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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缘、诗怨、诗理:陈师道对王安石的否定式反向开拓

2022-12-24周子翼

关键词:后山诗话黄庭坚

周子翼

(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王安石生于天禧五年(1021),卒于元祐元年(1086)。 陈师道生于皇祐五年(1053),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2)。 虽然王安石去世时,陈师道已经34岁,从宋人文献的记载看,二人没有交集,然而陈师道对王安石的为人及诗歌创作却有很多不满的批评。 与之不同的是,被陈师道尊之为师的黄庭坚对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与人品均极为敬重,尤其是其诗歌创作深受王安石影响。 学界普遍认为王安石对江西诗派有重要影响,可是关于同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的陈师道对王安石的批评与接受却未能考察。冒广生在《后山诗注补笺》中认为“世但知后山诗学山谷,不知乃兼学半山也”[1](P345)。 由笺注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后山真的兼学半山吗? 如果陈师道的诗歌创作确实兼学王安石,那他学了些什么呢? 陈师道这种对王安石诗歌创作既否定又学习的正反逻辑又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们如能解决这些问题,或许可以深入了解江西诗派成员之间的诗风差异,进而能够更为全面、更加准确地把握江西诗派的创作特点,从而认识宋诗发展演进的内在机理。 因此本文试图从批评和接受两个角度进行分析,以阐释二者之间的内在逻辑。

一、陈师道对王安石的否定性批评

陈师道对王安石的批评主要见于《后山谈丛》与《后山诗话》及其文集所收录与苏轼的书信中,批评内容涉及王安石的人品、学术、诗歌创作等,有些观点虽然有失偏颇,却反映出陈师道对王安石不满的鲜明态度。

(一)陈师道对王安石人品与学术的批评

陈师道对王安石最直接的批评见于他写给苏轼的《上苏公书》:

范文正公谓王荆公长于知君子,短于知小人,由今观之,岂特所短,正以反置之耳。 古之所谓腹心之臣者,以其同徳也,故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徳”,而荆公以巧智之士为腹心,故王氏之得祸大也[2](P294)。

陈师道批评王安石为政任用小人,所引范仲淹之言“长于知君子,短于知小人”是从能力上指出王安石的缺点,而陈师道却认为“正以反置之耳”,意思是说王安石是“短于知君子,长于知小人”,不是能力问题,而是人品问题了。 关于陈师道对王安石人品的看法,在《后山谈丛》与《后山诗话》中均有体现,如《后山谈丛》卷四记录曾巩与神宗的对话:

子曾子初见神宗,上问曰:“卿与王安石布衣之旧,安石何如? ”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然吝,所以不及古人。 ”曰:“安石轻富贵,非吝也。 ”对曰:“非此之谓。 安石勇于有为,吝于改过。 ”上颔之[3](P1602)。

这段文字通过曾巩之口,批评王安石不能改正自己的错误,刚愎自用。 针对神宗称许的“轻富贵”,《谈丛》卷五则记述“王荆公嫁女蔡氏,慈寿宫赐珠褥,直数十万”[3](P1613),这不动声色地说明王安石受皇家厚待,已然富贵,不存在轻不轻的问题。 《后山诗话》说“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 范蜀公咏《僧房假山》:‘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 ’盖刺之也”[4](P306),虽然陈师道没有明说善于伪装的某公是谁,但所指不言而喻,南宋吴曾即引《后山诗话》此条指出“某公,荆公也”①。 不仅如此,《后山谈丛》还以参寥之言,说王安石待人好恶无定:“王荆公私居如在朝庭。忽有老卒,生火扫地如法,誉之不容口;或触灯,即怒以为不胜任,逐去之”[3](P1598)。总之,陈师道笔下的王安石是为人虚伪、自以为是,且喜怒无常,与黄庭坚评价的“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5](P219)完全不同。

除了对人品的批评外,《后山谈丛》还对王安石的学术也极为不满,一说王安石本人晚年对自己学术误人的悔悟;一述刘攽对王安石《字说》的讽刺:

王荆公改科举,暮年乃觉其失,曰:“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 ”盖举子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正如学究诵注疏尔。 教坊杂戏,亦曰“学诗于陆农师,学易于龚深之”,盖讥士之寡闻也[3](P1608)。

王荆公为相,喜说字始,遂以成俗。刘贡父戏之曰:“三鹿为麤,麤不及牛;三牛为犇,犇不及鹿。 谓宜三牛为麤,三鹿为犇,苟难于遽改,令各权发遣。 ”于时解纵绳墨,不次用人,往往自小官暴据要地,以资浅,皆号“权发遣”云,故并讥之[3](P1579)。

这两条记述各有侧重,前一条批王氏经学,斥其影响恶劣;后一条则刺王氏《字说》,意在说王安石即便是解经的章句之学也是十分不堪。

王安石在北宋也以精通佛学而著称,陈师道对此亦不以为然,《后山谈丛》记述了一个陈师道亲耳所闻的故事:

道者吕翁如金陵,过王荆公,而公知之,伏拜请道,翁曰:“子障重,不可。 ”公又勤请,曰:“我能去障,则为子去之矣。 ”竟去。 以语广陵王某,王曰:“先生何取焉?”曰:“吾爱其目尔。”王以语余曰:“如金陵者,翁之真身也,翁察之久矣,欲度故自往。”余语禅者普仁,仁曰:“障必自去,非人能去也。 渠如此道而不解乎? ”[3](P1603)

