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的馈赠
2022-12-26廖伟棠
廖伟棠
生命中遇见的恩人,会不止一次救赎你,他会在你不同的阶段给你关键的馈赠。这一点,我曾经在诗人杜甫、里尔克那里获得过,今天我又从我深爱的歌者那里得到,奇妙极了。
首先是莱昂纳德·科恩,20岁出头时我迷恋他的中期杰作《和我起舞直到愛的尽头》、早期的《苏珊娜》,45岁时我翻译他的晚期诗集《焰》。但仅仅止于迷恋和理解,尚未到“传心”的阶段。
今年看《哈利路亚:莱昂纳德·科恩,一段旅程一首歌》这部在他去世后才拍摄的纪录片时,我三度落泪。第一次是科恩遭到哥伦比亚唱片公司高层的针对,不发行收录《哈利路亚》一曲的专辑《多重身份》,他的制作人约翰·利索尔为他抱不平说“从此我不再录制唱片”时。落泪不只是因为杨志卖刀被辱,也感动于音乐人的惺惺相惜的义气。
后来《哈利路亚》得到鲍勃·迪伦现场翻唱,也在现场的地下丝绒乐队成员约翰·凯尔加以改编再传唱下去,早夭的一代摇滚青年偶像杰夫·巴克利又翻唱了凯尔的版本……这也属于知音者的传递,最后,这宝物落到《怪物史莱克》里成为插曲,才真正广为世人所知。
第二次落泪,是科恩在宗教色彩的初版之后加入更多俗世的内容——比如一对爱人的性体验,“我们的每一声喘息都像在唱哈利路亚”。这是典型的科恩入世诗学,大道无处不在,欲望未必通往地狱,可以说《哈利路亚》因此而真正成为当代人的圣歌,而不只是大卫王的歌。
第三次让我泪流满面的,是科恩75岁重启巡演,在舞台上突然跪下唱“哈利路亚”。那时的他深受打击:经理人卷走了他所有财产,一贫如洗的老艺术家从容再上征途,却依然心怀对人生的感激。这种感激也回馈了他,他在暮年再创辉煌,留下了无数现场、三张专辑和一本诗集《焰》。
纪录片其实是围绕哈利路亚这首歌来解构科恩一生的,十分巧妙,偶有沉重,实则轻逸。当一个女音乐人受访者表达她对科恩的热爱时,她说了他一系列赞美之词后,说喜欢他“dangerous”(危险)。我妻子在座位上侧身对我说:“这就是我对科恩的感受……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脱胎于文明本身,而同时又足够气息危险的人。”后来她更写道:“天下人都知道男女真正可以被牵动的,正是这种dangerous的蒙面……在被牵动的,随情节形塑成‘爱’之前。”
也许琼·拜兹对鲍勃·迪伦的爱亦是如此。看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滚雷巡演:鲍勃·迪伦传奇》,迪伦自诩和琼·拜兹能合唱任何歌曲,睡梦中还听到她唱歌,我这才想起两人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片中一起巡演的他们已经分别有了各自的家庭,于是有了这样令人心碎的对话:“我娶了我爱的女人。”“我嫁给了一个我认为我爱的人。”“理智会把你搞砸的。”“所以用心,不是理智吧。”
琼·拜兹每一次投向迪伦的眼光都是爱、是稀罕,她说:只要看见迪伦演唱我就会原谅一切。我想说:我也是。虽然导演为了“伪纪录片”的效果,动用了他的老友、巨星莎朗·斯通虚构了一段洛丽塔偶遇大师被邀请加入巡演的情节,但实际上滚雷巡演已经足够传奇和有情,不需要巨星的演技。琼·拜兹把脸涂白假扮迪伦、艾伦·金斯堡讲述诗与歌的奥秘等等,是那个时代的魔法。
也是这些魔法唤醒了我身上沉睡的迪伦魂。我在24岁的时候深受迪伦影响,立志创作像他一样面对时代意气风发放声歌唱的诗,之后沉重的现实迫使我转向寻求杜甫的抗压能力。但今天听到他当年创作专辑《欲望》的深情,创作抗议美国司法不公、种族歧视的《飓风》时,我又跃跃欲试了。
2011年迪伦的巡演来到香港,我和妻子还有她腹中的儿子前往倾听,有诗为证:“老嗓口琴幽咽凄,/侧骑猛虎独向西。/光头罗汉心犹烈,/看杀迪伦不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