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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的标准及语境规制

2022-12-25欧阳友权游兴莹

关键词:思想性网络文学文学

欧阳友权,游兴莹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思想性既是检验网络文学能否走进历史、切入现实的意义之“根”,也是判断网络文学是否可以作为人类文学一个历史节点的价值确证。因而,评价网络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实即在为网络文学的意义有效性与历史合法性探寻逻辑支点。

一、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的标准设定

所谓思想性,一般是指文学作品中蕴含的具有正面价值内涵的意义表达,而思想的正确与否、深刻与否,取决于创作者的立场、眼光和表现生活的能力。这种思想性的价值内涵,无论对传统文学,还是对网络文学,都是同等重要的。网络文学并没有什么外在于这个价值立场之外的特殊的“思想性”,区别只在于其思想性的表达方式,即在思想的高度、深度和力度上,网络文学会因为其“网络性”的媒介干预而有所不同。因而,我们在讨论网络文学的思想性标准时,不可脱离网络背景,这也就决定了该论题必须要有“语境规制”的逻辑延伸。

尽管如此,我们在阐发网络文学的“思想性标准”时,仍然需要在保持基本价值立场的基础上,找到新的、符合网络特点的阐发角度,这样才能让这个“意义性”话题,不是简单地“照着说”,而是在一个更广阔的理论空间“接着说”。比如,在已有的文学理论观念中,思想性标准是评判作品思想意蕴真假好坏、正误善恶的尺度。就一个具体作品评价来看,考辨其思想性一般要采用三个尺度:一是倾向性,二是真实性,三是情感性。倾向性要看作品对于善恶正误的主体站位和价值判断,由之决定作品的可接受度;真实性是一种真假判断,包括现象真实、本质真实和情感真实,它决定的是作品的可信度;情感性则指作品情绪、情感的健康与否及其强弱浓淡,其决定的是作品的感染力。如果一个作品的倾向性能体现正确的价值观,真实性能让读者产生足够的认同与信任,情感性能打动人心,产生共鸣或共情,便是具有思想性的作品。评价传统文学作品是这样,评价网络文学作品同样离不开这些标准。这是就评价的微观层面来说的,传统文学理论著作对此有丰富的阐述,此不赘言。

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标准的设定当然也需要遵循这些传统的评价标准,只要网络文学仍然是“文学”,就不能够也不应该背离它们。但从宏观上来说,在具体的阐释方式和维度选择上可以对此做必要的逻辑拓展,而不是胶柱鼓瑟地照搬传统。即便如此,网络文学思想性的评价标准依然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基于已有的理论资源来生发,在传承中结合时代的特点予以开新。

那么,这个传承中开新的逻辑支点在哪里呢?我们尝试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找到答案。恩格斯1859年5月18日在《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提出:“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1](347)恩格斯将“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视为衡量作品的“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将其放在文学评价的首位,足见这一标准的特殊重要性。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2]他提出的“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标准的继承和发展。这里的“美学观点”“艺术观点”,可以放到艺术性标准中去另做讨论,仅从本文要探讨的网络文学思想性标准而言,从“历史的、人民的”基本立场出发,可从社会历史、人文伦理和价值立场等方面去设定网络文学思想性的评价维度。尽管这些标准与传统文学的思想性标准之间存在一些共同点或“最大公约数”,但却是评价网络文学作品思想性所不可或缺的。

其一,在社会历史层面上,思想性评价体现的是一种世界观,即要看作品反映生活的深度、广度和正确度,以及在思想境界上对国家民族的担当、扪心行文的历史责任等。恩格斯在《致斐·拉萨尔》中曾提出“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1](343)的评价尺度。这里“较大的思想深度”“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既是在社会历史层面上对文学创作提出的要求,也是我们评价网络文学社会历史价值的重要标准。比如,社会历史观体现在国家认同层面,要看作品所体现的社会主流价值观和现代国家观是否有利于增进对国家、民族的精神认同和情感归依,增强读者的民族自豪感与文化自信;在历史发展层面,要有正确的历史观,无论是基于史实的戏说,还是源于史识的文学书写,抑或是架空历史的文学想象,均需有助于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社会先进文化的正确认知,并对读者特别是青少年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有正向影响;在社会进步层面,要有对社会理性认知、坚持核心价值观的正确导向,如国家层面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社会层面维护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个人层面秉持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要能提升用户对社会发展、社会治理和社会建设层面的正向期待①。

