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的及物性系统:人物塑造与主题呈现
2022-12-27卢汉阳
卢汉阳
(福建农林大学 国际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韩礼德(M. A. K. Halliday),逐渐发展出了功能语法来描述语言,提出了三种语言的元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与语篇功能。他指出:“这三种元功能塑造了语言的形态并确定了语言的进化轨迹。”[1]功能语法理论后来被广泛应用于文学作品分析,尤其是对作品中及物性系统的探索。欧·亨利是与莫泊桑、契科夫并列的世界短篇小说巨匠,常以现实主义笔法和戏剧性巧合刻画中下层人民的生活百态,或提炼幽默、或针砭时弊,在“带泪的微笑”中揭示人生真谛。他在《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中描写了曼哈顿股票经纪人麦斯威尔的忙碌工作和一桩浪漫史——向速记员莱斯利小姐的求婚,以标志性的夸张笔调和意外结局抨击了资本主义社会对物质的过分追求和因此造成的心灵空虚。本文应用功能语法理论对该小说的及物性系统展开分析,探讨作者的语言选择如何为小说场景的搭建、幽默氛围的营造、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及故事主题的聚焦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及物性理论简介
在功能语法中,概念功能指代“语言用来组织、理解和表达我们对外部世界与内心意识的感知的功能”[1],可细分为逻辑功能与经验功能。其中经验功能“把人类经验世界分解成为六个过程类别: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关系过程、行为过程、言语过程与存在过程”[2],而及物性系统就是在特定句子或语篇中所有过程、过程的环境因素和过程参与者的细致选择和有机结合。韩礼德本人是第一位将及物性理论付诸文学文体学实践的学者,他在《语言功能与文学风格:对威廉.戈尔丁<继承者>语言特色的探索》(1971)[3]一文中开拓性地分析了小说《继承者》中语言选择和主题呈现的内在关系,开了及物性系统分析的先河。此后许多学者也开始将功能语法应用于文学作品研究,如迈克尔·肖特(Michael Short)(1976)[4]对斯塔贝克《人鼠之间》人物形象的分析,宋海波(2005)[5]对曼斯菲尔德《苍蝇》中的权力关系的解剖,以及申丹(2006)[6]对休斯《在路上》中深层象征意义的探索等。
二、《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的及物性系统
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叙述股票经纪人麦斯威尔一天工作的准备阶段,第二部分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股票交易所一天忙碌的工作状态,第三部分则主要描写麦斯威尔对莱斯利小姐的求婚。接下来将逐一对三个部分的语篇组织和文字选择进行功能语言学式的分析。
(一)第一部分:工作前奏
第一部分包括前9个自然段,通过连缀人物皮切的视角,股票经纪人麦斯威尔偕同他的速记员莱斯利小姐粉墨登场。先来看下面一句:
(1)With a snappy “Good-morning, Pitcher”, Maxwelldashed(过程)at his desk as though he were intending to leap over it, and thenplunged(过程)into the great heap of letters and telegram waiting for him.[7]
“dash”和“plunge”都是动态动词(dynamic verbs),都意指突然、快速的动作,由这两个动词引导的两个物质过程生动表现了麦斯维尔迫不及待要开始工作的激情。考虑到此时工作并未正式展开,麦斯威尔的工作狂本性在文章初始就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让我们看紧接下来的一段:
(2)“Well—what is it? Anything?”asked(过程)Maxwellsharply(环境元素:方式). His opened mail lay likea bank of stage snow(环境元素:比较)on his crowded desk(环境元素:地点). His keen grey eye, impersonal and brusque,flashed(过程)upon herhalf impatiently(环境元素:方式).[7]
本段中有两个物质过程和一个言语过程,还有若干个环境元素(circumstantial element),其中“sharply”和“half impatiently”表现了麦斯威尔回答莱斯利问题时极不耐烦的情绪,仿佛在他看来任何不在工作的时间都是浪费,而“like a bank of stage snow”和“on his crowded desk”则突出了其工作量之繁重。这些环境元素已经基本展现出麦斯威尔对待工作与同事的态度,但接下来的两个关系过程才真正定义了他:
(3)The machine sitting at that desk(载体)was no longer a man;it(载体)was a busy New York broker, moved by buzzing wheels and uncoiling springs.
