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对抗:解读《怀抱鲜花的女人》的人物象征性
2022-12-24李博玲
李博玲
(陕西师范大学,西安 710000)
引言
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莫言十分关注人的社会性与自然性之间的冲突,通过描摹这种冲突下的人的种种挣扎与困惑,展现人所特有的生命力。《怀抱鲜花的女人》是莫言在1991年3月创作于高密的一部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莫言以其独特的叙事结构使整部小说充斥着一种魔幻神秘的氛围,描摹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农村社会状态,以两派人物分别代表了自然性与社会性,通过主人公在两派人物间的挣扎和徘徊,探讨了人类在其自然渴望与世俗社会规约间的挣扎态度。本文通过对小说中的鲜花女人、王四、钟表姑娘、王四的家人以及李家庄村民等典型人物形象的分析,探讨这些形象的象征意义,分析莫言叙述中的独特手法,透析莫言小说当中的社会意义和人伦价值。
一、怀抱鲜花的女人——自然性
自然的本质就在于其本然性、未受污染性,表现了人类原始的野性和淳朴。[1]鲜花女人是《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自然代表,在她身上洋溢着一种饱满的自然性。这位神秘的女人有着美丽的外表和异于常人的行为举止,给王四挣扎于世俗规约的心带来了温暖与安全感。
(一)神秘
神秘是自然给人的一种直观感受,人们在探索自然的过程中常常惊讶于自然的各种奇妙现象。在小说当中,怀抱鲜花的女人最引人注意的特征就是手持一束鲜花并且面带微笑,营造了一种朦胧的神秘感。
鲜花作为大自然的造物,代表着一种生命的活力,而莫言则在这则故事里设定了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并以花来暗喻女人生命力的变化,使这个女人身上充斥着一种神秘色彩。在王四与鲜花女人初遇时,他并没有完全看清楚女人的长相,但在打火机的火光中,他却一眼就注意到了女人手里的鲜花,“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2]214。在这段描写当中,这束花的娇艳、美丽,暗示了鲜花女人的出场形象。而后这束花便一直都在女人的怀里,不论是落水还是面临被逮捕的威胁,她都紧紧抓住这束花不放,似乎它已经内化为女人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其生命的象征。之后,在整个故事中,莫言有意识地用鲜花的状态来暗示鲜花女人的生命力,不仅使这个女人的形象迷人丰满,也使整个故事变得神秘魔幻。
此外,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是自然赋予人的情感特征。而在这则故事当中,虽然鲜花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的脸上始终都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微笑。随着王四对女人态度的变化,这个女人的笑在王四眼中出现了不同的意味,这份笑有时是妩媚而迷人的,有时则是似痴似迷且高深莫测的,有时甚至是可怕的。但实际上,女人的笑可能从未变过,变的只是王四的心境,反映的是他在其自然性与社会性的激烈斗争下的苦苦挣扎。
(二)自由
法国哲学家卢梭很推崇“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认为“未被私有制和文明污染过的自然人,是听从良心的指导和支配的,处于自然状态的人才真正合乎人的本性”[3]。尽管《怀抱鲜花的女人》以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农村为故事的社会背景,但鲜花女人在这一故事中有着超越那个时代的穿着、超越空间的活动范围以及超脱世俗的行为举止,体现了一种超脱一切束缚的自由性。
首先,故事的背景被设定于20世纪90年代,那时人们的穿着相对单调和保守,但怀抱鲜花的女人的穿着却超越了那个时代,体现了一种鲜艳的自由。鲜花女人的出场十分惊艳,在风雨交加的时刻,她嘴角噙着妩媚迷人的微笑,抱着一捧红翠妖冶的鲜花,穿着墨绿长裙,披着白网眼流苏披肩,出现在黑暗的桥洞中。这种靓丽鲜艳的颜色,这样富贵优雅的穿着,虽然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但却体现了人物大胆、自由的特质。
其次,鲜花女人有着打破空间限制的活动自由。这位美人的出场是在黑暗的桥洞之中,按常理来说,人们一般不会涉足这种预示着未知危险的黑暗地带,但这位妙龄女子却打破了世俗的空间限制,只身出现在黑暗之中,这样的出场本身就象征着突破世俗的自由。并且,在被王四轻薄后,这位女子的空间自由性变得愈发明显,王四不管躲进拥挤的人群还是进入需要检票的汽车,不管是冲进茂密的芦苇地还是躲进湍急的河流,都无法避开这个神秘女子的追逐,她仿佛鬼魅一般来去自由。