所谓“障”,就是佛教所说的“执障”;所谓“去障”,就是佛教所说的“去执着”。 这个故事很神奇,吕翁认为王安石障太重,去不掉,无法挽救。 本来执拗只是个性问题,但是作者还借禅者普仁之口批评王安石不解“障必自去”的道理,意指王安石学佛而不能通。 总而言之,陈师道对王安石人品、学术的批评是或明或暗,完全否定。

(二)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批评

陈师道对王安石人品与学术的批评集中在《后山谈丛》中,而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批评主要是在《后山诗话》中,一共4 条。 兹依次逐条录出,试为辨析。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羶荤。 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著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邪! 而竟以药死。 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而公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4](P304)。

在这条诗话中,陈师道将韩愈与王安石并举,但不是说韩、王二人诗歌创作的关系,而是批评二人言行不一致。 就其所引韩愈诗“长安众富儿”云云,不难看出韩愈旨在嘲笑富家子弟不学无术,只会寻欢作乐,而陈师道讥刺的纳妾在当时是社会风气,与寻欢作乐还不能完全等同。 至于韩愈作李于志墓志,以服金石药为后世诫,而自己“竟以药死”,看似滑稽,实亦正常。 正如今世一些医生口叼香烟而劝病人戒烟一样,非待痛定之后不能思痛,人之常情而已。 应该说,陈师道说的其实是人品问题,不是诗学问题。 王安石视文学与经学为两途,重经学而轻文学。 韩愈以继承儒家道统自居,王安石以追承孟子为己任。 王安石在进士及第后,欧阳修赠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王安石答之“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可见其志在于接续儒家道统。 王安石批评韩愈的这首诗为七绝,题为《韩子》,前两句是“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感叹人生苦短,很少有人懂得真正的道,意在说韩愈也未能例外,即便为文力去陈言,也于道无补。 陈师道认为王安石批评韩愈“力去陈言”“于事无补”,自己晚年作诗却“用意益苦”,是言行不一,但是王诗的本意并不是反对“力去陈言”。 陈师道的牵强解读只能是出于对王安石的极度不满。

王安石的诗歌创作在他生前身后都是被普遍肯定的。 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的批评不可能无视这一点,于是我们发现《后山诗话》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评价总是在肯定中寓以否定,如: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 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 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 ”乃前人所未道。 又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 ”虽前人亦未易道也。 然学二谢,失于巧尔[4](P306)。

前一条,王、苏、黄三家并举,“诗欲其好,则不能好”,陈师道认为王安石求工、苏轼求新、黄庭坚求奇,所以都是有缺陷的,陈师道强调诗歌要出于自然,不能刻意求工、求新、求奇,是有道理的,体现了他的诗学观。 但是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也是“诗欲其好”的么?第二条看似是黄庭坚评王安石的诗歌,但是很值得怀疑,因为这条诗话与宋人其它诗话相关记载相矛盾。 王安石“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这句诗是化用韩愈的《南山诗》“或如龟坼兆”。 范温《潜溪诗眼》载黄庭坚少年时论韩愈《南山诗》:“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6](P327),可见黄庭坚非常熟悉韩愈的《南山诗》,不应该说王安石的诗句“乃前人所未道”。 范温是范祖禹之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他“学诗于黄庭坚”[7],范氏所言应当可信。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不过是记诗人一时即兴之语,但以黄庭坚标举“不作牛后人”的创作态度来看其“前人所未道”的评语,《后山诗话》所言还是难以让人相信的。 鉴于此,笔者推想,这条诗话有可能黄庭坚只说了“荆公诗暮年方妙”一句,“然格高而体下”云云,都是陈师道所言。 也就是说陈师道先录下黄庭坚的观点,然后自己对黄的观点作补充论述。 这极有可能是该书在陈师道生前未能定稿,后世整理没能分辨,故而混在一起。 另外,除《后山诗话》的记述外,在北宋文献中很少见到黄庭坚对王安石诗歌有否定性批评。 因此,笔者认为《后山诗话》记录黄庭坚批评王安石诗歌“格高而体下”应当存疑。 值得注意的是叶梦得《石林诗话》也谈到王安石诗歌“工”的特点,但称其精严深刻,没有认为王安石诗歌因求工而失之于巧。 虽然诗歌批评是见仁见智,但比较其他诗话所录人们对王安石诗歌的评论,我们更能见出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不满。 此外,王安石好为集句诗,《后山诗话》对此是尽讥刺之能事: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 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 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踰墻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 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墻。 ”又杭之举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裹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 如今始觉为儒贵,不着荷衣便着绯。 ”寿之毉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嫁衣裳。 ”真可笑也[4](P306-307)。

