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幻象的伦理反思
2022-12-26邹丽琼
邹丽琼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在一个符号充斥的社会中,符号化生存是当今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所有实存的原件已经不复存在,传统社会中的真假之别已经被消解,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符号编码的世界。 “而今天这个时代,已经是符号社会,是符号控制一切的社会,一切都按照符码的模式来再生产自己,现实正是符码复制的结果,这是比真实还要真实的社会。”[1]符号已经成为宰制社会的强大力量,形塑着人们的价值观念。人们唯有通过符号来彰显自身存在,成为被符号牵引的奴隶,产生符号迷狂的精神幻象。洞穿符号乌托邦的幻象,回归到理性的轨道,才能摆脱符号幻象的奴役和羁绊。
一、符号幻象的历史生成
(一)符号社会的生成:商品社会——景观社会——符号社会
1.商品社会
在人类早期的不发达阶段,只存在劳动产品。生产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类自身的生存与繁衍。伴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逐渐形成了以血缘为基础的部落所有制。人类由于生理的因素而产生了简单的分工与协作,表现为狩猎、捕鱼、畜牧等分工,从而产生了剩余劳动产品,于是就出现了部落内部以及部落之间的物品交换,即“以物易物”,商品的雏形开始出现。原始社会解体后,私有制开始确立,商品生产不断发展,经历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在此阶段,社会分工还处于不发达阶段,人们之间的联系是狭隘的,其交换也主要局限于农民自身的劳动产品,生产的特点属于简单商品生产。
随着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商品生产作为自然经济的对立面,不断瓦解和蚕食着自然经济。特别是18世纪从英国爆发的工业革命,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工具的新时代。机器大工业的诞生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生产过程不再被人的自然能力所制约,而是从属于工业资本。“大规模的商品生产是工业社会的特征,这里,能源代替肌肉提供生产动力,成为提高生产率的基础”。[2]人成为商品生产过程的一个环节。在机器大工业的宰制下,商品生产无处不在,商品社会由此生成。
2.景观社会
德波指出:“在现代生产条件下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3]商品不断被抽去其物质形态,蜕变为大众媒介中精美绝伦的商品影像。一方面,通过营造全方位的影像世界宰制人们对影像的摄入,从而不断消解人的理性判断能力,使人的内心否定性不断丧失。另一方面,通过打造视觉化的审美标准诱导人们对商品影像产生迷恋,由此产生占有商品影像的强烈渴望。于是商品影像就被人为的赋予了迷人的魅力,宰制着人们的消费方式和生活方式。商品影像具有鲜明的时效性,当新的影像取代旧的商品的影像时,新的商品影像又会被更新的商品影像所替代。[4]于是,整个社会就呈现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稍纵即逝的“景观社会”。
在商品社会中,商品的使用价值是人们首要关注的内容,物主宰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人们的关系表征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虽然商品生产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交换价值。但是,在景观社会里,交换价值主宰着使用价值,同时又创造了一个自我运行系统,即通过“意象”来左右人们的生活方式。[5]
3.符号社会
在当代的消费社会中,人们直面的不再是通过“意象”展现出来的“景观社会”,而是以符号运行为内在运行机制的“符号社会”。在这种社会里,所有实存的原件已经不复存在,传统社会中的真假之别已经被消解,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符号编码的世界。物已经僭越了能够满足人基本生活需求的功能,而表征为作为符号的指代功能。符号嬗变为物存在的唯一价值和意义。传统意义上的物是客观存在的、具体的,而消费社会的物则是一个由符号化的商品所构建起来的庞大符号体系。一切物都属于这一体系,都是该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于是物的社会嬗变为符号的社会,而符号价值则具有重要意义。人们对物的追逐和占有逐渐转变为对符号的追逐和占有,人们之间的关系表征为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
“物成为符号,从而就不再从两个人的具体关系中显现它的意义。它的意义来自于其他符号的差异性关系之中。”[6]符号的价值主要源自于符号之间的差异性。不同的符号彰显的意义不同,符号已经成为社会结构的区分标志。人们对符号的消费,就是对其所代表的意义的消费,并通过对这些符号的态度,表征着“自我”。所以,符号消费的过程就是人们彰显自身地位、身份、品味的过程。而这种地位、身份、品味本身也是由符号编码所构。
(二)符号幻象的本质内涵
在符号社会中,符号是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而大众媒介也是以符号为基础,营造出一个意象的、幻觉的世界,影响和制约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人们无法选择、也不能选择地置身于一个有着严密逻辑的符号世界中,这个符号世界依靠编码、符号崇拜、媒介营销等手段来统治和运行。
