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弃疾词的象征意象和灵境*
2022-12-27陶文鹏
陶文鹏
近三年来,我经常阅读辛弃疾词,撰写了几篇论文。在研究辛词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到稼轩的比兴寄托亦即象征词在南宋词人中数量最多,思想艺术水平也最高。其中不少篇章堪称中国古代词史的经典之作,例如《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满江红·暮春》《祝英台近·晚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贺新郎·赋琵琶》《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青玉案·元夕》《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等。于是,就想写一篇探讨稼轩比兴象征词的文章。
什么是象征?它是来自西方的诗学概念,是诗歌写作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19世纪80年代法国象征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斯特芳·马拉美指出,象征就是“暗示”和“隐语”①伍蠡甫、蒋孔阳编:《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262页。。正如钱锺书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②钱锺书:《谈艺录·序》,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中国的诗论家很早就把象征与比兴寄托看作名称不同实质一样的诗歌艺术手法。梁启超认为象征就是“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拿一种事物来做象征”,又说:“三百篇的作家没有象征派,然而三百篇久已作象征的应用。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篇中许多美人芳草,纯属代数上的符号,他意思别有所指。”③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洪治纲主编:《梁启超经典文存》,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91页。其后,梁宗岱说:“所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④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69—70,91页。,而“最幽玄最缥渺的灵境要借最鲜明最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⑤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69—70,91页。梁先生融会贯通中西诗学,给象征下了精切的定义,并且创造性地提出了象征意象和象征灵境这两个概念,推进了中国诗坛对象征的研究和运用。
巩本栋在《辛弃疾评传》中,专设“以文为词兼用比兴:辛词的艺术特征之一”章节,指出辛词突出地运用了比兴寄托的艺术表现手法,颇具卓识①巩本栋:《辛弃疾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2—243页。。但因“评传”文体与篇幅所限,其论辛词的比兴寄托,仅寥寥数百字,过于简略。笔者检阅已有辛词研究目录,也未看到专论其比兴寄托的论题。为此,笔者撰写此文,拟从象征意象的真切性、鲜活性、多样性,象征灵境的雄奇性、戏剧性、层深性,象征词篇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这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象征意象的真切性、鲜活性、多样性
辛弃疾约有数十首比兴象征词,长调、中调与小令兼备,题材内容宽广,艺术风格更是多姿多彩。这些象征词都营造出幽玄缥缈的象征灵境,其中蕴含着丰富深邃的情思,能引人入胜并动人心弦,更能发人感悟深思,这都得力于英雄词人辛弃疾感情充沛,感觉敏锐,观察细致,想象非凡,有灵巧的艺术手腕和强大的创新气魄。他在每首象征词中都能描绘出一两个或一连串具体真切、生动鲜活、饱含情意的比兴象征意象。我们先看咏物词《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②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595页。本文所引辛词皆出此书,不再一一注出。
