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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隐到显:女性的情谊与家庭之间的互构过程
——读《闺蜜:女性情谊的历史》

2022-12-25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情谊友谊家庭

崔 昊

(青海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7)

女性之间相互竞争、嫉妒和陷害是现代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情节设定。纵观几千年的历史,女性情谊一直被忽视,并被赋予平庸、脆弱、狭隘等刻板印象。女性情谊的标签化,背后隐藏的是对女性德性与智识的质疑和贬损。时至今日,女性情谊已然进入公共视野,但是依然遭受着不同程度的偏见,甚至在女性群体内部,仍在表达和接受着对“自我”群体的污名。因此,寻找女性情谊背后的内在逻辑与机制,是认识女性本貌与改善女性处境的重要途径之一。

尽管中西方社会的历史文化与政治传统存在巨大差异,但在女性问题上却存在一定程度的共性。事实上,女性从囿于家庭到走上社会舞台经历了漫长且复杂的历史过程。女性情谊的形态一直在家庭中得以形塑,女性情谊与家庭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并且二者相互影响,这也正是玛丽莲·亚隆(Marilyn Yalom)与特雷莎·多诺万·布朗(Theresa Donovan Brown)合著的《闺蜜:女性情谊的历史》(The Social Sex:A History of Female Friendship)一书探讨的主题,《闺蜜:女性情谊的历史》以下简称《闺蜜》(张宇、邬明晶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

《闺蜜》一书正文分为三个部分,共计十四章。从“男性作为友谊代言人的时代”到“女性友谊进入历史舞台”再到“21世纪面对面”的主题写作顺序,既符合时间流动的线性规律,亦体现社会发展的递进层次。该书基于对社会史和思想史的梳理,以性别视角切入西方女性的微观生活,将女性情谊作为核心概念,呈现了女性友谊逐渐进入历史舞台的复杂过程。该文首先梳理出女性情谊内涵的进化框架,并在该基础上将女性情谊的发展与家庭模式的变迁结合探讨,进而指出由该书引出的女性情谊与家庭之间如何相互影响的新问题。

一、女性情谊:特定社会情境下的次级话语表述

“结构—关系”的概念是研究人类行为的一个重要入口。依据社会环境及其结构要素的刺激而做出反射性行为是人类的本能之一,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进行学习、适应、表达和让步。心理学家肯尼斯·J.格根(Kenneth J.Gergen)曾提及个体人向社会人的转变:“当我们意识到事实上所有的‘心理现象’都以关系为基础时,眼界将得到迅速提升。记忆、动机、意向以及愉快和痛苦的感觉将被纳入关系的过程。我们于是从个体的存在转变成为关系性存在。”[1]如果要用关系性来解释活动在公共空间中的个体行动,那么女性是否只有在与他者产生关联时才能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有关女性情谊的历史叙事中,亚隆按照历时性视角对历史进程进行阶段性划分,将女性情谊的处境分为隐匿于男性友谊之下、进入历史舞台和面对面的情谊三个阶段,进而形成有关女性情谊的资料性文本。

早期人类社会,女性情谊一直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把女性限定于私人领域,当其为了教育而提出“全面管控公民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和生活的各个环节,而且严格规定了夫妇的交配年龄、生育季节,以便生产最优良的后代”[2],女性生活的重心便不得不被搁置于家庭之中。与亚里士多德不同,在柏拉图(Plato)用语言建构的理想国中,私人领域逐渐消解以成全公共空间的理性,少数优秀的女性有机会成为城邦的守护者[3]。事实上,家庭也并不是隔绝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的坚固藩篱。“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出于兄妹之情,不惜冒死违抗国王克瑞翁的法令,埋葬她的哥哥、城邦的敌人波吕涅克。”[4]安提戈涅(Antigone)作为对公共世界采取行动的女性角色而出现,让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上的父权制压抑了女性的主体话语,但女性却绝不一直是公共事件的被动承担者。

