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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黄河治理理念、技术与方略

2022-12-27

关键词:治河堤防黄河

吴 漫 王 博

(1.郑州大学 黄河文献与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450001;2.郑州大学 水利科学与工程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清初河患问题严重,治河具有严峻的现实需求。近现代水利史专家在反思历代治河成绩时对清初治河多有关注,尤其是注重考察康熙年间靳辅主持下施行“源流并治”“审其全势”“统行规画”[1](卷4《治纪·大工兴理》)的治河得失,大致有以下两种代表性的观点:一种是认为清人的治河技术优于明代,方略墨守明人成规,即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且治河必须顾运,以《清史稿》和岑仲勉等人的观点为代表。岑仲勉在《黄河变迁史》中还总结了清初十余种治黄技术,包括挑水坝、木龙、埽、石堤、抛碎石、谷坊、放淤、塞串沟、浚船、混江龙等工程技术,以及非工程措施的水报、水志、测绘河图等[2](P629-639)。岑仲勉高度评价靳辅“不推季驯而推泇河”的观点,认为“确是靳氏的卓识”[2](P545),这是肯定了靳辅治黄方略中结合时代经济发展需求的综合思维。当代水利史专家周魁一认为“靳辅奉行‘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方针最为有力,也曾取得成效,后此治黄均奉为圭臬”,“对于影响全局而又尚无公认结论者,需辅以必要的专题研究”[3](P392-393),提出对靳辅治河之成绩进一步深入讨论。另一种观点认为清初并未实践源流并治。张含英认为,靳辅、陈潢提出的“审其全局,源流并治”的治黄思想是一种朴素的唯物思想,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没有把这一认识和治理联系起来”[4](P108)。张汝翼认为:“古代治河方略,大多局限于下游或侧重某一方面。真正产生上中下游统一治理的观点是近代的事。”[5]从总体上看,以上两种代表性观点没有进一步给予历史梳理和系统论证。

黄河治理不可能一劳永逸,人们仍然处于认识黄河、不断探讨治河方法的过程中。在靳辅主持下,清初治河充分借鉴古人经验,发展丰富了潘季驯“筑堤束水”“蓄清刷黄”的思想,酌今而措置,因地而制宜,创革治河技术,其治河之理念对清代沿黄流域社会、经济发展影响至深至远。考察《清经世文编》、靳辅《治河奏绩书》、陈潢《河防述言》等文献,“河防”“全河”“审势”“统行规画”“审全局”等概念在清初治河文献中非常凸显,具有整体、辩证科学理念的色彩,这些较之前代尤为鲜明的概念对于推进技术的创革和方略实施发挥了关键作用,其所具有的指导意义折射出清初社会经济发展的迫切需求。本文拟以清初靳辅主持下的治河活动为中心,对其“以水治水”“束水归槽”“统行规画”等思想,以及相关治河技术在清代治河中的具体实施和成效给以考察,反思清初治河之理。

一、明察河情与“以水治水”

明代隆庆末年,河南虞城生员曾向河官万恭提出“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6]的建议,在此基础上明末潘季驯比较系统地提出“借水攻沙,以水治水”的思想。清代政治家郭嵩焘说:“明潘季驯言治河用堤束水,用水刷沙,实为以水治水之法。国朝靳文襄公力主其说以治河,而河亦治。”[7](P685)靳辅主持治河曾说:“以人治水,诚不若以水治水之为得其道也。”[8](卷98)其承接潘季驯“以水治水”的思想且有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

首先,强调“胸有全河”。古代治河谚语:“胸有全河而后能治河。”[6](卷上)清初靳辅接任河道总督时,“当两河敝坏之后,前此覆辙频仍,闻者心惊,见者胆落,无不以畏途视之”[9](《靳大司马奏请推恩分·疏稿》)。面对洪水灾害矛盾激发的现实,靳辅注重在实地勘验的基础上,举全势而审度,全面了解河情。靳辅与其助理陈潢有如下讨论:

大司马曰:“两河形势,载籍可考,绘图可稽,奚事亲历为?”陈子曰:“今昔之患河虽同,而被患之地不同;今昔治河之理虽同,而弭患之策亦有不同。故善法古者,惟法其意而已。若欲考载籍以治之,何异按图索骥、刻舟求剑耶?……势之为言亦不一,有全体之势,有一节之势。论全体之势,识贵彻始终,见贵周远近,宁损小以图大,毋拯一方而误全局;宁忍暂而谋久,毋利一时而遗虑于他年。”[9](《审势第二》)