关系过程可以分为“归属型”(attributive)和“识别型”(identifying)两大类[8],上面两个关系过程就是归属型关系过程,也即涉及到“某个实体是某类实体的一份子”。[2]值得关注的是这两个关系过程的载体(carrier):“the machine”和“it”。根据韩礼德的信息结构理论,书面语中已知信息一般放新信息前。[2]这里作者首先通过把“the machine”放在已知信息的位置将“麦斯威尔异化为只会工作的机器”这一事实以斩钉截铁的姿态传递给了读者,之后又通过下一个过程的前指代词“it”加强了这种异化的印象。如果作者仅仅只是写“Maxwell was a machine”,那么毕竟还是留下了质疑和讨论的空间,因为“Maxwell was a machine”是一个归类的判断,可被证伪,但“the machine was no longer a man”则把“麦斯威尔是机器”作为预设的前提,作为谈论其他事情的基础,大幅度增强了这个断言的确定性。
接下来我们把目光转移到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莱斯利小姐身上,第二自然段对她进行了详尽描写:
(4) The young ladyhad been(关系过程)Maxwell’s stenographer for a year. Shewas(关系过程)beautiful in a way that was decidedly unstenographic. Sheforewent(物质过程)the pomp of the alluring pompadour. Shewore(物质过程)no chains, bracelets or lockets. Shehad(物质过程)not the air of being about to accept an invitation to luncheon. Her dresswas(关系过程)grey and plain, but it fitted her figure with fidelity and discretion. In her neat black turban hatwas(关系过程)the gold-green wing of a macaw. On this morning shewas(关系过程)softly and shyly radiant. Her eyeswere(关系过程)dreamily bright, her cheeks genuine peachblow, her expression a happy one, tinged with reminiscence.
这段话的9个句子都与莱斯利小姐有关,其中6个是关系过程,只有3个物质过程。韩礼德指出:“关系过程将改变的发生识解为是惰性的(inert),没有能量的输入。”[2]于是,这段话中占主导的关系过程勾勒出一个恬美宁静的女性形象,与麦斯威尔的风风火火构成强烈对比。剩下的3个物质过程也不是动态的,根据万德勒的分类,[9]“forego(放弃)”属于实现型动词(accomplishment),“wear”和“have”属于状态动词(state);而且这三个动词在句中都表否定涵义,其中“forego”是词义层面上的否定,而“wear”和“have”则通过“wear no bracelets...”与“had not the air...”在句子层面进行否定。在物质过程中大量否定,同样起到了阻隔能量输入的效果,这样一来,动静对比就更加鲜明。
通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段的最后两个关系过程其实已经为故事的意外结局埋下了伏笔:
(5) “On this morningshe(载体)wassoftly and shyly(方式)radiant(属性).Her eyes(载体)weredreamily(方式)bright(属性),her cheeks(载体)genuine Peachblow(属性),her expression(载体)a happy one(属性),tingedwith reminiscence(伴随).”[7]
这两句中的属性词如“radiant”、“bright”和“a happy one”,以及“softly and shyly”和“tinged with reminiscence”等环境元素都暗示了莱斯利小姐的愉悦心情,但这里作者并没有给出这种好心情的原因。直到小说结尾,作者才透露原来莱斯利小姐和麦斯威尔在前一天已然完婚,而麦斯威尔在小说结尾的求婚,则是他专注工作、精神紧绷的结果。欧·亨利当然希望为他的意外结尾保留悬念,但他还是留下了上面这些文本线索,这样结尾读来就不至过于突兀或不近情理。
(二)第二部分:交易所百态
第二部分从第10段开始到第20段为止,叙述中充斥着大量的物质过程聚焦了证券交易所里的忙碌工作。可以进一步将这些过程分为3种类型:对麦斯威尔的描写、对其他员工的描写和对交易所里物品的描写。下面逐一来考察。
首先来看麦斯威尔的工作状态:
(6)Maxwellshoved(过程)his chair against the wall andtransacted(过程)businessafter the manner of a toe-dancer(方式).
