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2022-12-21格致
格致
我家的屋后,有几棵大李子树,还有几棵海棠树,北窗外不远处还有一棵桃树。
桃树开花的时候,北窗就被桃花挤满了。这样的美景,并没有谁多看一眼。那一树妖娆的桃花自顾自开着,家里的大人孩子也自顾自忙着,等桃花谢了,我的目光在北窗外停留的时间反而多了起来。那些绿茸茸的桃子,比粉红的桃花还要耐看。桃花简单,一眼就看清楚了,但层层叠叠的叶子和藏身其间的桃子,则让桃树进入了一个神秘时期。这时的桃树,有了景深,成为一个神秘通道的入口。
我不知道这棵桃树长在我家北窗外有什么不对。我一出生桃树就在那里。我没出生呢,桃树也在那里。我看见桃树,就像看见后院的大李子树、海棠树,以及前院的柳树、樱桃树,它们是我家的一部分,和那三间草房子,构成了我的童年世界。
长大了才知道,在北纬43度,桃树是不能存活的,至少是不能过冬的。但我家的桃树存活了,并且过冬了。现在看来,那棵桃树是我童年世界里的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是父亲一手创造的。我父亲感到东北太冷,他不想把孩子生在这么冷的地方,但是又没有迁徙的能力。他就让一棵温暖地区的果树迁徙了,让一棵桃树来到我们的家园。我的父亲通过一棵桃树迷惑了我。我不记得童年有多冷,只记得那些在冰上的游戏,记得春暖花开,记得桃子甘甜。我的童年,比别的孩子多出了一种生活的滋味。
父亲的桃树有着特殊的造型:它所有树枝都朝向西方,树身像被强劲的东风压得抬不起头的样子。桃树是弯着腰的,然而这一切都和东风没有关系。这里厉害的不是东风,而是西北风。如果桃树是因为环境而弯腰,那么它应该向东南弯腰才对。这棵桃树是向东南弯腰还是向西北弯腰,这由我父亲说了算。我曾亲眼看到父亲是怎么对待那棵桃树的。
父亲用草绳把桃树一道一道地捆好,然后在树的下面挖坑——父亲总是习惯在树的西面挖坑——然后把捆好的桃树一点一点地压到那个土坑里去,再然后我父亲就开始往树上填土,直到把整棵树埋进土里。父亲总是在秋天把桃树从头到脚埋到土里,这等于给桃树穿了一件大棉袄。等冬天来了,大雪一层又一层地把桃树的土包盖住,这等于在棉袄的外面又穿了一件貂皮大衣。让一棵树钻进土里冬眠,这是父亲的思维。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么做。
第二年的春天,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父亲会小心地把睡了一个冬天的桃树从土里挖出来,摇落树枝上的土,再把土坑填平。这时我才明白,埋树是为了让桃树度过东北寒冷的冬天。李子树、海棠树、杨树、榆树……几乎所有的树,都不用埋,都能过冬,只有那棵桃树,冬天需要在土里冬眠。春天,父亲又把它从泥土中唤醒。那弯腰的桃树,照常开花、结果。我想,天底下可能只有我的父亲有这样的耐心和智慧,侍弄一棵这样娇贵的桃树。
桃子成熟的時候,每年都会丢失一些。几次之后,我妈有了对策:她赶在别人来摘桃子之前,在傍晚的时候,摘下一整筐桃子。那些桃子大部分还是绿的,但已经成熟了。那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水果。在我们家,判断桃子成熟与否,不看桃子是否红了,而是用手一捏,软了,就是成熟了,有谁吃过还绿着却已熟透的桃子?那种甜,是不可以描述的。
每年的秋天,我家的北窗台上,会摆着一排排粉红色的桃核,那是我和姐姐放在那里玩的。等它们在风里干透了以后,互相磕碰的声音非常悦耳。
在桃树还繁花似锦的时候,我的父亲却死了。父亲死在一个春天。那棵桃树在父亲已不在人世的那年春天,仍忍住悲伤,顽强地把桃花开了出来。秋天,在那个没有了父亲的秋天,桃树仍忍住悲伤,把桃子挂满枝头。那年的秋天,我吃到的桃子仍然是甜的,依然是好吃得无法描述,仍然有一排粉红色的桃核摆在北窗台上,进出的风吹拂着它们……
我不知道那年秋天的桃子,是我最后的桃子了。
冬天的时候,我看见桃树仍站在北窗外的寒风里,几片红色的叶子在抖动。下雪了,桃树上挂满了雪花;起雾了,桃树上挂满了冰花。
第二年春天,李子树开花了,樱桃树开花了,海棠树开花了,父亲的桃树终于没能忍住悲伤,它一朵花也不肯再开了。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国散文精选》,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