陈潢认为法古人治河之意,离不开实地调研,然后可将全河之势了然在心,以此才可以在治河的谋略、见解等认知层面拥有大的格局,以“图大”“谋久”为要。陈潢并称:“为公跋涉险阻,上下数百里,一一审度,庶弘纲克举,而筹划乃可施尔。”[9](《审势第二》)靳辅回称,“臣条奏八疏内之一切事宜,有臣亲自勘验,复采舆论,酌妥定议者,有臣虽访实情形而无暇往勘,特遣的当亲信之人确验绘图,向臣一一陈说,斟酌定议者,……断不敢偏执己见,惟有广集众智”,且“遍历河干,广咨博询,求贤才之硕画,访谙练之老成,毋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人等,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莫不虚心采择以期得当”[10](卷1《经理河工第八疏》)。走遍黄、淮、运河干道,视察湖、堰、闸、坝,勘察、测绘水情和地势,荟萃众闻,求其可征,都是为了明察河情,了解河流规律以及河道敝坏之因。

“审势以行水,则事半而功倍”[8](卷98张霭生《河防述言·审势第二》),这是陈潢“以水治水”所依凭的原理。古人有“河流不常”的认识,又概括出黄河善徙、善淤、善决的特点,这种经验性的认知实际上折射出河流认知的不易,以及人们在河流规律的认识上处于不断探索中。治理黄河,先须了解河流性能,而后才可借水性而役水力,对症施治。靳辅指出:“河之形,有古今之异;河之性,无古今之殊。水无殊性,故治之无殊理。”[8](卷98张霭生《河防述言·河性第一》)又说:“治河之理,千百世不易。惟是水之形势,与世推移,而险要遂异,流行亦殊,则规划因以不同耳。”[9](《因革第九》)清初已认识到,千百年来黄河河道尽管常常发生变化甚至迁徙,但水性与治河之理则有一定的常规。近代德国学者恩格斯(Angles)在河工模型试验的基础上提出治河要例九项,其中的“治导河流,务须保持其天然现象,不可强改故态”[11](P23),同样表达了要遵重河性而治的理念。

其次,提出“顺其性而利导”的思路。光绪年间两江总督曾国荃、漕运总督卢士杰在《会奏遵旨体察开浚下河情形疏》中称:“我朝靳辅为治河最著之员,其治之之法不外顺其性而利导之,寄谕饬筹疏导善束,庙谟深远,足示准绳。”[12](卷91《会奏遵旨体察开浚下河情形疏》)古代治水事业中关于“水性就下”的认识起源很早,《汉书》:“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13](P1697)元代任仁发说:“水性就下,导而使之通流而已。”[14](卷3)这是清代之前言水利者对河流规律的普遍认知。陈潢承接前人观点,强调说:“顺其性而利导之。”“御之得其道则利无穷,若御之失其道,则害莫可测。”[9](《河性第一》)并指出:“善治水者,先须曲体其性情,而或疏、或蓄、或束、或泄、或分、或合,而俱得其自然之宜。”[9](《河性第一》)他通过对现象的观察和描述,揭示了水流汇聚而使洪水所具有的巨大动能,由此而根据黄河洪水灾害形成所经历的汇聚、壅滞、决溢等不同阶段,将明察河性水情用于指导治河方略。关于水性就下的特点,陈潢有详细的阐释:

约而言则曰就下,分而言则避逆而趋顺也,避壅而趋疏也,避远而趋近也,避险阻而趋坦易也。涨则气聚,聚不能泄则其性乃怒,分则气衰,衰不能激则其性又沉[9](《堤防第六》)。

河流水性的主要特点是“就下”,即水往低处流,具体言之,即避逆而趋顺,避壅而趋疏,避远而趋近,避险阻而趋坦易,这亦是造成黄河洪灾发生的基本原理。就此,靳辅对潘季驯的“筑堤束水”思想有了进一步理解,其言:

故潘印川曰:“以人治水,不若以水治水也。”盖堤成则水合,水合则流迅,流迅则势猛,势猛则新沙不停,旧沙尽刷而河底愈深,于是水行堤内,而得遂其就下之性,方克安流耳[9](《堤防第六》)。

靳辅在认识黄河水性的同时,又注意到河水含沙以及黄河泥沙运动的规律,因势利导,确加履勘,测量地势,之后再寻找相适宜的解决办法、创新工程措施和技术,以水力发挥人力所难以达到的工程措施,例如在离水二十丈挑引水河来疏浚清口一带沙淤之处、发明测定河水流速和流量的测水法,以及利用水力自然冲淤形成堤坝等。

再次,提出“浊者易淤,淤则易决”[9](《源流第五》)的判断。清初康熙下令治河以前,“自清江浦至海口约长三百里,……向日河身深二、三、四丈不等,今则深者不过八、九尺,浅者仅有二、三尺”[10](卷1《治河题稿》)。通过实地考察,陈潢等人对黄河水沙的基本特征有了如下认识:

