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七）

靳国君

陆游趁此接着又说道：“时下幻妖邪人已流及两浙、江东、江西、福建惑众，什么大师，什么灵异功夫，什么神算高人，什么百病神医，是害人作孽，诳惑良民，骗官暴富。记住这鬼迷店，战时施奇计，引入敌兵，自有胜算。”

他们牵马攀上大散岭，沿着崎岖山路登上大散关，那里守卫的哨兵齐声问好，陆游摆摆手，掏出汗巾擦汗，几个侍从气喘吁吁。陆游引颈向北方远眺，看到金兵的军帐，像粒粒小沙粒，在阳光下闪烁。陆游问道：“他们可挑衅？”哨兵们说：“这季节，渭水水浅，时有挑衅，互有胜负。”陆游说：“好，我且在这里住两日。”

当晚饭后，陆游与士卒围坐帐内，他接白天的话茬说道：“旧朝宰相蔡京，自少好鬼异之说。及为宰相，常与所谓有灵异者交游。有一人，名林灵素，常以施符水自夸，言是神医神药，包治百病。蔡京车驾幸其居所，设次临观。林灵素早已暗中招来京师无赖数十人，让背曲者为伛，扶杖者为盲，噤口者为哑，曳足者为跛。待噀水投符，则伛者伸背，盲者弃杖，哑者大呼，跛者急走，或拜或泣，各言得疾二三十年，今日立除，痊愈。草根之民早知这本是骗术，荒唐莫甚于此，蔡京等见状却大悦，惊呼真乃神医、神术。林灵素以此行骗，被蔡京引入宫中，迷惑徽宗、皇后、皇妃。徽宗手书‘聪明神仙，亲赐林灵素。妖邪伪气弥漫，鬼神之说大行其道，惑乱朝野。”

众人纷纷说道：“林灵素，大宋名人，身手通天，国人皆闻，然小民不知内情。”

陆游又说道：“白日所讲幻妖邪人，不可小视。他们所印伪经妖象，假借官员作序，流布国中，口耳相传。我在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上高宗三札，此事是第三札。我乞请朝廷立法，禁绝伪经妖象，违者从徙一年论罪，重者刺配三千里，永不准归，消除其异时窃发之患。尔等不可信幻妖邪人，勿害国，亦勿自害。”

一士卒说道：“大人所言甚是。我有一邻，求官不得，忽遇神算高人，此人自言神算无失，又认得吏部郎中和太子宾客，给其百金通融，可官至知府。不料百金已付，那神算高人踪影全无。求官者急，后病，暴死，一命呜呼。”众人各言所知，皆曰：“鬼迷心也。”

十二、铁马秋风

士卒睡前，你言我语，皆曰妖幻邪人自古有之，未若宋之盛也，我等士卒可奈何？论及陆公，皆叹曰：“难遇之官也。”此时，夜色已深，兵头曰；“且睡下罢，恐明日有事。”

冲杀在前，截敌刺虎

次日，乌云聚拢山顶，白杨早落，青草尽衰，凉气袭人。午时过后，稀稀落落下起雪来。陆游料敌将趁雪骚扰，他先到关上，嘱班头，今夜刁斗不鸣，灯火全熄，全队隐蔽关下。待听到杀声起，立即堵截追擊。

夜幕低垂，山影幢幢，万籁俱寂。陆游带领三十几个士卒，带上蒸饼（今之馒头），埋伏在山脚渭水畔密林深处。叮嘱士卒马衔枚，人噤声，敌过半水而击。

战马伏地，悄无声息。士卒旁卧，屏心静气。陆游目视渭水方向，时而侧耳。不出所料，夜半对岸似有马蹄声，待近渭水，星光下人影已显。只见他们停马，左顾右盼，见无任何动静，齐策马跨进渭水。陆游见机，挥剑大喊一声：“杀！”三十奇兵大喊“杀”！犹如神兵天降，跃马冲进渭水。陆游一马当先，冲入敌队，手起剑落，先杀一金兵落马。一时刀光剑影，杀个敌人措手不及，几个金兵落水，战马伤而狂奔，阵脚大乱。这时关下士卒闻声冲杀过来，吼声震天，两面夹击，刀光剑影，人喊马嘶，山鸣谷动，金兵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追过渭水，陆游下令莫追穷敌，以防埋伏。他胯下战马前蹄腾空而立，引颈嘶鸣，草木摇落，声震四野，大壮军威。陆游说马通人性，知人之喜怒哀乐也。

