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警察
2022-12-25伊塔洛卡尔维诺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在城里扫荡隐藏的武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警察们爬上警车,头上戴着统一的、看不出人脸的头盔(一种皮制防护帽),他们会去贫民区,响着警报器,弄乱抽屉里的内衣,拆掉炉子里的管道。
刚刚失业的巴拉维诺去当了警察。他也是刚知道那个貌似平静而繁忙的城市底下存在着一个秘密:在沿着街道的水泥墙后面,在僻静的围栏中,在漆黑的地下室里,闪闪发光的恐怖武器如森林般茂密地小心地躺着,就像豪猪刺那样。警察巴拉维诺在他的市民中间感到非常不自在,他感觉,每一块下水道盖子,每一垛废物,都在守护着什么难以理解的威胁。
一天晚上,警察跑到工人聚居区,包围了一整座房子,那是一幢外观腐烂的大型建筑。破旧的楼梯从地下室一直到屋顶,穿过这个老房子的身体,就像是有着无数分支的黑色血管。警察们上去了,巴拉维诺在他们中间,戴着叫人难以辨认的头盔,但他仍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折磨着。他们被告知,他们的敌人,他们警察的敌人,也就是奉令行事人的敌人,就藏在那座房子里。警察巴拉维诺从半掩的门里,惊恐地望着房间里面: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用焦虑、痛苦的眼神望着他们?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是敌人,为什么他们不可能都是敌人?
他们下到一个低矮的房间里,一家人正围着铺着红格子布的餐桌吃晚饭。孩子们都在大喊大叫。只有坐在爸爸膝盖上吃饭的最小的家伙,正用黑色而充满敌意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我们有搜查房子的命令。”队长说道。爸爸正在给小孩一勺勺地喂食。他先是斜着看了他们一眼,可能还有点讽刺的意思;然后就耸了耸肩,继续照料孩子。
警察巴拉维诺笨手笨脚地活动着自己修长而纤细的臂膀,把一个抽屉弄得叮咚作响:匕首?不,餐具。又把一个书包摇得轰鸣不已:炸弹?书。卧室里拥挤得无法穿行:两张双人床,三张小床垫。而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小孩正坐在一张小床上,啼哭了起来。巴拉维诺早就想在那些床中间打开一条通道来安抚他了,但如果他是在给一座伪装的军火库放哨怎么办?如果每张床铺下都藏着一架迫击炮的炮筒怎么办?
巴拉维诺跑到走廊里,厕所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扎红蝴蝶结的小女孩,怀中抱着一只猫。他觉得应该跟小孩们做朋友,问他们话。他尝试着抚摸那只猫,它却突然逃掉了,还不时转过身来,怀有敌意地看他几眼。
巴拉维诺在走廊里大跨步地跳开了,追着那只猫。他进到一个房间,那里两个姑娘正伏在缝纫机上干活。地上有着成堆的碎布头。“是武器?”警察巴拉维诺问道,还用脚拨开布料,却走不动路了——他的脚给缠上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布料。姑娘们笑了。
他转过一个过道和一段楼梯。那只猫有时好像是在等他,然后等他靠过去了,它又会双爪僵直地跳走。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垫,还有一个仰卧着的小年轻,抽着烟,神情可疑。“抱歉,您看见一只猫没有?”他伸出一只手去床下摸,却被啄了一下。跳出来一只母鸡,它是主人不顾政府法令偷偷在家里饲养的。光着上身的年轻人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继续躺着抽烟。
在一间厨房里,有一个戴邮差帽的小老头,他正在泡脚。他一看见警察,就奸笑着向他示意了一下另一个房间。巴拉维诺探了探头。“救命!”一个衣冠不整的胖太太大叫道。一向贞洁的巴拉维诺赶紧说了句:“对不起。”邮差还在奸笑,双手摊在双膝上。
警察巴拉维诺穿过厨房,去了阳台。整个阳台都被晾着的衣服挂满了,就像飘着旗子一样。他在那个床单搭成的迷宫中走着,那猫时不时现出身来,然后又贴在另一条床单下隐去了。他突然害怕自己会迷路;也许他已经与外界隔离,他的战友已经撤离了这座建筑,而他则正好给那些被冒犯的人用晾晒的衣物囚禁起来。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从一堵小墙上露出了头。巴拉维诺不知是怀着宽慰还是带着焦虑地看见楼梯上像蚂蚁一样攒动的警察,还能听到命令声。他不再怕了。他脱下了头盔:他的脸又显出了人形,那是一个金发小伙子消瘦的脸庞。
“一步也不要走了,”一个声音说,“你在我手枪的射程之内。”
声音从背后传来,巴拉维诺一个哆嗦,转头看见一个长发垂肩的姑娘,蹲在一扇窗户前的台阶上,拿着一份杂志,用感冒的声调吃劲地读着。
“手枪?”警察巴拉维诺说。他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的拳头打开。她刚动了一下胳膊,蜷成了球一样的猫就从她怀里跳到空中,龇着牙,冲着他扑来。但警察已经明白一切都是场玩笑。
巴拉维诺听见了口哨声,还有发动机的隆隆声:警队正在离开这栋建筑。他真想逃到天空中的朵朵云彩下,把他的手枪埋进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大洞里。
【阅读导引】巴拉维诺在人群中穿行寻找武器,时时都感到不对劲。他极度紧张害怕的样子告诉我们,他并不想再做一个带着枪、整天疑神疑鬼、精神紧张的警察。相比起来,蓝天白云更有吸引力。
【文本聚焦】请分析文中巴拉维诺的心理变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