中国诸水,惟河源为独远。源远则流长,流长则入河之水遂多。入河之水既多,则其势安得不汹涌而湍急?况西北土性松浮,湍急之水,即随波而行,于是河水遂黄也[9](《源流第五》)。

这表明他们已掌握了黄河泥沙的来源和中游的水土流失情况。不仅如此,他们又认识到黄河不同的河段,含沙量也不同:

惟宁夏灵武诸处,至今犹引黄流以资灌溉。宁夏有汉唐二渠,俱设闸以节蓄泄,水旱有备,民皆赖之。然定制每岁清明起工,按座挑浚,至夏毕事,方理农工,有司董之,永以为则。由此观之,上流之水,尚不甚浊,然犹每岁必为疏浚,不然沟渠亦淤,无所谓利矣[9](《源流第五》)。

据此,他指出:河源星宿海一带,“行十数日,水犹清浅”,故“河源本清,与他水无异”[9](《源流第五》),黄河中游宁夏一带,泥沙含量虽有增多,但与下游相比要少,汉唐至清初宁夏灵武等地的民众可以利用黄河水沙灌溉土地,只需每年按时挑浚泥沙,即可解决淤淀问题。黄河泥沙主要来自宁夏灵武以下河南灵宝以上即黄土高原地区,流经河南段的含沙量大,尽管实施筑堤工程以后水力强度增大,河道输沙力量有所加强,但是由于上游来沙量大,导致河水重浊,突显了来沙量和输沙量的矛盾问题。这是靳辅提出“源流并治”理论的现实基础。

此外,陈潢还认识到下游淤滞是引起上游决溢的重要原因:

今河之横决非河之本性也,犹人之拘于气禀,蔽于习俗,以至荡佚为非,而曰其性本恶也,岂其然哉!夫河之所以决者,皆由黄水暴涨,下流壅滞,不得遂就下之性,故旁流溢出,致开决口。决口既开,旁流分势,则正流愈缓;正流缓则沙因以停,沙停淤浅则就下之性愈不得遂,而旁决之势益横矣。若曰河性喜决,此岂知河性者哉![9](《河性第一》)

即黄河上游来沙量大,河水重浊,导致浊则易淤,这是下游易于决口的重要原因。就此,靳辅说:“臣闻治水者必先从下流治起,下流即通则上流自不饱涨,故臣切切以云梯关外为重。……下口俱淤,势必渐而决于上,从此而桃、宿溃,邳、徐溃,曹、单、开封溃,奔腾四溢。”[15](卷48《河水》)靳辅不仅透过河决的现象看到“水就下”之性,而且总结出上述“溯源淤积”理论,据此提出“源流并治”“治上河为治下河之策”的治河策略。随着关于河流多沙认识的深入,他在实践中还突破了潘季驯“束水攻沙”所存在局限,灵活地发挥堤防作用,例如筑矮堤、淤高滩地、稳定河槽,以及将“溯源淤积”思想用于海口的治理。

二、坚固堤防与“束水归槽”

宽河抑或筑堤,自古以来士大夫各执一端。明清时期,筑堤思想跃居上风。明代潘季驯治河重视筑堤,清初治河亦重视筑堤防洪的作用,对此,清代河臣黎世序言:“近世如潘印川、靳文襄治河著有成绩,皆主束水攻沙之议。”[8](卷99黎世序《议海口建长堤状》)而赵尔巽《清史稿》称:“一出龙门,至荥阳以东,地皆平衍,惟赖堤防为之限,而治之者往往违水之性,逆水之势,以与水争地,甚且因缘为利,致溃决时闻,劳费无等,患有不可胜言者。”[16](P674)岑仲勉提到清代的河防时说:“他们更偏差地注重在筑堤那方面,成立了每年增高五寸之规定。”[2](P554)其后,张含英也说:“不得已而专趋防险之一途,故‘河防’之名辞,尤盛于清朝也。”[17](P29)可见清代以坚固堤防为核心工程措施,但后人对这种“与水争地”“以防为主”的“固堤”方略则多有微辞。

