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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身份:李敏金《柏青哥》中的叙事逻辑

2022-12-25

关键词:朝鲜人顺子诺亚

余 宏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韩裔美国作家李敏金的小说《柏青哥(PACHINKO)》甫一问世,立刻得到市场与文学界的双重认可,一方面它登顶2017/2018年度美英两国亚马逊文学榜榜首,另一方面它进入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以及Goodreads文学类年度高分图书。期刊《书单》对小说作出如下评价:这是一部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典史诗巨作。文笔优美,气势恢宏。李敏金的这本小说极其深刻,调查工作无可挑剔,情节精心设计,见解引人共鸣。鉴于此,2019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将该小说引入国内,正式出版。2022年,改编自小说的影视剧《柏青哥》也正式上映。

小说讲述了一个贫穷的朝鲜移民家庭的四代人在20世纪初远去日本,并在日本浮沉与兴衰的故事。小说虽以时间逻辑(1910-1989)作为主要叙述线索,但人物动荡的生活始终是作者关注的焦点。通过特写生活中的细节,小说巧妙地揭示了人物所面临的微观个人困境与宏观时代变局,深刻展现了这样一个朝鲜家庭在背井离乡中,深深地卷进历史的旋涡,既在生活中挣扎,也在命运中妥协。他们的成员各有各的欲望、希望和痛苦,但在面对不公与歧视时,他们的集体记忆与集体认同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们的选择。在这个苦难和欣喜交织的故事中,对局外人、少数族裔和政治上被剥夺权利的人的记忆与身份的探讨贯穿始终。

一、《柏青哥》的家庭记忆叙事

长期以来,家庭一直被认为是人类社会中最为重要的单元。从人类记忆系统来看,家庭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对于任何个体来说,家庭不仅是记忆形成的重要空间,包括诸如家庭生活的滴点、家庭教育的重点以及家庭成员的特点等。同时,家庭也是唤起共同记忆的重要场所,包括诸如家庭故事叙述、家庭节日仪式以及家庭代际传递等。这种由家庭所形成和唤起的记忆是记忆研究中非常重要的方面。

家庭记忆作为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一个方面,具有双重生命。家庭是个体生活的载体与空间,个体的生活事件主要在家庭中发生如阶段性的显著事件出生和结婚,这些都是家庭情景记忆的来源。个体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断地去获取信息,了解亲属关系和学习父辈经验等,这些则是家庭语义记忆的来源。同时,家庭生活又不仅止于家庭,它不可避免与其他家庭乃至更广阔的社会成员相联系,这些关系的建立对一个家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如家庭所属的家族、家庭所属的的街道与社区以及家庭所属的国家。在这些关系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家庭记忆成为一个地方、社会集体记忆的重要方面。

家庭记忆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动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家庭记忆不断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基于家庭成员的增加或减少、家庭成员关系的亲疏远近以及家庭生活外部环境的时代变迁。在这些变化的影响下,家庭记忆被不断的讲述和改写。共享的家庭记忆成为家庭成员间争论的主要对象,但这种争论不仅不会削减家庭记忆的影响力,反而会增加家庭记忆在家庭凝聚和身份认同方面的作用。

具体到家庭记忆这一概念时,可以概括为以家庭生活为载体,以家庭成员之间和家庭成员与其他社会主体的互动为动力,以共享性和动态性为特点的记忆。该记忆既可以代表一个家庭所拥有的自传性记忆,还可以指家庭成员所共享的记忆,其内容包括四个方面:“家庭成员拥有的关于家庭生活和家庭事件的记忆(独特的和重复的);一般家庭的日常活动;家庭生活背景下的家庭成员;还有与家庭有关的物品、仪式和场所。”[1](P87)

《柏青哥》这部小说中关于家庭记忆的叙事细致入微。首先是家庭事件的记忆。小说中直接叙述的家庭事件不多,其中以白伊萨大哥白撒姆的事迹为代表。大哥白撒姆在一次抗议示威后,被殖民地警察狠狠地殴打并逮捕后失去了生命。白撒姆在神学院一直是神学院和他们家乡教堂的一盏明灯。虽然这盏明灯没有长时间点亮,但一直活在白氏兄弟的记忆里。他英勇对抗殖民地政府,捍卫自己信仰的精神客观上激励着白伊萨的精神成长。当白伊萨因在参拜神社时念主悼文被捕入狱,二哥白约瑟拿自己与大哥白撒姆做对比,他知道大哥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会勇敢而优雅地与警察交涉,但他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认为为国家或更伟大的理想而去死毫无意义。对他来说,生存和家人活着更加重要。这种比较中也暗示着白约瑟日后的隐忍生活以及他的选择。