这样的价值指标设定适应于所有的文学评价,不过该评价尺度更多侧重于现实社会的主流价值,它们当然是最重要的。但同时要看到,社会主流价值并非文学如网络文学所独有,整个人文社会科学评价都需要关注这些价值指标。当我们在评判网络文学作品的社会历史价值时,可能还需要有更切合文学本色、更贴近网络文学作品实际的更为具体的价值评价坐标。例如,那些侧重现实题材的网络创作,既有《大江东去》《大国重工》《复兴之路》这样的时代宏大叙事,也有《网络英雄传》《浩荡》《明月度关山》这样时代潮动中的个人命运呈现,还有辛夷坞、顾漫、叶非夜、丁墨这样的作家以言情故事来表现时代变迁中一己的小悲欢或小确幸。从思想性上说,众多网络小说切入社会的角度、感知时代的方式各异,其价值蕴含也有宽窄深浅之别,但无疑它们都具有各自的社会历史价值,如果简单嵌入某一思想模式,无疑会落入胶柱鼓瑟的窠臼。有些网络文学评价是通过质疑和批判的方式来表达某种思想立场,它们也是揭示作品思想性的重要方式。如当年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火爆网络时,有评论说,这部小说有欲望的真切萌动和展现,有对青春理想的深情追怀,有浪漫怀旧的诗意和歌声,有成都的粗口和噱头,有商界的精彩缠斗和人际的阴谋、背叛与复仇,但作品不关心他人的苦难,面对底层和他人,不过是冷漠的隔岸观火,有的只是“小资”的“下半身”无聊抒情、消费表述和纵欲狂欢。“这里的‘狭隘’不但指今日网络写作所面对人生和世界的狭隘,而且也指价值层面的道德狭隘——狭隘到拒绝关注他人,在消费主义的时代消费一切(包括物质和他人的尊严),而让自己彻底解脱社会责任,失去良知良能。”[3]类似这样直陈要害的评价,正是以社会批判视角对网络小说作出的思想性判断。

其二,在人文伦理层面上,思想性评价彰显的是一种人生观,即要看网络文学作品给予读者的人生启示和人性揭示,包括对人类苦痛的敏锐感知、对人性丰富性的发掘与评判、对弱者的同情与关爱,以及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永恒探寻等。在网络文学作品中,人文伦理的思想价值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鲜活生动的形象,是人与人的微妙关系和一个个动人心弦的细节描写。批评家的职责就从这些形象、关系和细节中,抽绎出人文伦理的思想内涵。例如,骁骑校的“都市爽文”《橙红年代》《匹夫的逆袭》《国士无双》《昆仑侠》以及2020年完成的《好人平安》等小说,它们写的均是底层小人物的打拼,男主都是在身处逆境的艰难抗争与拼搏中,闯出一条“小人物冲向大世界”的人生之路。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匹夫的逆袭》,作品写了生活艰难、上访无门、顶替学籍、民间集资骗局、贪污出逃等社会阴暗面。男主刘汉东虽是一介匹夫,却有勇有谋,因为仗义冲动、嫉恶如仇,常常被“规则”打压,又机缘巧合地一次次奋起,那种在遭遇陷害时毫不气馁、不屈不挠的精神,表现出一个“小人物”的坚强意志,令人揪心,也让人振奋。作品中那个身患绝症最后奋力一搏的老警察,那些住在城乡接合部“铁渣街”出租屋的底层灰色人群,他们虽地位卑微却不失善良本色,既让我们看到了社会残酷的一面,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不同侧面和个性的丰富性。正如网友评价的:“在《匹夫的逆袭》中我看到的是小人物被生活所迫,迫于社会黑暗,迫于生活现实,他们不得不奋勇一路向前,而这才是社会的真相。”[4]感知人生苦痛,书写人性的良善与进取,表达对弱小者的同情与关爱,正是这类网络小说在人文伦理上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其三,在个人价值立场层面上,评价网络文学思想性要考察的是价值观,即要看一个作品对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分野,包括对苍生的悲悯,对自然的敬畏,对人格、尊严与纯真灵魂的崇尚与坚守,以及对生命终极意义的信仰与虔敬等。文学家是有立场、有担当的人,优秀的作家被称作“社会的良心”,他们敢于坚持真理,伸张正义,为苍生说人话,为后世开太平。作家叶兆言说“文学向来都是弱者的声音”,文学永远站在弱者一面;批评家陈晓明说“文学是弱者的伟业”,文学应更多地贴近普通人,和普通人对话,和普通人心心相印,这就是一种价值立场的悲悯情怀。197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仁尼琴被称作“俄罗斯的良心”,他曾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相信善恶分殊的价值观是永恒的正义[5]。美国作家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发表感言时说:“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起来。诗人不应该单纯地撰写人的生命的编年史,他的作品应该成为支持人、帮助他巍然挺立并取得胜利的基石和支柱。”[6](368)