黄河堤防工程建设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客观需求。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潘季驯治河的基本观点是“治河之法别无奇谋,全在束水归槽”,“束水之法亦无奇谋秘计,惟在坚筑堤防”[18](卷10《申明修守事宜疏》)。筑堤作为“束水”方略的重要手段和工程措施,缘起于先秦时期的修堤防洪、汉代的修渠筑堤。宋代谏官左正言任伯雨治河提出“宽立”等主张,是历史上黄河筑堤束水思想的首次出现。至明代,“束水归槽”“蓄清刷黄”成为潘季驯的治河要旨,他指出:“惟当导河以归之海,则以水治水,即濬海之策也。然河又非可以人力导也,欲顺其性,先惧其溢,惟当缮治堤防,俾无旁决,则水由地中,沙随水去,即导河之策也。”[19](卷1《奉明旨陈愚见议治两河经略以图永利疏》)他在第三次治河时,大规模修筑缕堤、月堤、遥堤、格堤,建成了完整的防洪体系。清初靳辅担任河道总督之时距离潘季驯第四次治河已有近百年,其时黄河泛滥成灾,靳辅仍然强调筑堤堵决,束水归槽,虽是承袭前人旧法,却并非亦步亦趋,而是基于对河流规律认识、注重当下的实地考察,因时制宜下的判断,且对堤防的认识、筑堤工程技术和措施有了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对这一过程进行梳理考辨,则有助于我们理解其固堤方略的形成和意义。

首先,反对抄袭宽河思想,提倡因时制宜。陈潢说:“必有当师古者,有必当酌今者。”[10](卷1《治河题稿》)清初治河结合社会经济发展、人口增长以及政治需求,以为西汉贾让“不与河争地”“徒民以避”的宽河思想已不合时宜,靳辅在《论贾让治河奏》中说:

欲徙民,吾不知让将徙此数千百万之民于何地也!……让之策可言而不可行者。……河自荥泽而东,势愈大而土愈松,一遇伏秋,出槽泛溢,若无堤防束之于两崖之中,以驶其流而刷其沙,彼安肯滔滔顺轨,惟海之是趋?故自有此河,即有此堤防之制,以辅相天地之不及[8](卷96靳辅《论贾让治河奏》)。

他力主潘季驯治河之法:“束水归槽,乃季驯终身治河之要旨,实亦万世不易之至言也。”[8](卷98靳辅《治河要论》)将之视为千古治河之名论,强调“防河无法,首在于堤”,并付诸实践,于乾隆十六年“创筑云梯关外束水堤万八千余丈,塞于家冈、武家墩大决口十六。又筑兰阳、中牟、仪封、商丘月堤及虞城周家堤”[16](P3721),放淤固堤,稳定河道,修整黄、淮、运两岸堤防千里。靳辅治河以筑堤为核心工程的思想反映在其后来结撰的《治河奏绩书》中。乾隆年间四库馆臣盛赞此书,认为“可资采择,与张伯行《居济一得》均近时河道书中足备参考者也”[20](P615),这代表着当时官方的态度。

其次,创新技术,坚固堤防。明代潘季驯强调筑堤导流解决海口淤塞问题,因疏浚海口的工程艰巨,不主张人为疏浚河道,提出:“尽令淮黄全河之力涓滴悉趋于海,则力强且专,下流之积沙自去,下流既顺,上流之淤垫自通,海不浚而阔,河不挑而深矣。此职等所谓固堤即所以导河,导河即所以浚海也。”[18](卷7《两河经略疏》)这种固堤导河浚海的措施实施后,使“海口倍加深渊,此皆河、准合流冲刷之明效”[18](卷9《遵奉明旨计议河工未尽事宜疏》)。清康熙年间,入海口已由明初的云梯关向东移100多里,此时,淮阴至海口段淤积严重,“河身原阔一二里至四五里者,今则止宽一二十丈,原深二三丈至五六丈者,今则止深数尺”[10](卷1《治河题稿》)。在解决海口淤积方面,相对于潘季驯固堤导河思路所做突破的是,靳辅重视黄河入海河段的积极治理,主张以人工挑浚和筑堤相结合,创新技术,挖引水河解决久淤之土板结的问题,并以所挖之土坚固两岸大堤,洪水时,集中的水势使三河并为一河,且迅速刷宽冲深河道,解决海口积沙问题。由此,“海口大辟,下流疏通,腹心之害已除”[16](P10118)。这种寓浚于筑,将疏导与筑堤有机结合,丰富了“束水归槽”思想。

再次,靳辅提出分泄黄河洪水保全堤防的观点。这一思想主要贯彻于坚固高家堰大堤。高家堰是洪泽湖的东环大堤,可蓄淮水出清口刷黄,同时也是运河和里下河地区的屏障,故有“倒了高家堰,淮扬两府不见面”之说,在靳辅治河之前,黄河和洪泽湖减水坝为数极少。康熙十五年大水,高家堰溃决多处。靳辅认为“设减坝则遥堤可保无虞,保遥堤则全河可冀永定。减坝与堤防又相为维持也”[9](《堤防第六》)。靳辅灵活发挥分、泄河水在治河中的作用,在合宜处加大减水坝的修建,将减水坝分泄黄河洪水视为保全堤防的重要措施。其幕僚陈潢说:

河之深广确有定数,水之大小莫可预期。如河面宽五百丈,究其行溜之处,至阔不过六七十丈,至深不过三四丈。其余漫水,尽系浅滩。可见,此五百丈内之水已足供冲沙刷底之用。若当伏秋大涨,必欲蓄汛水于两岸大堤之内,无论冲击淹漫,抢护不暇,恐滋贻误。即河出槽之后,纵使两岸各有大堤,然南北相去至少必数十里。水一出槽,势必由宽就下,四散分流,徒增水面宽阔,缓弱正泓,绝与大河毫不相涉。是减坝之设,非惟为保固大堤,正欲分泄有余,合其力以送河也[21](《减水坝滚水坝》)。

这一论说体现出堤防建设在束水刷沙与分洪送河方面的辩证运用。为坚固堤防,靳辅还创修坦坡以加固培修高家堰大堤,这成为治河中一项重要的土坝防浪技术。康熙二十六年靳辅运用平水法,将流量的概念运用于减水坝建设,实现了“洪河之浩瀚,而盈虚消长之权,操之自我”[1](卷4《量水减泄》)。他说:

平水之法奈何?曰量入为出而已。……夫河面窄狭之处,或城镇山冈,不可开辟,我则于其上下流相度地形,多建滚水闸坝及涵洞,放入通水之沟渠,以测土方之法,移而测水,务使所泄之水,适称所溢之数,则其怒平矣[1](卷4《量水减泄》)。

靳辅根据黄河流经地势、地形而发明测水法,体现出关于“流量”的思考,从而实践了新的治河技术,开启了我国治河事业从定性向定量的过渡。

靳辅治河历十余年时间,至康熙二十七年去职时,“黄淮故道次第修复而漕运大通”[22](卷17“康熙四十六年”条),出现了清初以来未有的河、淮安澜局面,“沿河百姓无不称颂靳辅所修工程极其坚固”[23](卷229“康熙四十六年三月戊寅”,P298),康熙在谕旨中甚至提到:“一经靳辅修筑,至今河堤略不动摇,皆其功也。……前后总河皆不能及,地方军民俱有为靳辅立碑之意。”[23](卷229“康熙四十六年三月戊寅”,P298)

三、审势利导与“统行规画”

清初,康熙敕令河臣思考:“古人之法与今河势不同,最紧要者,黄河何以使之深,清水何以使之出。”[24](卷2《上谕》)乾隆年间,四库馆臣议论靳辅治河之功,亦称:“其专以治上河为治下河之策,虽据一时所见,与后来形势稍殊,然所论修筑事宜,实为剀切详明。”[20](P615)清初治河思路的切入点在于明察河势,而针对的问题仍是老生常谈的水沙矛盾,靳辅据一时所见“统行规划”[25](卷1《大兴经理》),措置治河之策,博得清人的赞誉,所以若论清初治河之理,不可不论其是如何审势而统行规划治河之策的。

第一,强调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举全势而审度,从而保障治河措施的可行性和治河效果的持久性。从康熙十六年至二十六年靳辅连续十年担任河道总督,主持治黄,立足全局视野、“统行规画”治河方略是其重要的治河理念。他反对“以尺寸治之”,认为:“既经修治,则必使无旋修旋圮之虞,更必使有可行可久之道,始为有当。臣逐细筹酌其间修举情形,有必当师古者,有必当酌今者,有须分别先后者,有须一时并举者,总以因势利导,随时制宜为主。”[10](卷1《河道敝坏已极疏》)可见,靳辅为了寻求一种“可行可久”的治河办法,从实践考察中发现了因势利导和随时制宜的重要性。其中,关于“势”在治河中的意义,他又论说:“必究其致患之故,以为探本之谋,必得易于施工之法,以成夫为下因川之计。是举全势而审度之者也。”[9](《审势第二》)其中所言“致患之故”和“施工之法”均为“探本之谋”和“为下因川之计”即治河之策必须解决现实问题,面对这些复杂的问题则要“举全势而审度”。这道出了靳辅以整体的眼光察势,从全局的利害出发施策的方法论。

