仰望,我也是
庭院深(六首)………………………………凡 人
在这里
我们已经说了很多
现在可以听听流水
它们从远山,带来什么讯息
一场雪融化之前,又一场雪赶来
那座最高的山峰,总是戴着白帽子
清瘦而冷峻
像某个寡言的诗人
暮色慢慢落下
一些事物模糊了边界
而流水的声音更加明亮
替我们说出,冰冷的词语
等
那么深的一座大山
孤零零一条小路
一座房子,一个人
他砍来木头,做了柴门
再铺上茅草
这样冬天的时候
就可留住雪了。若有人敲门
哪怕很轻很轻,也能听见
可是并没有。好在还有一树桃花
他可以静静站在三月里
想她。直到花瓣落满半个庭院
旧房间
离开了主人它也是寂寞的
门永远虚掩着,天井里的阳光侧着身
也只能挤进一条缝隙
蜘蛛也结网,但比不上小妹的翻花绳
那种温暖的气息,重要的是
再平淡的日子,也能变化出生动的场景
往日的陈设都在,它们从不随意走动
怕主人万一回来,就找不到了
直到蟋蟀因耐不住孤独而出走
梳妆台上镜子仍在等待
一张早已消失的美丽脸庞
庭院深
应该有高高的飞檐
悬挂的铜铃,无风,也响
应该有紫藤爬满矮墙
春天,花堆在墙上
秋天,叶铺在地上
应该有一池菡萏,几处假山
夏夜有蛙鸣,早晨
一只蜻蜓落在荷尖
风吹过,也一动不动
应该有不大不小的雨
不紧不慢地下
或一夜暴雪,白茫茫一片
仿佛这世界,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以 后
一切归于静寂
风那么轻,吹不动袅袅升起的白烟
还有火焰,纸钱和麻布的燃烧
看着它们渐渐熄灭
天就暗了下来
所有人都走了
只有你孤零零留在山上
那堆新土垒得很高
我们走出很远,转身时
一眼还能看到
从今往后,你要习惯孤单和沉默
就算我们偶尔来和你说说话
你也不必回答。事实上
我们能说出口的话,已越来越少
声 响
一个人行走在山中
他看见低处的乌云与高处的白云相向而行
大面积的摩擦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树紧挨着树,枝叶交错
它们保持无声的默契
偶尔的鸟鸣使寂静变得具体而生动
然后是长时间的空寂
在下一声鸟鸣到来之前
那种不确定的等待让人不安
他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越来越响
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
他忍不住张口大吼一声
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人
满山灵魂如烟花明灭(四首)………………………………养安子
二伯父与麦克阿瑟的战争
二伯父去朝鲜时,很年轻
年轻的一炮手,坐在大口径的高射炮上
负责瞄准,喊:开炮
瞄准镜里,他看见了他的敌人
麦克阿瑟
这是他念叨一生的人
百年人生,他没记住几个名字
但记住了这一个
这一个,差点成了美利坚总统
在朝鲜的第三年
二伯父被冲击波击中,跌落炮身
昏迷八天八夜,几同失聪
一炮手不再是一炮手
大南乡的田里,便多了一位好农夫
农夫肯花力气,不多说话
七十年了,他独坐,凝视
独享焦虑症
这焦虑症,就是麦克阿瑟送给他的
他终于没挺到这一个寒露
一张枯叶,归土
而麦克阿瑟,早就凋零了五十五年
二伯父,你赢了
你赢得了你与麦克阿瑟的战争
你用活着,熬死对手
大南乡的泥里,埋着胜利者
人们祭奠一个农夫
没人知道他曾是一炮手,占领过汉城
那满山灵魂如烟花般明明灭灭
要有这么一座山才对,满坡的草木
要有这么一条溪,积水为潭