因而,在个体成长层面,与传统文学评价一样,网络文学的思想性评价要看其是否能帮助读者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对世界的科学认知和正确理解;能否帮助读者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对于人生目标的正确认知,明确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懂得人生的意义,懂得如何在社会安身立命,从而对自我产生激励与肯定;能否帮助读者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正确判断社会的善恶是非和权衡事物的对错与重要程度,追求正义与光明,信仰崇高与良知,有对于真、善、美等社会基础性原则或要素的正向感受。

这样的观念正是一个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需要具备的,应该成为网络文学评价体系中思想性的重要内涵。即使如玄幻、奇幻、修真、仙侠题材的幻想类小说,如《诛仙》《盘龙》《神墓》

《择天记》《完美世界》《雪鹰领主》《大主宰》等,虽然它们通常采用超现实的“界面”,架构出主角成神的成长故事与修炼体系,但是在“超现实”的故事中大都融合了“现实”情怀,不仅真假、善恶、是非分明,还充满了对弱小者的同情,对不幸者的悲悯,对邪恶势力的抗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还有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和对终极目标、终极价值的追寻。陈长生(《择天记》)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他要改变的远不止自己的命数,还有万千子民的未来;石昊(《完美世界》)少年出大荒,登九天,扫帝关,平动乱,修炼一剑,独断万古,他创造人体秘境修炼体系不是只为个人裁决世界,而是为后世留下相对和平的环境;《诛仙》的最大魅力并非是讲述一个青云山下张小凡的成长故事,或构筑一个东方仙侠传奇的架空世界,而是在正邪搏斗、命运交集中,植入了爱情、亲情、友情的人文之味与伦理之根,激荡江湖的是来自人性深处的正义力量。面对天马行空的网络小说,无论“金手指”如何神奇(如《大王饶命》《天道图书馆》《万族之劫》),或“打怪升级”如何热血(如《斗罗大陆》《武炼巅峰》《绝世剑神》),最终的“通神”仍是为了“修人”,是人性统摄着神性,人文价值立场才是这些作品思想性的根基。

二、基于网络语境的思想性维度

我们知道,思想性是文学的灵魂和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之所在,是文学人文审美和社会伦理价值的综合体现,任何一种文学评价都不能没有思想性评价。但网络文学的思想性与传统文学相比较有何不同呢?或者说,思想性本就有明确的内涵界定,为何在选择网络文学的思想性评价维度时,还需有“网络语境”的前缀呢?原因在于使用思想性标准评价网络文学时,不可脱离“网络”的特殊背景,媒介的因素对思想性赋能将产生不可小觑的影响。正是这种语境背景使原本的文学思想性在高度、深度和力度上呈现分殊之相。

一般而言,在网络媒介语境中,影响文学“思想性书写”的有几个规制因素:一是“闲适性”的创作动机,二是“生存”目的的功利心态,三是以青少年为主要群体的消费性阅读。这几个因素相伴而生,使得其与传统文学创作相比,网络文学创作者少了些深耕写作、秉笔为苍天的创作态度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高远担当感。这是网络与文学“联姻”后,创作语境变化后的一种应然性反应——没有门槛的网络写作让创作者一身轻松却过于轻松。有的创作不仅不讲究笔意与担当,也失去了精致与厚重,导致有些网络文学作品沦为用过即扔的文化快餐。即使是才华出众的网络写手,也可能淡化“文学”的动机,更缺少“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责任感。如早期(20世纪90年代)的“文青式”写作,便多是在游戏闲适的心态下“玩网络”而“玩”出来的,被称作榕树下“四大写手”的安妮宝贝、李寻欢、宁财神、邢育森等人的创作,除安妮宝贝较为注重精致与情怀外,大抵属于此类。宁财神当年对“咱们是为了什么而写”的回答便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而写,为写而写,为了练打字而写,为了骗取美眉的欢心而写。”[7]