其次是家庭生活的记忆。饮食作为家庭生活中的要素,串联起主人公顺子以及其他人物的生活。顺子的母亲杨金在影岛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在文中对其厨艺有详细描述,她在有限的条件下用胫骨熬出乳白色的浓稠肉汤,用自家菜园的蔬菜调味,用豆粉和水做美味的薄煎饼,用香料腌制房客带回的螃蟹和鲭鱼等。杨金作为民宿的管理者,房客以及乡里乡亲都非常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声称胃的记忆力可比心的强多了。尤其是在顺子与白伊萨结婚当天,杨金一定要让她女儿吃上白米饭。顺子抵达日本大阪白约瑟家时,白约瑟的爱人庆熙也准备了白米饭。庆熙还带着顺子一起去买菜,同样也是买胫骨熬汤。不断出现的胫骨汤和白米饭一方面反映了朝鲜家庭饮食习惯,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的生活条件与什么样的家庭时刻使用什么样的菜肴。

再次是家庭人物的记忆。顺子的父亲侯奈,天生唇腭裂,一只脚畸形。与杨金婚后,前三个孩子都死于疾病,第四个孩子顺子终于茁壮成长。他非常喜欢这个女儿,对于女儿的一切的要求都无法拒绝。侯奈把自己的女儿捧在手心,所有的爱都给了顺子。但不幸的是,在顺子十三岁那年,侯奈死于肺结核。此后,对父亲的回忆不断出现在顺子的脑海里。在因生活所迫沿街叫卖泡菜时,她不自觉地想起她少时和父亲一起去集市的场景以及大婶们的叫卖声。在去监狱给她的丈夫白伊萨送饭时,她都会想起她的父亲对她的教导,孩子是快乐之源。她从来没有忘记父亲的温暖和亲切的话语。顺子的初恋高汉秀作为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无疑对顺子的生活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他隐瞒自己在日本已婚的事实,与顺子恋爱,并让顺子怀上孩子。顺子气愤之下,断绝与他的来往,与白伊萨结婚并远渡日本大阪。在准备前往日本的那些日子里,顺子忍住不想起高汉秀,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抵达日本大阪后,顺子还是会想到高汉秀。特别是大儿子诺亚出生后,他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小号的高汉秀,无疑会更加唤起顺子对高汉秀的记忆。直到高汉秀的再次出现,并袒露实情,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着顺子的家庭时,顺子对高汉秀的回忆日趋减少。在文章最后一节,顺子做了一个梦,高汉秀再次出现,是在影岛,他们在她老家附近的海滩上碰面聊天。

最后是家庭仪式的记忆。小说中最重要的家庭仪式就是祭奠死者的仪式。第一次提及祭奠死者是在小说的第一卷,杨金与白伊萨散步时的对话。杨金问白伊萨,你家祭奠死者吗?白伊萨笑着回答,没有。他们家从不为死者举行祭奠仪式。他认识的新教徒也是如此。杨金则不同,她为侯奈以及侯奈的父母,自己的父母都安排了牌位,还准备了他们喜欢吃的食物。虽然她不相信这世上有魂,但还是会和死人说话。第二次是顺子和白伊萨要远渡日本,杨金去釜山码头送行时的心理描写。她知道自己必须留下来,她有责任打理她公婆和丈夫的墓地,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侯奈。第三次出现祭奠死者的场景,是第三卷最后一节,顺子来到白伊萨的墓地,把大理石墓碑擦干净之后,像母亲一样与死者对话,诉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这一次祭奠白伊萨的行为,顺子意外从墓地管理员处得知长子诺亚在去世前每年都会来墓地为父亲扫墓。三个场景,一个是杨金和白伊萨讨论祭奠死者,一个是杨金为白伊萨夫妇送行时的心理独白,一个是顺子祭奠白伊萨。三个场景通过白伊萨联系在一起,引发读者无尽的遐想。