最后,这位女子的行为打破常规,体现了思想的自由。在追逐王四的过程中,不管王四对她恶语相向还是武力威胁,不管周围人对她苦口婆心地劝说还是指责谩骂,她似乎都无视一切,只关注于自己的内心与直觉。虽然这种行为致使她被斥责为伤风败俗,但其身上却体现着一种对内心的遵从以及纯真的自由,对传统女性被动矜持的反叛和突破。
(三)温情
人类来源于自然,所以对自然怀有一种温情,和自然的亲近会使人感到舒适和安全。王四在与鲜花女人的互动过程中,女人身上的味道让其感觉到了温暖、安全和舒适,唤醒了王四的自然性。
在俩人第一次见面时,王四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的”[2]215。正是这股腐草味,使他产生了想要和她对话的想法,进而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事件。这“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2]218,使他感到安全和舒适,而在亲吻她时,“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2]218使“王四昏沉沉地感觉到阴雨天气里生产队饲养室里那滚烫的热炕头”[2]218,“灶旁蟋蟀的鸣叫声、石槽旁骡马咀嚼草料的嘎叭声、骡马打响鼻的嘟噜声、铁嚼链与石槽相碰的锒铛声”[2]218这些自然所特有的声音和味道安抚着王四饱受社会世俗摧残的心,使他暂时忘了世俗的束缚,解放了自己的天性,沉醉在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中。
二、钟表姑娘(燕萍)、王四家人与村民——社会性
在社会的形成过程中,人类由自然人发展为社会人,其智力虽然不断完善,但心理却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了异化现象,诸多压抑人性的世俗规范在此过程中被人们麻木地接受与遵守。何娅曾在其文章中指出王四的父母及周围的其他人代表了世俗化的现实世界。[4]实际上,在《怀抱鲜花的女人》当中,莫言以钟表姑娘(燕萍)、王四家人与村民等人物“拟人化”世俗社会,借这些人物的行为批判了世俗生活中所存在的物质崇拜、人性的粗俗与冷漠以及传统道德的虚伪。
(一)钟表姑娘与王四父母——物质崇拜
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通过从事各种经营,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也衍生出对金钱和权势的盲目崇拜。在《怀抱鲜花的女人》当中,莫言以王四的婚姻关系为例,通过钟表姑娘和王四父母的所作所为揭示并批判了世俗社会存在的物质崇拜。
燕萍是王四的未婚妻,在文中被称为“钟表姑娘”,这一人物的背景设定和昵称反映了其物质特性。燕萍是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在那个物资还比较匮乏的年代,这可以说是很体面的工作。此外,燕萍的家庭背景十分强大,即使王四是海军上尉,燕萍依旧算是下嫁于他。并且,莫言刻意将钟表这个物象与燕萍联系起来,通过这种物化的方式暗示了这一人物身上的物质性与世俗性。此外,钟表在这个故事中也是一种经济优势的象征。钟表姑娘的嫁妆是四个闹钟与六块电子表,这样丰厚的嫁妆反映了燕萍家里财力雄厚,也暗示了俩人婚后的家庭地位。
事实上,王四的父母正是看中了钟表姑娘的地位和社会关系才想紧紧抓住这门亲事,所以根本不在乎王四是否对钟表姑娘有感情。而且,在听闻王四与鲜花女人之间的纠缠后,他们只关心这件丑闻所造成的后果。而这段策略性婚姻的结局也被钟表姑娘的名字所暗示,“燕萍”这个名字让人忍不住地去联想“劳燕分飞”和“萍水相逢”。而莫言给燕萍起这么一个有着悲剧意义的名字,似乎恰恰在暗示燕萍与王四建立在物质上的、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在流言面前是华而不实且不堪一击的,反映了莫言对世俗社会中物质崇拜的严厉批判。
(二)钟表姑娘与村民——人性的粗俗与冷漠
由于受到世俗规约的压抑和束缚,一些人的内心变得麻木与冷漠,并且一旦掌握了一定的权势和物质财富,便会表现出一种张牙舞爪的蛮横态度。莫言通过对燕萍和村民的形象塑造,描写了被异化的人心,批判了世俗社会中人性的粗俗与冷漠。
燕萍在小说中的出场并不多,但是莫言却通过对其行为的简要概括刻画了一个蛮横冷漠的女性形象。钟表在这则故事中是一种财富化、物质化、机械化的工具,其自带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扰乱人内心的宁静。燕萍故意在新房里放十个钟表这一行为,在彰显其财力的同时也凸显了这一人物蛮横霸道的性格。此外,当王四因绯闻而家破人亡时,这位未婚妻非但没有问清事情真相,反而是在几个强健男性的护卫下面色铁青地收走了十个钟表,甚至在临走时对着王四和鲜花姑娘啐了一口,表现得粗俗野蛮、冷漠无情。