2003年,起点网“VIP 付费阅读”模式探索成功,刺激了商业写作的市场化崛起,浩瀚的类型小说和IP 分发的产业链构建,让网络创作与经营成了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著书只为稻粱谋”成了网络创作的常态,“功利”追求成了许多写手的原初动机。特别是“网络作家富豪榜”的发布,极大地刺激了网络创作的功利意识和浮躁心态,键盘、鼠标似乎只是赚钱的道具。于是,生存欲望和商业动机相互催生,“思想性”日渐淡出了网络文学创作的观念视野,“有为而作”不再是一个必须承担的前置责任。由于网络文学作品本身思想性的弱化与变化,评价网络文学的思想性维度便不得不考虑“网络”元素,即不得不在“网络”文学的前提下去慎重使用网络文学的思想性标准。

再从网络文学阅读群体看,文学网民的主要消费受众是青少年,这从中国网民的整体年龄结构中可以看出端倪。第49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底,我国中青年网民的年龄结构为:10 岁以下占4.3%,10~19 岁占13.3%,20~29 岁占17.3%,30~39岁占19.9%,40~49 岁的占18.4%。这几个年龄

段的网民之和为69.2%,而10~29 岁的青少年占网络用户的34.9%[8],已经超过网民总数的三分之一。而上网阅读文学作品的人数显然要远远超过这个比例,因为文学是年轻人的事业,无论创作还是阅读,一般都是以年轻人为主要群体的。另据《第十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数据,我国成年人阅读的数字化阅读方式,包括网络在线阅读、手机阅读、电子阅读器阅读、iPad 阅读等的接触率为79.6%,较2020年的79.4%增长了0.2个百分点,而图书阅读、报纸阅读、期刊阅读均呈下降趋势[9]。对网络文学而言,休闲娱乐、消愁解闷、打发闲暇是许多年轻人阅读网络文学作品的“碎片化”生活方式,“好看”的作品他们会乐于付费订阅、打赏表意,“不喜欢”的作品则免费也不愿读,正所谓“趣味无可争辩”。网络文学创作要适应这种娱乐化消费,就必须创作“爽感”文本,让故事足够精彩,桥段足够“抓人”,语言通俗易懂,而不能把“思想”摆在首位,让“道理”变成高头讲章。即使是“寓教于乐”,也应该以“乐”为先,把“教”化作“乐”

的元素,而不是像知识精英阅读的传统文学那样,讲究“意在笔先”,注重文学的教化功能,让文学要素体现出某种“主题思想”,或赋予文学以“经邦治国”的宏大使命。原因很简单:网络文学受市场因素的商业机制支配,没了“爽感”“不好看”,读者就走掉了,网络文学也就失去存在的前提。所谓的“废柴逆袭”“打怪升级”“玛丽苏”“金手指”“扮猪吃老虎”“脑洞开挂”等“爽文模式”,就是这样形成的。此时,文学的思想性表达,在高度、深度、力度上必将有所不同。尽管如此,“思想性”仍然是网络文学评价不能忽视并必须坚持的重要标准之一,其原因在于:“无论网络文学多么另类甚或叛逆,不管其媒介载体、写作技能、传播途径和阅读方式与传统文学有多么不同,只要它还是文学,只要它还属于精神产品,属于大众文化产品,就应该具有作为精神文化产品的特点,都需要蕴含特定的意义指向和文化价值观,并应该让它产生积极向上的影响力与感染力,使其成为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特别是青少年成长的精神‘钙质’。”[10]这里所说的“钙质”就是网络作品的思想性及其价值支撑力。“思想”是文学硬核,能强筋壮骨,支撑起文学价值的天空,因而评价网络文学不能漠视作品的思想性,网络文学评价体系中也不能没有思想性维度。评价网络文学作品应该有主体倾向性上的立场站位,即网络作家在描写真假、善恶、美丑现象时,能够坚定地站在正义一边,并旗帜鲜明地揭露和鞭挞一切虚假、伪善和丑恶,如评价郭羽、刘波的《网络英雄传之黑客诀》、骁骑校的《好人平安》;在社会问题判断上,需要秉持正确的价值观,即当网络创作介入社会、干预生活时,对于社会问题的价值判断,必须维护社会公序良俗,坚守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审美观,如阿耐的《大江东去》、何常在的《浩荡》;在伦理叙事中,应该秉持人伦情怀,并施以人性化表达,在人设创意、故事桥段、场景虚置等文学化叙事中,让生活嵌入生命、用人生表征人性,在生活的多样性中渗透生命的无限可能,在人性的复杂性中展现出人的良善、尊严和高尚,如丁墨的《挚野》、志鸟村的《大医凌然》、蒋离子的《老妈有喜》等。在这些涉及文学思想性的原点意义上,网络文学评价不可缺席,网络文学评价体系不得缺少此“维”。无论是评价幻想类作品如《斗罗大陆》《择天记》,还是评价历史类作品如《明朝那些事儿》《大汉天子》,抑或是评价现实题材作品如《朝阳警事》《大国重工》等,都需要有这些思想性评价维度,这样才能真正揭示作品的思想内涵。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评价网络文学的思想性时,一方面,不能放弃文学思想性评价的价值原点,不得漠视网络文学应有的意识形态底色;另一方面,又需要从网络文学的实际出发,充分考虑网络文学创作者的特定心态、功利动机和阅读受众对于创作的深刻影响,从而对网络文学作品思想性的实际内涵给出切中对象的客观判断,以发挥文学批评的价值引导、精神引领、审美启迪作用,增强评论的感染力、说服力和影响力。

