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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的刺桐花

2022-12-25程华重庆

金沙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刺桐豆芽病房

程华(重庆)

小学二年级那个夏天,我大病了一场。那是我自出生到现在病得最重的一次。

好在这病被我当医生的妈妈及早发现了。当时我正生闷气,狠狠白了她一眼,她眉头一皱,喝道:“慢着!你再翻一眼?”“翻就翻”。我又翻翻白眼。

我的眼白明显泛黄。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急性黄疸型肝炎。在20世纪70年代,这个病不算小病了。很快,妈妈便带着我大包小包住进了区传染病医院。

万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那以后,我很少再住院,这一段记忆于我而言便尤其深刻。

那两个月里,见天抽静脉血做化验,还天天输几大瓶药液,针头扎得我本就麻秆样的手臂上,针眼叠针眼惨不忍睹。每天,爸爸下班在家照管弟弟,妈妈挤班车过来照顾我。好几次深夜里醒来,见她穿着护士的白大褂坐在病床边,静静地望着输液瓶。白天,她又得一脸疲惫赶回单位上班去了。

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我百无聊赖,除了输液、检查,总是爱独自跑到住院部外面,坐在静僻小路边的刺桐树下发呆。那段青苔斑驳的路就紧挨着我住的三病区,是通向医院外面的必经之路。那些树上,长满了有点弯弯的刺桐花,一簇一簇红艳艳的,一场夏雨过后,整条小路次第铺满落花,红彤彤地煞是亮眼。

“小豆芽,又跑这里来了?”过路的苏医生笑着招呼我。苏医生对医生护士挺严肃,对病人还是很耐心的。我有点讪讪地“嗯”一声算是作答,然后继续沉默,低头把玩手里从路边捡的几只刺桐花。

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唤我。我一岁以前属多肉型,人称富态“小地主”,之后一路抽条瘦成闪电,加上眼下生病脸色萎黄,委实像一根枯瘦的“黄豆芽”。虽说这绰号贴切,可癞子忌光呢,哼。

住院没几天,我便被吓坏了。

这天,妈妈有事没来。深夜,我被忽高忽低的哭声惊醒。那哭声与推车轮子滚动的钝响、轻一脚重一脚的脚步声混杂着,从昏暗空寂的走廊里飘过。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再没入睡。

天亮了,听隔壁病人说,斜对门的李大姐昨晚去世了。“肝硬化,才三十几岁!唉……”想起来了,那个高挑清瘦的李阿姨,嘴角总挂着浅浅的笑意,经常倚在病房门口啃苹果,她丈夫是个个子敦实脾气很好的中年男人,喜欢削苹果,削完了递给她,然后站在旁边陪她说话。

她一点也不像要死的人么,怎么说死就死了?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原来人真的会死的。说话间,李阿姨的丈夫提了很大一只包裹从身边走过,眼睛红肿,胡子拉碴。众人想上前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就默默地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刺桐树的林子后面。

打那以后好几天,我连走路都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愿意一个人独处了。我开始去各个病房里串门,和那些平日里说不上什么话的大人们说起话来。而那些大人,住院时间长了也挺无趣,乐得有个小孩说话逗笑,于是我们很快混熟了。

毕竟是小孩子,天天和人群在一起,没几天心头阴云就散得七七八八了。大人当中,我最喜欢一个叔叔,姓鲁,二十几岁,面色红润,身材魁梧,区里消防队的。他常挂嘴边的话就是:“肝炎是富贵病,要吃好睡好心情好才好得快!听见没有‘小豆芽’?”

我很不高兴谁这样叫我,便回敬其绰号“卤鸡蛋”。“卤鸡蛋”作势跳过来揪我鼻子,我扭头就跑,边跑边得胜般地嚷嚷“卤鸡蛋、卤鸭蛋、卤鹅蛋”,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跑上了一段苔藓丛生的台阶中段,抬头往上看,大约十几级台阶之上,林木葱茏,枝丫间隐隐约约露出一栋平房。

我好奇地正欲拔腿继续往上爬,忽听背后一声尖叫:“站住!”我一惊,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是护士小陈阿姨。她沉着脸几步上来,一把拉着我就往下面走。

我不甘心,一边挣扎一边嚷:“我要去上面!我要去上面看看!”陈护士低声道:“上面去不得!是太平间……”

“太平间是啥?”

“就是……他们说的‘四病房’。”

入院后不止一次听人们嘴里提到“四病房”。有一次,一个重病人忧心忡忡地问去查房的苏医生,听说肝炎治不好会拖成肝硬化,肝癌,他会不会进“四病房”?当时苏医生一脸欲言又止,只是安慰他要积极配合治疗,不要乱想。

“难道?”