要有这么一个时辰,夜色狰狞,萤火虫才肯照耀山丘
要有这么一个人,手拿玻璃瓶,昼伏夜行
捕捉着谁的灵魂
一只萤火虫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人
十三年前仲夏夜,七里龙潭,那萤火虫明明灭灭
我说这景象,烟花璀璨
果然就有个女子,次仁拉姆,烟花般灭了
任由你萤火满山,如星空掉在地上
但我再不敢说破
我怕一语成谶,那满山灵魂,烟花般绽放,明明灭灭
一万辆霹雳战车驶过山谷
第十二洞天,叫石门洞
可像个洞的,是刘伯温的白猿洞
他得了洞中白猿的兵书,遂成国师,为帝王谋
午后,我刚入山门,那暴雨就来了
那时机不早不晚
是不是刘伯温算出来的
整个山谷,成了一面鼓
电光,上帝之鞭,从天上往下抽,击在鼓皮上
成为雷暴
被巨大的岩壁放大一百倍的霹雳
被加密一百倍的霹雳
一万辆霹雳战车,驶过山谷,夺人魂魄
我坐在巨鼓里,被空气震伤,七窍流血
国师,你布的兵阵,在哪一卷、哪一页
读书人何苦为难读书人
有飞瀑一条,有摩崖石刻一百处,藏了破解术
其余的,写在烧饼歌里
能不能找到一句,让我破鼓而出呢
一个人去猩猩岭偷个情
乌溪江大坝下,可偷情
芦苇连片,可藏住马匹或佳人
可借秋沙鸭的窝用一用,不知道够不够
此处真实地名,我不能告诉无关的人
看山形,就暗自叫作猩猩岭吧
这暗号,只有我俩知道
猩猩爱抚大地
是怎样的气势
想象一下大坝开闸泄洪的声音
一个人,到猩猩岭偷个情去
撩一撩乌溪江的天色、山色、水色,花色与草色
或,被诸色劫色
消失的神迹(七首)………………………………小 荒
短 歌
一
这一生潦草,像小鸟丢失羽毛,
而画画的人,却长了翅膀。
这人间的柴火太少,
原谅他们拿走你的体温和你头顶的亮光。
二
雨水在窗外滴答
滴答,像怨灵来来往往。
这世界太空旷,
悲哀那么微小。
三
草木有灵,对雾霾
垂头丧气,仿佛我和你。
你连草都不是,
而我木然,混迹于人世。
四
冬天的荒草
让它结霜。
那些固态的哀伤
胜过液体的心。
五
时光于我,
是头顶风:有时鲜花香,有时酒肉臭。
而我对它,
从不吝啬我的蔑视和懒惰。
六
雨水从高处来,
落向低处的人。
高处有寒冷,
低处有寒冷的人。
七
我有小小的悲凉,
藏在草木间。
只有当小雪来临,
才显现。
雨水的声音
雨水是死去的亲人,回来的
声音。
在窗外,他们重复“滴答,滴答……”
就像挂盐水,
——止住一个中年虚妄的病。
那些身影,不清,不楚,
像活着的假人。
掏空善的心,
脸上浮现,对恶的厌烦之情。
那些亡灵,谨慎,谦卑,
生怕触碰噩梦。
阳光砸下来,
只剩黑夜黑漆漆,无处藏身。
雨水是死去的亲人,落到地上,
不是终结,是重生。
消失的神迹
我曾见证神迹:
他们用犁,掀动大地柔软之心,
赐予坚硬之物,金灿灿,照耀我贫瘠的童年。
如今我大腹便便,红光满面,
像从前课本里的神。
而犁缩在墙角,
满脸蒙尘,像一个无人赡养的老人。
夕阳西下——给BHZ
我们观察河水的流动,
在四楼,
这高度适合看风景,又不寒冷。
河水从对面公园的小溪
分流而出,
淌过几个湾,有成大河之势。
只是这景象,在我们吞吐的烟雾中,
渐入缥缈之境,
不如头顶的夕阳真实可及。
无妨。即使夕阳西下,
我们还可混迹于公园的老年群,
打牌,钓鱼,听听水。
峡川行——己亥年二月初十与凡人诸兄同游峡川
春天巡查峡川,始于山
终于水。
山有傲骨,水有柔情,
沉迷在其中的人,终将被囚禁。
那些被季节贿赂的美色,
比方说,
东坪的油菜花,高垅的竹林,
将美揽于自身,用浓墨勾勒风骨,
试图以一幅唐代山水画,收买人心——
多么令人生厌!