三、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的关联域

网络文学思想性的标准设定和评价方式,往往会由于“网络”的特殊规制和“网络文学”的“文学变脸”,受到一些关联因素的制衡或加持。如果漠视这些因素,其评价标准或将成无源之水,其评价行为也难以做到有的放矢、切中肯綮。

一是与传统文学批评标准的关联。在中国绵延二千多年的文论与诗学传统中,历来都把思想性标准放在至高地位。《尚书·尧典》倡导“诗言志”,《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荀子·儒效》篇云“《诗》言是其志也”,这里的“志”,即是诗作中浸润的思想、情怀与志向,它是诗之所“言”的本体之根与价值之魂。孔子提出“兴观群怨”的功能观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论,以及中正无偏的“思无邪”评诗标准,首先着眼的也是诗的思想性内涵。《诗大序》中说“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其“声”“音”“乐”所表征的无非是“政”,即“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思想内容的“治道”功能才是写诗、论诗、评诗的核心。古人品评文学十分重视“意”,创作要“意在笔先”,文学的丽词佳句审美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易传·系辞上》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庄子认为“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陆机在《文赋》中提出“物、意、文”的辩证关系,认为优秀之作应该是“意称物”“文逮意”。古代诗学的核心——“意境”一词,也是先有“意”——情与理的融合,然后才有“境”——形与神的统一,二者妙合无垠才能酿造出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又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多有描述的“境界”即是其意旨。如果说思想之“意”是赋能意境的人文审美之“魂”,那么思想性评价就是论衡评价对象人文审美价值的“根”。

无论“诗言志”的界定、“思无邪”的标准,还是“物、意、文”的辩证关系和“意境”品诗的美学范式,当用于今日网络文学评价时,都会有一个如何传承、兼容与重新赋义时代的问题。这些评价观念中蕴含的人文理性和文学价值观的逻各斯原点,已经成为民族文化的观念基因,融灌于网络文学创作的“精神血脉”之中,应该在网络文学思想性的评价标准中得到赓续,或予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与此同时,网络文学创作与评价之于思想性的要求,还应该从历史进步与时代变化中回应新的现实,对接新的问题,赋予新的内涵。这不仅因为“中国古典文论的文本不是封闭的,并且从来没有过片刻的封闭,它一直呈现为开放状态,并且它永远向未来敞开,永远无尽地接纳无尽的阐述者对它无尽地读解,并且释放出无尽的意义”[11],更在于网络文学本身迥异于传统的数字化存在,从文学观念到创作方式、文本形态都迥异于从孔子到王国维时代的传统范式。伊格尔顿说:“文学批评根据某些制度化了的‘文学’标准精选、加工、修正和改写本文,但是这些标准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争辩的,而且始终是历史地变化着的。”[12](254)我们辨析网络文学的思想性标准需要传承民族精神的源头,也需要赋予它既能与时代价值共振、与人民大众情感共鸣,又能贴近网络文本和传媒语境的新尺度与新内涵,特别是以玄幻小说见长的网络文学,从早期的《飘缈之旅》《诛仙》《佛本是道》,到后来的《狩魔手记》《牧神记》《修真四万年》,再到新近的《无限恐怖》《圣墟》《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等等。如果要评价它们的思想性,不仅需要从上古神话与巫话、中古仙话与志怪、现代神魔与武侠中廓清源头和新变,还离不开社会历史观、人文伦理观、个人价值立场等方面的艺术分析。传统的文学批评标准是它的“母体”或“影子”,而在实施网络文学评价时,尚需要让自己的思想性判断直面时代的“阳光”。