稼轩巧妙地综合运用比喻、拟人、烘托、反衬等修辞手段,在描绘这一株梅花中注入了深挚的同情与怜爱。梅花在园林楼阁被弃置到野地溪头。她曾与天上瑶池有旧约,而今却无人传信;就连粉蝶儿也只顾寻桃觅柳,却对她不屑一顾。词人表现梅花以溪水为镜奁梳妆。在月光下,她宛若一个穿着鲛绡的仙姝独舞。“倚东风”三句,创造性地化用《诗经·卫风·硕人》和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词句,活画出梅花秋波流转、嫣然一笑的神情意态,可谓“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③[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21页。。结韵再推出梅花在冷落黄昏数声画角中伤心的情景。全篇并无一字涉及政治与人生,但读者在梅花的遭遇中自然联想到作者被南宋朝廷冷落,受当权的主和派攻击弹劾,报国无门、知音难觅的孤独痛苦,感到梅花就是稼轩自我的象征。作者成功地刻画了梅花这一有性灵、有情思的象征意象,从而展现出一个要眇幽怨、深婉沉挚的象征灵境,强烈地扣响了读者的心弦。
咏物词基本上是每篇咏一物,篇中所写到的多种物象,都是为了衬托词题所标明的中心物象。辛弃疾诸多咏物词名篇,如《贺新郎·赋水仙》《贺新郎·赋海棠》《贺新郎·赋琵琶》《水龙吟·题瓢泉》《临江仙·探梅》等,都是塑造一个有性灵的象征意象从而营构出象征灵境的佳作。吴则夷说:“稼轩咏物,必有寄托。已开姜白石、王碧山之风。”④辛弃疾著,吴则虞选注:《辛弃疾词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页。指出稼轩比兴寄托的咏物词开启了姜夔、王沂孙咏物词创作的风气,可谓卓见。但他说“必有”,过于绝对;如说“多有”,则符合实际。
在稼轩的伤春怀人词中,也有不少比兴寄托的佳篇。《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古今传诵,词云: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上片生动地描写几番风雨,花残叶败,落红无数;天涯海角,芳草萋萋,使春天迷失了归路。作者以这一系列真切生动的暮春衰残景象,层层深入地抒发伤春、惜春、留春、怨春的感情,暗示他对南宋国势忧心如焚。而画檐蛛网、殷勤粘絮,也隐喻爱国志士欲挽救政局力不从心。下片由伤春所触发的“美人迟暮”拓展为“美人遭妬”。作者以被打入冷宫的陈皇后自喻,怒斥赵飞燕、杨玉环为争得君王专宠谗害他人,喻指当权小人千方百计阻挠抗金复国大业,表达他请缨无路虚度年华的悲愤。结韵描绘斜阳惨淡,烟柳迷蒙,危栏欲坠,正是行将坍塌的南宋小朝廷的象征。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评云:“此词所写身世之感极深。”“观结尾之意,可知所惜之春非止一身之遭遇,实乃身、世双关。此词颇似屈子《离骚》。盖谗谄害明,贤人失志,为古今所同慨也。”①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5—536,628页。缪钺评析说:“通篇皆用含蓄之笔,比兴之法,虽伤国事,抒壮怀,而所借以发抒者,如惜春之情,如落红,如芳草,如画檐蛛网,如男女幽怨,如斜阳烟柳,皆极美之意象。悲愤沉郁之情,映以凄美之光,遂成异采。既非仅豪壮之呼号,亦非只儿女之怨慕。此稼轩独创之境界,以前词人所未有也。”②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6页。评赞精切。
在辛弃疾的赠别会友词中,也有一些妙用比兴象征手法融入家国情怀和人生哲理的佳作,例如《鹧鸪天·送人》: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今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作者劝勉远行友人保重身体,努力加餐,少想功名余事。但细细品味,这是反语,其中透露出他不能为国杀敌立功的愤懑。对仗工致的写景联,展现出一幅寥远、阴沉、迷茫的山水图画,渗透了凄凉的行色与忧伤的别情。下片推进一层,抒写比离合更大更深的人生悲欢。而言外之意仍然是能否实现杀敌救国的壮志抱负。结尾写人间行路,比江上风波更为惊险,既蕴含哲理,又隐喻抗金大业因被投降派阻挠而困难重重。在送行题材的小词中表现出如此重大深邃的意蕴,可见稼轩运用比兴象征的高明。
古代不少诗人和词家喜欢写节令诗词,藉以表现民情风俗、节日欢乐,或抒发乡愁与岁月流逝之感。辛弃疾也有一些节令词,运用比兴象征,在写节令中倾吐国恨乡愁,诗情感人,寓意深长。《汉宫春·立春日》词云: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据邓广铭考证,此词作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稼轩寓居京口,年24 岁,已结婚安家。这是他南归以后的第一首词作③邓广铭校笺:《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页。。全篇紧扣着立春日的见闻感受来写,却又暗用比兴象征手法,使节物风光带有更深更大的寓意。上片起韵写春回大地,妇女们头上装饰的春幡随风袅袅飘舞,但寒风冷雨,却要阻挡春天的脚步。词人料想那去年秋社时南来的燕子,今夜里一定会梦回北方故国的“西园”吧?于是,这只南来的小燕子,就成了词人思念故国的象征。由于思念故国,词人已无心去备办春日应有的黄柑腊酒、青韭春盘了。下片写他取笑东风忙着薰梅染柳,从此不得清闲;即使偶尔清闲,也不过是把他在镜中的朱颜换成衰老之颜。这两句饱含着词人对于岁月流逝、人生易老、壮志成空的悲哀。其后,词人妙用《战国策·齐策》的典故,表达他的家国愁恨,就像是玉连环一样无法解开。结尾写到暮春,他怕见花开花落,更怕见大雁北归而自己不能北归。明代沈际飞《草堂诗馀续集》卷下评此词:“无迹有象,无象有思,精于观化者。”④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5—536,628页。此词中的“无端风雨”“梦到西园”之燕、“北还”的塞雁等意象,都被作者以其未能抗金北伐的痛苦情意渗透而带了象征性,共同营造出一个蕴藉深婉的象征灵境,既感动人心又发人深省。
