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历史与冷调创作
——“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创作论
2022-12-27牟佳
牟 佳
(吉首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张家界 427000)
文学是人类思想文化的结晶,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浓厚的历史文化价值。越是有价值的文学作品,越是具有深邃的思想性,且能够唤起世人对某一特定问题的思考。“文学与历史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这种对应关系可以用诸如反映、再现和表现来加以说明,这便是文学与历史之间的互文关系。”[1](P75)“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之所以能够唤起世人对“慰安妇”历史的思考,成为文学场域里风格独树、较具研究价值的文学类型,首先是因为任何文学作品都是特定时期、特定社会生活的表现。两次世界大战使西方世界所建构的全球殖民体系迅速瓦解,各种矛盾重新整合,女权主义在这个大动荡的时期也再树大旗。再加之上世纪90年代重新彰显的“慰安妇”问题,经历了从消隐到曝光的历程,作为民族受害者的证据,以非政治化的方式进入世人的历史记忆,并再次进入媒体话语,成为国际媒体争相报道的国际性事件。在这种时代背景和社会话语下,为了使“慰安妇”的历史真相走入普通民众的历史认知中,一些原“慰安妇”便将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写成自传,同时也激发了文学界对象征民族苦难的“慰安妇”的创作灵感,从而促使“慰安妇”题材叙事文本的出现。其次,经济全球化带动了文化的跨国界交流,同时使世界各民族文学建构了一种普遍的联系,每个民族的文学都不可能完全与其他民族的文学断裂开来,在这一因素驱使下,纪实文学主张以非虚构方式反映现实生活或历史中的真实、虚构文学倡导“开拓和创新”以及用英语撰写文学作品的风气都促进和影响了“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出现。可见,“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是历史发展与文学自身发展共同作用的产物,是阶段历史的文学证言,因此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
“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因为其题材的特殊性和同一性,使得不同文本具有相似的艺术风格,即从内容和形式上呈现出来相似的思想风貌和艺术风貌。它们所具有的共同话题、创作情感、人物的悲剧命运等沉重创作元素共同造就了其整体风格的凝重沉郁。为了呈现这种凝重沉郁,不同创作主体也会选择相似的创作手法,力图用一种冷色调的文体风格,来突显“慰安妇”历史的沉重和“慰安妇”问题的严峻。
一、话题的沉重性与语言表达的平实性
文学创作是作家抒发自我情感,表达自我理想,阐释自我对世界、人生和历史的体验与追求的手段。“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话题的沉重性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慰安妇”群体及其历史的苦难性。“慰安妇”这一称呼,包含着太多的悲哀,也承载着数不清的亚洲女性和少数欧洲女性的斑斑血泪。战时她们遭受到非人的折磨,战后她们瑟缩一方独自舐伤,她们甚至因为曾经的那段过往而被改变了人生。当年被迫成为日军性奴隶的数十万女性,一部分在战争结束前就已在日军的摧残下悲惨死去,而含恨幸存下来的,依然背着“军妓”的骂名抬不起头。她们在经历了动荡而又漫长的数十年时光流逝后,要么隐姓埋名在沉默孤独中死去,要么承受巨大压力而勇敢站出,直面曾经的伤痛。“慰安妇”的历史不仅是受害各民族的苦难史,更是全人类的苦难史。二是“慰安妇”问题的严峻性。自“慰安妇”问题曝光以来,日本政府一直采取否认、掩饰、推卸、拖延、逃避的态度,这就使得“慰安妇”问题不仅仅是历史遗留问题,而是成为日本政府是否有诚意和努力来认识战争的侵略性和面向未来的试金石,是关系到如何认识战争的侵略性质以及如何追究日本的战争责任和战后责任、如何推动中日友好相处和保持亚洲和平稳定的重大现实问题,其涵盖的意义已经超出了“慰安妇”事件本身。