在审察全势的前提下,靳辅治河更注重举措的整体性布局。他说:“凡大工之兴,先审其全势。……若不将两河上下之全势,统行规画,源流并治,疏塞俱施,而但为补苴旦夕之谋,势必溃败决裂而不可收拾。”[1](卷4《大工兴理》)又称:“治河之道,必当审其全局,将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而后可无弊也。”[10](卷1《河道敝坏已极疏》)“运道之阻塞,率由河道之变迁。向来议治河者,多尽力于漕艘经行之地,其他决口,以为无关运道而缓视之。”[16](P3771)可见,靳辅以审势的理念充分注意到了事物内部矛盾的相互关联性,这是他主张源流并治、疏浚与堵塞随“势”制宜以及关于黄河与运河关系认识的思想渊源。陈潢与此观点一致,认为对治河问题要有全面的认识,统筹规划,他认为势之为言,亦不一矣。有全体之势,有一节之势。“论全体之势,识贵彻始终,见贵周远近”,强调:“宁损小以图大,毋拯一方而误全局;宁忍暂而谋久,毋利一时而遗虑于他年。”[9](《审势第二》)可见,“举全势而审度”即从实际和整体出发,是清初确保治河举措产生实际效果的一贯思路和基本原则。

靳辅“举全势而审度”的方法论是其诸多治河举措的思想渊源,也是其能够针对河患,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创革治河技术,从而使治河方略发挥出实质性意义的重要保障。为了说明这一治河思路的正确性,他检讨西汉贾让“治河三策”,说:“有言之甚可听,而行之必不能者,贾让之论治河是也。”[8](卷96靳辅《论贾让治河奏》)他认为:“治水须得法也,因乎地形,察乎水势,而加以精思神用。”[1](卷4《治纪》)陈潢亦言:“今昔之患,河虽同而被患之地不同。今昔治河之理虽同而弥患之策亦有不同。故善法古者,惟法其意而已。”[9](《审势第二》)两人均强调了审势而制宜的治河理念。靳辅结合河流之“势”,指出:

如水弱,必束之使其势急;若水强,必泄之使其势平;水势停缓,宜引之使直;水势猛疾,必纡之使宽;水势冲射而难遏,必筑上流以逼之,使之潆洄;水势荡涤而可用,即合其流以导之,使之洗刷[9](《审势第二》)。

可见,治河不同于其他,必须综合地形、地质、水文、水势等因素,思考应对策略,因势利导,否则劳而无功;尤其是对“一节之势”的全面总结,即水弱、水强、停缓、猛疾、冲射难遏、荡涤可用等水势情况的应对和利导,为实践中系统的堤防工程措施提供了必要依据和指导。如前文所举的整治清江浦至海口河段的水利工程,靳辅挖引水河,寓浚于筑,称之为“一举两得之计”,这种施工技术的创革,既疏又塞,毕两工为一役,还解决了淤土板结和钱粮绌乏造成的挑浚困难。再如,创坦坡帮堤之法,施于高家堰一带石工。其言称:“淮湖运河等处板工易于损坏,即石工之倾圮者亦不可胜数,惟见堤下系坦坦平坡者,则虽遇大水,不致冲塌。”并总结称:“以柔制刚之道,诚理势所必然者。今欲求费省工坚,惟有帮修坦坡之法,可为久远卫堤之策也。”[10](卷1《经理河工第三疏》)他积极探讨遵循自然之理和必然之道的工程措施,既顺应了事物发展的内力所趋,又克服了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给治河带来的束缚。此外,靳辅继承潘季驯“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思想,但将“分流”和“合流”结合起来,把“分流杀势”作为河水暴涨时的应急措施,而以“合流攻沙”作为长远安排,也是其“审势”与“统行规画”理念的具体体现。清初治河正是在这一思维特色下,因地制宜地调整治河方略,创革出新的治河技术,在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治河效果。

第二,具有浓厚的辨证思维,突出表现为兼顾其他条件和需求的系统性,从而破解治理复杂河患遭遇的瓶颈问题。这主要体现在清初治河对两个问题的认识:一是施工的先后有序,二是淮河与运河的关系。

清初充分认识到治河形势的复杂性,在审势的前提下,他们重视河道整治的先后有序,这实际上是综合考量各种现实条件和统行规划的一种标志性反映。清初河患情况复杂,河堤上下千里溃决七十余处,高家堰南北坍塌三十多处,洪泽、清口淤沙万顷,清水潭巨浸浩森,海口淤垫,河水不能畅流。康熙四十一年上谕曰:“若不治源,治流终无裨益。”[16](P3723)又言:“治下流须预防上流,若上流溃决,下流必致壅滞。嗣后徐州以上地方,河臣亦当留意。”[26](“康熙七十”条)靳辅既看到河道“敝坏已极,修治刻不可缓”[10](卷1《河道敝坏已极疏》),也认识到矛盾的相互关联性,认为治河虽然刻不容缓,“然事势有顺逆,施工有次序,必须分别先后之宜,而后可斟酌兴举”[10](卷1《经理河工第一疏》),他强调施工过程中的“缓急先后之处”[20](P615),“备稽当日所以敝坏之缘由,力求今日所应补救之次第”[10](卷1《治河题稿》),他坚持“治上河为治下河之策”[20](P615)的理念,但在施工先后上,主张“今日治河之最宜先者,无过于挑清江浦以下历云梯关,至海口一带河身之土以筑两岸之堤也”,即在下游挖引河疏浚河身,挑河身之土以坚固两岸堤防,去除河道淤梗之患,此为“先治下流,以导黄淮归海之计”[10](卷1《经理河工第一疏》)