辛弃疾的怀古咏史词如《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等篇,都巧妙地从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中提炼出生动的情节、场景和传神的言语、动作细节,使李广、孙权、刘裕等英豪和诗人陶渊明的形象跃然纸上。其实,稼轩是借古讽今,用比兴寄托手法,以古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以古代英豪激发自己的报国壮志,抒写不能征战沙场的悲愤。这些怀古咏史词也带着浓厚的象征色彩。《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就是境界雄阔、涵义深沉、富于象征的杰作,词曰: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嘉泰四年(1204)春至开禧元年(1205)夏,辛弃疾65到66岁,任镇江知府,此词即作于任上。距其辞世仅二年多。词人登上城楼尘表亭,眺望着即将西沉的红日和依然白浪滚滚东流的大江,不禁想到远古英雄大禹,他胼手胝足,孜孜矻矻,治理了滔天洪水,使鱼入深渊,人归平土,神州大地,免于陆沉,子孙万代,平安幸福。结尾二句,表达词人怀念和颂扬大禹的丰功伟绩,他要以大禹为榜样,为了收复中原,拯救沦陷区苦难同胞,振兴神州而奋斗终生。稼轩此词,与初唐陈子昂的名篇《登幽州台歌》皆具大气魄与大抱负,有天地悠悠,上下千古之慨。但陈子昂诗通篇抒情,景寓其中,而稼轩此词却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子昂诗情调孤独寂寞,慷慨悲凉;稼轩词却豪迈自信,气象沉雄。吴则夷评赞此词:“在稼轩词中为压卷之作。”①辛弃疾著,吴则虞选注:《辛弃疾词选集》,第277页。可谓眼光独到。
从上文对辛弃疾几首比兴象征词的分析可见,稼轩纯熟自如地运用“想象出象”“借典造象”“即景取象”这三种方法创造象征意象。《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写他在中秋节“把酒问姮娥”,又飞上月宫,“斫去桂婆娑”,使人间清光更多。这是大胆豪放的“想象出象”。“笑拍洪崖,问千丈、翠岩谁削。”(《满江红·游南岩和范廓之韵》)他手拍仙人洪崖的肩膀,问这千丈翠岩是谁削成。这是兼用“想象出象”和“借典造象”。稼轩在这里化用了郭璞《游仙诗》“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之句。“青山幸自重重秀。问新来、萧萧木落,颇堪秋否。总被西风都瘦损,依旧千岩万岫。”(《贺新郎·用前韵再赋》)这几句写青山,采用拟人的修辞手法,“萧萧”是出自杜甫《登高》的语典,但主要是“即景取象”,并赋予青山瘦削而有神的独特气韵,借以象征他在世事无常政治失意中仍保持着倔强刚毅的个性品格。青山这个象征意象看似平常,其实颇为新奇鲜活。
在辛稼轩的一些比兴象征词中,交织运用了上述“想象出象”“借典造象”“即景取象”三种方法,三者结合得巧妙自然,犹如天孙织锦,色彩斑斓夺目。请读《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秋,55 岁的辛弃疾被诬告,罢免了福建安抚使。他回江西上饶,途经南剑州,登上双溪楼,遥望西北乌云蔽天,心潮汹涌,写下这首悲愤苍凉、怀古伤今之词。全篇除“千古兴亡”以下三句直抒胸臆外,几乎都是交错运用“想象出象”“借典造象”“即景取象”三种方法营构象征意象与象征灵境的。开篇即写他要用倚天万里的长剑扫荡西北妖氛,用了宋玉《大言赋》和《庄子·说剑》关于长剑倚天的典故,又发挥了非凡的想象与幻想,创造出雄奇壮丽、大气磅礴的象征意象。其下的“斗牛光焰”是借典造象,“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是即景取象,而“风雷怒,鱼龙惨”又是借典造象与想象出象结合。“峡束苍江”三句是即景取象结合想象出象,“元龙老矣”三句是借典造象结合想象出象。结韵三句皆是即景取象,词人以眼前所见白描写实之景物结情,兼用象征寄托,可谓信手拈来,天然入妙。英年早逝的邓红梅女史评曰:“斜阳既是国运难振的象征,也是自己年华不再的隐喻,系缆止步的行人,是他遭逢这一风雷鱼龙把持着政局的时代,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政治追求的隐喻。”②邓红梅:《壮岁旌旗拥万夫·辛弃疾集》,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页。真是灵心慧眼,评析精彩!