这段文字在记述黄庭坚对集句诗不以为然后,继以集句诗用于嘲笑宿妓、中老榜第、老娶少妇等内容,暗含对王安石集句诗的贬斥之意。 《后山诗话》称黄庭坚说集句诗“正堪一笑”,而黄庭坚却也有集句诗作,如其《圣观道士黄至明开小隐轩太守徐公为题曰快轩庭坚集句咏之》《铜官县望五松山集句》等。 有关宋人批评集句诗的说法,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记载了刘攽对晁端彦作集句诗的告诫:“晁美叔秘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高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乃作此等生活,殊非我素所期也。 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重客,既无自己庖厨,而器具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饾饤,尽心尽力,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若有不速排闼而入,则仓皇败绩矣。 非如贵公子,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也’”[8]。 但如果把集句诗的创作作为娱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王安石的诗集中就没有收录他的集句诗,可见他生平不以此为重。 宋人对王安石集句诗的赞赏,也只是说“集句,唐人号为四体,国朝石曼卿,始以为名,至元丰临川王文公进乎技矣”(李弥逊《舍人林公时旉集句后序》)[9]。 所谓“进乎技”,就是记诵烂熟与反应敏捷而已,并没有把它作为正常的诗歌创作来对待。从这个意义上看,陈师道批评王安石的集句之作,与真正意义上的诗歌艺术批评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从《后山诗话》批评王安石诗歌创作的内容看,只有认为王安石诗歌刻意求工失之于巧是有意义的诗学批评,其它基本不在诗学批评的范畴,更多的是个人不满的发泄。

比较陈师道的《谈丛》与《诗话》,我们发现《谈丛》的批评偏向于王安石的人品、学术,或明或暗,十分尖锐;《诗话》的批评偏向于王安石的诗歌创作,多寓贬于褒。 对于王安石的批评,《后山谈丛》很有章法,并不是兴之所至随手记录,而是针对性极强。需要说明的是,陆游的《跋后山居士诗话》认为“《谈丛》《诗话》皆可疑。 《谈丛》尚恐少时所作,《诗话》决非也”[10], 这种说法引起后世对这两本书是否为陈师道所作的怀疑,但都没有合理的依据。 《谈丛》中记述苏轼去世时京城太学生凭吊的景况, 而不到一年陈师道去世。 陈师道去世前在京城任秘书省正字,其记述如不是目击,至少也是耳闻。 因此,《谈丛》绝不是陆游认为的是“少时所作”。 至于《诗话》是否为陈师道所作,笔者已考辨,实不足为疑[11]。

二、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接受与反向开拓

虽然陈师道对王安石极度不满,但是他的诗歌创作却深受王安石的影响,不过其正面的接受被其反向开拓出来的风格所遮掩而已。 依据事理,先论述其正面接受,再论述其反向开拓。

(一)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接受

《苕溪渔隐丛话》 前集卷三十一:“《王直方诗话》云:‘陈无己喜圣俞诗,独诵其两句云“胡地马牛归陇底,汉人烟火起湟中”。 ’苕溪渔隐曰:‘《临川集》荆公《次韵元厚之平戎庆捷》诗,即是此两句。王直方称陈无己喜圣俞诗独诵此两句,余遍阅《宛陵集》,无此两句,乃直方之误’”[12]。 胡仔指出王直方误王安石诗句为梅尧臣诗句是有依据的,该诗至今存于王安石的文集,而且诗中有王安石自己作的注释②。 至于当年陈师道是否知道他所喜爱的这两句诗乃王安石所作,就不得而知了。 陈师道的诗歌风格有“枯淡”之称,梅尧臣诗歌以“平淡”著称,两人的审美趣味相通。 因此,陈师道喜好梅尧臣的诗风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陈师道在诗歌创作中借鉴梅尧臣诗歌的成分很少,倒是有不少借鉴王安石的地方,这在任渊的《后山诗注》中可以看出。 任渊注陈师道诗12 卷,包括同题共443 首,其中引王安石诗来说明陈师道诗的出处有35 处,而任渊、史容、史季温引王安石诗注黄庭坚诗有60 余处。 假设这些注释能够说明黄、陈二人诗歌所受王安石的影响,考虑所注黄庭坚诗歌2000 多首的数量,我们可以说陈师道对王安石的学习绝不亚于黄庭坚。

既然可以肯定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有所学习,那我们首先从明面上看他接受了些什么。 《后山诗注》中引王安石诗作注的情形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对王安石诗句的截取。 如《次韵答学者四首》其二“黄尘投老得何郎”,任注引王安石诗句“黄尘投老倦匆匆”[1](P43);《赠欧阳叔弼》“只将忧患供谈笑”,任注引王安石诗“已将流景供谈笑,聊谓知音破郁陶”;《东山谒外大父墓》“暮年垂泪向西风”,任注引王安石诗“暮年垂泪对桓伊”。 二是思致相同。如《出清口》“推柂转头更五夜”,任注:“意谓发渔沟时尚未夕食,舟行已迟明矣。 王介甫诗‘任村炊米朝食鱼,日暮荥阳驿中宿’,与此同意。”《后湖晚坐》“身致江湖上”,任注:“王介甫《与执政书》曰‘及今愈思自致江湖之上’,又有诗曰‘委质山林如许国’,后山谓身致,亦介甫委质之意。 ”《黄预挽词四首》其一“无儿传素业”,任注引王安石《王逢年挽词》“中郎旧业无儿付”。 第三类是字面意义上的语典。如《谢人寄酒》“旧香余味寄黄封,厌见春泥满眼红”,任注引王安石诗“春泥满眼路岖嶔”云:“此借用其字。 ”第四类是注明陈师道诗句源于王安石的诗意。如《南丰先生挽词二首》“江汉有东流”,任注:“王介甫《赠南丰》诗曰‘曾子文章世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故此引用。”不难看出,任渊的这些注释是符合实际的。 除了任渊在注释中将陈师道的诗句溯源于王安石外,宋人在讨论陈师道的诗歌时也常常将陈师道与王安石的诗歌并举,以说明陈师道得王安石诗歌炼字之法,如蔡正孙《诗林广记》在选录陈师道《早起》诗后引严有翼《艺苑雌黄》云:“予与乡人翁行可同舟泝汴,因谈及诗,行可云:‘王介甫最善下字,如“荒埭暗鸡催月晓,空场老雉挟春骄”,下得“挟”字最好。 如《孟子》“挟长”“挟贵”之“挟”。 ’予谓介甫又有‘紫苋凌风怯,苍苔挟雨骄’。 陈无已有‘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其用‘挟’字,正与介甫前一联同”[13]。 可见,认为陈师道诗学王安石在宋代不是个别的看法。

