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牛之腱,屈原招魂
2022-12-21周白之白
周白之白
出于对天地鬼神的敬畏,古人祭祀之时的供品,必是心中珍品。早在先秦时期,最高规格的祭品便为“太牢”,即牛、羊、豕(音同使,意为猪)各一,假如不用牛而仅用羊、豕二牲,则称为“少牢”。《礼记·王制》上说:“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天子祭坛上才能拥有的牛肉,究竟是古人心中什么样的美馔佳肴?《庄子》中有“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的说法,《礼记·王制》更对牛肉的食用作出严格规定:“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意思是,牛也好,羊也好,非贵族一律不得擅自宰杀享用。
作为楚国贵族,著名诗人屈原自然拥有享用各种美食珍馐的资格,其中就包括牛肉。在其《招魂》一篇中,我们得以一窥楚国贵族饮馔生活的丰富细节: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战国时期,楚地盛行“巫风”,比如招魂。就是通过不断高声呼唤被招魂者的姓名或与之密切相关的事物,以实现“魂兮归来”。
《招魂》一诗的形式体例,应该是借鉴了当时楚地招魂仪式所用祝词的格式。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大量铺陈饮食、宫室等各种贵族生活细节,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呼唤迷魂。与民间巫祝偏重实用性、略显原始质朴的祝词相比,《招魂》明显辞藻华丽、形式宏大、感情丰沛,极富艺术美感和情感张力。
明人陆时雍在其《楚辞疏·读楚辞语》中所言:“余独叹其为奥。所谓奥者,经堂入室,直抉其壸奥者也。其举景而得趣,举貌而得态,举色而得意,举馔而得味,举声而得会,是谓天下之至神。”评价不可谓不高。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一句,大意很简单,不过是“肥牛蹄筋已经炖得软烂喷香”。陆时雍到底是怎么看出作者“举馔而得味”之妙处的呢?可能恰恰在于“臑若芳些”,这带来了极具吸引力的生活氛围感,而这正是整个招魂仪式所极力想要达到的效果:听到自己最爱吃的软烂喷香的牛蹄筋已经炖好,迷失的灵魂一定会更容易产生归来之念吧?
牛肉纤维相较其他肉类略显粗糙结实,在缺乏高压锅等设备的古代,想要煮烂并不容易。一旦不夠烂熟,其口感必然大打折扣。因此,在古人看来,牛肉烹饪的黄金标准就是“臑”,即一定要煮至熟烂方可上桌。
清人袁枚《随园食单》之“杂牲单”第一道菜就是牛肉,其法为“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待煨到“极烂”之后方可加入酱油收汁。作者还提醒,牛肉味道独特厚重,不宜加别物搭配,所谓“太牢孤味独行”,正与屈原特立独行的节操不谋而合。
从肥牛蹄筋、鱼鳖羔羊、醋烧天鹅等等硬菜,到鲜榨蔗汁、调蜜美酒种种佳酿,都是屈原对祭祀仪式的感叹。而诗中其他部分,从豪华宫室、郑卫美女到游戏玩乐,无处不在铺陈四方险恶不宜久留,只有我们楚地舒适奢华请速归来。这也正是招魂之义所在。
当然,《招魂》只是从楚地习俗汲取了灵感,以招魂之名抒发作者内心怀才不遇、无力回天的忧思,并非真的招魂。从全诗内容来看,更接近真相的可能是:屈原在写客死于秦的楚怀王,并为楚国的命运忧心。
古人祭祀之时的供品,牛肉必是心中珍品。
作为楚国贵族和爱国政治家,肩负楚国内政外交重任的屈原以楚国兴亡为己任,主张举贤授能、联合外力共抗强秦,但却遭楚怀王的幼弟子兰、宠姬郑袖谗毁流放,而楚怀王也由于自己的昏庸短视,最终客死秦国,结局凄惨。
根据《史记·楚世家》的记载,楚怀王死后,遗体被送还楚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百姓尚且动容,更何况曾多次谏言、对楚怀王抱有很大希望的屈原呢?其心境之低沉无奈可想而知。楚国的牛肉如此软烂芬芳,大王你何苦不听我的肺腑之言,落得要用牛肉为你招魂的地步呢?后世对《招魂》是不是屈原本人所作有争论,但对诗中集中体现了屈原“忠而斥弃”的愁闷,毫无异议。
屈原忧国忧民、壮志难酬,同病相怜的唐朝诗人杜甫也感同身受。公元759年深秋时节,杜甫念及正在流放途中的挚友李白此刻有可能正路过楚地,不禁忧从中来,提笔写下《天末怀李白》一诗,其最后两句为:“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汨罗是湘江支流,正是屈原投水的地方。杜甫的两句诗看起来是让李白向屈原倾诉心中苦闷,实际上或多或少也把自己的心事投射其中,三个人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同病相怜。
巧合的是,和屈原一样,李白和杜甫最终的归宿也与水有关:民间传说李白醉酒捞月死于采石矶,而杜甫更是病终于屈原投江的湘水之上——“投诗赠汨罗”竟一语成谶。另外,据说杜甫生前最后一餐,吃的正是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