二、象征灵境的雄奇性、戏剧性、层深性
作为一位跃马沙场建立奇功的虎胆英雄,辛弃疾的主要性格特征是雄豪刚毅,智勇超群,善于出奇制胜。体现在审美趣味上,就是格外爱好雄奇、壮丽、神秘的事物。他晚年闲居瓢泉开山径,偶得一石壁,喜其嶙峋突兀,因以“苍壁”命名,并作词二首,其中《临江仙》一首有句云:“莫笑吾家苍壁小,崚层势欲摩空。相知惟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明白地表达他对泰山华岳这类雄奇、巍峨、险峻景物的钟爱。他在瓢泉山庄建有鹤鸣亭,赋诗云:“翠竹栽成占一丘,清溪映带极风流。山翁一向贪奇趣,更引飞泉在上头。”①辛弃疾著,辛更儒笺注:《辛稼轩诗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56页。也坦率地宣称他“一向贪奇趣”。苏轼曾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②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47页。可见,稼轩同他所钦佩的前辈文学大师苏轼都是酷爱奇趣者。在稼轩的比兴象征词中,我们就读到了一首首富于雄奇、怪诞、壮伟之趣的佳篇,如《兰陵王》: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倾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
此词有一个很长的题目,可以说是一篇志怪笔记小说。为省篇幅,不录。邓广铭评析说:“此词上中片用苌弘、郑人缓、望夫妇、启母四人变化之事。苌弘化碧玉,玉自石出;缓化秋柏之实,实石音同;望夫妇、启母皆化为石。四例取证古来怨愤变化为石之事。下片以张难敌虽斗败,化为石而仍作困斗之状,赞扬张难敌抵死不屈之精神。则此记梦词亦托意甚微,藉以抒胸中激愤之气耳。”③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23页。邓先生指出此词运用象征寄托手法,而且“托意甚微”,乃中肯之论。稼轩运用以文为词与比兴寄托手法,满怀激情塑造斗败化石仍困斗不已的张难敌形象,乃是为了激励南宋爱国志士发扬其“抵死不屈之精神”,坚持奋斗,直到成就统一山河的大业。稼轩把五个死后化石的奇人奇事投入其如烈火燃烧的感情洪炉,精心炼出了这首雄奇恢诡、悲壮沉郁、动人心魄的象征词篇。
笔者曾发表《论稼轩词浪漫神奇的“造境”》④陶文鹏:《论稼轩词浪漫神奇的“造境”》,《汉语言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一文,文中有“梦天游仙的奇幻境界”与“模仿屈原的浪漫传统”两节,评析了《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山鬼谣》(问何年)、《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等词篇。稼轩在这些作品中都营造出雄奇瑰丽、缥缈迷离的象征灵境。为避重复,本文不再细论。但为了使本文的读者对稼轩词象征灵境的雄奇瑰丽、缥缈迷离有具体真切的了解,这里再举一例:《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上片云: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乾道五年(1169)辛弃疾30岁,任建康通判。史致道,名正志,时为建康知府,兼行宫留守、沿江水军制置使,当时他主张抗金,与稼轩相知相识。在史致道举办的宴会上,稼轩即席创作了这首词。词人一落笔就生动描绘庄子《逍遥游》中那只“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它正展翅凌空翱翔,讪笑人世苍茫混沌,只有碌碌无为之辈,罕见气势恢宏的人物。于是,它就毅然飞回天宫深处,收敛双翼,宛若一座巍巍大山,伫立在玉阶天门之上。词人以大鹏象征史帅,赞扬他志向高远,气概豪迈,颇受天子器重。词人展开想象和幻想的灵翼,对神话传说与庄子笔下的大鹏形象作了新的发挥与创造,使此词开篇即弥漫着雄奇浪漫的抒情氛围。唐代大诗人李白《上李邕》起笔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之句。显然,稼轩是有意仿效李白,但他仍感意犹未尽,又妙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讴歌史帅恰似一尊补天之神将,衣袖里装着五色璀璨的珍奇之石,立志要修补好被象征金寇的妖魔砸破的西北半边天。可见,雄奇性乃是稼轩词象征灵境的第一特色。
辛弃疾的象征灵境,又具有鲜明突出的戏剧性。他模仿、借鉴汉代东方朔《答客难》、班固《宾戏》、扬雄《解嘲》等文,用主客对话体结构,又发挥他诙谐幽默的艺术个性,创作了《沁园春》(杯汝来前)与《沁园春》(杯汝知乎)姊妹篇,前者写戒酒,后者写开戒。他在词中是主人,酒杯是仆人,主仆两个角色搬演了两出风趣诙谐的小喜剧,就像唐代流行的“参军戏”。但这是两出含泪的喜剧。词人运用比兴手法,曲折含蓄地抒发出他政治失意、借酒浇愁的深沉痛苦。这二首兼具戏剧性与象征性的佳作,是稼轩词的艺术创新。稼轩还有几首有戏剧性的象征词,请读《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开篇就是词人惊问:“是谁半夜推走了这座高山?”其后他看见四面浮云弥漫,便道:“我猜是你们干的。我时常面对着两三座山峰,今日我走遍了溪头,都找不着了。”