(7)He (Maxwell)jumped(过程)from ticker to phone, from desk to door(地点)with the trained agility of a harlequin(方式).
(8)Maxwell turned half around,with his hands full of papers and ticker tape(方式).[7]
在这些物质过程中,麦斯威尔都是动作的执行者,突出了他全情投入、掌控全局的工作状态。这些过程中的作为环境成分的方式,如“after the manner of a toe-dancer(足尖舞者)” 和 “with the trained agility of a harlequin(滑稽角色)”则起到了两个层面的作用:一方面,表现出对一个金融世界小丑正面的讽刺与揶揄;另一方面,则是在叙事中营造了轻松、诙谐的阅读感受。
办公室里其他角色的物质过程同样加深了经纪人工作“忙”和“乱”的总体印象:
(9)Men(动作者)began tothrong(过程)into the office and call at him over the railingjovially, sharply, viciously, excitedly(方式).
(10)Messenger boys(动作者)ran in and out with messages and telegrams.
(11)The clerks(动作者)in the office jumped aboutlike sailors during a storm(比较).[7]
这三个物质过程来自同一自然段。可以看到,不同的动作者交替出现在这些物质过程中,如“men”、“messenger boys” 和 “the clerks”,呈现出一派事务纷繁杂乱、此起彼伏的工作场景——人们摩肩接踵、蜂拥而入,送信小厮奔进奔出,办事员像水手般跳上跳下,这正是那个年代美国证券交易所典型的众生相。作者更是在第九句连续使用了四个表示方式的副词“jovially”、“sharply”、“viciously”、“excitedly”来突显交易所工作的高强度和快节奏。热火朝天的除了人,还有交易所里的诸般物事:
(12)The ticker(动作者)began to reel out jerkily its fitful coils of tape;the desk telephone(动作者)had a chronic attack of buzzing.
(13)Orders to buy and sell(动作者)were coming and goingas swift as the flight of swallows(比较).[7]
在这些过程中,收录机、电话机和订单取代了人成为动作者,仿佛它们也具有主观能动性地加入了工作之中。过程动作者的多样性和异质性充分调动了读者的视觉想象,让他们身临其境体会这全民皆兵的金融战争。
在所有这些物质过程之后有个总结性的存在过程:
(14) On the Exchange there werehurricanes and landslides and snowstorms and glaciers and volcanoes(存在者).[7]
这个存在过程是对上面大量物质过程的一个总结,通过将交易所的百态比作“飓风与山崩”,比作“冰川移动与火山爆发”,作者意在说明自然界最具摧毁性的灾难和剧变也正在金融世界上演。
(三)第三部分:婚后求婚
这场高潮戏从第21自然段开始直到故事结束,写了麦斯威尔对莱斯利小姐的求婚,一开始又是一个存在过程:
(15) When the luncheon hour drew near there came aslight lull(存在者)in the uproar(环境元素:地点).[7]
韩礼德指出,存在过程“用来将现象插入到叙述的物质长流之中”[2],这里作者就将“一丝安宁(a slight lull)”引入了浪潮一般的物质过程之中,让读者在暴风雨后感受到和平静谧的氛围,是一种“疾雷之余见好月”的审美放松。在欧·亨利一张一弛的节奏把控之中,故事的总体格调也从“忙碌”转向了“浪漫”。
(16)The odor(动作者)brought(过程)her (Miss Leslie) vividly, almost tangiblybefore him(环境成分:地点).[7]
在交易所里金融战争的兵荒马乱之后,莱斯利小姐的再度登场给读者一种“干戈队里见红裙,旌旗影中睹粉黛”[10]的韵味,进一步推进了场景转换,足见作者笔墨之多变。但莱斯利小姐再度入场的形式却有些特别:在上面这个物质过程中,作为过程动作者的并不是莱斯利小姐本身,而是她身上的香味,而麦克维尔更是只出现在了作为环境成分的地点这个位置上。换句话说,麦克维尔注意到莱斯利小姐仅仅只是因为有一些“味道(odor)”对他产生了影响,而并非他主动给予后者以关注。给读者的感觉是,他对莱斯利小姐的求婚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偶然事件,一桩在他工作休息时需要处理的杂事。
尽管和第二部分比这个部分相对是静态的,尽管这时麦斯威尔已准备向莱斯利小姐求婚,但和他有关的物质过程仍然反映出他对工作的执着:
(17) Hedashed(过程)into the inner officewith the haste of a short trying to cover(方式).