回到驻地，陆游与士卒围看夺得的三匹战马。陆游说道：“这马是北方马，适于草原、平原，虽威猛强壮，却不适于山地丘陵。吾等所骑，是洮河马，灵敏快捷，擅于跨水、登山和千里奔袭，金不如也。”陆游又说道：“为防偷袭，今夜不眠，枕戈待旦。”此后数次，他带兵与小股敌军遭遇，处变不惊，指挥若定，获胜而归。一时金兵不敢来扰，士兵赞陆游文韬武略，是安邦定国之才。

军中食清汤寡水。陆游有时带士卒打猎，补不足，“马鞍挂狐兔，燔炙百步香，拔剑切大肉，哆然如饿狼。”一日， 陆游上山过一个村庄，见一老者伏地而泣，他向前俯身细问老者，何故伤心至此。老者哀号相告，山中有猛虎为害甚烈，村民和行旅遭扑食多人。今晨，其女上山打柴，死于虎口。陆游良言劝慰老者，旋即下山，招三十士卒传授灭虎之策。尔后，率士卒南山北山逐一搜索。

登上北山一密林处，突然一声虎啸，惊天动地，狂风平地起，树叶纷纷震落。因士卒皆为来自平原之人，个个惊恐而畏，陆游投袂而起，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只见猛虎双眼如铃，张开血盆大口，前腿猛蹬，一纵如风，忽地腾空扑下，陆游急闪，猛虎扑空。猛虎前爪按地，腰胯一掀，陆游又一跳，腾躲。这虎一扑、一掀两招不成，怒吼，声轰然如闷雷，猛剪虎尾，只见陆游急腾十多步外。那虎见一剪这第三招也落空，疯狂冲将过来，直立如人，张开血盆大口。忽地陆游一个箭步急如闪电，挥剑直刺猛虎，连刺三剑，猛虎倒地挣扎，血流如注，片刻气绝。众士卒缓过神来，皆一身冷汗，连声赞道：“陆大人了得，英雄！”众人缓步向前，探身看虎，见虎已亡，惊魂甫定。纷然下手，抬虎下山。陆游写诗记之：

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数；

孤儿寡妇仇不报，日落风声行旅惧。

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

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

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他们下山时，山民迎道相谢，大呼为民除害，老少不忘。陆游找到老汉说道：“人死不可复生。我予你三服药，可吃六天，以防悲痛伤心而后病也。”老汉眼含热泪，其声呜咽，一再下拜，说道：“没齿不忘。”

陆游北山刺虎，军中传遍。回南郑，王炎与众幕僚设酒接风，皆言华夏自古以来，为民除害，诗人刺虎第一人。王炎赞曰：“秦岭巍巍，林木苍苍，陆公刺虎，安民家邦！”

“细雨骑驴入剑门”

九月，驿站送来家信，是子虡所写。信中写道，王宣抚使派人把全家从夔州接来，安置在府衙附近的一个院落里，是租房，还送来了粮油等生活用品。信中还提到，院里有几株桂树，亭亭如盖，花开正盛，枝叶间挂满一串串小花，清香扑鼻，散入小巷，路人闻香。陆游读毕，将信放在桌上，轻拂几下，深觉王炎情谊深长，自言自语道：“终生之友！”

在前线，陆游意气风发，激情澎湃，多时受压抑的内心世界得以舒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鼓舞他一往无前。他身在南郑，心在长安。初来时，陆游登兴元城，有亭翼然，上写“高兴亭”三字。“高兴亭，高兴亭，何来高兴？”他手抚长剑，东北望，可见金军营垒，长安远在白云生处。“灞桥烟柳安在？曲江池馆安在？且待我归，方可高兴！”他写《秋波媚》词一首：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