峡川,被历史与美操控,
将诗人的目光铐在芝溪江上,
眼睁着看弘一落入这牢笼,
佛从此落地,而善再无法脱离。
下金桥从此染上谦恭病,
对每一个人,拱手弯曲下腰身。
无意义
我要取消那些意象,让指代
回到事物本身:
人是人,狗是狗,杂种是杂种。
天不过是头顶的一片虚无,
地也只是生长花草树木:
有的美,有的丑,有的无法形容。
世界那么小,不过是左眼
与右眼的距离。
死亡那么远,隔着一个放大的瞳孔。
突 然
突然,想写一首诗。
突然,想和一朵花亲近。
为了这“突然”,我不再顾及情感的过敏,
即使花粉刺激我浑身瘙痒,
即使你是一只有毒的蜂,
来采我心头的蜜。
我不再顾及死之前那丑陋的面容,
只希望你突然来戳我一下。
让我颤抖——
即使末日。
工地上的晨祷(四首)………………………………阿 剑
黄昏的两个苏东坡
他看见一只白鹭飞进西天的火焰,另一只
睡在翻滚的水边,像遗落的韵脚
最近他老这样,老是看见
事物纠缠:风与风撕扯,一些水站在
群情激昂的河中,如如不动
一声高八度的哭泣从合奏中逃逸,又被管弦拉回
一节孤零零的火车掠过午夜无人的城市
“你总一而再地,在雪上
按下火的手印……”
闷雷像训斥,在晚霞深处粗声咳嗽
而谁又能准确把握黄昏的季候?
——他笑笑,一个雄辩的自己随白鹭
飞到雷声大作里去
另一个,沉默的,苟且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在整条燃烧的河里,一点点舒展他久炙不坏的身体
工地上的晨祷
要有三只疲惫动物,红黄蓝三原色
的挖掘机,站在城市废墟中央,
像站在荒原。要有它们呼哧带喘的病兽呻吟,
风湿症深夜发作的啜泣,
代表泥水里含辛茹苦的劳作者。
要有高楼上灯火与星辰
一朵朵熄灭,拉扯
森林悸动的苏醒,大地微颤
庇佑人们新一轮渔猎、耕种与分娩。
要有风吹过一双看惯春草初生或枯枝败叶的眼睛,
注视荒原,高楼生长或颓圮。
说出齿轮如年轮般旋转、兽齿般衰老脱落
的语言。
要有第一缕阳光照耀草木、钢铁、肉身。照耀
它和他和她。照耀他们吧……
幻 象
三十八万公里远处的一块
亘古不变的石头,在地面演绎
阴晴圆缺,是谓幻象。
象:仓颉印在骨头上的字。
也是一块具体的,变幻的石头,
意识中的石头。——从北中国
慢慢抽离的石头。譬如
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埋其骨于[1]见于《吕氏春秋·古乐》。
祭祀殷墟,或一只骄纵的手端起象牙酒杯。
而执长矛者何时牵引大象,
永远走出了中原?