莫言的这篇小说描述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李家庄,在他的笔下,村民在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是看热闹的一批人物。这群看客将别人的痛苦当成是一出喜剧,凭借自己片面的认知对别人进行批判、鄙视,甚至肆意侮辱,而他们的闲言碎语也使王四对鲜花女人的怜爱减弱,并成为这场悲剧中的把把利刃,将王四千刀万剐,令其饱受炼狱般的煎熬。
(三)王四的家人——传统道德的保守与虚伪
王四的父母作为农村的象征符号,被规约于传统世俗模式当中。而王四的堂弟作为镇派出所的副所长,被刻画成一位传统思想道德的卫教士。
王四的父母坚持着传统的婚姻观念,并将家庭成员的个人名声上升到整个家庭的荣辱层面。在他们看来,王四的行为非但不孝而且也与一夫一妻的社会道德不符,在那样一个思想保守的年代,儿子的这一忤逆行为会让他们整个家庭都在村里抬不起头。
王四的堂弟是镇派出所的副所长,这一职业设定本身隐含着对公理的维护和对公民生命安全的保护。从表面上来看,王四堂弟是在维护村民的利益、保护传统道德的权威,但其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的粗暴行径,完全不符合法律程序且与公理和正义相悖。莫言借此人物揭露了当时农村社会存在的法律疏漏和腐败气息,批判了传统道德模式的虚伪和冷漠。
三、王四——自然性与社会性的战场
王四是这篇小说的核心人物,一方面他亲近着代表自然的鲜花女人,但另一方面他又逃不开社会世俗的束缚。
在黑暗的桥洞中,王四注意到美丽且神秘的鲜花女人,其自然性开始觉醒。因无法克制自己的自然性,王四开始与鲜花女人刻意搭话,此时他的自然性开始显现且逐渐变得明显。随后,王四的社会性开始横加干预并促使他离开桥洞,但当一直伴随着鲜花女人的黑狗突然冲上来在他脚脖子上咬了一口时,他的自然性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而正是那一口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去亲近鲜花女人,此时他的自然性开始具有攻击性并且变得不可控制。
当王四离开桥洞这个幽暗的空间之后,其社会性开始回归。自知僭越的王四一度想以世俗的金钱和暴力来驱赶自己对自然性的渴望,但在其躲避鲜花女人的过程中,黑狗却主动帮助王四摆脱了世俗社会的限制。随后,当象征自然的鲜花女人差点被强暴甚至溺亡时,王四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对其施以援手,这一点说明了王四对其自然性的恻隐之心。之后,在王四就要回到象征世俗社会的家庭之前,在桥石之上,他抵挡不住鲜花女人自然性的威力,再次亲近了她。结合王四对鲜花女人第一次在桥洞下的亲近行为可知,小说中的桥石已不单单是现实的桥石,还是王四与其自然性的连接物。而王四光明正大地在桥石上亲吻鲜花女人的行为,反映了王四在抛却自然性之前对其的绝望留恋。
之后,王四的世俗性愈发明显,可越靠近世俗的家庭,他就越痛恨自己,也越担心鲜花女人和黑狗。此时,虽然王四的社会性占据上风,但他开始厌恶自己的懦弱,也有了对自然性的牵挂。接下来,已经表露出自然性的王四在其社会性的规约下,遭遇了世俗社会中的种种排挤和侮辱。王四虽然在家庭破碎之时怀疑过自己对鲜花女人的亲近,并且抽了女人一个耳光,但当女人脸上泛起指痕时,他又感觉到心痛。此时的王四虽然已被强大的世俗规约所束缚和异化,无法表现出对其自然性的保护,但是王四的内心却有着对其自然性的怜爱和亲近的渴望。最后,王四在回归世俗无果且饱受折磨之后,变得心灰意冷,而就在他与鲜花女人相拥而亡之际,黑狗在黑暗中的悲鸣不止反映了王四的悲观与绝望,还暗示了王四在受到社会规约束缚后生命体的消亡。
故事以王四与鲜花女人相拥而亡收尾,二人尸体的难分难舍象征了王四最后自然性的胜利与升华。处于世俗洪流之中的王四无法逃开对世俗规约的遵守,但也不愿放弃自己内心对自然性的渴望,这两种不可调和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撕扯不休,导致了这一生命体的最终消亡。虽然王四的生命体已经冷却,但是他用自己的行为表现了人对自然的真挚追求与渴望。
四、结语
莫言的小说往往以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著称,而本文尝试通过解读《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来探讨这些人物身上所蕴含的象征意义,揭示莫言意图在小说中体现的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探寻莫言对人性的深层思考。实际上,王四在其自然性与社会性对抗中的挣扎扭打,被世俗社会逼到无路可退的无奈绝望,正是莫言想要呈现出来的人类在二者斗争中所表现出的悲剧性,也正想通过对这一悲剧性人物的塑造来引导人们正视自己的内心,从而探寻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