这些关于家庭记忆叙事前后照应,首尾相连,为小说人物的塑造、小说主题的深化以及身份认同的探讨奠定了基础。小说中,最重要莫过于塑造人物。“小说要反映社会生活,就必须以写人为中心,通过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再现不同人物的风貌,表现对人生、对生活的认知,反映绚丽多彩的世界。”[2](P118)《柏青哥》通过家庭记忆叙事,将主人公的记忆与家庭的变化和时代的变迁联系在一起,深刻反映了在历史洪流中,个人的无奈选择和不被苦难击垮的坚韧意志。当顺子不断遭遇命运的不公时,她常常会想起她的父亲,她的故乡,这些关于父亲和故乡的记忆附着在具体的事物上比如故乡集市的叫卖声和海岛美丽的风景线。顺子会从记忆中汲取力量,来对抗现实的残酷,会从记忆中汲取温暖,来抚慰创伤的心灵。对于顺子来说,她的记忆定义了她自己。因为这种自传体记忆的一个功能是建立我是谁的观念。从生命历程的角度来看,顺子的记忆对于顺子的自我完整性和自我连续性来说至关重要,她对待感情的决绝,对待突发事件的果敢,对待家人和朋友的善良,无一不在她的记忆中呈现。

主题是小说的灵魂和统帅,它决定了小说材料的选择、结构的安排和内容的设计。《柏青哥》是一个关于爱、失去、决心和毅力的故事。正如小说的题目柏青哥,它是一种弹珠游戏,玩法是把小钢珠弹射到盘面里,钢珠在落下过程中会不断碰撞盘面里的钉子,从而改变轨迹。最后若是能落入指定的位置,就能获得相应的奖励。它既是朝鲜人在日本的谋生手段,虽然这种手段被日本人所不屑,并称为最糟糕肮脏的工作。它也象征着朝鲜人在日本的命运,像弹子一样被弹来弹去,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法形成归属感。同时,这个游戏仿佛也在告诉读者,生活像游戏一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只能坚持下去,继续玩。作者在这样的主题引领下,对家庭记忆叙事进行了精妙的设计与安排,在顺子与高汉秀的感情处理上,既让顺子不断回忆与高汉秀的甜蜜往事,又让顺子坚定得离开高汉秀。这一矛盾冲突反映了顺子从爱到失去再到决绝的过程,具体化了小说主题。在白约瑟、庆熙和金昌浩的三人关系处理上,庆熙和白约瑟不断回忆他们两小无猜的往日生活,但又插入金昌浩对庆熙的一往情深,最后远赴朝鲜。这一矛盾冲突反映了金昌浩从爱到失去再到决绝的过程,同样照应了小说主题。

由家庭记忆叙事引发的另一个问题即作品中呈现的身份认同困境。记忆是一种自我行为和为个人创造意义的行为,它是跨越时空的身份认同的基础。下面将具体探讨《柏青哥》中的身份认同叙事。

二、《柏青哥》的身份认同叙事

身份认同是个体对其所属的地方、社群、民族乃至国家的情感偏向和归属判断,它由个体所在的家庭、族裔、社会、国家、文化宗教等诸多因素所决定。身份认同一方面取决于共享的东西如血脉关系、价值观和文化传统,并将个体与群体紧密团结起来。同时,也取决于身份认同之外的他者所带来的陌生化和对抗性关系、偏见甚至是压迫,这些外在关系在某些时刻更能激发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的过程往往发生于两个空间,一是家庭,二是社会。当个体年幼时,家庭生活对其身份认同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孩子会被家庭内部成员及生活有意或无意的影响,让他认识或体验到一种自己是家庭一份子的身份意识。当个体走出家庭进入社会,接受社会其他主体影响时,个体的交际网络也随之从血缘关系拓展到更广阔的社会关系,其身份认同受民族、历史、政治以及国家层面的影响与日俱增。尤其在国家主导的制度设计与国家仪式的影响下,个体身份认同在移情和投射中,完成对自身身份认同的塑造。正如学者M.莱恩·布鲁纳所说:“各个国家采取的各不相同的历史和经济路径,导致了由截然不同的文化、公民和民族构成的国家认同的形成。”[3](P13)因此,个体的身份认同可以由家庭、社会以及国家等社会主体塑造而成。

