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救赎

○陈 玉

文学于我，是山间明月、惠溪清风，熙攘人世，濯我耳目，涤我心尘。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项事业，或者一个爱好，用来在这尘世中救赎自我，也用来填补生活的空缺。阅读于我，便是如此。

在文字的屋宇里，词语和短句垒成坚实的墙体，搭构高耸的柱子和结实的横梁，文章的气质和底蕴成了屋子里的一团火，这团火是房屋的精神内核。我在里面享受光亮和温暖的恩泽。

阅读，塑造了我丰盈的性格，也加深了对自我的认知。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善言辞、不善交际，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但不得不说我的工作和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我木讷、迟钝，我敏感、清高，我执拗、孤傲，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孤寂和阴郁常常笼罩着我，仿佛是西南的冬天，雾气弥漫，难以消散。

我是个懒散的人，在闹市里讨不到甜头，便端了一本书，躲在僻静处阅读那灵秀的文字。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沉溺在书里，过着主人公的生活。他哭，我也哭；他笑，我也笑。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心情，像喝了一口水，但咽不下去，闷得我快要窒息，哭笑不得。每当如此，就只好把书合上，一个人去走走，去江边的小道，去月下的林荫中。

夏日的夜晚，章江平静而热闹，微风吹皱了她光洁的皮肤。江上泊了几只渔船，有半掩着船身的乌篷船，有月牙似的薄薄的木舟。靠水吃水的渔民们，将浸泡得脱了须、快要朽掉的网撒在水里，激起了水浪，晃动了船只。细线吊着的渔灯没防备，一个踉跄，跟着一起左摇右摆。江边的小道上，三三两两挤满了人，有耳语着的年轻情侣，有相携前行的年迈夫妻，有蹒跚学步奔向母亲怀抱的婴孩。我捡了块石头，扔进江中，扑通一声，便又归于沉寂。索性，我便找了块临水的石阶坐下来，凉凉的江水轻轻拍打着石壁上的贝壳，一个个细细的小孔便出现在我眼前。我用力掰下几个，放在手心，随即又扔进了水里。

不知为何，在这有节奏的拍击声里，眼角慢慢湿润了，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

阅读时，我好像处在第二个时空，那个时空是静止的。我静静地立着，看另一时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的街市。我闻到刚出炉的糖葫芦的味道，甜丝丝的；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儿童的朗读声、土狗的狂吠声、沿街的叫卖声，但我不愿出声。我只想做个看客，把这热闹和喜气看个够。

阅读，带我走进月下袅娜的荷塘，走进春花簇簇的野地，走进故都阴郁的凉秋，这里有岁月的静美，有聒噪的热闹，还有绵延不绝的苍凉。

但是，那文字的银河里，除了美好、轻快的声音外，还有许多无可奈何的哀叹和无言的悲怆。

在穆旦的诗歌里，我看见满身恶臭的老鼠“吱吱”地从流浪人身上爬过，他褴褛的衣衫染上了一股臭水沟的味道。城里人尖叫着把他从美梦中惊醒，他睁了睁眼，一把提起老鼠的尾巴，甩得远远的，而后继续他的白日梦。我看见洗衣女绾了绾鬓发，伸手捶了捶背，便一刻也不敢歇息地浆洗着主人的衣服。她的手被水泡得发肿，开裂了，流出了血，血沾染了丝衣。她急忙将手含在嘴里，用力吸一口血，然后将它吐得老远，怕脏了这衣物。

受历史时空限制，我只能在“现代”这个时空活着，但阅读带我穿越时间空间的壁垒、隔阂，体验了不同的生活。

一张纸的厚度薄到可以忽略，但它所承载的意蕴，不可估量。

阅读教会我生活，教会我入世，又教会我出世，是她让我的生命变得厚重。文学是人学，是生而为人发声的，她关注与人类有交集的一切事物。好的作品，可以教会我们思考，教会我们热爱，教会我们坚守初心。文学应该是博爱的，不是狭隘的。曾经看到马原的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中这样一段话：

“你开始意识到带枪来是个错误，你起身把枪塞进一处岩缝，那处岩缝远离你藏身处。它（编者注：指雪人）不想与人为敌，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为什么又袭击与人相依而存的牲畜呢？只有一种解释。它无法理解牲畜对人的从属关系。你不懂生物链原理，但你知道只有人才拥有草场，拥有牛羊；你也知道这些它是不懂的。它袭击牲畜和袭击野兽一样，都是为了它自身生存的需要。它分不清野兽和家畜，它不知道它因此成了人类的敌人。它是不愿与人为敌的。”

这是迄今为止，我看过的最温柔的文字。作者怀着最大的善意、最可贵的同理心，重新审视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他为自己想要占有、征服自然而感到羞愧。很多人会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但为自己的狭隘和自私买单者，少之又少。人是有智慧的生物，但动植物不是，它们没有思想，不会思考，除了愤怒和哀号，它们什么都做不了。很可笑，它们拥有自己的生命，却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

久不读书，人就会忘记思考。阅读，是无数先辈留给后人的钥匙——一把通向自我内心深处的钥匙。

我抛弃书籍，远离阅读太久了。为了找回内心的平衡，我又重新打开书本，重新坐到窗前。如果说，写作是为了表达写作者的苦闷和精神诉求，那阅读就是为了触摸自己，找到自我与世界的同构关系。

当我完全投入其中，放下浮躁，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我记得是五月间，窗外飘着零星小雨，屋外的柚子树虽然只有两层楼那么高，但它的香味儿直钻进我的鼻子里，在鼻腔内播了种，真香！

爱文学的人，大多有一颗敏感和孤独的心。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常常躲在狭窄的角落里，不愿说话，就安静地一言不发地聆听。无疑，这样的性格是不讨喜的，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告诫我要开朗、要活泼。惭愧得很，我天生就缺乏交际能力，所以总是在某个群体内显得多么突兀。

于是，我揣着自知之明，带着书本，逃离了喧嚣的人群。在书中，我总能看到生活的千姿百态和古老时光的惊人之处。阅读于我，是茶饭，也是生活；是高山上的淙淙流水，也是礁石上的朵朵浪花；是遥挂天边的落日星辰，也是触手可及的光和热；是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的下里巴人。

她没有高于生活，也不沉溺于生活。她只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爱和认知，只是自我灵魂救赎的一种方式。

阅读于我，就像风中落下的草籽，飘着花香，一切都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