在面对“慰安妇”这一沉重的话题时,“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创作主体更多的是用冷色调的画面,以苍凉的基调直面残酷的现实,在平实的语言中将“慰安妇”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直白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准确、深刻而又有些残忍。为了突显这种凝重沉郁感,创作主体在多数时候都避免使用华丽和眩彩的语言,而是采用朴实、直白、平易的语言进行书写。创作主体是想通过平实流畅的语言表述,剥离一切修饰和滤镜,向“真实”无限靠拢。需要提及的是,具有“慰安妇”经历的民间创作群体和专业创作群体虽然都使用平实的语言,但两者的平实却有着细微的差异。民间创作的语言平实性主要来自表述技巧的单一化。对这些纪实文本的作者而言,准确传达思想或展示主题是第一位的,表述技巧则退居其后。而专业作家创作时选择的平实语言,主要来熟练的职业化技巧。这种技巧的专业性在于自在平实的语言表达中不经意地使用反讽、隐喻、象征等写作方法,其技巧的运用可以说是为了更艺术化地呈现真实。
二、创作情感的沉重性与意象的互通性
“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在创作时的情感投入也具有沉重感。情感投入是指“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创作主体倾注于作品中的多重情感。无论是具有“慰安妇”经历的民间创作者,还是专业作家,他们对“慰安妇”这一弱势群体都表现出了悲悯或自怜。“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创作群体倾向于将“慰安妇”描述成各种动物,以此突显“慰安妇”经历的非人化待遇,同时也表达作者对“慰安妇”悲惨遭遇的同情和怜悯。比如,自传《慰安妇》中罗莎觉得被士兵强奸时的自己就像猪一样,小说《慰安妇》中仁德被日军用竹子串起的身体则像烤乳猪一样,《姿态人生》中跳楼死去的“慰安妇”的尸体也被日军形容为“英式烤肉”。除了“猪”以外,“慰安妇”还被描述成“老鼠”等。比如《沉默五十年》中奥赫恩在第一次被强奸时,将日本军官比作猫,而把自己比作老鼠,以此突显“慰安妇”的弱小和无助。小说《慰安妇》中顺孝怀孕后,军医在为她堕胎时,曾发表过一段歪理邪说,认为“慰安妇”就和老鼠一样,只要一方有需求,它们就会不吃不喝地做爱至死。从严格意义上讲,悲悯是“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作者的创作情绪,是一种出自“人权关怀”和“慰安妇”问题思考的文化情怀,其价值根基是人道主义精神与当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
除了与受害者情感共鸣后的悲悯,“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作者也对日军犯下的罪行表示激愤,并将自己的激愤情绪投射在文本中的“慰安妇”人物形象或意象之物上。比如,在小说《慰安妇》中,仁德被日军虐待致死,作家对日军的残忍兽行没有采取在语言上直接控诉,而是将自己的愤恨借由“青蛙的叫声”这一文学意象进行表达。在仁德死后的那个晚上,凯勒在小说中写道:“慰安所仿佛被上千只青蛙包围,它们扯着嗓子为我们鸣不平,吞掉我们的眼泪,为我们哭泣。一整夜,青蛙好像一直在叫着仁德,仁德,仁德,以致于我们永生难忘。”[2](P25)再比如《天皇的礼物》中,顺儿被日军强奸后,作家泰瑞莎·朴将自己的愤怒幻化为“呼呼的风声”“巨大的海浪”以及“深夜的暴风雨”,以自然现象的突变暗示作家因愤怒而造成的情绪波动,作者的悲愤与自然景物相互交融,鲜明的现实意义和时代精神通过意境深远的寓意表达交织在一起。