身份认同在可塑造的基础上,也衍生出了另一特性即可传递性。玛丽安·赫希提出“后记忆”(post memory)这一概念来描述身份认同的可传递性。如她所说“后记忆的核心是一种被错过的经历,如果第二代或第三代人想要吸收他们家族的过去,并哀悼因流离失所、流亡或死亡而失去的人和地方,就必须以某种方式完成。”[4](P118)后来者需要认同上一代人的经历和身份,将他们的经历以及由此产生的记忆,作为自己身份认同的一部分。两代人或多代人之间的身份认同传递不是为了在家庭或社群中维持对记忆的确定无疑,而是为了达到维持集体的凝聚力。但这种传递会受到一些外部因素的干扰,比如战争等带来的死亡和暴力驱逐,会打破维系身份认同传递的交流链条,导致与身份认同相关的实践没有办法从一代人简单地传给另一代人,从家乡传递给在外的散居族裔。在这样的情况下,后代人或散居族裔的身份认同面临极大的挑战。身份认同的焦虑以及归属感的缺失,对个体的精神和行为都来了影响。《柏青哥》中这样的身份认同叙事在家族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尤为显著。

《柏青哥》中的身份认同叙事有其大的历史背景。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签订,朝鲜正式成为日本的殖民地,也从此开启了朝鲜大规模移民日本的浪潮。“当时,日本朝鲜移民的形成大体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为了自身生存和生活,作为廉价劳动力而东渡日本;第二部分是日本国内人力不足,作为“兵力资源”被强制迁移到日本。”[5](P117-123)顺子一家移民日本属于第一种,为了自身的生存和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朝鲜和韩国分别独立,日本根据《外国人登录法》将在日朝鲜人变成了外国人。这一法律对在日本出生的朝鲜人也即移民的后代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柏青哥》中第四代代表人物所罗在生日当天,还必须去横滨区公所大楼办理身份登记卡。这是一项针对外国移民的规定,在日朝鲜人自嘲这个登记卡就是他们的狗牌,他们这些狗必须有那东西。这种表述也深深烙印在在日的每一个朝鲜人心中,他们虽然在日本出生并生活多年,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很多贡献,但他们永远也无法获得跟日本人同样的待遇和尊重。

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采用了身份对比叙事。这种对比叙事是由两个视角所构成,一是日本人的视角。在他们的眼里朝鲜人是低等民族,这一观点几乎贯穿了顺子孩子诺亚和摩撒的整个成长过程。诺亚在求学阶段受尽了嘲弄和欺负,被同学们起了一个“臭蒜头”的外号,并和另一个外号叫“猪八”的朝鲜孩子同桌。摩撒在短暂的学生生涯里也遇到这样的歧视,每天,在上课前和放学后,个头大的男学生就告诉摩撒,你这个臭烘烘的狗杂种,滚回朝鲜去。日本人却从来不会将这种观点加注在本民族的身上,小说中饼干厂老板岛村的观点非常具有代表性,他认为:“如果所有亚洲国家都以日本人的效率、对细节的关注和高度的组织性来运作,整个亚洲就会繁荣起来,能够战胜肆无忌惮的西方。”[6](P147)这种民族优越感跃然纸上,也反映了那个时期日本各民族之间普遍存在的刻板印象,以及在日朝鲜人的身份认同的困境。二是朝鲜人的视角。在日朝鲜人因为得不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他们被迫生活在日本的社会边缘,从事日本人所鄙夷的职业如柏青哥游戏厅。甚至有些人朝鲜人不堪这样的身份重负选择自杀,如一个十二岁的朝鲜男孩,受不了中学毕业纪念手册中满是恶毒的留言,选择自杀。二战结束后,在日朝鲜人分成两大组织,朝鲜主导的“在日本朝鲜人联盟”和韩国主导的“在日本朝鲜居留民团”。他们的成员彼此相互攻击,争夺权力。这种局面也造成了一部分朝鲜人如高汉秀和金昌浩等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朝鲜人只会吵来吵去,都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都只会为权力而斗争。因此高汉秀等人选择不断的赚钱,他不管日本人还是朝鲜人,认为他们都是混蛋,只有利益是真真切切的。

