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张晓风散文学习文学语言
2022-12-27陈林森
陈林森
张晓风是散文、戏剧、小说三栖女作家,而以散文成就最高,海峡两岸评论界都给予了很高评价。北京语言大学教授阎纯德说,自20 世纪80 年代中叶起,张晓风“给华人世界烹制了脍炙人口的散文大餐”;著名作家余光中评价她的散文“亦秀亦豪,淋漓健笔”。其代表作《行道树》《敬畏生命》曾被选入大陆语文教材。
张晓风的散文思想至深。从她的作品中,能读到女子柔情,也能读到家国情怀;能读到国学典故,也能读到慈悲仁爱。她的切入点通常并不宏大,但思考的深度令人惊叹。丰富的想象力,使得作者在接触身边事物时总会产生许多非凡的联想,从现代联想到古代,从故土联想到异域,从动植物联想到人类,对千年如一的自然现象与司空见惯的平常琐事哲思孤诣,会意独深,常常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张晓风的散文语言至美。著名语言学家黎运汉将对文学语言的基本要求概括为:形象性、情感性、丰富性、美感性、独特性。(《现代汉语语体修辞学》,广西教育出版社)张晓风的语言,遣词、构句、修辞、用典,都十分漂亮,华文作者鲜有其匹。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晓风的散文是体现当代文学语言基本特征的一个范本,值得学习、借鉴。
张晓风散文的语言,有如下三个最鲜明的特征。
其一,语言简洁、庄重、典雅,具有鲜明的书卷气和浓郁的古典色彩。
文言词语经过长期历史文化的积淀,意蕴深厚,运用时显得郑重严肃,能够形成文白相融、简洁雅致的风格,使文章摇曳多姿。
①慢慢地,绚丽的云霞被浣·净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欢》)
作者不用白话词“洗”而用古雅的文言词“浣”,不用现代虚词“就”而选用文言虚词“遂”(顺便起了避复的作用),一字之易,古意盎然,既美化了寻常的事物,又增添了喜爱的情味。
张晓风喜欢大量使用具有书面色彩的双音词,有时不惜避熟就生、舍简求繁,这使其散文充盈着雕栏玉砌的华丽色彩,散发出古朴典雅的奇异芬芳。例如,不用“发抖”而用“觳觫”(《癫者》),不说“树枝”而说“枝柯”(《你欠我一个故事》),不写“旗帜”而写“大纛”(《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不称“美酒”而称“醇醪”(《矛盾篇》)……
张晓风还大量使用成语和四字短语,此类例子俯拾皆是。
②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母亲的羽衣》)
在短短一段话中,使用了6 个四字短语,读来朗朗上口、节奏感强。张晓风尤其喜欢使用并列结构的短语,如“织虹纺霓”“藏云捉月”“烦心挂虑”,内部对称,兼顾平仄,用字华美,悦人耳目。张晓风偏好使用非习见成语,给人新鲜与陌生的感觉,有时古今相承,雅俗互文,既便于理解又令人莞尔,如“她这种摩顶放踵的‘打拼分子’”(《奋而顾身》)。当然,如若所用成语过于冷僻,也不免令人敬远。如:“你可以是道貌岸然的艾科卡,也可以做烟视媚行的玛丹娜……”(《折去的福》)“烟视媚行”出自《吕氏春秋》,但在古今诗文中都罕见,读者既无缘谋面,又难以索解。
在吸收欧式句法的优点之外,大胆活用文言句式,既增加了文章句式的丰富性,又使行文简洁有力,音韵和谐整齐,使作品染上了浓厚的古典气息。如:
③女孩说,春天是一则谎言,饰以软风,饰以杜鹃。(《春俎》)
④他辗转看到了我的文字书写,他觉得其间有一份起死者于地下,生亡魂于眼前的魅力。(《一篇四十年前的文章》)
张氏散文中,历史典故和诗词名句信手拈来,穿插于文章中,营造出一种幽邃而又古朴的氛围。忠实地、原文原事地运用典故是张晓风用典的优长,但在形式上更多的是“暗引”和多个典故的连用。
⑤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⑥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插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一句好话》)
其二,大量运用修辞手法。她的散文语言精雕细琢,不仅精心选用优美典雅的辞藻,而且各种修辞手法在其笔下纷至沓来、各臻其妙。
(一)比喻
⑴玉是既入于生活也出于生活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与出尘,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过日。(《玉想》)
⑵我其实是在说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过程,那是生命最初的故事,是一切音乐的序曲部分,是美酒未饮前的潋滟和期待,是饱墨的画笔要横走纵跃前的蓄势。(《人体中的繁星和穹苍》)
比喻是张晓风运用最多的一种修辞手法。她对自然的感悟特别敏锐,并且爱用比喻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读者。她还习惯用博喻的方式逐层放大这种奇异的感悟。张晓风不但熟练地运用明喻、暗喻、借喻,还善于化实为虚,喜欢用人文现象来作喻体,从而极大限度地开发比喻的形象资源。