在中世纪,人们对男性友谊的记录和歌颂开始有迹可循。亚隆认为,女性在男性作者的叙事中遭受了毫不顾忌的忽视,男性间的伙伴友谊支撑起了“神圣”的宏大叙事,而“姐妹情谊”则被归类于世俗的家庭故事。在家庭中以怀孕、分娩和共同生活为契机,使女性之间有了相互沟通的可能。有时候,一夫多妻制下的女人们为了受到丈夫的关注而相互嫉妒和竞争,人们对这种时代群像的刻板认识一直延续至今。但无论如何,早期社会女性之间总是因男子而产生关联。

与此同时,修女的身份逐渐被社会所承认,这对女性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松绑。“在这些性别隔离的地区,修女和僧侣一样,远离社会,独守贞洁,贫穷与顺从。”[5]性别隔离催生了新的生活模式,某些特定的职业或角色开始被人们预期由女性来担任,修女们也由此来维系她们的世俗友谊并乐在其中。事实上,友谊的诞生依然与女性的社会角色密切相关。然而,这种短暂的解绑很快在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对德性的重新界定之下消失了[6],这与亚隆的叙述不谋而合。空间的划分延续了百年之久,哪怕在 17、18世纪,欧洲与美国上流社会的女士社交开始大肆流行,但职业女性受制于谋生与发展的需要,仍无法像贵族一样享受友谊。直到19世纪早期,随着各种俱乐部、社团和协会的诞生与普及,“美国女性在日常活动中产生和保持着友谊,这些活动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联系在一起。”[7]

再把视线拉回传统中国,“中国古代缺乏职业妇女,这似乎是过去妇女史研究中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的既定认知。事实上,那些脱离家庭生产模式而谋生的女性从业者或许稀少,但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从未缺席。”[8]尽管在历史上并不鼓励高收入、脱离家庭的职业女性群体出现,但她们一直是一个潜在的社会群体,尤其是到了明清时期,职业化的身份帮助画家、医者、稳婆等女性部分地打破了交流的壁垒。到了21世纪,书信已经不再作为信息交流和情感表达的主要工具,伴随着科技爆炸式发展与社会革命带来的政治体制与社会文化的改变,女性的友谊模式得以重塑。社交媒体的出现和普及为人们之间的信息传递与感情交流提供了便捷性与实效性,这也为女性的情感表达提供了工具。一方面,事实和情绪的表达有机会获得更为即时的反馈;另一方面,得益于大数据的运用,女性在网络上更容易找到具有相同问题、兴趣和爱好的女性群体,并加入其中。当然,除了维系旧友,新朋友的选择范围也变得空前广泛。亚隆总结性提出:“交谈是女性友谊发展的支柱。”[9]友谊诞生于语言的论调并非偶然出现。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在虚拟社区中并非只能遇到和自己情投意合的朋友。互联网的虚拟性使其无法为人提供现实的交往情境,网络友谊有时被视为一种虚拟的表情符号。网络成员的交流模式除了双方或多方互动之外,也出现了一个人或几个人向一群人表达或传播信息的情形。

新技术的发展影响了生活模式,尽管强调或夸大女性的感性特质成为一种时尚情调,但历史上的女性囿于私人领域,在历史和政治舞台中长久地缺席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女性从原子化的家庭走向重要的社会场合,并作为社会参与者从传统中走出来,脱离传统家庭的束缚,她们开始拥有修女、学生、职场女性等多重身份和角色,并受到新的公共空间对女性友谊的塑造。尽管如此,家庭作为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单位对女性角色根据社会情境作出预设,仍然是一种默认的社会共识。“当这些思想家为了从政治中去掉家庭以及从家庭中去掉政治,重新塑造公共与私人之间的差别时,他们发现父权制的参与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消除掉。”[10]但现代家庭中的夫妻并不是简单的封闭式共同体,“以血族团体为基础的旧社会,由于新形成的各社会阶级的冲突而被炸毁;代之而起的是组成为国家的新社会,而国家的基层单位已经不是血族群体,而是地区团体了。”[11]因此,女性尽管在现代性和自由主义的影响下有了一定的发展空间,但这种自由是相对的,并受到公共领域的影响。与此同时,女性还面临着自身的压力甚至背负新的家庭责任,这恰恰成了女性友谊建立和维系的催化剂。