当然,以上还仅仅是语言表达的外在借鉴,如果我们比较陈师道和王安石的诗歌还会发现它们在审美趣味上的深层相通。 叶梦得评论王安石的诗歌“深婉不迫、用意深刻”③,后世也普遍将“深婉”看作王安石诗歌的创作特点。 纪昀在评点后山诗时说“用意极其沉刻”[14](P1550),任渊评价后山诗则说“世或苦后山之诗,非一过可了,近于枯淡。 然其用意,直追骚雅,不求合于世俗”,“非一过可了”是因为陈师道的诗歌具有看似枯淡却用意颇深的特点,与纪昀所说的“沉刻”内在相通;所谓“直追骚雅”,是指其诗多有比兴寄托。 可以说,思致深是王安石和陈师道二人诗歌的共有风格,不过王安石的表现是表达含蓄婉转,而陈师道的表现则是高古精简,这使得二人诗歌表现出来的外在风格大不相同。王安石的诗歌在北宋四大家中最具唐人风韵,其中一个很大原因是他的诗歌大多通过写景作比兴寄托,具有唐诗的兴象。 而陈师道的诗歌虽然如方回所说“与晚唐人专泥景物而求工者不同”[14](P1709),但也并不是不作写景比兴,如其《河上》“背水连渔屋,横河架石梁。 窥巢乌鹊竞,过雨艾蒿光。 鸟语催春事,窗明报夕阳。还家慰儿女,归路不应长”,纪昀称其“有情有景”[14](P1399)。 事实上,陈师道这样的有情有景的诗作还是不少的。 吴乔则认为陈师道有些诗作不类宋诗,其《围炉诗话》卷五云:

陈无己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浪得名。 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 ”杭妓胡楚曰:“不见当年丁令威, 看来处处是相思。 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 ”一比一兴,却自深婉,不类宋诗[15]。

吴乔认为陈师道这首诗采用比兴的手法,称其“深婉”。 这类说法宋人多有,如陈模《怀古录》卷下:“陈后山‘叶落风不起,山花空自红’,兴中寓比而不觉,此真得诗人之兴而比者也”[16](P603)。 王安石的诗歌也以“深婉”著称,采用的方式同样也是比兴寄托,如其《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诗中诗人通过描写水边的杏花被风吹落水中,寄托自己保持独立人格的高洁情操。 从这一点看陈师道的创作方式和王安石一样,是传统的沿袭。 这种沿袭本不为奇,但是在欧阳修、苏轼铺排直陈、淡化比兴的创作方式极盛之时,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觉的选择。

(二)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反向开拓

如果陈师道的诗学观和一些创作方式与王安石存在相应的对立面,有如物理学中的力和反作用力一样,我们才有理由认为这是反方向的接受。 为此,我们要分析陈师道提出的诗歌创作论是否是针对王安石,以及他的具体创作又是否是相应的反其道而为。

陈师道最重要的诗学观见于《后山诗话》中,他说:“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 ”这里他列举了4 个相对立的概念:拙与巧、朴与华、粗与弱、僻与俗,主张诗歌创作宁可拙、朴、粗、僻,也不要巧、华、弱、俗。 如果这个说法是针对王安石诗歌而言,那么就应该相应有对王安石诗歌巧、华、弱、俗的批评。 《后山诗话》确有认为王安石诗歌“学二谢,失于巧尔”的批评。 对于王安石诗歌的“华”,黄庭坚称“暮年小语,雅丽精绝”,其中“丽”和“华”具有相同的意思,不同的是黄是极力赞许。 所谓“俗”,其意在与“僻”相对时,指平常普通,王安石曾称许唐代张籍的诗歌是“看似寻常最奇崛”,其“寻常”就是和“僻”相对应的平常普通之意。至于批评王安石诗歌“弱”,见于南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东莱不喜荆公诗,云‘汪信民尝言荆公诗失之软弱,每一诗中,必有依依袅袅等字’”[17]。 东莱,即吕本中,是《江西诗社宗派图》的作者,也是新党的反对者。 汪信民名列《宗派图》,与吕本中交谊甚厚。 我们无法确定汪信民是个人主见,还是渊源有自,但至少可以看到在江西诗派成员内部之间,将陈师道的“宁粗勿弱”与对王安石诗歌的批评相对应。 关于“巧”与“华”,王安石的看法是“文章非特巧争新”(《夜读试卷呈君实待制景仁内翰》),其《上人书》云:“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 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 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 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巳。 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 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 否也。 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18]。 王安石认为文章不只是以巧争新,文辞也不是不可以巧且华,但要以“适用为本”,观点辩证执中。 而陈师道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是采用极为斩绝的言说方式,对“巧”和“华”进行完全否定。 这样斩绝的态度很难说不是因为他有强烈的针对性。