在符号社会中,一切都被由“意象”与“幻象”符码所建构的非物质化的符号所统摄、所宰制。符号已经嬗变为纯粹的模拟仿制,成为一种“仿象”。人们置身于一个与现实事物无关的、虚假的具有象征符号意义的幻象体系之中,生存于“超现实”之中,生活在符号的幻象之中。主体自身也逐渐开始消亡,作为符号系统的一部分、一份子而存在,成为“商品符号”,在市场中存在、流通和买卖。人们没有了现实感,无从确认现实在哪里、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于是在生活中,人的需求、欲望只不过是资本、媒介、消费主义等勾连在一起而制造的幻象。在这种幻象的统摄下,一切都是“类像”,消费关系中的物不过是人的真实需要之死的“替代品”,消费主体、消费需求、消费对象也都不再存在,而成为符号差异系统中的“关系伪镜”。
符号幻象消解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主体自我的真实需求,对符号顶礼膜拜和狂热追逐,必然使人们的认知系统发生变化,产生符号迷狂的精神幻象。符号幻象消解了人生存的本来意义,把人变成纯粹商品符号的追逐者,把人奴役为非理性的商品符号的狂热崇拜者,沦为符号的“仆人”,被幻象所牵引、所主宰、所奴役。于是对符号的渴望、幻象就成为社会生产的决定因素,幻象永无止境的产生欲望,欲望进而刺激符号系统的再生产,新的符号反过来膨胀幻象,整个社会都是符号幻象不断膨胀的产物。
二、符号幻象的后果
(一)身份认同:符号的“阶层性”
在以符号消费为主导的当代社会中,符号不但宰制着人们的人生观,而且塑造者人们的价值观,改变着人们的身份认同观。唯有符号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彰显自身的存在。个体消费的方式、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其经济状况、生活方式、社会关系、精神面貌等等,也表征着个体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符号消费意义在于,一旦个体选择某种符号,就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其对该种符号所彰显的身份和地位的认可,符号的种类、数量在很大程度上彰显着个人的身份、地位和成就,符号成为个体身份的最好说明。
于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已经不是人们的首要选择目标,转而重视商品的符号差异性给个体带来的身份与品位的彰显与炫耀,赋予了“符号”的阶层性,加剧人们追逐名牌效应的阶层归属感。在符号幻象的牵引下,名牌消费、炫耀性消费成为大众消费竞相追逐的共同目标。名牌消费、炫耀性消费的目的不是单纯物的使用价值,而是物所表征的符号意义,符号消费过程也是向别人展现自身身份的过程。[7]这种身份认同的观念左右着人们的行为,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的形成和人的全面发展。
(二)道德信仰的消解:动物式的存在
随着启蒙运动对中世纪神学的消解,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开始流行并逐渐取得了统治地位,这种个人主义价值观必然会导致个体无视别人和社会,处处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热衷于自身的感官享受,热衷于自己身体快感的追逐,热衷于物质、符号的追寻,而忽略人的精神的追求,忽略人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最终个体的道德信仰必然会消解、会坍塌。
在符号的社会中,唯有对符号的占有才是人们追逐的唯一目标,于是人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符号的消费中,并在消费过程中获得心灵的慰藉与满足,从而忽略了自身的真实需要,用所谓的“虚假需求”来弥补内心的空虚以及信仰的坍塌,商品符号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人的精神领域失去了精神的支撑,被符号所填充、所宰制,最终沦为动物式的存在,成为没有道德信仰的动物,悲情的依靠符号而活。
(三)精神的沦丧:人的符号化
人们在对符号的狂热追逐和消费中,对符号的占有和渴望不断膨胀,逐渐沦为符号的“仆人”,丧失了内心的精神家园,导致了人的符号化。在符号社会中,随着人的价值的不断贬低,人们成为符号生产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一种特殊的符号。对于落后的人的依附关系来讲,这是一个历史的巨大进步,它反映了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社会关系,一种劳动与资本之间对立的社会现实,一种对符号的崇拜以及符号对人性的腐蚀的客观现实。
在符号幻象的牵引下,人们不断对符号崇拜与追逐,从而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沦为符号的奴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转变为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人成为一种“符号化”存在,被符号所牵引、支配、奴役。
(四)主体性的丧失:单向度人
在符号社会中,物自身逐渐被消解,符号把消费变为一种异己的力量。人们的消费就是符号的消费,其行为被与客观物质相脱离的符号系统所主宰、所统摄。在媒介歇斯底里的营造以及不断的心理暗示下,人们永无止境的欲望遮蔽了自身的真实需求,变成主体意识丧失的“皮囊”。人们在符号的幻象中逐渐丧失自己的主体性和个性,丧失内心批判的否定性,嬗变为屈服于商品符号的“单向度的人”。
马尔库塞指出:“反对现状的思想能够深植于其中的‘内心’向度被削弱了。”[8]在符号社会,人的“单向度”主要体现在个性的抑制、自由的丧失、内心的空虚。人们屈从在符号的统治之下,沦为符号的奴隶。
三、符号幻象的根源
(一)资本逻辑
资本借助特定的经济权力构建起自身增殖的运行机制,形成“资本—增殖—再增殖”的内在运动逻辑。资本作为社会生产系统中追逐利润最大化的剩余价值,通过把客观世界“资本化”,形成了强大的客观物质力量和自身扩张规律,这种物质力量和扩张规律所形成的巨大强制力驱动着社会经济不断向前发展,这就是“资本逻辑”。[9]