另外,除了悲悯和激愤,作者还在作品中倾注了“忧虑”这一情感,体现了创作主体的价值判断,即对“慰安妇”群体生存困境和对“慰安妇”问题解决进程的担忧。《天皇的礼物》中顺儿在被运往慰安所的途中就被一名军官强奸了,这个军官因为顺儿长得漂亮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而对她青睐有加,认为顺儿如果给那些小兵糟蹋就太可惜了,于是他写了一封推荐信给顺儿,推荐她去伺候上层军官,但是顺儿却将信丢入大海。“信”象征着顺儿即将成为“慰安妇”的命运,“信”最终消失在黑暗中,也是作者对“慰安妇”暗无天日命运的担忧。而在结尾处,战后顺儿返还家乡的途中,她看见“零星的几片云在空中漂浮”,漂浮的云也是作家对“慰安妇”战后身心无所归依的忧叹。《龙的女儿》中,安娜从外祖母那里了解到“慰安妇”历史的真相后,小说便描述了这样的画面:“现在这个季节还没开始下雪,但是地面都结冰了,北风也吹过来了。低沉的云似乎预示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3](P213)事实上,作者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情境,暗示“慰安妇”问题解决之路的艰辛。“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作者善于截取极为普通的寻常情境,提炼最富表现力的情感,通过平白朴实的语言展现“意在笔先,神余言外”的含蓄。“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为上述情感提供了寄寓的时间和空间,在变化的文学情境中,作者的情感也更富层次性,隐蕴于情感中的作者认知也渐进明晰。这些悲悯、激愤和忧虑等特殊情感的投注,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徐疾相间,张弛有度,或淡薄,或浓烈,或直抒胸臆,或寓情于景,都在某种程度上为“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披上了一层凝重沉郁的情感色彩。
三、人物悲剧命运的沉重性与哥特式的情节设置
“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主要是以受害者身份出现的“慰安妇”和以加害者身份出现的日军,且上述两类人物形象在文本中大都是冷色调式人物。“慰安妇”形象的冷色调,主要体现在这一群体的被压迫性和悲苦性上。“慰安妇”属于多重二元对立关系中的弱势一方,无论在社会地位、文化地位、家族地位、性别地位中都处于被压迫的附属阶层,因此经常遭到统治阶层的欺辱、虐待和压制。“从肉体疼痛到社会观念演化形成的思想束缚和心灵压抑”[4](P89),使这一群体的生存境况令人唏嘘。而与之对立的日军形象,大多是残暴成性、冷血无情的扭曲人格和变态灵魂,即使个别出现几个有良知的暖色调日本人形象,但其人性光辉也被淹没在一众黑暗之中。虽然这些冷色调人物的形象各不相同,但殊途同归的是他们的命运都具有悲剧性。这些人物形象的悲剧化命运,也为“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增添一抹凝重和沉郁感。
冷色调人物形象的悲剧化命运,并非是作者天马行空或随心所欲的架空式虚构,而是在遵循历史资料基础上的思辨性重构。正所谓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生活素材需要文学家筛选和通过艺术手段的加工,精练的语言描述,有序的故事情节排列,使文学作品更加生动和耐人寻味。“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作品就是“慰安妇”历史的浓缩与提炼,它带着创作者的个人倾向,展现或提取创作者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其文本创作过程本身就彰显了作者的历史认知。因此,作者在还原历史的基础上,也加入了艺术的想象,借助哥特式的创作手法,完美呈现了这些冷色调人物形象的悲剧化命运。
“哥特式”这个词在英语里有多种含义,作为文学词汇,它既指一种文学现象,又指一类文学作品,还可以表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而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历史阶段,这些文学现象、文学作品、文学创作方法的内涵也不尽相同。其模式特征是,故事常常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和荒僻的地方,人物被囚禁在狭窄的空间和鬼魂出没的建筑内。显著的哥特式元素包括恐怖、神秘、超自然、厄运、死亡、颓废、癫狂、家族诅咒等。“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中的“慰安妇”形象的悲剧,常常表现为“死亡”“疯癫”和“沉默”。