清四库馆臣评价靳辅治河成绩说:“其持论以筑堤岸,疏下流,塞决口有先后而无缓急数语为纲领,故在事十年具著成绩。……至今论治河者犹称辅焉。”[10](卷首《文襄奏疏》提要)此即指靳辅治河先挑清江浦以下历云梯关,至海口一带河段之土以筑两岸之堤,再挑疏清口,继而帮筑坦坡护堤、堵塞黄淮各处决口的水利工程,这是主持治河者注意到了治河问题中内部矛盾的逻辑关系,并抓住主要矛盾,讲求先后有序,次第修举。以靳辅提出的河工事宜八疏中的五大工程视之,靳辅疏浚下游河道后,即开始考虑上游淤垫带来的影响和隐患,“高家堰以西至清口约长二十里,原系汪洋巨浸,为全淮会黄之所,自淮流东决,黄水倒灌之后,将此一带湖身渐渐淤成平陆”,“淮水直下之时,难免阻滞散漫之虑”[10](卷1《经理河工第二疏》),因此决定速行挑浚清口一带沙淤之处,使淮河直奔清口,会黄刷沙,彻底解决下游问题。同时,他分析高家堰工程在下游疏治中的利害关系,指出:“黄自荣泽以至云梯、海口,两岸堤工三千二百里溃决之害人人知之,淮自桐柏而至泗盱境八百里,自清口至海三百余里,上下千一百里,所堤防者只一高堰,而堰之固不固,未有知其利与害者。”“高堰一堤,全淮系之,全黄系之,非特淮扬二郡与运口之害已也,此两河南北之大势也。”[1](卷4《黄淮全势》)高家堰不溃决,一可使淮扬所属州县免为鱼鳖,二可使淮水尽出清口,避免黄水内灌,三可使淮水助黄刷沙,海口不塞,所以高家堰帮修坦坡护堤既是治理三河的关键,也是整个河道治理中的关键。靳辅的分析理清了黄患的主次,抓住了治河的症结,克服了治河过程中河运对立的弊病,使治河初步摆脱了尾随黄患筑堤堵决的被动,防患于未然。靳辅反对贸然见河决口即堵的做法,认为这样做“势必堵者方堵而决者又决,岂非徒费钱精粮,徒劳民力耶”[10](卷1《经理河工第三疏》),因此,在次第进行了上述水利工程后,才是“筑古沟、翟霸一带之堤,并堵塞黄淮各处之决口,使河复故道”[10](卷1《经理河工第四疏》)。

清初关于黄河治理与漕运关系的认识既影响着治河整体方略的制定,也反映着其时治河的直接目的。靳辅称颂潘季驯“束水归槽”理论为千古名论,同时盛赞明代总河相继“开泇济运”为明朝治河最大的成绩,其言:“有明一代,治河莫善于泇河之绩。然其议倡始于隆庆年间都御史翁大立,而傅希挚继之,再历舒应龙、刘东星两河臣,屡兴屡阻。迨至万历三十一年,河臣李化龙实始通漕,卒避黄河三百里之险,至今赖之。”[1](卷4《中河》)充分肯定了明朝治河过程中泇河的开凿对于漕粮运道的重要意义,也即肯定了以经济发展为要求的治河目的。康熙十六年二月,靳辅撰写八疏奏请,系统提出治理黄淮运全面规划的设想,显示出黄淮运三河并修、上下齐治、河运并理的整体治河观念,所议周匝,斟酌全局。他指出:“治河者当审全局。”“殊不知黄河之治否,系数省之安危,即或无关运道,亦断无听其冲决而不为修治之理。矧决口既多,则水势分而河流缓,流缓则沙停,沙停则底垫,以致河道日坏,而运道因之日梗。”[10](卷1《河道敝坏已极疏》)黄河上下,互相制约,淮黄襟连,河运相牵,这决非东堵西塞所能济事。不统筹全局,系统安排,势必随筑随决,无法彻底治理。他针对“黄河淤,运河亦淤”的实际,明确指出割裂黄淮、对立河运、重运而轻河的片面治河方法是“河道坏至今日已称至极”的主要原因。他还批评了那种“不察全局之情形事势,而因循故事,漫为施工”[10](卷1《治河题稿》)的做法是徒费时日、徒縻钱粮,而河患日深。