资本逻辑是符号社会的主导逻辑,它控制和支配世间的一切,资本运动决定着整个社会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制约着人类的思想观念和行为准则。一切事物包括人本身都成为资本逻辑运动的一个链条、一个环节。资本的不断扩张构成了当下庞大的符号社会,符号运作生成的意象世界嬗变成精神意识,生成符号幻象。[10]
(二)生产过剩
科技的迅猛发展、机器的运用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大发展,与此同时,生产管理方式也发生了重大变革。泰特制以及福特制生产方式的提出,促进了劳动生产率提高。泰勒制通过科学作业、工人培训、计件工资等,使生产率提高2-3倍。
福特制以泰勒制为基础,通过标准化,节约生产成本,缩短工作时间,提高劳动生产率。二战后,福特制生产方式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实行,劳动生产率的提升、生产成本的降低,不仅解决了物质的匮乏,还造成了商品的堆积和剩余。“在堆积之中,还有产品总和之外的东西:显而易见的过剩,对稀有之物神奇而决定性的否定,以及科尔尼地区对奢华物质的狂妄自负。”[11]在符号社会中,由于物的异质性而形成了“表意符号关系”,物开始成为某种社会的意指,并开始转化为一种符码。符号体系成为社会的宰制力量,主导着人们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
(三)媒介营销
现代社会中,大众媒介歇斯底里的营销使得人们的休闲时间被覆盖在齐一化的商品符号中。鲍德里亚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符号所编码的世界媒介以其强大的宰制力强化着对社会的控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被媒介所宰制,人们置身于各种符号信息中,就像呼吸的空气一样无法挣脱,也无法选择。大众媒介通过诸多暗示使大众形成一种无意识的认同,并心安理得地顺应这种“人为加工”的生活方式,体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左右着人们的价值判断。
大众媒介还通过唯美的画面、动人的语言、明星示范等广告形式的变化来强化对观众的宰制力。一方面,广告的诉求,开始从价值的直接表述,转向间接的心理暗示;另一方面,广告文字的减少,转向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的追逐。[12]广告正是借助于这种浓厚的心理暗示和情感导向不断影响着人们,从而在商品和大众的欲望之间搭建起一个平台,传递给大众某种符号对人们的身份、地位、个性等具有象征意义,进而满足人们的虚荣心理,通过符号消费来左右人们的价值判断。
(四)消费主义文化
剩余产品的出现、工人待遇的提升、信用制度、市场营销等的发展,都为消费主义文化的产生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资本主义早期社会的禁欲主义已无法适应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要求,以解决生产过剩问题和破除禁欲主义的消费主义开始盛行起来,社会大生产不断扩大并高速运转起来,经济的发展成为社会的主导因素,消费主义逐渐在西方社会占统治地位并影响人们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生产模式上追求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消耗;在消费方式上追求奢侈消费、透支消费、即时消费;在价值追求上认为生活就是物质享受、物质追求,消费带来快乐。
这种消费主义不仅契合了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成为资本主义解决国内产品过剩的法宝,而且它把人们的精神世界从禁欲、压抑的困惑中解脱出来,给人们宣泄情感、满足欲望提供了一个平台。故此,消费主义文化从诞生之日起就具有世俗化、大众化以及感官化等表征,最终成为宰制人们的价值观和消费方式。在消费主义文化的宰制下,人们在对符号的渴望、追逐和消费中,来明证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由此产生符号幻象。
总之,近代以来,理性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但在现实中特别是在价值领域,许多问题和现象是无法用理性来解答、来衡量的。物质财富的丰裕使得人们开始向往和追逐感性生活,从而点燃了后现代主义反对理性的火炬。非理性、个性化、反叛等被言说为当代人的精神特征。现代性产生的焦虑、压抑、恐慌,使得个体在符号社会中得到了宣泄和释放。正是基于对现代性的反叛,非理性消费、个性化彰显、炫耀性消费正在进行,符号痴迷、符号崇拜正在迷狂。[13]人们在符号幻象中生存,通过符号进行交往,自身的发展也表征为学历、证书、职称、职务等一系列符号的展示。于是在生活中,名牌消费、炫耀性消费已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
在符号幻象的宰制下,社会弥漫着物质财富的丰盈与生态环境的破坏、商品的多重选择与灵魂的无处安放、购物的“随心所欲”与主体性的丧失等矛盾,而这些矛盾都被符号化的消费掩盖了,人们的消费观念发生严重扭曲,消费行为也发生异化。消费的已不再是商品的效能,而是商品符号对人身份地位的彰显与虚荣心的满足。人们沉溺于对符号的顶礼膜拜和狂热追逐中,成为符号的奴隶。
超越符号幻象,消除符号崇拜,就必须对符号世界、符号幻象再“祛魅”,就必须要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对真善美的追求,更加积极的人生态度,克服消费主义的价值观,不断端正消费态度,矫正消费行为,真正实现理性消费、适度消费、生态消费,从而摆脱对符号的顶礼膜拜和狂热追逐,使消费回归到理性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