在人类历史上,由于看不到世界的整体性和复杂性,看不到性别之间的内在联系,不仅引发了把男性和女性的性别分开绝对化的倾向,并且对性别赋予一定的情绪色彩。历史上女性的自我意识与主体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大众忽视。到了近现代,工业化的进步及大众传媒的高度发展为女性的思想解放提供了基础,对传统的思想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近年来“小鲜肉”“小奶狗”等影视形象的流行,暗示着新的社会思潮的出现。从表面看,媒体在迎合女性的择偶偏好,在某些情况下,她们甚至成为消费主义取悦的对象。然而,将偶像生活化、男友化、刻板化的行为恰恰表达的是对女性理性不足和情感过剩的普遍认同。从资本的视角看,只要给出足够高的价码,被物化的个体就可以被再标签化,出现与此前的自我全然迥异的人格特质。此外,绅士标准、高额彩礼、冠姓权争端、男性性工作者等现象愈发显性化,成为具有时代特征的、崭新的社会议题,这不仅代表着女性主义的崛起,也是父权制引发的男性竞争的结果,其中暗示着性别与权力之间的联系。处于高阶层的现代女性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困境:当她们以性别化的身体出现在公共场域中,她们往往能够得到比以前更多的资源,却也受制于此。当然,积极的一面是,她们可以更加自由地走出家庭去结交朋友,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共同体,这些共同体组成了一个有机生长的整体,进而形成了一种社会结构性力量。

在自由主义的话语情境中,有关人类平等的寓言,一直是一个人们孜孜以求的乌托邦。平等的前提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在不同的历史和社会中,人们对平等进行着差异化的诠释。绝对理想化的公平状态有时与人性相悖,比如阶层及性别序列的存在,导致不论在公共空间还是私人领域中,总会有人从不均等的情境中获取更多的公共资源,甚至希冀不断强化,在人类文化中相互传播。在人类历史上,女性的人际关系与主体意识出现过被忽视的情形,不得不依附于父权和夫权以谋求生存,但如今的境况已与历史截然不同。女性发挥着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成为人类社会中的“半边天”。然而,尽管自由平等的思潮看似已经普遍化,但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女性自由交友的权利依然受到极大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女性来说,友谊也成为一种稀缺品。

二、家庭边界:女性友谊与身份反转

在女权主义话语体系中,女性常常作为弱势的“代言者”出现,当然这种弱势是相对的。倘若在社会中没有“非我”的存在,那么有关于“我”的概念则难以清晰化,因此,“女性情谊”与“男性友谊”之辨是研究女性友谊的一个关键切入点。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强调造成男女差异的先赋因素,“不是生物学的再生产必要性决定劳动的性别分工的象征性组成,并进而决定一切自然和社会秩序的象征组成,而是生物学,尤其是男女身体及其用途和功能在生物学再生产方面的任意构造,使性别劳动的划分和劳动的性别划分这一男性中心观念显得十分自然,并由此使整个宇宙也具有这种特点。”[12]如果说男女是出于生物因素及劳动分工的缘故而成为差异性存在,那么性别的分工愈加精细化,作为全面的人的行动力便会愈加丧失。人们成为在社会分工中作为某一环节的小部件,刻板的自我和不可靠的结构运动一旦碰撞便有可能带来风险。不仅如此,不同性别被差异化的社会期待所规训。体力大小、容貌风格、性格特点、思维方式、生育功能等天然特征的差异,造成了两性不同的社会处境,并在该过程中将人类文化不断再生产,制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期待和角色规范,使他们成为社会的男人和女人。