我顿悟,停止了挣扎。眼前浮现出那晚过道里瘆人的哭声,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还有提着包裹缓缓远去的背影……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三病区,冲进鲁叔叔的房间,趴床边大哭起来,唬得他和随后跟来的陈护士剥了好几个高粱饴塞进我嘴里,才哄得我破涕为笑。

鲁叔叔精力过剩,一点不像病人,成天和陈护士开玩笑。陈护士说不上很好看,脸颊上还有些浅褐色的雀斑,但一头黑发挽成光溜溜的发髻,延颈秀项腰细腿长,走起路来十分神气。她说话斯文,忙起活来风风火火。每次走廊里相遇,鲁叔叔总坏笑着跟在后面,一边学她扭腰甩胯走路,一边精神抖擞高喊“一二一”,围观者哄笑,陈护士不动声色,照样目不斜视走她的猫步。鲁叔叔的视线,一直傻乎乎随着“猫步”被牵出很远很远。

大概一个月后,鲁叔叔要出院了。临行前,他送给我一支笔身上烫有金色数字的铅笔。我很不舍,远远跟着,一直跟到刺桐树下。远远地,他站在路边,和正好端着一盘器械过来的陈护士说了好久的话,然后他们握了握手。我看见鲁叔叔转过身来,脸有点红,快和散落一地的刺桐花一样了。

后来,我又喜欢上了一个姓徐的病友阿姨,因为她长得好看,特别好看。圆圆的苹果脸,柳眉杏眼、肌肤胜雪,微微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和睫毛,还有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看上去像个洋娃娃。她的打扮也和别人不一样,比如其他阿姨都穿灰扑扑的宽大外套,她却是一件暗红色拉链夹克,翻出里面的米白色衬衫尖领,一头黑发拿米色手绢束起,看去又洋气又精神。果然,听说她是歌舞团的,26岁。

这么好看的阿姨,当然应该放在歌舞团这样的美人窝里呀。不过,在我那个年龄的小孩眼里,26岁都有点老了,早就应该结婚了。后来才知道,她居然还没结婚。

一天,我又和隔壁病人疯闹,一直追追打打跑到长了刺桐树那条路上。我忽然看见一个好看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刺桐树下。是徐阿姨。

见我蹑手蹑脚过去,她赶忙背过身。我又跑到她前面,才看到她在流泪。她流泪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可是,那么好看的她为什么还要哭呢?

后来,从大人们谈论中得知,徐阿姨的男朋友吹了,说她长得太漂亮又喜欢打扮,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当老婆不合适。徐阿姨悄悄哭了好几天,后来一声不吭烧掉了他以前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大人们说,她这是心死了。他们愤愤地说,哼,那人以前死追人家的时候瞎了么?现在才晓得脸盘子长得漂亮?恐怕是看人家得了这病,怕拖累了他,找借口甩包袱吧!

苏医生好几次查房时对徐阿姨说,小徐,怄啥气嘛,你这病怄不得,个人身体要紧。等你出院了,我给你介绍个好的,驻渝部队的参谋,年轻有为人品又好。

我接嘴问,啥叫参谋?苏医生打个抿笑,说“小豆芽”乖,你该去抽血了。

陈护士那些天很喜欢往徐阿姨病房跑,一边给她扎针输液,一边掏出几张新近风靡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画片给她看,说这个就是古兰丹姆,然后两人开始议论古兰丹姆漂不漂亮,哪里漂亮哪里不漂亮。

陈护士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沮丧地说,我脸上雀斑讨厌死了,要是像徐姐你皮肤那么白净就好了呀。徐阿姨就笑,说啥啊,没听说有句话叫“雀斑姑娘,特别漂亮”?然后两人疯疯扯扯笑成一团,路过的苏医生拉长脸站在门口,拿指关节敲着敞开的房门吼:“疯啥?疯啥?好生输液!简直是,护士不像个护士,病人不像个病人!”

渐渐地,徐阿姨脸上有了笑容,有时甚至会一边梳头一边对着小镜子微笑起来。有天傍晚,她甚至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一边清唱一边跳了一段新疆舞,她黑发上的手绢随着身姿轻盈曳动,像米色蝴蝶翩翩飞舞。苏医生、陈护士,还有那些大人都看呆了,巴巴掌拍得山响。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的黄疸指数、转氨酶都降下去了,全部指标恢复正常,该出院了。那天爸爸妈妈都来接我,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我一间屋一间屋给叔叔阿姨们打招呼道别。对于他们唤我“小豆芽”,我也不生气了,反倒有点依依不舍。徐阿姨来送我们,一直送到刺桐树下。

妈妈说,小徐,你这么年轻漂亮,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对象,你会幸福的。

徐阿姨的脸颊上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说谢谢大姐,又摸摸我的辫子,算是告别。

走出很远了,我回过头,看见徐阿姨还站在原地。她的头上、脚边,是成片成簇红彤彤的刺桐花。

多年过去了,再没见过鲁叔叔、徐阿姨、陈护士、苏医生,还有那些大人们。如今的我,一切安稳,过得如大多数人一般,笑中带泪,苦乐参半。不晓得那些当年的大人们,如今过得怎么样?只是,那些夏日里的刺桐花,会偶尔进入梦里,一簇一簇,如火如荼,似云似霞,如《冰山上的来客》里所唱的:“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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