双重视角影响下,小说中顺子家的第三代人诺亚与摩撒的选择颇有代表性。诺亚身为朝鲜人,但一直想做一个日本人。小说中很多细节描述和故事情节都透露了这一点,诺亚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就像一个来自城里富人区的日本中产阶级小孩;诺亚的梦想是离开亚野区,再也不会来;诺亚本可以在朝鲜人经营的柏青哥游戏厅工作,但他想在日本人的办公室里工作;诺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将他身为朝鲜人的事实深藏心底以换取在长野的工作;诺亚被母亲顺子发现生活地后,羞愤自杀。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无不揭露了诺亚以身为朝鲜人为耻。小说中的一段对话将诺亚的心理与身份认同的扭曲展现的淋漓尽致,“做朝鲜人,就这么可怕吗?对我来说很可怕。”[6](P309)诺亚作为在日本土生土长的朝鲜人,他的身份认同在两个身份间纠缠,一是朝鲜人,二是日本人。做一个朝鲜人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只要顺着日本人的视角,顺着自己家庭的身份认同传递,就能达成。但他从接受社会教育驯化之后,就产生了对朝鲜人身份的厌恶感,他不断学习,努力工作,只为在日本社会中得到一个平视的机会,并以此来摆脱朝鲜人的身份。而现实是残酷,即使他隐瞒身份,惴惴不安地生活在长野,他都没有办法彻底离开家庭、民族的桎梏。正如小说中引用的一段文字,不管你翻过多少山川,跨国多少河流,朝鲜便是整个世界,其中的每个人都是朝鲜人。这里也表达了作者的观点,民族身份认同对于个体来说是近乎先天的因素,无论你走多远,它始终是你一生都需要正视的问题。相比诺亚,摩撒的选择则近乎本能。当日本学生辱骂他时,他会有选择地进行反击,拼命地去揍他们。你们认为我是野兽,我就可以成为野兽。他无意成为优秀的朝鲜人,当柏青哥游戏厅老板吾朗提出要把他培养成柏青哥少年时,他欣赏接受。小说中,他对待身份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不管我有多少钱,也不管我是个多好的人,我都是个脏了吧唧的朝鲜人。也就是这样一个朝鲜人,一直活在日本人的视角下。他有没有想过改变呢?他本有时间和金钱与妻子由美去美国,但他不愿意离开。他接受了他的命运,他是朝鲜人。摩撒的选择恰恰陷入了刻板印象的圈套。当别人歧视他时,他奋力反击,做你们心目中朝鲜人的样子。不像他哥哥那样,他非常乐意管理好柏青哥游戏厅,虽然会被日本人瞧不起。他接受命运的同时,也接受了日本社会的一定思想和行为标准,成为这个社会网络的组成部分,成为具有典型意义的在日朝鲜人的文化标本,我就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三、总结

记忆与身份,是须臾不可分离的。一个广泛的共识是,记忆影响着个人的身份认同。当然,这之间有许多中介性环节,如叙事、对话以及助记符号,更有广阔的文化社会因素和时代变革的闯入。《柏青哥》通过对家庭记忆叙事和身份认同叙事的双线展开,生动细致地展现了四代人的移民生活。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说:“战争令人们无法关注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身份认同。”[7](P58)第二次世界大战,让朝鲜人民不得不散居他国,在生存压力下自身统一的家庭记忆和身份认同被打破。地理位置的隔绝,社会文化的隔阂,造成了其中的个体在记忆和身份上的焦虑和困境。在日朝鲜人一方面接受日本社会的文化熏陶和教育规训,另一方面接受来自家庭和民族的身份意识。两种思想的碰撞带来了几代人的身心割裂,但最终都以活着的方式来呈现。不仅有悲伤的故事,也有片刻的欢愉,这恐怕就是记忆与身份的本质,取决于每一个具体的社会行动者在特定时空下的努力和选择。作者在开篇时就为小说定下了基调:“历史辜负了我们,但没有关系。”[6](P3)无疑,活着才有希望,有爱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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