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

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正在陆游踌躇满志、能力得以施展之时，朝廷发生了重大人事变动。十月，陆游看邸报，得知王炎被调回京城，代理副相。陆游赶紧赶回南郑，幕僚周元吉、章德茂、张季长、高子长诸人皆在，他们说，等陆游话别。大家坐在一起喝茶，默默少言，全然没了平日闲时诗酒唱和、大笑剧谈的畅快。

周元吉沉吟道：“王公回朝廷代副相，前景若何？”

章德茂沉思片刻，嗫嚅道：“王公，国之干城，圣上知也。然此时外戚……”

张季长饮一口茶，面视章德茂，缓缓说道：“可虑。”

陆游颔首，放下茶盏，轻声说道：“难测……”

晚间小酌，言犹未尽。

回到家中，陆游与王夫人闲话后，一夜难眠，想起这八个月的日子，终生难忘，就这样戛然而止，心不甘，意难平，可又奈何？唉，梦断南楼，不堪重省。渭水秦关原不远，怕是著鞭无日了。次日，陆游鸡鸣而起，到院里舞剑。秋风掠过，凉意袭来，桂花零落，余香犹存，偶有桂子落地，簌然有声。

陆游逐一送走幕宾友好，言语不多，情皆黯然。张季长迟行，为送陆游。两人已成至交，“风霜朝并辔，灯火夜连床。”陆游离时，其执陆游手曰：“望笔墨不辍，常有书信来。”陆游言道：“異体同心，山水无阻。”张季长远送至江边，延伫，目送，直至白帆隐入天际。从此，两人长别。张季长后曾任大理寺少卿、知潼川府。直至晚年，音书不断，是为绝世之谊。

陆游这段人生短暂的辉煌岁月，是他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在他以后的诗中、梦中，经常重现，张季长诸人常入其诗。他获任的新职是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 他先安顿好家人近期的生活， 独自一人先去成都。路上，过剑门关遇雨。

剑门关，历来被称为“天下雄关”，雄踞大小剑门山之间，周遭七十二座山峰，刀丛剑林般高插云端，地势险要，古栈道蜿蜒，隐没云间。山上满目千年柏树，起伏远去，颇有神秘莫测气象，亦似藏有千军万马。诗人李白在《蜀道难》一诗中，惊叹“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陆游从成都来南郑时，曾在剑门关伫足，被其奇险气势所吸引，久久不肯离去。那时他想，到汉中要建功立业，为国建起雄关。而今归来，再过剑门，天低云暗，黯然伤神，他心中涌出《诗经》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全然没有了出关时的心情。

石板古道，崎岖起伏，盘环幽曲，陆游蓦地想起李白的诗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在这羊肠小道上岂能得出？陆游行吟：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

陆游是什么心境？是落寞？冷峻？惆怅？迷茫？细品这诗，又有自我调侃及反讽的意味，心情怕是无可奈何吧？

十三、书剑飘零

进入剑门关，陆游颇有书剑飘零之叹。

逢过一地，遇有名胜古迹，他探幽访古，凭吊先贤，自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这离愁，不是李煜词中原意之愁，而是壮志难伸之愁，他远没料到南郑的战斗时光会戛然而止，“渭水岐山不出兵，欲携琴剑锦官城”。他何曾料到会有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五年七调任

由秋而冬，寒风吹落叶，白雪漫长街，陆游回到了成都。

陆游的参议官一职是个空衔，“冷寂无一事，日日得闲游”。他除读书、写字、练剑外，多余时光，则遍游武侯祠、杜甫草堂和翠微园、白塔院、大明寺等名胜古迹。他伫立在武侯祠名联前，缅怀诸葛，心中默念：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读上联，赞赏项羽率八千子弟兵破釜沉舟，以少胜多，大败秦军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之举。读下联，思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于报仇雪耻的决心。陆游早就熟读这两人的史传，今日在武侯祠重温，多了几分深思的沉重感。“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是会稽山的坚定、镜湖水的流长，是越人的隐忍韧性。他思忖，他从越地来，怕是要以越人的经历艰难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