据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统计,在战争期间,大约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亚洲“慰安妇”死于日军蹂躏,人数约三十万,相当于南京大屠杀。“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中也多处提到了“慰安妇”的死亡,比如《天皇的礼物》中跳海的无名女孩,《龙的女儿》中上吊死亡的善姬,《姿态人生》中的小幺和小说《慰安妇》中被虐待而死亡的仁德,《天皇的礼物》中被射杀的敏姨和《龙的女儿》中的米珠等,很多文本中因性病、疟疾、痢疾或是堕胎而亡的“慰安妇”也不在少数。不仅仅是死亡,战后幸存下来的“慰安妇”,因为始终无法摆脱战时的阴影,或因为多种原因而不敢或不愿向人倾诉,因此长期受到精神折磨,最终导致精神崩坍而疯癫,比如小说《慰安妇》中的明子(朝鲜名为顺孝)。当然,除了“慰安妇”形象,日军形象的悲剧性表现在“死亡”“残疾”和“沉默”上。日军的死亡和疾病在小说中都是一种隐性书写,不似“慰安妇”死亡描述的那般详细,而是言语带过。日军的“沉默”与“慰安妇”的沉默也完全不同,“慰安妇”的沉默是日军造成的,但日军的沉默却是迫于外界的舆论压力,因此虽都是悲剧命运,但不可同日而语。
作者在呈现“死亡”“疯癫”和“沉默”等悲剧命运的类型时,并非中规中矩地描述,而是在文本中加入鬼魂、梦魇、超自然现象等哥特式元素,比如小说《慰安妇》中仁德和顺孝婆婆的鬼魂、贝卡父亲在女儿梦中的蓝眼魔鬼形象、《沉默五十年》中奥赫恩第一次被强奸的当晚母亲在集中营床垫上看见的那束超自然之光、《姿态人生》中黑波田和小幺的婚后生活幻境、《龙的女儿》结尾处安娜灵魂穿越时空看到的外祖母姐妹在儿时嬉戏的画面、《天皇的礼物》中顺儿梦魇中的父亲声音与山川老师形象的诡异切换等。除此之外,小说《慰安妇》《龙的女儿》《姿态人生》等文本在情结设置时,有意将“慰安妇”的经历以“隐秘的身世”和“家族的秘密”等哥特式的模式予以呈现,使得作品与现实相比,给人的感受更强烈,也更震撼。
四、 创作思想的沉重性与时空重置的叙事架构
在文学叙述中,一种叙事方式往往对应着一种思想表达,“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有某种“默契”,由此产生的张力可以突显文学文本的叙事艺术与思想价值。“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是作者的历史观与艺术观的体现与融合,作者或用自己的经历,或依靠想象,尽可能挖掘一切被埋没或可能被埋没的“慰安妇”历史,使“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创作群体的思想蕴含着历史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本身就浸透着一种沉重性。
“慰安妇”问题的出现证明了“慰安妇”历史具有断裂性。所谓“断裂”是指历史的“不连续性”,即某一事件形成的阶段历史在整个人类史记录中的缺席、遗忘或忽视。而造成这种历史断裂的原因,则在于“慰安妇”真相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被埋没。这是因为战后日本为了逃避战争罪责,将有关“慰安妇”的资料刻意销毁,而幸存下来的“慰安妇”也因为羞耻和恐惧长期保持沉默,这就使得“慰安妇”历史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证实地记载进史册中,而只能通过受害者的记忆留存下来。正所谓“史之为务,必藉于文”,“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作品的出现,既在历史层面弥补了这一断裂,使这一历史得以重现,又在文学层面再现了这种断裂,促使读者探寻历史断裂背后的成因。