与我何干?我只是越人,
千年前最后一头幻象来衢州访我,[2]《吴越武肃王世家》:(宝正六年,即931年)秋七月,有象入信安(今衢州)境,王命兵士取之,圈而育焉。
又消失,如泥沙中的石头。变幻的石头。
去年三月,十五头野象北上寻我
和雨水中的故国,阻于昆明。
雨线北移是又一只阴晴的幻象。
河清有日。沙漠里下起暴雨。
河套之地兰花重新绽放。
——而石头看见一切。
今夜,许我抬起象形的沉重的手
指向幻象中最为明亮、浑圆的那块石头。
而大象咚咚的脚步响彻在我执拗的汉字的内心。
秋 千
啪嗒,啪嗒,绳索摇摆——一个男孩骑在
永劫回归的马上,像一只叔本华的手[3]永劫回归是尼采哲学当中的一个概念——在任意时空,一切都在重复上演。
敲击墓碑,询问亡灵是否重返人间。
啪嗒,啪嗒,男孩在旅途中长大,
看见燕子,飞到那边的百姓家,[4]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见刘禹锡《乌衣巷》。
为何乡村的春天进不去另一端的五侯宅?[5]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门。见孟郊《长安早春》。
——啪嗒,啪嗒,风吹动男人的经幡,同时也是
经幡在风中磨损他的执著。缚住他手脚
海水就不会再次淹没大地?国境线
拓展之后,又回到起初那边。
啪嗒,啪嗒,钟摆回到原地,时间不过是
人类专属的幻觉,是谁驱使我们永远走在
不复回头的路上?谁推动一颗注水的星球
沿弧线无谓摆动,直到熄灭?
啪嗒,啪嗒,所以那骑在秋千上的男孩
那缚住手脚的男人,现在成了一个
站在石头面前的老人,他心里藏着
一丛岩中花树。啪嗒,啪嗒……
冬雨观察(四首)………………………………步红祖
旷野的礼物
道德上的自新就是摆脱昏睡的努力。
——梭罗《瓦尔登湖》
有人听见过一种更甜美的钟声
重复那值得重复的部分,自有其痴迷
和坚定之心。带着童话般信赖的质地
在浮光掠影中某种让人感觉赎回自己
获得一枚自由勋章的气韵。如此质朴
天生的谦卑。听起来像古希腊一样遥远
并发出不装腔作势的沙沙声,那是
荷马的安魂曲,是露水打湿的《奥赛罗》
和《伊利亚特》,吟唱着它的流浪和
英雄时代。那片树林嫩绿的叶子之间
一些更放松的情绪打磨据为隐私的风度
将落日燃烧得愈加可爱。即便是邪恶
与疾病给世界镀上一层严肃的险峻釉彩
也不用急着躲避空中满是不可见的箭弩
等啄木鸟轻微的啄击声,在一场匹配
而非热恋的侧面,与我们靠近交谈
黑胶唱片的晚期风格
33又3分之一转的黑色赛璐铬密纹
那种昏黄的能变成空灵诚实的保真声线
一圈一圈,毫不偏移地迎向唱针
像蝙蝠接收超声波的合拍,胸膛装满
悲伤的骑兵,它们警惕焦虑与快乐的
摇晃,如信使,不知疲倦。音符的罗盘
是一片值得为之坚守的苦寒之地
等待光的洞见滋养,为火的情感燃尽
一如未被歌颂的战场中的逝者
总在陪衬一个抵押荣誉的结局。
一旦放逐就永远放逐吧,向激光点射
的虚假壮丽投降,一份尴尬、粗糙
和遗憾的存活证明。或许,它们坚定的
脸正转向一丝脚踏诱惑、面朝上帝的
理想,漠视艰辛、更加世俗化的墙。
我们既无法识别,也无从说起
一切都还是该有的样子:如同一个人
在不同时间摆出同一个寂寞的姿势
像一群羊自律地服从于冷峻的牧羊人
或许,它只是灵魂珍视的艺术品
冬雨观察
窗外银杏的芽孢与水滴,就像一场
指腹为婚的联姻,或是更复杂的受孕过程