下片描写西风骤起,浮云飞散,忽见东南边一座山峰宛如顶天巨柱拔地升起。老僧拍手大笑相夸道:“好教人欢喜呵,青山你依旧住在这里!”这首词仅五十六字,却写了词人自我、老僧、浮云、青峰、山溪,写了词人与浮云的对话,写了老僧拍手笑夸青峰的言语动作及其心态变化,情节生动曲折,戏剧性更强。与《沁园春》(杯汝来前)相比较,它是喜气盈盈之剧,语言诙谐风趣,并非喜中含悲,却也有深邃的比兴象征。老僧赞扬云雾终究掩埋不住青山,在写景中蕴含哲理。如果联系稼轩其他词所写的“浮云”,如“举头西北浮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满江红·中秋寄远》);还有“东南”,如“凭栏望,有东南佳气”(《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此词的“浮云”,可以看作是暗喻侵占神州西北中原的金兵,而冲破浮云跃出的“东南天一柱”,不就是南宋军民抗金救国坚强意志的象征吗?稼轩的友人刘过模仿稼轩,也创作了一首对话体的《沁园春·寄稼轩承旨》①唐圭璋编纂:《全宋词》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761页。,写他与白居易、林逋、苏轼一道看西湖、游天竺、访孤山梅花,其构思与情节更大胆、离奇、荒诞,富有艺术创新,但遗憾的是,刘过此词却没有稼轩词以比兴象征寄寓家国情怀,缺乏丰富深厚的思想内涵。
辛弃疾词的象征灵境更具层深性。不论中长调还是小令,多是转折顿挫,层层深入,毫不板滞,绝不单薄。恰似大江潮涌,波澜起伏;又如层峦叠嶂,路转峰回。上文所举《摸鱼儿》(更能消)词,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1就赞叹:“起句‘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②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1,537,538,1106页。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亦云:“上片以春去作为比喻,却分作多少层次。先说再经不得几回风雨了,这是一层。因怕花落,便常常担心花开太早了,何况今已落红无数,这又是一层。但春虽归去,春又何归?故反振一笔‘春且住’。为什么要住?听说天涯芳草无归路,这又是一层。明明无处可去,它却偏偏去了,那更无话可说,算起来只有檐前蜘蛛网挂着的飞絮,是春光仅有的残痕。”③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1,537,538,1106页。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析下片:“‘长门’两句,言再幸无望,而所以无望者,则因有人妒也。‘千金’两句,更深一层,言纵有相如之赋,仍属无望。脉脉谁诉,与‘怨春不语’相应。‘君莫舞’两句顿挫,言得宠之人化为尘土,不必伤感。‘闲愁’三句,纵笔言今情,但于景中寓情,含思极凄婉。”④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1,537,538,1106页。前文所举《玉楼春·戏赋云山》也被明代卓人月评赞为:“一气呵成,无穷转折。”⑤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531,537,538,1106页。我们再尝鼎一脔: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此词是稼轩闲居瓢泉之作。茂嘉是其族弟,排行十二,故称。其人才气纵横,有抗金救国壮志,因事被远贬桂林。词的起笔别具匠心地用三种鸟儿伤春的悲鸣声,烘染出兄弟离别的浓重伤感氛围。其后即打破词分上下片的章法结构,连用五个典故,寄寓作者忧国愤世情怀。前三个古代薄命女子离别的典象,
衬托他送别族弟的哀伤,也象征寄托他志大才高却被投闲置散的悲愤。后两个失败英雄辞家去国的典象,抒发古代英雄壮志未酬的悲慨,也寄寓着作者对抗金事业受挫的痛心。“啼鸟”二句回应开篇,又翻进一层,极言人间“长啼血”的别恨比春归之恨深重百倍。歇拍二句回归送弟,抒写茂嘉去世后他的孤独寂寞。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指出此词是“借题发挥”,“将个人身世和家国兴亡打并成一片”①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6,84,84,827页。。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赞赏此词:“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②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6,84,84,827页。梁启勋《词学》下编说:“伯兄(指梁启超)谓此词用语无伦次之堆叠法。于极倔强中显出极妩媚。”③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6,84,84,827页。笔者深感此词大气包举,沉郁悲凉,转折层深,针线细密,章法确实严谨绝妙,是词人呕心沥血、戛戛独造之作。笔者诵读稼轩比兴象征词,无论是长调还是小令,都感觉如同乘竹筏畅游武夷九曲,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雄秀幽深风景,真使我身心俱醉!