(18) Hecharged upon(过程)the desk of the stenographer.
(19) He stillclutched(过程)fluttering papers with both hands and the pen was above his ear.
(20)“Miss Leslie,” he beganhurriedly(方式)...
(21)“Don't you understand?” said Maxwell,restively(方式).[7]
“dash”、“charge”与“clutch”等动态动词,以及“with the haste of a short trying to cover”(像做空头的人急于补进)、“hurriedly”和“restively”(焦急地)等环境成分都说明,即使麦斯威尔的工作暂停了,他仍是不改工作时风风火火的做派。除了塑造人物形象,这些过程也达到了制造幽默的效果——对于在求婚这种浪漫时刻流露出的工作狂式的偏执,读者们大多会忍俊不禁。
莱斯利小姐的过程则呈现出迥然不同的一派景象。她有两个物质过程,由“rise”和“act”引导,两个言语过程,由“exclaim”与“she said, softly”引导,还有三个行为过程,分别由“look”、“gaze”和“smile”引导。和麦斯威尔近乎癫狂的“机器化”相比,在莱斯利的过程中感受不到太多主动的能量转换,更多是她被动地接受与回应,这尤其表现在她的行为过程中。韩礼德指出:“行为过程经常出现在虚构叙事中引导直接引语,从而将一个行为特征和‘说话’这个动作过程连接起来”。[2]莱斯利小姐的三个行为过程后面也的确都伴随着直接引语,前两句来自麦斯威尔,后面一句是她自己的。在麦斯威尔此时两次讲话(即求婚)之前,莱斯利小姐或是“看着他笑(looked up at him with a smile)”,或是“盯着他看(gazed upon him)”,因为她在期待着、鼓励着他说话;而后面莱斯利小姐自己要回复麦斯威尔的求婚前,则“笑得灿烂(smile sunnily)”,因为她希望用微笑来预示自己肯定的答复,让对方安心。一个礼貌、体贴、与君共进退的红颜知己形象跃然纸上。
故事在交代了两人前一天已经结婚的事实后就戛然而止,留读者在错愕中咀嚼这荒谬“浪漫史”的深意,是典型反高潮的欧·亨利式结尾。麦斯威尔与莱斯利两人经验过程(experiential processes)的鲜明对比与“婚后求婚”的意外结局相辅相成,在两个维度打破了读者对“求婚”这一场景图示的固有心理期待,共同营造了喜剧化的情景反讽,呈现出资本主义物欲横流驱动下社会的畸形与人性的异化。
综上,欧·亨利化证券交易所为喜剧舞台,以莱斯利小姐的优雅女性形象为衬托,聚光汇力,挥洒辛辣的笔墨集中刻画了将“忙”与“忘”演绎到极致、集爱情商业化与商业爱情化为一身的麦斯威尔这一金融小丑形象,管窥并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拜金狂热与腐朽本质。欧·亨利同时依靠宏观与微观层面的语篇运作生发并推动情节,构建并转换场景,在细节中酝酿悬念,借对话与对比出幽默,而这些要素又都通过及物性系统的组织服务于人物的刻画与主题的提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