陈师道不仅在诗学观上有意与王安石相左,在具体创作上也是反向而为。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选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云“以荆公尝选此诗,予亦不弃”,并且说:“每以许(浑)诗比较后山诗,乃知后山万钧古鼎,千丈劲松,百川倒海,一月圆秋,非寻常依平仄、俪青黄者所可望也。 大抵工有余而味不足,即如人之为人,形有余而韵不足,诗岂在专对偶声病而已哉? ”[14](P338-339)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不止一次将陈师道与许浑的诗歌相比较,其卷一选录陈师道的七律《和寇十一晚登白门》后,点评曰:“如许浑《登凌歊台》‘湘潭云净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不过砌叠形模,而晚唐家以为句法,今不敢取。 盖老杜自有此等句,但不如是之太偶而不活耳”[14](P40)。 这样的比较也许是缘于陈师道痛斥许浑诗的恶劣影响,谓“后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 冯班认为陈师道之所以不喜许浑诗,是因为许浑诗“工夫太细”[14](P399)。 以方回之见,陈师道又是怎样破除许浑那种“太偶而不活”的弊病呢?观方回所选陈师道七律《和寇十一晚登白门》一诗的颔联“小市张灯归意动,轻衫当户晚风长”,可知“归意动”与“晚风长”不是工对。 毫无疑问,陈师道不是不能做到对仗工整,而是有意打破惯常的工整。 这就是方回称道不已之处,是陈师道自己所说的“宁拙勿巧、宁粗勿弱”的具体表现,是“功夫太细”的反向求“粗”。 为了避免因“工”而失之“巧”,陈师道律诗还大量使用虚实对、句中对等方式来改变工稳对仗的呆板,如《寄张文潜舍人》一诗的颈联“车笠吾何恨,飞腾子莫量”,方回批曰:“‘车笠’二字实,以对‘飞腾’二虚字,可乎? 曰:老杜‘雨露’对‘生成’有例。 后山又有诗曰‘预知河岭阻,不作往来频,声言随地改,吴越到江分’,皆是以轻对重。”其《次韵春怀》首联“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方回称“以一句情对一句景。 轻重彼我,沉着深郁中,有无穷之味。 是为变体”。 其《老柏》颈联“黄里青青出,愁边稍稍瘳”,方回认为“‘黄里青青出’用三个顔色字。 ‘愁边稍稍瘳’却只平淡不带顔色字,此与‘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同例”。 这种情形在方回的《瀛奎律髓》中多有阐述④。 除对仗形式打破常规外,陈师道还在诗句结构上故意雷同,以显出朴拙的姿态。 如其《和元夜》“笳鼓喧灯市,车舆避火城。 彭黄争地胜,汴泗迫人清。 梅柳春犹浅,关山月自明。 赋诗随落笔,端复可怜生”,纪昀批评该诗“六句皆双字平头,殊为碍格”。 纪氏认为六句双字平头碍格,《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即是如此。 应该说这种形式在汉魏古体中不能认为是碍格,但在唐以后的近体诗中却是属于缺少变化的碍格。 陈师道为了追求古拙,拟古而不惜碍格,而且还不套用《青青河畔草》中句式的叠词,避开汪信民批评王安石好用“依依袅袅等字”的软弱。 冯班批评说“后山恨粗”[14](P399),其实是后山宁粗勿弱。历代批评陈师道的诗歌粗硬僻涩,认为是学黄所致,如纪昀说“后山风格本高,惟沾染江西习气,有粗硬太甚处耳”[14](P978),黄庭坚部分诗作确有粗硬僻涩之弊,但陈师道取其粗硬僻涩,又怎么可能是盲目地追随呢?

方回说他之所以选许浑的《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是因为王安石选了这首诗。 王安石早年作《唐百家诗选》,选许浑诗33 首,包含了这首。 《唐百家诗选》共20 卷,有诗人104 位,选诗1246 首,大多是不太出名的诗人和不太受重视的作品,如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等均未入选。 其中晚唐诗人36位,诗作358 首,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和杜牧未选,选了晚唐体的代表诗人贾岛诗作23 首。 对于王安石这个选本的选诗标准,历代都非常疑惑。 但从诗人数量与作品数量来看,晚唐诗人与作品都占了三分之一左右,这至少可以说明王安石重视晚唐诗。晚唐诗风格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清丽精致,王安石的诗歌雅丽精工,如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 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4](P423)。 苏轼也认为王安石的“七言诗终有晩唐气味”[19],这都说明王安石受晚唐诗风的影响。 王安石该书在晚唐诗人中选许浑诗最多,足见他对许浑诗歌的偏爱;而陈师道偏偏拈出许浑进行痛斥,恐非偶然。 深入的批评否定必定是建立在极为熟悉、深刻理解的基础之上。 任渊的注释、宋人诗话中的记述足以说明陈师道对王安石的诗歌创作极为熟悉,且理解深刻。 他提出“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可以说是针对如何走向王安石诗歌风格反面的创作论。 针对性的逆反有时如对镜览物,其面虽反,其物乃一。 陈师道与王安石的诗风看似迥然不同,一定程度上是他针对王安石诗风刻意对立求变的结果。