三、象征词篇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
辛弃疾努力创造象征意象营构象征灵境,是为了使其词作的情思内涵丰富深厚,含蓄蕴藉,发人深思,耐人品味。闻一多论述比喻与象征的区别说:“喻训晓,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说不明白的说得明白点;隐(闻先生说的‘隐语’即象征)训藏,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④闻一多:《神话与诗·说鱼》,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117页。闻先生深入浅出地说明了象征与比喻的明显区别,象征拥有比喻罕见的隐蔽性、暗示性、模糊性。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先看一首辛词《行香子·三山作》:
好雨当春,要趁归耕。况而今、已是清明。小窗坐地,侧听檐声。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 花絮飘零。莺燕丁宁。怕妨侬、湖上闲行。天心肯后,费甚心情。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
笔者初读此词,只感到稼轩模仿同乡前辈李清照,用口语白描福州地区清明时节春雨未晴、风云不定的气候和景色,抒发他意欲归耕不得,要游西湖因道路泥泞又不能的烦闷忧虑,写得情景交融,清婉灵秀,令人喜爱。而梁启超在《辛稼轩先生年谱》中考证此词是绍熙五年(1194)春,55岁的辛弃疾于福建安抚使任上作。他因为不堪忍受朝中及地方官场小人的谗谤迫扰,从上一年冬天到此时,已屡次上表请求退休,但朝廷一直不予答复。梁氏说,此词发端“要趁归耕”就“直出本意,文意甚明”。“小窗坐地”五句,“谓受谗谤迫扰,不能堪忍也”。“花絮飘零”三句,“尚虑有种种牵制,不得自由归去也”。“天心肯后”到结尾,“是君意难测,然疑间作,令人闷杀也”。梁氏最后总结云:“此诗人比兴之旨,意内言外,细绎自见。”⑤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6,84,84,827页。可见辛弃疾词的象征灵境多具惝恍迷离、幽玄缥缈的艺术特色。其象征意蕴若隐若现,似无实有,空灵蕴藉,足以吸引众多的词评家和读者阅读的兴趣。而人们的文学欣赏水平不一,思维能力也不同,从而在解读中显现出辛弃疾比兴象征词的多义性、歧义性和开放性。我们看近代以来人们对辛词《青玉案·元夕》的解读情况,词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词题为“元夕”,全篇描写南宋都城临安元宵夜的繁华热闹景象。词人绘声绘色,写光写香。粗心的读者可能只看到一幅满城狂欢的图画。词评家陈廷焯、俞陛云等人更注意词的结尾,把这首词看作是爱情词、艳体词①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梁启超评析此词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见梁令娴《艺蘅馆词选》)②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俞平伯说:“结尾只用‘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语,即把多少不易说出的悲感和盘托出了。”③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刘扬忠认为:“这个孤独美人的形象所反映出来的,就是作者自己在政治失意之后,宁愿幽居,甘受冷落,也不随大流的品质。”④刘扬忠评注:《辛弃疾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王兆鹏指出:“这位美人,与其说是词人追寻的对象,毋宁说是词人自己的写照。临安人彻夜狂欢,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英雄辛弃疾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孤独而无奈地审视着这表面繁华却暗藏危机的社会现实。”⑤王兆鹏:《辛弃疾词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66页。可见,从古到今,越来越多的读者看到了这首词表面上是写寻觅美人,其实是用比兴象征手法寄托政治怀抱。但对词人所寄托的情意,却有失落感、孤独感、清醒感、忧患感等不同理解。身兼诗人、哲人、学者的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论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三种境界”时,别出心裁、独具只眼地把晏殊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视为第一境界;把柳永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视为第二境界;而把辛弃疾此词的“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作是第三境界,即千百回求之不得却偶然得之的境界,为最高之境界⑥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译注》,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47页。。正是辛弃疾高妙的艺术构思,运用对比强烈的美的意象,营构出一个复杂深邃、幽玄缥缈的象征灵境,向古今众多读者显示出其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此词恰似一朵盛开千载的宝石花,闪射着缤纷多彩、永不熄灭的光芒。