《沉默五十年》不同于一般按自然时序书写的自传,它的叙事架构是以倒叙为主体的。自传一开始就以第一人称“我”向读者描述了一个画面,即奥赫恩的小外孙女一边翻看她的老相册,一边要她讲过去的故事。相册是见证历史、保存历史信息的载体。照片捕捉到的珍贵画面,与文字一样承载着历史, 记录着历史, 为我们提供丰富的历史信息。奥赫恩收藏的老相册中的生活影像,汇聚成了历史,凝固住了鲜活的瞬间,在定格历史的同时也记录下她所经历的历史。就像奥赫恩自己所说的“我的家族之根、家族传统以及昔日的多姿多彩的幸福生活都深藏在那本相册中”[7](P13)。接着,奥赫恩又告诉读者:“其实在这本相册中缺少了一些照片,准确的说是一些根本就没有拍下来的照片。但是,那些影像却在我的记忆中被烙印,甚至封锁在心底,它们背后的故事既令人感到羞耻,又让人觉得恐惧,以至于使我无从开口。”[5](P13)奥赫恩在自传中以“相册”意象展开的叙述,具有独特的思想内涵。相册中缺失的照片,象征着那段历史没有被记载下来或者是历史信息的缺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体现出“慰安妇”历史的断裂性。但烙印在奥赫恩记忆中的影像也告知读者,“慰安妇”历史的断裂,是可以通过受害者的记忆得以重续,而受害者历史记忆的书面呈现,也是文学层面对这一历史断裂的再现和修补。
自传通过相册情境开始,并借由相册中缺失的照片,告知读者奥赫恩有一段不能言说的过往,这些过往令她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开篇以此设置悬念,引发读者疑问,随后导入倒叙的故事讲述模式,从爪哇岛的老照片开始,以倒叙的形式从奥赫恩的童年一直讲到自传的结束。在叙事文本中,所述之事被假设为自然时间,故事中的事件依照时间先后发生、发展和变化。因此,查特曼认为,故事中的时间显现为“事件之间的自然时序”[6](P63)。很明显,这是从故事层面而言,倘若从话语层面讲,构成话语层的时间有可能会显现为逆时序的安排,如倒叙等。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也指明两个时间的关系是“故事时间是指故事中事件连续发生过程显现的时间顺序,而话语时间(叙事时间或文本时间)是指故事事件在叙事中的伪时序”[7](P35)。因此,用话语时间展现故事时间,叙事文本的线性时间便发生了扭曲。《沉默五十年》中的故事时间是从奥赫恩的“出生”到“自传结束”,而话语时间则是从“自传开始”倒叙至“出生”,然后再到“自传结束”。整部自传避开了自然发展时序,而是以倒叙的方式展现时间的倒错,使得历史与现实激烈地碰撞,不连续的叙事节奏也在形式上呈现了“慰安妇”历史的断裂。另外,倒叙形式对主题起强调和突出作用,具有开宗明义、开门见山的效果。《沉默五十年》的倒叙就将“慰安妇”历史重现这一主题予以彰显。
与纪实类文本大都以时间重置的叙事方式呈现“慰安妇”历史的断裂相比,虚构文本的作者都是具有相关创作经验的专职作家,他们对历史事件的文学敏感度和洞察力也相对高一些,因此他们在创作过程中对“慰安妇”历史断裂的呈现也就更丰富和复杂一些。除了时间,他们还在空间的设置和变换上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天皇的礼物》是单线单一叙事结构,以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视角,按照正常的时序,讲述了顺儿自己如何被强征为“慰安妇”,又如何逃离慰安所的故事。虽然在时间上并无断裂,但是随着时间进程的推移,小说的故事空间几经变换,驶离故乡的船——慰安所的房间——逃离慰安所后藏身的小岛——驶回故乡的船,而这些空间本身就具有孤立性和割裂性。
小说《慰安妇》运用双线平行叙事,每个章节都以母亲或女儿的名字命名,透过一对母女双线平行叙事,成功再现了“慰安妇”在战时和战后的悲惨人生。女儿的叙事空间主要以美国为主,母亲的叙事空间则在朝鲜、中国和美国等多个空间游走。母女二人以各自视角分别叙事,母女二人的章节间并无多大关联,因此若将以母亲名字命名的所有章节或以女儿名字命名的所有章节单独提出来阅读都不影响对整篇小说的理解。母亲线叙述的是母亲曾为“慰安妇”的悲剧,女儿线在叙事时明显对母亲的叙述内容完全不知,甚至因此对母亲产生种种误解。两条叙事线彼此独立,互不干涉,平行前进,这种断裂式的叙事结构也突显了“慰安妇”历史的断裂性。另外,在母亲线的叙述中,明子从女儿出生的美国空间,时而跳至慰安所的中国空间,时而跳至儿时的朝鲜空间,空间转换的同时,时间也随之交错。战前、战时、战后并没有按照故事时序进行,而是采用意识流和蒙太奇的剪贴方式进行重置。交错的时空叙事使事件固有的连续性被中断,事件被分割为多个碎片,重新拼凑,这种断裂除了辅证“慰安妇”历史的断裂性,也印证了创伤的不可叙述性。“慰安妇”受创者在回忆过去的创伤事件时,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具有逻辑性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因为创伤事件对受创者的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使其在回忆时因为恐惧而在言语表述上出现逻辑颠倒问题。