针对黄河、淮河、运河治理综合统筹以及大河上下的系统修治问题,靳辅从顺治时期的各处决口说起:“皆因顺治十六年至康熙六七年间,所冲之归仁堤、古沟、翟家坝、王家营、二铺口、邢家口等各处决口,不即堵塞之所致也。”[10](卷1《治河题稿》)他奏请:“清口以下不浚筑,则黄淮无归;清口以上不凿引河,则淮流不畅。高堰之决口不尽封塞,则淮分而刷黄不力,黄必内灌,而下流清水潭亦危,且黄河南岸不堤,则高堰仍有隐忧,北岸不堤,山以东必遭冲溃。故筑堤岸,疏下流,塞决口,但有先后,无缓急。”[27](卷17《治河之政策》)疏上,因与康熙“务为一劳永逸之计,勿为苟且塞责”[23](卷63“康熙十五年十月辛未”条,P817)的主张契合,康熙特嘉所请。综观靳辅主持下堵塞运河清水潭等决口六处,开挖皂河和中河,前者即在宿迁骆马湖西侧,上接泇河,使运舟避开湖之风险,后者即自骆马湖凿渠,历宿迁、桃源至清河仲家庄出口,使黄运分开,整修加固三省黄河遥、缕堤防,在黄河南岸增修减水坝等水利工程等,这些都充分反映出其治河举措的系统性特色。康熙评价靳辅修堤治河之功时,特别强调指出:“且开中河而粮船免行180里之险,此可以寻常目之乎!”[23](卷229,P298)

靳辅明确指出治河的终极目的在于:“以通运道,以足额赋,以拯昏垫民生,以保见在田土。”[10](卷1《河道敝坏已极疏》)即以发展经济为河道治理的最终诉求。在完成“筑防塞决,疏引黄淮,使复故道,合流入海”等河道修治工程以后,靳辅强调:“通漕艘,诚为今日至要之务。”[10](卷1《经理河工第五疏》)在黄淮运综合治理按步实施,取得成效后,治河重点开始转移到漕运方面,回应康熙以“河务”“漕运”“三藩”作为清初最为紧要的三件大事的布署。康熙二十六年,靳辅在黄河北岸由骆马开始经宿迁、桃源至清河仲家庄挖开一条中河,长达九十公里,使运河船只出清口后在黄河航行十余公里,即可由仲家庄驶入中河,众人称“中河安流,舟楫称便”[16](P3774),中河工程使航船“抵通之期较历年先一个月不止,回空船只,亦无守冰之虞,在国家岁免漂失漕米之患,在各运,大则无沉溺之危,小则省纤夫之费”[28](98靳辅《治河余论》),“中河内商贾船行不绝”[29](卷33《治河》),从而保障了沿河地区的经济生产和商业发展。

四、结语

清初治河面对着洪水灾害与社会经济发展矛盾激发的现实,重视实地调研与寻访咨诹,遵循河流规律,鉴古酌今,审势利导,审慎地提出治河要有全局观念,而最终形成了一套系统的规划,使黄淮故道次第收复,漕运大通。康熙赞曰:“其一切经理之法,虽嗣后河臣互有损益,而规模措置不能易也。”[26](卷16)综观清初治河过程中产生的“以水治水”“束水归槽”“统行规画”等理念,其具有一定的整体性和辩证法思维色彩,构成了靳辅治河措置的思想精髓,在实践中对于推进治河技术的创革、方略实施效果发挥了关键作用。康熙称:“比年以来,幸而水不甚大,当年靳辅、于成龙在任时水势甚大,若张鹏翮当此,河工必致不堪。”[26](卷16“康熙四十六年二月”条)这既是对靳辅治河的肯定,也传达出审势而行的艰巨和治河的不易。“此后不足二百年,黄河改道;淮河由独立入海蜕变为长江的支流;京杭运河也被拦腰截断,成为地区性运河。黄河南流对淮河的影响至今仍难以消除,使治淮头痛不已。”[3](P393)人们对河流规律的认识仍未穷尽,而随着社会发展,治河也越来越成为一种复杂的、需要综合考量的系统性工作,所面对的思考已远远超出了“宽河”抑或“束水”的争论,这些不断复杂的情况都要求人们及时、深入思考前人治河的得失成败,从其治河之理中得到更多的历史启示,从而在新的历史阶段审势制宜,创革出新的治河技术,使治河方略发挥实质性效益,减轻洪水灾害,造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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