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Le deuxieme sexe)中描写女人的处境与特征时曾提到,“她沉溺在内在性中,她性格矛盾、谨小慎微、平庸无能,她没有真实的观念,也没有准确的观念,她缺乏道德,是可鄙的功利主义者,她爱说谎、会做戏、自私……在所有这些断言中,有真实的成分。只不过,人们所揭露的行为不是激素给予女人的,也不是在她的大脑机能区域中所能预见到的,这些行为是由她的处境造成的。”[13]在传统社会,“贤妻良母”“温柔友善”“为母则刚”“宜室宜家”等词汇成为衡量女性的重要标准,这些标准忽视了女性所具有的更多的社会性。在另一方面,“坚强”“阳刚”等词汇同样是对男性气质的概括,在男性身上表现所谓的女性特征时常会遭受外界的否定或耻笑,泛化到整个社会的层面,则可能把性别对立推向另一个极端,把人限定成单一性的人。

女性友谊被污名化一贯是历史通行的做法。就像译者张宇在为《闺蜜》作序时写道:“当我们带着对刻板印象的宽容,去观照历史对女性友谊的忽视时,就不难理解明争暗斗、争风吃醋、不够忠贞等污名化的标签,为什么会被贴在女性身上如此之久。纵观几千年历史,对于女性智力和品德的质疑无处不在,这些偏见极大地贬损了女性友谊的价值,也扭曲了女性的本来面貌。”[14]在日常生活场域中,人们也往往沿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男性友谊更为真挚和理性,男性友谊更容易转化为社会资本,成为其事业成功和人生幸福的佐证,是组织团结、社会资源互换的必要条件。在过去,人们难以对女性的判断做到价值无涉,现代社会对人的性别特质的包容度有了很大进步,跨性别者开始出现,部分西方国家已允许同性婚姻合法化,异装爱好者包括“女装大佬”形成了以相同文化为凝聚核心的亚群体,上述现象说明人们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实现了从缺席到在场的转变。除了社会对性别特征的包容之外,在家庭中的代际权力和有关性别的同辈话语也偶尔出现了反转的现象。在该情形之下,友谊使得家庭对其成员的不可替代性被削弱,家庭的稳固性亦然。

费孝通曾经把乡土社会描述成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因之,我们传统社会里所有的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联系中发生意义。”[15]尽管在现代社会法制取代人治,然而在社会治理的过程中关系与规则博弈的情况仍时有发生。社会关系是主体之间连结与互动的产物,除了体现出交往的情感本质之外,其同样在社会结构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人情社会逐渐式微,但也并未完全消失。韩国前总统朴槿惠“闺蜜门”事件是女性友谊与社会利益相勾连的一个典型案例。当权力的运行在社会治理中无法做到绝对克制,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把具有干扰性的动态因素划定在利益与情感当中,其利益不仅局限于经济、权力和名誉,而情感在彼时则成了一种关系性工具,它既可以是缘由,也可能是目的。当女性像男性一样工作和社交,女性的友谊也就变得像男性友谊一样举足轻重。友谊是关系的逻辑,关系是在人的周围编织成的一张网,网的形状在不断变化。