《龙的女儿》采取双线交叉叙事的方式,由原“慰安妇”幸存者洪在熙及其外孙女安娜两条叙事线展开故事,但与小说《慰安妇》不同的是,这两条线是交互式进行。小说以安娜回国寻亲拉开故事序幕,安娜寻亲也暗示着安娜身份的缺失。安娜在孤儿院追查自己身世时,被告知自己的母亲在生她时就已经过世。就在安娜对自己身世无所适从时,她遇到了一个老妇人,这个老妇人递给她一个小包,并要求安娜听她讲故事。随后在二人的交流中告诉读者,这个老妇人叫洪在熙,是安娜的外祖母。通过外祖母洪在熙的“说”和外孙女安娜的“听”,在二者交互叙事中,安娜既了解到“慰安妇”的历史,也为自己的身份找到新的归宿。而在外祖母的叙述线上,虽然回忆部分是按照正常的时序,即从少女时代一直叙述到当下,但是她的回忆经常被打断,因此常常在回忆空间与当下空间来回切换。在部分章节中,内容前都会出现不同字体的时间和空间提示,用以向读者透露回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洪在熙在叙述自己“慰安妇”遭遇时并非连续性地完成叙述,而是经常从回忆时空回到当下时空,再回到回忆时空,如此往复多次。即使在回忆时空中,作家也对话语时间进行调整,将故事时间进行压缩,例如第四十章和四十一章中并没有事无巨细地交待八年和十二年内发生的事情,而是用一句提示语代替八年和十二年的历史。这在表面上似乎是避免叙述的拖沓和累赘化,但是深层次上也是作家用以突显历史断裂的表现手法。
《姿态人生》则采用的是单线双重叙事,即只用一个叙事者,但是分两条线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条线讲述战时的故事,一条线讲述当下的故事,只是这两条线并非平行进行,而是相互交错,彼此牵制。比如作者会通过情境的相似性,从“当下的医院空间”跳到“战时的军医教学空间”,从“男多女少的聚会空间”跳到“战时的慰安所”等。这部小说对回返过去的执着更系于一种重返创伤空间的冲动,隐含的记忆指向时间的流程,也指向一个矛盾的欲望,即一方面想要抹消,一方面却又一再重访历史的现场。相似的情境空间,使得记忆被唤醒,一个隐含的叙事于焉成形。作家也正是通过这种“现在——过去——现在”的时空交错叙事,将“慰安妇”历史以断裂的形式迂回道出。
事实上,“慰安妇”历史的断裂,不仅表现在“慰安妇”历史在人类历史上的短暂缺席,还表现在对“慰安妇”问题的认知分歧上。因为日本政府对“慰安妇”这一历史遗留问题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持续置国际舆论于不顾,始终歪曲甚至否认其存在,所以,国际上对“慰安妇”历史并未形成统一的认知。但是,无论是“慰安妇”事件的受害方还是加害方,都需要建构一种共同的记忆,以实现更为广泛和深刻的历史认知。文学作为历史的媒介,在叙述历史断裂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运用文学想象弥补这种断裂。无论是重现历史,还是重建认知,都是作家在作品中主观建构的结果,是作家对这一历史问题在经过深刻思考后的思想呈现。作家会在文学作品中将自己的创作思想予以渗透,以作品为媒介,将自己的认知成功地转移到读者思想中,以此完成对“慰安妇”历史认知理想化的建构。
五、 结语
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都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反映的产物,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不可避免地体现出作家对历史和生活的认知及评价,反映着作者的思想性格和理想愿望。文学作品是作者主观思想和艺术创作的集合体,艺术创作手段是为思想主题服务的,它既帮助呈现了作者的历史认知,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和深化了作者的历史认知。“慰安妇”题材英语文学的创作主体在生活和实践中所形成的性格品质、情感态度、审美理想、艺术志趣等潜在地控制着其创作活动,使创作主体以独特的身份和视点去观察、感受、认识和表现历史,抒发自己的情怀,用个性化的语言构筑起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