三、陈师道对王安石批评、接受的原因

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批评与接受是北宋党争背景下比较极端的文学现象,它与陈师道个人的家庭背景、师友交游、性情气质及学杜的取向密切相关,兹析论如下:

(一)陈师道的家庭背景

陈师道生于官宦世家,祖父陈洎,官至三司盐铁副使,父亲陈琪,仕至国子博士、通判绛州。 陈琪卒于熙宁九年(1076),年六十,其时陈师道24 岁,已经成年。 母亲是庞籍之女,卒于绍圣二年(1095),年七十七,其时陈师道43 岁。 应该说陈师道在青少年的成长阶段的家庭是完整的。 庞籍是北宋名臣,累迁至枢密使、太子太保,封颍国公,与韩琦、范仲淹等人交好,提携了司马光、狄青等人。 陈师道在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作《东山谒外大父墓》一诗,高度评价了自己的外祖父,诗的尾联说“少日拊头期类我,暮年垂泪向西风”,回忆小时候外祖父庞籍对他的疼爱和厚望,表达了深切的怀念之情,在怀念之情中也蕴含了自己功名未遂的感叹。 陈师道在除秘书省正字时的谢表中说“名虽文学之选,实为将相之储”,可见他还是有热切的功名之想。 这也许与他小时候受到庞籍对他的期望与鼓励有关。值得注意的是,与庞籍交好的韩琦、范仲淹对王安石都不看好。 范仲淹批评王安石“长于知君子,短于知小人”,韩琦在王安石变法时多次向神宗言新法不便。 受庞籍提携的司马光更是新法的反对者。陈师道与王安石没有交集,没有个人恩怨的可能,他对王安石的不满很有可能是受他外祖父交游背景的影响。 陈师道的妻子是郭槩之女。 据《挥麈后录》记载,郭槩是“法家者流,遍历诸路提点刑狱”,陈师道对这位岳父的为人好像并不很认可,他在元丰六年(1083)有《送外舅郭大夫槩西川提刑》一诗,云“功名何用多,莫作分外虑”,有明显的劝诫之意。由于生活贫困,陈师道的妻子和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是跟从郭槩生活,陈师道有《送内》诗,诗的结尾说“吞声不敢尽,欲怨当归谁”,流露出沉痛难堪的情感。 据《朱子语类》(卷130)记载:“陈后山与赵挺之、邢和叔(恕)为友壻,皆郭氏壻也。 后山推尊苏、黄,不服王氏,故与和叔不协。 后山在馆中,差与南郊行礼,亲戚谓其妻曰:‘登郊台率以夜半,时寒不可禁,须多办绵衣。 ”而后山家止有一裘,其妻遂于邢家借得一裘以衣后山,云:‘我只有一裘,已著,此何处得来? ’妻以实告,后山不肯服,亟令送还,竟以中寒感疾而卒。 或曰非从邢借,乃从赵借也”[20](P3121-3122)。 刑恕和赵挺之都是新党中人,陈师道与他们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对待姻娅之裘都这样决绝偏激,那他对新党标志性人物王安石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二)陈师道的交游

在陈师道的交游中,关系密切且对他影响又特别大的文坛人物有曾巩、苏轼和黄庭坚。 陈师道在与曾、苏、黄三人的交往过程中,所受影响各不相同。 据魏衍的《彭城陈先生集记》,陈师道在十六岁时拜见曾巩,曾大器之,遂业于门。 陈师道拜曾巩为师,散文写作得以精进。 《朱子语类》(卷139)记载朱熹说陈师道携文见曾巩,曾巩非常欣赏,于是请为代写一篇文章,“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 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为略删动否? ’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坐,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 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20](P3309)。简洁的文风不仅影响了陈师道的散文,也成就了他诗歌“语短而意长”的创作特点⑤。 陈师道奉曾巩为师,终身不渝,他在《观兖国文忠公家六一堂图书》诗中说“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曾巩去世后,他写了《妾薄命二首》,自注“为曾南丰作”,以“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表明自己的追随之志。