二是不同题材类型作品的思想性评价。网络文学涉及众多题材和文类,特别是网络类型小说的爆发式崛起,在商业模式催生下形成了数十种不同类型,每个大类下面又区分为若干子类、亚子类②。从2015年起,国家广电总局和中国作协每年分别举办的“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和“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为了评审的可操作性,将种类繁多的网络小说分为现实类、幻想类、综合类三个大类。即便如此,要客观评价它们的思想性,并科学地制定出不同类型作品的思想性评价标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点与传统文学评价相比要复杂得多,也更考验评价者的细心与耐心。因为评价现实题材网络作品的思想性,与评价幻想类、综合类网络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在其侧重点上应该是有区别的。例如,马季在评价现实题材小说《告别薇安》时写道:“《告别薇安》写在上个世纪末,中国的现代城市文明刚刚掀开一角,如同一个远行的人初涉旅程,带着恍惚和期盼,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世纪末总是忧伤的,因为人类告别了一个千年,另一个千年又过于漫长。于是,流浪和宿命的生命体悟在作品中四处蔓延。它符合现代人追求自由、向往安宁的心理特征,也暗示着城市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旷野。”[16]在评价玄幻仙侠小说《诛仙》时他认为,“《诛仙》讲述少年张小凡历尽艰辛战胜魔道的曲折经历——正道与魔道的道德对立、强烈的悬疑色彩和魔法氛围、千奇百怪的武功、似是而非的传统文化,夹杂着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使它具备了一个网络文本成功的要素”,而作品的核心思想则是“有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世界观,它超越了人本位主义的思 想”③。前者紧贴时代变化揭示小说在现代都市文明中对于表达人们内心世界的思想意义,后者则针对玄幻小说常见的正道与魔道的对立所蕴含的价值观选择作出判断。

我们还看到,同是评价幻想类网络小说,肖惊鸿评《遮天》时从世界设定、金手指、天马行空的想象上揭示作品如何“从现实出发,横渡浩瀚星城”,完成英雄叙事[13];夏烈评《吞噬星空》时则将其与刘慈欣的《三体》做比较,认为《三体》具有广泛意义的社会性、人类性和宇宙性,《吞噬星空》是在宇宙性的外壳下包裹着浓烈的个人性,呈现的是“小人物打怪升级的个人奋斗史”[14];西篱在评血红的《巫神纪》时,认为该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体现为:“一是东方中国的远古神话的魅力,二是人类对神秘力量的渴望,三是认知不断发展、世界观不断成熟的现代人对人类祖先创世的敬畏”,于是才成就了这部“宏大叙事架构,人类成长的颂歌”[15]。三位批评家从不同的视角发掘幻想小说的精彩与亮点,既有点睛之笔,也有着如何精当运用评价标准的方法论意义。

由此可见,当我们在试图建立网络文学评价标准的时候,或者试图对不同类型作品进行思想性解读的时候,既需要考虑评价标准的普适性,也要有针对不同网文类型评价的可操控性、可调适性。只要能够真正揭示作品的价值,把握作品的思想精髓,只要不违背鲁迅所说的“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文学批评原则,批评家完全可以从不同的道口切入。并且,无论是评价一个作品的思想性,还是评价它的艺术性,我们所需要的均是那种既能贴近文本又能见从己出、彰显个性的评价。邵燕君在评价网络大神猫腻的作品时,称他是“中国网络文学大师级作家”,她从传统通俗文学、网络类型文学以及“五四”新文学几个脉络展开论证,认为《庆余年》是猫腻的“封神之作”,“金庸大法”已然形成;《间客》是他的“情怀之作”,释放的是启蒙主义的“剩余能量”;《将夜》是作者的“成熟之作”,表明了“东方玄幻的落地生根”;而《择天记》则是他的“转型之作”,是将“文青文”架在了“小白文”的地图上;最后评价说:“老猫的书中总有一道‘硬菜’,它既是形而上的命题,又是迫近的人生困惑——在《朱雀记》中,是活着还是不活;在《庆余年》中,是人应当怎样活着;在《间客》中,是公平和正义;在《将夜》中,是自由和爱情;在《择天记》中,是‘命运与选择’。”[16]既然评价同一作家相同题材的作品思想艺术价值可以选点持论,面对不同作家、不同题材类型作品的评价时,兼顾思想性评价的关联与协同、侧重与会通,就将是题中应有之义。