(二)比拟
⑶而此刻,在D车厢上,生活的小锉刀不会来锉你,你可以放心让思考迤逦独行,并且安心整理自己。(《在D车厢》)
⑷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点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春之怀古》)
(三)夸张
⑸前年盛夏,我人在蒙古的戈壁滩,太阳直射,唉!其实已经不是太阳直射不直射的问题,根本上你就像站在太阳里面呢!我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这时,若有人在身边划火柴,我一定会赶快走避,因为这么一个干渴欲燃的我,绝对有引爆之嫌。(《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
⑹然而,细雨轻烟中,仿佛电话的尾音未落,我已人在福州。一把伞上台北的雨未干,又淋上福州的雨。(《走着走着,在春天》)
⑸是程度上的夸张,⑹是时间上的夸张。
(四)仿词(仿拟之一种)
⑺小松鼠、小花栗鼠,美丽的蓝樫鸟、大黑熊、灰狼……都那么可爱,游客一念之仁·,便不免去施食。(《让野生动物野》)
⑻这是中爪哇的一个古城,名叫日惹,四境多是蠢蠢欲爆·的火山。(《老师,这样,可以吗?》)
(五)通感
⑼场子里嗅得出来有一股节庆日的喜悦。(《可以》)
⑽花朵开时,如敲锣如打鼓,腾腾烈烈,声震数里,你想不发现也难。(《一山昙花》)
(六)排比
作者善于铺排,排比的修辞用得甚多,且用得灵活。排比的单位,有的是句子,有的是短语,有的是词,也有的是句段。她不追求形式上的绝对整齐,而是长短参差(多为由短到长),灵活自如,很好地服从主题。
⑾大约世间之人多是寂寞的吧?未被击节赞美的文章,未蒙赏识的赤诚,未受注视的美貌,无人为之垂泪的剧情,徒然地弹了又弹却不曾被一语道破的高山流水之音,或者,无人肯试的一碟食物……(《一碟辣酱》)
⑿或者到风最尖啸的山谷,浪最险恶的悬崖,落日最凄艳的草原上去探我,因为那些也正是我的悲怆和叹息。(《矛盾篇》)
(七)顶真
⒀车往山上爬,山往云上爬,云往无处爬,我却跌下来被夹道的绿催眠了。(《它们都不讲理》)
⒁其实女子所爱的哪里是他们,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情岚,岚中的万紫千红。(《许士林的独白》)
(八)避复
⒂以芥子之微远行三千里,在方寸之地托身十万年。(《动情二章》)
⒃如果我去亲近水,我需要的是涓水归川的感觉,是自身的消失,是形体的涣释,精神的冰泮,是自我复归位于零的一次冒险。(《矛盾篇》)
⒄是何处裁得的湖蓝,是哪里抽来的霞缕,织就这样一身柔和如秋芒的睡衣。(《致友人谢赠》)
“芥子”与“方寸”,“消失”“涣释”与“冰泮”,“何处”与“哪里”,同义或近义词语变换使用(即使别的地方不同义,也在一定语境中显示为同义),增加了语言的变化之趣。
其三,语言的陌生化运用。
“陌生化理论”是俄国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来的,它主张采用创造性的独特方式,使人们面对熟视无睹的事物也能有新的发现,从而增强审美效果。读张晓风的散文,常常为她别出心裁的语言所震惊。她灵慧过人,勇于创新,极力避免那种人所熟知的用语,而追求富有个性的、陌生化的用语方式,这使得她的散文语言极富独创性、审美性。
例如“夜是母性的,雨也是,我遂在双重的母性中拥书而眠”(《夜雨》)“为什么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么藏得如此秘密?”(《赏梅,于梅花未著时》)“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春之怀古》)“母性”与“夜”、“怀孕”与“花树”、“惹哭”与“云”、“斗急”与“杜鹃花”、“吟出”与“飞絮”,词语的配置都打破了常规(修辞上亦称为“超常搭配”),造成一种“陌生化”的奇特效果,也艺术地表现了作者对外部世界的种种诗性感受和诗性阐释。
陌生化的语言形式,还表现在语法(词法与句法)上的倒装。例如:
①奋力在深沉黑阒的穹苍中泅泳。(《人体中的繁星和穹苍》)
穹苍,即地球上空巨大的圆拱或穹窿,泛指苍天。出自《诗大雅桑柔》:“靡有旅力,以念穹苍。”今天一般写作“苍穹”。
②那女子穿着家常衣服,淡眉素颜,却丽质天生。(《在公路上撒“露奔”花籽的女子》)
③我看碧华作品的心情,也如端午节小儿伸手讨新嫁娘的香包,挂在身上,无限喜悦——为那一手生香活色的好针线……(《仗美执言》)
④于是,我就到了澎湖,在晓色中。(《好艳丽的一块土》,此为状语后置)
⑤“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常常,我想起那座山》,此为分句倒装)
除上述之外,张晓风的散文还善于创造性地运用动词,使描写的事物化静为动;频繁使用色彩词语,使形象鲜明;巧妙地运用“矛盾”句式,表达深刻或奇妙的思想;善于通过平仄、押韵等手段,使语言富有音乐性。总之,张晓风散文的语言,形象生动,美丽新奇,极富审美性和感染力,深受海峡两岸的读者尤其是青年学子的青睐和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