“友谊—家庭”这组概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界限清晰的二元世界:友谊与家庭都兼具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的属性。也就是说,友谊与家庭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同质性,它们既可以发生在前台又可以发生在幕后,既承担情感性的功能又发挥工具性的作用。友谊与家庭赋予人的身份边界是异常清晰的,而情感边界则是相对模糊的。相比于友谊,女性的家庭身份更具有制度、法律和礼俗带来的稳定性特征。友谊给家庭带来的影响同时体现在纵向的代际关系与横向的同辈关系之上,家庭资本也在友谊网络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家庭中的代际资本传承讲,现代家庭的结构性变革打破了传统长者的绝对权威。阎云翔提出“下行式家庭主义”的概念,并指出“祖孙三代人适应一种新的、灵活的家庭结构形式,各种家庭资源向下流动,最重要的是,生活的根本意义已经从祖先身上转移到子孙身上”[16]。在传统家庭中,情感纽带被人们有意识的忽略,家庭成员的互动更多的体现在服从关系上。进入现代家庭时代,由于独生子女政策与人口迁移,中国出现了大量的祖辈、父辈和孙辈“4—2—1”式家庭。晚辈的家庭地位提高,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利,并获得更为集中的家庭资本继承。友谊对家庭的影响过程中,一种情况是以社会网络形态呈现的友谊,对家庭成员的个体性的突显有一定的增强作用,这主要体现在家庭成员对家庭内部关系的反抗或服从上。另一种情况是友谊可以对婚姻产生推力或拉力,有时异性友谊是婚姻关系的前提,有时闺蜜的意见对个体的择偶起到重大影响。也有学者在对女性单身生育的研究中指出,个体主义与家庭主义之间发生了新的协商与融合[17]。在原生家庭支持性抚育照料和同辈支持的双重影响下,性别关系与家庭主义的内涵进一步展现新的嵌套式趋势。

家庭资本在友谊网络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亚里士多德在公—私之间画上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时,女性的目标与价值只能在家庭中实现,在家中劳作、生育,为城邦的存在和发展提供必要条件,却不能进入公共世界。”[18]在传统中国社会,家庭主义主要表现为个体利益服从家庭利益,家庭是个体依存和忠诚的对象。这需要依靠家庭内部的等级秩序来维持,体现的是长辈对晚辈、男性对女性的地位优势。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为了建立新的个体意识,力图推翻家庭主义对人的束缚,然而,家庭主义背后的文化心理并未烟消云散。随着很多夫妻婚后居住形式的变化,嫁出去的女儿不再是“泼出去的水”,这背后展示的是母系和父系“双系”家庭组织的出现,就像近年来在浙江一带兴起的“两头婚”。此外,家庭生活的中心由祖辈转向孙辈,家庭资源集中到第三代,冲淡了历史上的父权家庭结构原则,也体现了高度现代化的背景下社会资本代际传承的重要性。友谊的诞生具有随机性,但这种随机性并非无迹可寻。人是社会结构中的一粒原子,阶层与地域造成人的社会区隔,因此结构便是不确定性中的确定性。在朋友幸福与家庭幸福、朋友利益与家庭利益究竟孰轻孰重仍无法确切厘清的今天,友谊与家庭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在当下的生活中,我们对于家庭生活与友谊维持如何平衡的“老脚本”无法得到完美演绎,因此不得不临场即兴发挥。一旦传统的性别观念丧失了对人们生活的束缚力,友谊关系也就如同家庭关系一样充满了动态博弈,也更加需要友谊的经营和维系。

此外,朋友关系的发展过程同样也是动态的,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将自我的一部分投射到朋友的身上。同质性是维持情感性关系的重要因素之一,也正是基于“共同——分割”式的友爱,共同体才能得以建立。一方面,同感引发共识,该类友谊共同体的建构更多来源于“心流”和情感的分享;另一方面,从“集体——个体”的角度说,在关于家庭与友谊的叙事中,女性已经很少被禁锢在单一的领域里,而是在双向度之中寻求某种平衡。“公正作为一种可以输送的同感,促进了友谊关系的建立和共同体想象。可以说,通过关爱和对正义的诉求,女性协调了不同的声音和阶层,在分割中寻求共同,在共同中彰显正义,对于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作用重大。”[19]