更令人赞叹的是,辛弃疾在篇幅短小的令词中,也能营造出生动、丰富、复杂、深邃的象征灵境,同样使读者见识到其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例如,被明人李濂《批点稼轩长短句》誉为“脍炙今古”⑦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此词八句,前二句七言,后六句五言,两句一韵,平仄韵交替。通篇运用比兴象征手法,每一联都引发古今词评家截然不同乃至针锋相对的见解。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辛幼安”条云:“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因此起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⑧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近人陈匪石《宋词举》曰:“‘多少行人泪’,包括不少伤心事,不专指隆祐而言。‘长安’指汴,遥望西北,‘无数’之‘山’隔之,喻恢复之事难也。”⑨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笔注》卷1评:“罗大经谓‘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殊为差谬。稼轩一生奋发有为,其恢复素志、胜利信心,由壮及老,不曾稍改,何得在南归不久即生‘恢复之事行不得’之念哉!”⑩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郑骞《稼轩词校注》卷1 说:“望长安而青山无数,伤朝士之蔽贤也。”“闻鹧鸪之句谓还朝行不得也。赣江不受青山之遮,毕竟东流,己则终难东归京师。”⑪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813,813,814,1211,1213,1214,1215,1215—1216页。邓红梅认为,“可怜无数山”句的“山”,“就具有了象征阻挠他恢复故土之志的主和派力量的象征意义。而这两句合起来,又含蓄地表明了作者对中原未复、祖国南北分裂局面的忧心如焚”。“不畏青山遮挡而奔涌东去的流水,也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它可以象征坚持抗金复土者不屈的斗志和胜利的愿望。”⑫邓红梅编著:《壮岁旌旗拥万夫·辛弃疾集》,第12—13页。
先师吴小如和学友王兆鹏也各有独到见解。吴先生解释“西北望长安”二句说:“北宋刘攽《九日》诗:‘可怜西北望,白日远长安’才是辛此词真正的出处。”“刘攽的‘可怜’是感伤情调,辛则为遗憾之词。盖青山无数,尽在北方。凭吊山河,当然大可怜惜了。”对于“青山遮不住”二句,吴先生说:“山在江畔,再高大也拦不住江水奔腾……鄙意这两句真正含义,似应解为青山虽无数,却遮不住敌人兵马;而宋室半壁山河,最终恐仍不免付诸东流水。”“白居易《山鹧鸪》诗云:‘山鹧鸪,尔本此乡鸟,生不辞巢不别群,何苦声声啼到晓!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辛本北人,南来后偏偏遇上不争气的南宋小朝廷……这正是使得作为北人的辛幼安忧愁不已的主因。”“罗大经揪住‘行不得也’一句不放,真是近乎痴人说梦也。”①吴小如:《古典诗词札丛》,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0—402页。王兆鹏考证此词作于淳熙三年(1176)。由于前一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时平定了茶商的武装叛乱,宋孝宗下诏推赏,先授秘阁修撰,次年又调任京西转运判官,于赴任途中路过造口,作此词。此时,词人内心欣喜、骄傲,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又交织着失落、不满、怅惘、忧虑。因此,“‘西北望长安’,当然是思念中原沦陷的故都汴京”。“赣江滔滔而去的江水,让词人联想到了光阴易逝”,“不知道何时才能受到朝廷重用,让他统帅千军万马,杀向北方,收复中原失地”。而结尾二句,“词人恍然觉得那是江西的父老在声声挽留他”。“愁余,就是愁予,让我生愁的意思。语出屈原《九歌·湘夫人》”,“辛弃疾内心是把自己看作是屈原的化身”,“他就像屈原一样,徘徊在水边,充满了忧伤”②王兆鹏:《辛弃疾词选》,第23—26页。。
从上面的摘引可见,古今众多词评家对辛弃疾这首《菩萨蛮》小令词的解读与评析,观点相同的少,相异的多,相异的观点有的大相径庭,有的更是针锋相对,但大多持论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孰是孰非,难以判定。词评家们都有一个共识:这是一首成功地运用了比兴象征的杰作,它小中见大,浅中寓深,“不仅抒个人身世之感,兼有家国兴亡之戚”;“惜水怨山”“慷慨生哀”“血泪淋漓”“宕逸中亦深炼”,堪称“大声鞺鞳”的《菩萨蛮》经典之篇③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1212—1213,981页。,其所具有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给现今与未来的读者提供了继续进行创造性解读与评析的广阔空间。又如上文所举《玉楼春·戏赋云山》,笔者认为:词中所写冲破浮云跃出的“东南天一柱”,是南宋军民抗金救国意志的象征。吴则夷却说:“此用禅理作词也。慧忠曰:‘念想由来幻,性自无终始。若得此中意,长波自当止。’浮云翳山山不见,念想幻也。云去山住,性自在也。此类词似写景,实似偈语。在《稼轩词》又是一格。”④辛弃疾著,吴则虞选注:《辛弃疾词选集》,第246,225页。我的观点和吴先生的解释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但各有理据,可谓见仁见智,共同见证与彰显稼轩比兴象征词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