陈师道结识苏轼在熙宁十年(1077),当时苏轼出知徐州。 元丰元年,苏轼平徐州水患,建黄楼,陈师道为之铭,其时陈师道尚未娶。 元祐二年,苏轼等人举荐陈师道除徐州教授,从此陈师道进入仕途,可以说苏轼对陈师道有知遇之恩。 元祐四年三月,苏轼出知杭州,途经南京(今河南商丘),陈师道在没有得到徐守批准的情况下,决意越境相送,结果被罢免职务。 他在《送苏公知杭州》的诗中说“岂不畏简书,放麑诚不忍。 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表达了他对苏轼的敬重,对他们之间友情的珍惜。苏轼是名满天下的诗人,陈师道和他交游,却很少从苏诗中汲取养分。 他在诗中对苏轼说“公诗端王道,亭亭如紫云。 落手不敢学,谓是诗中君”(《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赞扬苏轼诗作达到极高的境界,自己难以学习。 事实上,陈师道以杜诗为圭臬,对苏轼学杜有一个认识过程。 他认为苏轼诗歌“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 晩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 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4](P306)。以此可知陈师道作此论时尚不认可苏诗学杜。 南宋朱弁《曲洧旧闻》说:“或曰:‘东坡诗始学刘梦得,不识此论诚然乎哉?’予应之曰:‘予建中靖国间,在参寥座,见宗子士暕以此问参寥。 参寥曰:“此陈无己之论也。 坡天才,无施不可,而少也实嗜梦得诗,故造词遣言,峻峙渊深,时有梦得波峭。 然无己此论,施于黄州以前可也。 坡自元丰末还朝后,出入李、杜,则梦得已有奔逸绝尘之叹矣。 无己近来得渡岭越海篇章,行吟坐咏,不绝舌吻。 常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 其心悦诚服如此,则岂复守昔日之论乎?”’予闻参寥此说,三十余年矣,不因吾子,无由发也”[21]。 苏轼渡岭越海诸诗作于绍圣以后贬惠州、儋州之时,陈师道肯定苏轼入杜诗堂奥,远在他向黄庭坚学诗且自我风格形成之后。

对于陈师道和黄庭坚相识的年月,笔者未能确考,根据《山谷外集》中《赠陈师道》诗,二人相识不晚于元丰八年(1085)。 又据其《答秦觏书》云“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2](P286),而魏衍编其诗集始于元丰六年,且这一年只有《妾薄命》一诗两首,当是明其师门渊源,列为第一,其它诗作则始于元丰七年,由此推想其谓“一见黄豫章”或许是在元丰七年。 陈师道在写给黄庭坚的诗中说“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赠鲁直》),可见其尊黄为师之意。 南宋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耶? ”[4](P479)他认为陈师道对黄庭坚不敬。 后世学者也有对陈师道是否应该纳入江西诗派的讨论,如钱大昕云:“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与涪翁不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诞甚矣”[22]。 葛氏之说乃断章取义。陈师道原诗为《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其下句是“扶竖夜燎齐朝光”,意思是说有人说我的诗胜过黄的诗,这是高看我了,就像将庭院中竖起火把的亮度等同早上的阳光,暗用庄子《逍遥游》“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之典,表达自己对黄庭坚诗歌的推崇,态度极为谦逊。 至于钱氏之说,早在宋代即多有议论,如陈模说:“吕居仁作江西诗派,以黄山谷为首,近二十余人,其间诗律固多是宗黄者,然以后山亦与其中,则非矣。 后山集中似江西者极少”[16](P509)。 此说存在三个问题:一是陈师道学黄是事实,这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也有体现。二是陈师道学黄并不是没有自己的风格,这与前者不矛盾。 三是不能忽略陈师道对江西诗派其它成员的影响。 另外,如果我们只是机械地以诗风像与不像来归类诗歌体派,有时会止于皮相,而不见他们之间内在的逻辑。 必须注意的是,诗歌体派的划分本身就是为了排他,在体派内强调共性,在体派外淡化共性,其逻辑层面是不同的。

(三)陈师道学杜的取舍

黄庭坚、陈师道是继王安石之后,将提倡学杜深入推进,且影响后世诗风的标志性诗人。 他们三人都学杜,只有陈师道由学黄而后学杜。 如一些学人质疑的那样,陈虽然学黄,但无论是创作理念还是诗歌最终形成的风格都与黄有所不同。 如黄庭坚不反对韩愈“以文为诗”,自己的创作有时也有“以文为诗”的一些特点,而陈师道是反对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方式,他的创作也极少“以文为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我们知道学习是有层次的,陈师道学黄有时模拟黄诗的风格,这很容易感受到,如其《寄豫章公三首》其一“密云不雨卧乌龙,已足人间第一功。 得诺向来轻季子,打门何日走周公”,梅南本朱笔批“上二句晦涩正似山谷”[1](P88)。 感受到晦涩似山谷,其实是看到一个浅层次的模仿。 陈师道更多的是通过学黄而领会如何学杜,是在创作理念上把握,并不计较学得像还是不像,是深层的学习。 如他自己所说:“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像之,非善学者。 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 何必规规然仿像之乎? (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4](P464)黄庭坚诗作特别重视虚字斡旋,吕本中《童蒙诗训》云:“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 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耳”[6](P590)。 黄庭坚认为“乃可言至”的诗句,是用“甚”“勿使”“尚”几个虚词斡旋其中,形成波折峻峭之姿。 这是江西诗派特别重视的创作方法,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对此举陈师道、陈与义诗句为例作了具体论述⑥。 陈师道通过学黄这种笔力内潜、不粘花草风月、唯存筋骨的创作方法,来实现杜诗所特有的力沉气劲的审美风格,消减了对杜诗沉郁顿挫表象上的模拟。 对于杜诗的这种境界,王安石说“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 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杜甫画像》)。 杜诗中元气排天斡地的境界是王、黄、陈三人都能体认到的,不同的是王安石关注了杜诗对物象的刻画,谓其“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所以我们见到王安石诗歌不废精致的景物描写,依然有唐人的那种兴象风神。 黄庭坚在学杜的过程中找到锤炼虚字斡旋气韵的法门,陈师道正是通过这个法门,加上对王安石诗歌审美趣味的接受,然后反向开拓,最终走出了自己的学杜之路,形成了他特有的虽用比兴寄托,但不粘花草风月、简洁峻峭、淡而有味的诗风。 这条路是不是因为他在思想情感上对王的极度反感而逼出来的呢? 从他对王安石诗风的反向开拓看,这不能不说给我们留下了足够大的想象空间。