三、友谊与家庭:从替代到互构

提及友谊的德性,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的观点是:“人们所寻求的、能保证友谊永恒不变的品质是什么呢?那就是忠诚。任何缺乏忠诚的友谊都是不能持久的。而且,我们选择朋友时还应当找那种性格直爽、友善且富有同情心的人,能和我们一样为某一事物所感动的人。所有这些品性都有助于保持忠诚。”[20]西塞罗将友谊视为一种关乎美德的天性,但事实上,功利性友谊和以快乐为目的的友谊在历史上都不曾缺席,并且时至今日仍然在场,却时常被大众所贬低甚至刻意避而不谈,而这种回避行为本身就是对功利性的一种回应。

与此同时,不论对家庭或是其他组织,女性友谊同其他类型的友谊一样,并不是一直在起凝聚作用。友谊代表了有效关系的凝结,并在互动中对群体成员之间的黏性产生拉力,彼此之间的认同与吸引形成了一体化的纽带。从互动的角度说,同具有报酬或吸引力的人产生交互作用,个体试图维系纽带并证明自己同样具有吸引力,进而在群体交往的场合表现自我,以期给他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在该过程中产生了竞争和分化,社会一体化的突生过程使群体实现了稳定和统一。群体凝聚力是社会控制和社会支持的重要力量来源之一。社会控制从整体上规范一个群体时,“社会支持却个别地加强了它的成员,尤其是涉及外部人时更是如此”[21],使一位成员能够反抗某一权威,尤其是表现在与外群体成员的交流上。任何具有强烈的向心力又缺乏严格秩序和管理机制的共同体都是暗含风险且有可能失控的。从个体角度说,朋友并不总是能够在生活中提供帮助,以“江歌案”为例,亲密关系赋予了一方支配另一方的先决条件。总之,在很多时刻,友谊赋权于个体的背后隐藏着人性中或者光明或者幽暗的隐现。

友谊是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态之一,同时其中也包含着丰富的人类情感;它暗含着人的态度、认知和价值取向,也是支配人类行为的一套逻辑系统。情感和经验对思想意识进行着塑造。尽管在现代社会人们已经不再以狩猎和采集作为主要生计手段,但合作依然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重要前提。因此,在友谊的抉择与产生过程中,宏观的社会结构和微观的个体感受同时发挥着作用,在该过程中家庭不再是决定性的影响因素。挣脱家庭并不意味着对个体与亲属的断崖式切割,而是争取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亲密关系的本质是“需求—满足”,依据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的假设,女性赋予了友谊情感价值,这一方面是出于情感的需要,女性彼此之间具有相似的心智品质和社会处境;另一方面,友谊使女性能够从朋友处获得具有实际效用的支持网络。显而易见,家庭的部分功能在友谊中得到了补充和替代。相比之下,异性间的关系状态更可能受到个体情绪抑或分工博弈的影响。换句话说,大多数情况下,女性倾向于把同性当作同质性群体,男性的异质特征则使她们产生不同的心理效应。跨性别的友谊与爱情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差异和联系?异性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友谊?亚隆在异性友谊无法转化成为爱情的情况下,对异性的友情式性关系做出了去激情化的解释[22]。转化为爱情和去激情化的两种实践走向暗示着爱情与友情相互独立,同时也说明,异性友谊之重点在于情感而非性的凝视。

女性之间的友谊与现有的婚姻制度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第一,友谊分担了婚姻的部分功能,尤其是从提供情感的角度说,朋友的作用是可以替代伴侣的,并且朋友之间可以相互提供经济上的帮助。第二,女性朋友之间的相处是建立在群体认同的基础上的,群体行为和群体价值观会对个人造成影响,有时候从众心理有降低个体判断力的作用。如同勒庞(Gustave Le Bon)所说的那样,“没有必要进一步指出,群体没有推理能力,因此它也无法表现出任何批判精神,也就是说,它不能辨别真伪或对任何事物形成正确的判断。群体所接受的判断,仅仅是强加给他们的判断,而绝不是经过讨论后得到采纳的判断。”[23]第三,女性更容易从朋友处获得实际的社会支持,尤其是在人生低谷或者家庭变故的情况下。反过来说,友谊的存在也为女性的独立发展和抉择提供了力量。