在辛弃疾词集中,也有一些几乎全篇或白描或彩绘景物,只在结尾一两句于写景中暗含比兴象征,使词篇陡然提升到象征灵境,并且产生了令人品味不厌、诠释不尽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鹧鸪天·代人赋》是精彩的一例: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此词写江西上饶乡村的春景农事。作者像一位丹青妙手,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动静结合、远近有致的风景画兼风俗画。画中景物都那么饶有生趣,散发出乡土的生活气息和早春的蓬勃朝气。词的结尾,作者推出了在溪头早春绽放的荠菜花的特写镜头,并将它同城市中愁风苦雨的桃李花作强烈对比,顿时使此词上升到一个隐含丰富深邃情意的象征灵境,引发人们对其美妙的象征意蕴的热烈探寻和讨论。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说:“末尾二句,可见作者之人生观。盖以‘城中桃李’与‘溪头荠菜’对比,觉‘桃李’方‘愁风雨’摧残之时,而‘荠菜’则得春而荣茂,是桃李不如荠菜,亦即城市生活不如田野生活也……城市繁华难久,不如田野之常得安适。再推言之,则热心功利之辈,常因失意而愁苦,不如无营、无欲者之常乐。此种思想与道家乐恬退、安淡泊之理相合。”⑤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1212—1213,981页。吴则夷说:“春在野而不在城,此显然深有寄慨。”⑥辛弃疾著,吴则虞选注:《辛弃疾词选集》,第246,225页。邱俊鹏说:词人“由衷地体验和感受到真正的春光是在这广阔的农村。这固然反映了诗人爱好清新、朴素、健壮的美学观点,但更表现了对城市(特别是官场)熙熙攘攘生活的厌弃。”⑦邱俊鹏:《生意盎然的农村画卷》,齐鲁书社编辑:《辛弃疾词鉴赏》,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361页。余恕诚说:“荠菜花不怕风雨,占有春光,在它身上仿佛体现了一种人格精神。”“一方面借荠菜花的形象自我写照,一方面又隐隐流露这样的意思——不要做愁风雨的城中桃李,要做坚强的荠菜花,以此与友人共勉。”①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546页。郁贤皓说,这两句词“不但赞美农村比城市有生气,而且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在朝廷上做官,享受荣华富贵,就像桃花、李花那样娇弱,经不起风雨打击,经常担惊受怕;倒不如在农村里闲居,就像野荠菜那样不怕风吹雨打,自由自在,才是有生命力的”②唐圭璋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03页。。钟陵说:“曲折地表达作者对官场风雨的厌恶,又悟出了美在自由朴素之中的真谛。”③钟陵:《辛弃疾》,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43页。如果笔者继续搜集对稼轩这一联词的评析言论,可能还要占几页稿纸。笔者认为,辛弃疾用朴素自然又精炼警策的语言,把写景、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在这两句词中创造了生动鲜活、写实兼象征的意象,使全篇展现出一个清新美妙的象征灵境。而这两句词蕴含着极其丰富深邃的哲理,激发那么多学者分别从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美学、诗学,从人的生活、人格、个性、生命等视角探讨其奇趣妙谛,愈品愈觉其意味无穷。辛弃疾一生无限热爱伟大的东晋诗人陶渊明,作词也努力学习陶诗。笔者认为,辛词的“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可与陶诗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媲美,二者堪称中国古代田园归隐诗词的“点睛之笔”。
结 语
中国现代杰出诗人艾青说:“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④艾青:《诗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01页。但如此高妙的象征手法,在辛弃疾之前的唐宋词坛上却极少有人运用。只有苏轼和周邦彦各有几首运用比兴象征的词,颇为人赞赏。苏轼的《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念奴娇》(凭高眺远)、《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等,在写景咏物中寄托了作者孤高失时、怀才不遇之慨;周邦彦的咏物词《花犯》(粉墙低)、《六丑》(正单衣试酒)、《大酺》(对宿烟收)等,借咏花和春雨含蓄深婉地抒发身世之感。詹安泰精辟地指出:“(南宋)国势陵夷,金元继迫,忧时之士,悲愤交集,随时随地,不遑宁处;而时主昏庸,权奸当道,每一命笔,动遭大僇,逐客放臣,项背相望;虽欲不掩抑其辞,不可得矣。故词至南宋,最多寄托,寄托亦最深婉。”⑤吴承学、彭玉平编:《詹安泰文集·论寄托》,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9,199页。辛弃疾即是南宋较早写比兴寄托词,并且是写得最多最出色的词坛大家。辛词的象征意蕴,由北宋的抒写个人身世之感拓展到表达抗金救国壮志以及壮志难酬的悲愤,也表达出他对于自然、社会、宇宙、人生的哲理感悟,使其忧国忧民、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热爱美的诗魂长出了翅膀,翱翔在浩瀚的历史时空。其比兴象征词高超深邃的思想内容与“不伤崭露,不易指陈”⑥吴承学、彭玉平编:《詹安泰文集·论寄托》,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9,199页。的表现艺术,对元明清比兴象征词创作的发展和周济等人“寄托说”“词史说”理论的形成,都产生了重大深远的影响。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1赞曰:“辛稼轩,词中之龙也。”⑦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第1688页。信然,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