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在阳光中跳荡
2022-12-25○朝颜
○朝 颜
记得刚刚一岁多的我,步伐尚不稳健,就闹着要参与搬家。母亲递给我一件最轻的家什(大概是火锹),我吃力地抱着它,欢天喜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向了通往新家的路。我家的大黑狗兴奋地跑前跑后,不时地往我身上蹭一蹭。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腊月天。“我们要住新屋了。”我学着母亲的话,一遍遍念叨着。凭着早慧的心,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
20 世纪80 年 代初建一栋新屋,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是宽敞自足的栖身之所,是独立、私密的家庭空间,还是父亲作为一家之主顶天立地的证明?
许多年后,我将父母零星的讲述拼凑起来,连缀成一部艰辛的建房史。那些我虽未目睹,却完全能够想象的画面,闭上眼睛便在脑海中放映。
在那之前,我们全家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门背后放个尿桶。没有厨房,就在屋檐下搭个简易的土灶做饭。这一间窄小的屋子,是和大伯共同建造后分得的。整栋房子格局和赣南多数农家一样,一间厅堂(兼饭厅和厨房),两边各一间屋,上面是矮矮的阁楼。即便如此,它也花光了父亲在部队时攒下的津贴和退伍费。分家时,厅堂和另一间屋子归了大伯。
可想而知,当年的父亲没有积蓄,入不敷出,要建一栋新屋,无异于愚公移山。然而父亲咬着牙,开始了移山的第一步。他看中了麦菜岭村后的山坡,征得邻居同意后,在那里奠基了。山坡高而硬,土层下是难以撼动的大理石,没人敢下决心动手。然而父亲却开启了蛮力征服,他领着母亲,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一镐头一镐头地挖下去,一畚箕一畚箕地挑走,硬是将山坡挖开,平整出一块造屋的地。其间,他们只请过一次专业人员进行爆破,其余的苦活全部由自己扛下了。
此后很多年,我站在屋前的空坪上,俯视低于我们家的其他小屋舍,仍难免升起睥睨之感。我想,那样的骄傲,是父母用超乎常人的勤劳和汗水给予我的。
我恐怕再没有见过像父母那样吃苦耐劳的人了。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自制了建房所需的每一块土砖,几乎挖空了铜锣湖那丘自留地里厚厚的黄土。我至今仍能回想起制土砖的所有程序:在黄土中洒水,掺上干稻草,反复地拌匀,然后将黏稠度恰到好处的黄泥倒入砖格,压实压平,划上两个手指印,猛地抽出砖格……此后是一次次翻晒,用泥刀削平边角,再一担担挑回村子里码好。
当然,这些都是我长大后在我们家建猪栏、厕所时习得的。彼时我已经学会挑砖了,两头各一块,将我的身子压得摇摇晃晃。每次走近那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土砖,我就犯怵。而父母的双肩究竟承担了多少人间负重呢?我不敢计数,也不能计数。我只知道,与之相对应的是朗日、寒暑、汗水、泥浆,是隐忍、承受或者说希望。
按照时间推算,他们造屋的行动应该持续了好几年。其间,我们兄妹相继来到人世,嗷嗷待哺,占据了母亲诸多时间和精力,也拖延了造屋的进程。母亲曾讲述过一个令哥哥羞赧不已的场景:她挺着大肚子,正拌一堆三合土,可哥哥追在她屁股后哭闹不已,喊着要抱。她只好停下手中活计,哄一会儿哥哥,然后又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我在母亲腹中那十个月,无论担水、挑沙、运瓦,还是洗衣、做饭、喂猪,她都怀着我在村头村尾行走,身后还跟着一条小尾巴。她需要完成无穷无尽的劳作,还需要应对我的踢腾以及满足哥哥对爱的索求。
后来,当我也成为一个孕妇,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时,实在不敢想象如何才能承受母亲那样的重担。也许,这背后是对逼仄生活的摆脱和对独立新居的渴望。也许,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家庭,她根本别无选择。
父亲需要盘算的事情很多。砖可以自己制,沙可以自己挑,可是梁、柱、椽等,是自己造不了的,想买还未必能买到合适的。彼时他在乡电影院上班,经常要到山区放映电影,凭着自己的人格魅力,结识了一帮肯帮忙的热血兄弟。他们听说父亲准备建房,二话不说,砍下最好的杉木,剥掉树皮,吭哧吭哧地运到我们村,钱却只象征性地收一点点。请泥水师傅动工时,他们还挑来一担担的柴火。
父亲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正是那些没有念过书、穿着并不体面、说话并不漂亮的山区兄弟,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即使我们全家搬进新屋生活了二十年,这些来自山区的男人,还在农忙时帮我们家犁田、打谷、挑粮。自然,当他们隔三岔五来赶圩时,也将离圩场不远的我家当成了落脚点,中午过来吃一餐便饭,和父亲聊一聊家常,偶尔也带来一些山区土特产。
然而,我们新搬入的屋子是一栋土坯房。它是那样简陋、粗糙,并没有经过细致的装修,只是满足了一家四口人的起居需要。可我们有自己的厨房、卧室,再无须四个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也无须在呛人的油烟味中咳醒了。我和哥哥可以在宽大的厅堂里蹦跳,不用担心遭到大伯的呵斥,还可以在那个大狗洞里钻进钻出,乐得咯咯大笑。我们不知道父母为此欠下的人情和债,也不知道此后还将面临多少人世的艰辛。
父亲并没有懈怠,他又花了几年时间对新居进行了美化。他买来了油漆,将大门漆上了梦幻般的蓝色,中间那个规整的大圆,漆上了鲜艳的红色。大门合上,多么像大海中浮荡的一轮红日;大门打开,分出来的两个半圆,又多么像烧红了脸的月亮。啊,唯独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大门,区别于任何一家。我是多么喜欢将大门打开又合上。如今想来,那一定是我们最美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我们以为会在这栋屋子里长久地住下去。门前种上了杉树,屋后种上了桃李,鸡、兔、狗啊,在我们的屋子里抢食、闹腾,相亲相爱,所有的日常烟火都在这里密集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父母依着经济所能承受的范围,不断地填充着这栋房子的空白。先是有了缝纫机、组合柜,后来又有了电扇、电视机、电话。墙壁上贴满了电影画报、退伍军人慰问年画,还有我们兄妹的奖状。
我们怎么会知道,二十年后,它也成了老屋,成了需要推倒的土坯房。而我们全家也已经搬到了市区,住进了高楼。
推倒老屋的那一天,父亲专程回了老家,站在他亲手建造的老屋前合了一张影。照片发到我微信上时,我看见曾经可容我钻进钻出的狗洞是那么小,里面塞满了砖块。大门上的油漆早已褪色,陈旧、斑驳,原本洁白的石灰壁已经泛黄,石灰脱落,露出橙黄的土砖……
我想象它们化为墟土的那一刻,一定有阳光在尘埃中跳荡,包裹住那些被建造和热爱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