女性友谊的宝贵之处,在于帮助她们完成对自我的审视与认知。在很多情况下,自我的认识往往是不清晰的,人们需要通过认识他人来进一步认识自己。如果从库利(Charles Horton cooley)的“镜中我”理论切入[24],一方面,女性从朋友的态度中获取自我社交印象的反馈,另一方面,在互动或传播的过程中觉察到情感的发生与流变。女性友谊除了对女性自身建构的积极意义外,从社会层面看,只要“女性友谊”作为一个需要提及的概念和术语,女性社交圈就是一个交互的共同体,她们之间彼此建立友谊,并且相互影响对母职或妻职等特定角色的差异化扮演。这在微观上对个人命运和家庭状况产生影响,宏观上则关乎整个人类社会。在女权主义者看来,现代社会中女性友谊成为凝视的对象,这种凝视是整个社会的共谋,它包含了预判、审视、警惕、凝聚与意识判断。就像原祖杰和武玉红提到的,“女性很早就利用姐妹情谊的隐喻来表达彼此之间的关系,以承受或抵抗种种基于性别的压迫。”[25]友谊使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结,且存在断裂和延续发展等诸多可能性。

四、结语

女性友谊与女性家庭的关系是时代画像的重要侧写。从深层意义上说,女性友谊是由家庭、社会和文化不断演变的关系定义的。就像柯茨(Jennifer Coates)认为,“只要一个被压迫的群体接受现状,即接受统治者的价值观念,改变就不可能发生。但女性间的友谊为我们提供了自我肯定意识,使我们能够发展团结。彼此团结是改变的前提。”[26]从当下看,女权主义的呼吁有些极端,但女性情谊对于个体和社会均具有重要的意义,友谊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情感表现形式之一。如果说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中女性友谊在公共领域出现了缺席,友谊的重塑则意味着告别那个将女性价值等同于家庭价值的时代。今天,女性友谊的形态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化,不论是被定义为“塑料姐妹情”的脆弱关系,还是极为稳固的深情厚谊,都意味着女性作为主体正在走向社会的前台,有了更多自由选择的可能[27]。从“看不见”到“看见”,也就是从显到隐的过程,在这一历程的背后是一个复杂多变的人类社会。

在性别议题日益显性化、性别关系被重新定义的当下,女性朋友团体如何形成与发展是一个与其他共同体形成过程同样重要却未得到充分重视的新议题,需要引发更多的关注和研究。《闺蜜》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用充分的历史资料和独特的性别分析视角,推进了既有研究对女性群体的理解,并指向了更具研究潜力的结构性议题。该书在呈现女性与朋友互动的过程时,各章不仅分析论证逻辑严密,且回溯友谊诞生与流变的宏大叙事背景,同时与古代先哲对话。女性情谊的不断发展,既受社会结构变迁的影响,同时也与社会的转型相互佐证。在这样的背景下,亚隆对材料的呈现和分析,同时保持了对性别化机制的敏感与分析过程的审慎。《闺蜜》对女性情谊的论析,给读者展示了女性情谊发展的历程。如果把女性情谊和家庭之间的互构关系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现女性情谊的一些真谛及其背后的社会语境。在笔者看来,亚隆该作品最大之贡献,主要在于对女性情谊的关怀及其叙事判断。亚隆的目标在于尽可能挖掘跨越年龄、阶级和种族的女性情谊,直叙资料,使得文本形成清晰的历史脉络,却也因此受到史料的限制,为个体情感的判断分析留出巨大空间。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的界限在历史中被反复划定和推翻,人们在相互嵌套的结构中反复思考并强化行动者的主体张力,对人的去神化和去污名化往往是在同时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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