枝微颤,无谓惊扰的姿态。款款意味
冬日的内核无数次细思踱步,含隐
在无意识的缩微里,与那些用主义命名的
主观臆断相抗衡。此般拥抱
也许是想等待一回具有多义性的认领
如同两条不同志趣的小船,一起朝春天
延伸。相互怜惜并献出另一只眼睛
以便观察土地更深层的吞噬或托举
偶尔下落的雨,带着最隐秘的心灵感应
悄悄凿开沉默真相
在汪庄晨起观西湖
雨秋酿一袭雾遮挡了对面都市的迷乱
此时,湖水处于静幽与浪涌的并行状态
节奏极其散漫。有桂香初闻即成幸福的
一部分,非常隐晦但又密切的关联
如同一曲行走的应和之弦,内心鸣响的
复调音乐。这或许就是生活展示的方式
回眸经验的方式。我相信幸运的意外。
虽然构成温暖的东西对我而言存在着
神秘,看起来像是自我投射性格的两种
侧面,却总是感慨人的生命从一个时刻
到下一个时刻是多么容易又多么艰难
就像和这片湖共度片刻的时光,我总会
想念所爱之人,于原始情感的啮合中
被寓言、识别并晴朗起来
船形屋保留着远航的野心(四首)………………………………王均毅
春 笋
穿行于后山竹林,从泥土的裂隙中
寻找褐色的笋尖。它的鞭状根茎
构成了你脚下隐秘的纹路
请接受大山的柬帖,留下歇夜
茗茶清浅,听小溪弹拨月光
围坐着剥开竹笋的心事
请从黄历上撕下干净的日子
老去的墙会把旧年的裂纹
和笋皮一起,添进土灶
鲫鱼和笋片,炖在锅里
这些游动的梦想,中和着
略带苦味的生活
目 光
雪后的窗外,三辆轿车码在路边
如小天使手上的赌筹
他们能猜对雪地上的图案
旗杆顶上低垂的火焰
将在你的注视下高举飘扬
你的银耳环,在我的梦中擦亮
生活的白修剪枯枝的妄念
修葺颓圮的墙垣,覆盖远处的群山
收敛的寒气令万物趋于稳定
而我能听到地下的流水声
浩大的族群都在深邃的时间里
追随着你的目光,迁徙不息
船形屋
船形屋和倒扣的庙宇之间
隔着草屑和酒瓶的距离
墙纸上沉默的时间,如琴弦尚未拨动
他揣测海潮,能否放过渔民
在草帘子上,可以摸出它的纹理
像一片雨林细密的缝线
将候鸟和远方,缝在里面
每当夜晚,能听到解缆起帆的声音
船形屋还保留着远航的野心
但等的人绝不会来
它不再有翻身的机会
磐 石
只要看到那一角磐石
柳枝便拂向鸣叫的百灵
想为我挽留你状若圆月的年华
取出书页里的相片
用你的笑容向我投喂
暖风仍翻动着白杨树上的曙光
我用刻刀把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都凿刻在磐石的背面
和你的话语枯坐着
——直到满天星光使我醒悟
也许我前半生从未见过红颜
一切都是胶片外的阴影
一切都是你的幻象
风泪眼(八首)………………………………崔 岩
冰 水
局部凝结为冰的一壶水
被置于尚未点燃炉火的灶台时
内心是挣扎的。它犹豫的慢性子
在此刻受到折磨——那些已经
完全收拢的念头
正在被另一种趋向所逆转
它想象自己在可能到来的灼热里
轻轻扭动身子
让皮肤和其它感官分摊
持续的痛楚。体内已然凝固的部分
先是被可疑的温暖渐次舒展
随后彻底泯然众人:沉默、絮语、呼喊
疼得打滚……这些只是它的
内心戏,在炉火被真正引燃之前
这些都不会发生。不过,仅仅凭着想象
它仿佛已经做出了决断
那块坚硬内核,正在缓缓地瓦解
鸟鸣涧
我们在溪涧一侧提高了嗓门交谈
隐约有鸟鸣,从隆隆水声里
浮起,又被轻易地卷入水底
抬眼望去:溪流中间的巨石之上
几只黑白相间的小鸟跳跃着啄食青苔