三是网络文学生产和消费方式之于思想性评价的干预。网络文学的生产和运营打破了传统文学“你写—我读”的单一线性传播模式,形成了“读写互动、相伴相生”的新机制。这样的技术程式形成了“连接主义”的文学运作方式——创作过程中追更的读者与续更的作者“连接”,形成对思想性赋值的“过程干预”;阅读过程中粉丝之间的“连接”,也难免会造成思想性评价的观点多元。这和传统文学思想性的“超稳定结构”是不一样的。在纸介印刷时代,一个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完全是由作家赋予的,如《红楼梦》的思想内涵是由曹雪芹赋予的,《阿Q 正传》的“国民性”批判是由鲁迅赋予的,《黄金时代》对人性的反思是由王小波赋予的。纵然在评价这些作品时有时会出现意义繁复、见仁见智的情形,但对它们思想性的最终判定仍然要以作品文本的形象表达为基准,一般不会出现“过程干预”,粉丝(如果读者就是粉丝的话)也不大可能介入一个作品的意义生产。这是因为,文字书写的个人性和印刷文本的物质固化性,已经先在地限定了(至少在存在方式上限定了)思想性价值的存在空间,封闭了文本对外互动的入口,而数字化的网络媒介打破封闭,开启了连接、交流、互动的干预机制,让意义赋值的生产过程由“静”到“动”,由封闭到开放。美国媒介思想家沃尔特·翁(Walter Ong)说:“世界上没有封闭的体系,从来就没有。逻辑是封闭体系的幻觉,是由文字促成的,是由印刷术强化的。”[17](131)网络文学的思想性评价标准和评价过程,就是在突破文字印刷术的封闭体系后建构起来的,是“网络间关系的架构形成了我们社会中的支配性过程与功能”[18](570)。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就是在这个由网络链接形成的空间性主体连接过程中赋值其功能的。

网络作家徐公子胜治在谈到创作互动时说:“网络文学和其他文学作品不一样,它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参与性,不仅包括对创作全过程的参与和互动,也包括了追读过程中所伴随的那一段人生。”“作品影响力是在连载过程中不断建立的,体现为读者与读者、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不断互动与期待,伴随作品的更新,追读过程也是一段奇妙的人生体验,……你亲眼见证、亲手支持、亲身参与了它的诞生、成长、完成的过程吗?你曾用十几年伴随一个作者各种作品不断的创作成长过程,并享受其带来的人生体验吗?”[19]这种情形对于网文作者和读者或许只是一种独特的体验,而对于网络文学评价来说,则可能在此过程中发现其对于作品思想性的干预——通过对作品续更时多种可能的选择(诸如故事走向、人设方式、桥段爽感,乃至语言风格等)建言献策或评头论足,常常会影响网络作家原有的构思和创作习惯,进而干预作品的创意与表意。这一被研究者称之为“网络性”的特性,能刺激网文粉丝强烈的参与性,而“参与性创作,是粉丝文化之中最高等级的那部分。一般的读者即使不参与创作,也在漫长的追更中,与作者、与其他读者形成一个‘情感共同体’”[20](242)。这一由网络“连接主义”建制起来的共同体,在创作互动中表现为对作品思想性建构的“过程干预”,而在消费过程中则表现为对作品效果的认知评价干预,这也构成了网络文学思想性评价不容忽视的又一个语境关联。

注释:

①有关网络文艺社会历史观评价标准,可参见中国电影家协会编剧教育工作委员会、北京电影学院中国电影编剧研究院2021年1月29日发布的《2019—2020年度网络文学IP 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210129/20210129A065QL00.html。

②根据起点、纵横、创世、17K 几家大型网站统计,仅“奇幻-玄幻”类下面就分出了“东方玄幻”“异界大陆”“王朝争霸”“异术超能”“异世争霸”“西方奇幻”“魔法校园”“高武世界”“上古神话”“吸血传奇”“转世重生”“领主贵族”等12 大子类。

③马季品评畅销书,评《告别薇安》,评萧鼎《诛仙》。“橙瓜网文”公众号,分别刊载于2021年3月18日、2021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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