曾巩、苏轼、黄庭坚对陈师道的影响各不相同,陈师道对他们十分敬重。 而这三人都与王安石有交往,其中曾巩是王安石青年时期的挚友,后虽政见不同也未曾破坏友谊,是君子之交,各行其道。苏轼与王安石虽然政见不合,但他们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相互欣赏屡见于宋人笔记诗话。 黄庭坚的父亲黄庶与王安石是同榜进士,自己又与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是同榜进士,黄庭坚向王安石请教诗歌创作,王安石也多次和黄庭坚谈论自己的诗歌创作⑦。 尽管三人与王安石政见不同,但他们没有像陈师道那样在诗歌创作上与王安石针锋相对。 陈师道与三人交往,政见相同或接近,也许是出于对三人的无比敬重,又由于他较为偏激的个性和他外祖父庞籍的政治背景,使得他对王安石的否定走向极端。 于是,我们看到在此种种机缘的作用下,产生了这一因党争而影响诗风变化的特殊现象。

四、结 语

陈师道对王安石诗歌的否定批评与反向接受,在诗歌接受史上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它反映了北宋政治党争对诗人诗风的影响。 陈师道作为“以文为诗”的反对者,他的诗歌创作沿袭传统的比兴手法,在当时的诗坛上又与王安石一脉相承。 同时,作为江西诗派代表诗人之一,陈师道的诗歌呈现出枯淡瘦劲、拗峭生硬的风貌,而这种风格特征与比兴寄托的创作手法相结合,对其后江西诗派成员的诗歌创作产生十分重要的影响。 这与黄庭坚“以文为诗”呈现出的拗峭生硬诗风,对江西诗派成员的诗歌创作所产生的影响有很大的不同。 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三人均学杜,且各有所得,对江西诗派其他成员的影响也各不相同。 方回也正是考虑到构成江西诗派整体诗风的渊源存在差异,而将陈师道列为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 至于各自差异之所在,可以进一步探讨。

注:

①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陈无已《诗话》云:‘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节伪行,范蜀公《咏僧房假山》曰:“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 ”盖刺之也。 ’某公,荆公也。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 年版,第335 页。

②《王荆公诗笺注》卷二十八:“公自注云:‘来诗有“何人更得通天带,谋合君心只晋公”’之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692 页。

③叶梦得《石林诗话》评王安石诗,卷上云:“字字细考之,若经櫽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 ”卷中云:“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详见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406、419 页。

④ 《瀛奎律髓》 中类似的说法还有:“有家无食”“百巧千穷”,各自为对,变体也。 如“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轻重互换,愈见其妙。 一篇之中,四句皆用变体。 如“乔木下泉余故国,黄鹂白鸟解人情”“含红破白连连好,度水吹香故故长”“隐几忘言终不近,白头青简两相催”,不以颜色对颜色,犹不以数目对数目,而各自为对,皆变体也。

⑤刘壎《隐居通议》卷八:“后山翁之诗,世或病其艰涩,然揫敛锻炼之工自不可及,如云‘人情校往复,屡勉终相远。 一诗已经年,知子不我怨’,又如‘去远即相思,归近不可忍。 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又如‘生世何用早,我已后此翁。 颇识门下士,略已闻其风’,又如‘俗子推不去,可人费招呼。 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娱’,又如‘此生恩未报,他日目不瞑’,又如‘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 唤耶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凡此皆语短而意长,若他人必费尽多少言语摹写,此独简洁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见其际,正得费长房缩地之法。 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也。 ”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95 页。

⑥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四三: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 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以“入”字、“归”字为眼。 “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以“依”字、“落”字为眼。 “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以“弱”字、“香”字为眼。 凡唐人皆如此,贾岛尤精,所谓敲门推门,争精微于一字之间是也。 然诗法但止于是乎。 惟晚唐诗家不悟,盖有八句皆景,每句中下一工字以为至矣。 而诗全无味,所以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 后山曰,“欲行天下独, 信有俗间疑”,“欲行”“信有”四字,是工处。 “剩欲论奇字,终能讳秘方”,“剩欲”“终能”四字,是工处。 简斋曰“使知临难日,犹有不欺臣”,“使知”“犹有”四字,是工处,他皆仿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47 页。

⑦关于黄庭坚和王安石的交往,可以参看笔者《王安石影响江西诗派论补证》,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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