两岸山上林木幽深,想必也有鸟雀
三五成群,在叶丛中觅食、鸣叫
清脆的鸣唱被激越奔流的水声
压得一低再低。就像是
至今仍然怀揣希望的我们
每次醉酒之后,依次念诗的声音
风泪眼
早晨上班
只要骑得稍微快一点点
微凉的风就绕过镜片直奔眼珠
或许是为了抵御风
温热的泪水瞬时间灌满了眼眶
没多久便无声无息地淌出来
也存在另一种可能——
积蓄很久的泪水决定自作主张
要借着凉风的缘由
替这个忘记怎么哭的男人
好好地流一流
绿
浅绿,是对漫长冬天最深的厌倦
而浓绿,则是植物对能力的恐慌
在每一个盛夏它们
都拼命挣脱自己,好让自由脱体而出
用力得把脸都憋青了,仍喊不出声音
在别人看来,它们随意而舒展
于阳光和雨水之下闲适地招摇
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受困的肢体
所有的表达都是风的意图
但它们并未沉默,那不管不顾的
绿,是唯一可用的语言
奖 赏
活着的人困于怀念。而死去的
站在辽阔的海上。时间的海
神的光芒下,海面翻滚闪烁的珍珠
死去的人望着波光泛起的地方
他清楚之前所有的来处。他遥指
尚未抵达过的某个光斑自语
“那是我下一个去处”。死去的人
对这海洋着迷,他穿梭于每一个
波光泛起的地方,他前往
然后忘我地活着。他离开也将记住
那里的事情。但他不会留恋
不会怀念。每一次抵达和告别
都是神,对他的奖赏
空悬之镜
春天潮湿,它常被雾气遮蔽
夏天,它拒绝凝视。甚至为此
发出炫目、灼烧的光
到了秋天,它像是挂得更高了些
镜面,是那么干净透亮
在冬天,它用一块白纱将自己蒙上
它映照世间所有的情节
而我们无法像普通镜子那样
抬起头,看到自己俯视的脸
有时它浑身布满裂痕、血丝
隐现铅灰的、暗红的、靛蓝的颜色
有时它澄净如洗,偶然划过几道淡淡的水纹
它记录一切,并具有无限存储空间
在夜晚,它读取、调阅,并对一些事
施以雷霆、暴雨、飓风和闪电
独 唱
鱼类在内部无声潜泳,偶尔跃起
涟漪一圈圈荡开。
晚风轻轻,晴朗的时候
它喜欢把月亮拥入怀里,小心摇晃
想象她,独属于自己的水域。
为她唱歌。那首歌,漾起细细的调子
一遍遍漫过沙岸,又缓缓退回。
它聆听自己,聆听雨点擦过自己的皮肤
聆听冰冷的雪花儿沁入心脾。
聆听西山脚下,溪流的铃音越来越近
在融入自己之后,归于寂静。
它能听见流逝的声音
——南面那座天然的堤坝,决口
在一点点变大,那些水尽可能悄悄离开
却遮掩不住脱逃时的欢欣。有时它会
借着风的伴奏,不再掩饰翻涌的乐声
因为它知道:除去群山,无人倾听。
有时它也会怀疑这个判断
——每当它吟唱波光里的清晨
总能听见啾啾的鸟鸣。它不清楚
这是群山对它歌声的回应
还是由于太过渴望,幻听到的
伴唱的和声。
蓬 蘽
五月有充足的光照,它们保持着
新鲜的赤红。以轻风里矜持的颔首
掩饰,出身低微的事实
掩饰繁殖的渴望——被衔起、被采撷
随后进入漫长黝黑的时空甬道
去向不可知的土壤。
离开,是一种甘甜的想象
哪怕仅仅是越过眼前狭窄的山路
抵达对面的坡地。
为此,它们有以身献祭的自觉
将身体每一部位,全都用力向外
拱出。让每个颗粒反射的玫红光线
成为一缕缕细微呼喊:“带我走,带我走……”
而此时它们的内部,因为焦灼
反倒显得空虚——一座精巧的幽深的祠堂
拥有了持续抬升的、苍白的藻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