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诗歌的书写亮度
——基于杨克现实题材的诗歌创作
2022-12-21聂茂
聂 茂
朦胧诗代表性诗人杨炼认为,杨克像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其诗都与理想有关。这个评价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我看来,杨克的诗歌文本更多地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和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歌文本相类似。诗歌创作中,杨克关注时代发展,创作了大量现实题材作品,是一位人民诗歌的书写者。
1980年代以来,杨克一直活跃在诗坛现场,自觉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社会转型沸腾生活的见证者、参与者、记录者。他的诗歌大多采用长短句,文字灵动,情绪激昂,色彩斑斓,张力十足,既有西方现代派诗人作品中常见的高度密集的意象群,又承继了中国古典诗歌优美深邃的意境和庄重典雅的风骨,读来气势磅礴,痛快淋漓,意味深长。例如在《天河城广场》里,诗人一直围绕着广场写。在人类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广场”是人们集会的场所,具有强烈的政治符号属性。广场是开阔的,广场上的人的意志肆意飞扬,他们思想交流碰撞所产生的火花足以燃烧整个宇宙。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广场”这个“庄严的词”往往是中国城市高层大厦的命名,或是购物商场和居住楼盘的代名词,作为文化符号的“广场”这两个字没改变,但其精神内核和价值意蕴悄然无声地被置换掉。在这里,诗人杨克揭露了一个事实:一切都是人内心膨胀的欲望所导致。
一个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恰当的欲望可以激发我们去追求更美好和高尚的理想生活,但无节制的欲望只会导致人们在时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陷入泥潭中而难以自拔。诗人杨克揭露了人的虚伪,以及欲望的膨胀所导致的心灵扭曲,“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哪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人们往往追求物质上的精致和奢华,因为这些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虚荣,是实在有用的;而诗意、理想、热情、人文精神等在他们眼里产生不了实际利益,是无价值的,也没有人在意。诗中的“哪怕”两个字,把人们对于物质变态式追求的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充分彰显了杨克对于这种心态的强烈讽刺和愤懑情绪;写出了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丧失的节操和精神上的追求,失去的人性和血色,也由此失去了真正的美。人们为了生存被资本裹挟着行走,没有灵魂和血骨,当生命只剩下模糊的肉体时便很容易坍塌散架。“这是今天的广场,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唯一联系”,不再有热血的理想、激情的演讲,这是非常可悲的社会现象。“遥远”一词的使用,使整首诗的时空感更宏大,悲怆感更强烈,体现出纯洁的精神家园、理想的丧失,表达了诗人对朴实而有热情的生活状态的一种向往和怀念。正如诗评家吴思敬的评价,杨克的《天河城广场》和《人民》一类诗歌文本,通过对“广场”“人民”等政治性话语的解构,凸显了他对现实的介入,以及对作为社会良心的诗人角色的痛苦承担。
霍俊明认为杨克是当代汉语诗人中,一以贯之具有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代表性诗人。在我看来,杨克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主要表现是寻找最常见却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意象,通过定格、显影和放大的艺术处理,在情感上引起读者的共鸣。例如,经济发展的需要导致城市规模无节制扩大,越来越多的资本开发和市场行为伸向了乡村、田野,农家田地被侵占,自然生态遭到破坏,由此杨克写了《在东莞遇到一小块稻田》。诗歌开头写道,土地被城市占领,在厂房狭窄的角落,你一株矮脚稻才找到了稀有的生存空间,突出了矮脚稻生存环境的恶劣。为什么是矮脚稻?首先,因为糟糕的生存条件不允许它生长得很茂盛;其次,正是这样不起眼的长势,才能让人们忽视掉它的存在而得以保全自我。矮脚稻在如此窒息的生存环境中坚韧地活着,令人对矮脚稻既可怜、可悯,又可敬;对城市开发,毫无节制地毁地建房的憎恨感陡增。“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将矮脚稻拟人化,滋生出强烈的痛感;“它的根锚,疲惫地张着,愤怒的手,想从泥水里,抠出鸟声和虫叫”,形象生动地表达出对生存的渴望,对珍惜家园的呼号。“疲惫”,显示出矮脚稻在挣扎中不堪的神态;“愤怒”,既是矮脚稻被剥夺生存空间的愤怒,更是对人类的资本扩张、利欲熏心的愤怒;“抠出”,表达了原生态环境的缺失,以及人们想要在城市空间里争取自己的精神生存空间的极度渴望与艰难程度。大厦欣欣向荣,生活奄奄一息,放眼万家灯火,人的灵魂无处安放。因此,能够遇到一片稻田,在如森林般扩展的城市里“我”是惊讶的。“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欣喜是因为还存在一块希望般闪烁的稻田,美好的向往没有完全消失;悲痛的是,浩瀚的天空下,自然生态的空间被城市的扩张挤占得所剩无几。邱华栋据此认为,杨克的诗歌极具时代感,给人一种“透亮的感觉”。这是颇有见地的评价。
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指出,“认识自我是哲学探求的最高目标”(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所有事件的发展都离不开“人”这一主体,离不开自我对世界的认知。杨克的《高秋》,就是这样一首审视自我、省悟生命灵魂的午夜之歌,或者说是一首裸露灵魂的诗歌。起首两行,“此时北方的长街宽阔而安静/四合院从容入梦 如此幸福的午夜”,淡淡数笔即渲染出北方秋夜空旷寂寥的环境氛围,颇有古典诗词中的“比兴”之法。诗人精准地抓住了宽阔的长街和优雅的四合院这两个富有北方地域化色彩的典型景物,并将四合院拟作从容入梦之人,既展现了四合院内的万籁俱寂,又表现出诗人此刻寻得与世界融洽相处的怡然自得。“我听见头顶上有一张树叶在干燥中脆响/人很小,风很强劲/秋天的星空高起来了/路灯足以照彻一个人内心的角落”。四周的环境渲染后,诗歌抒情主体“我”出现了。用“我”的听觉、触觉、视觉,多感官细腻地感受着身边环绕的秋音、秋风与秋色。“一张”与“树叶”的搭配,颠覆了“一片树叶”的常规表达,陌生化的量词应用独具匠心;“树叶在干燥中脆响”的声音细节,也十分贴合北方秋天凉爽干燥的特点。“人很小,风很强劲”凝练而有力的强与弱的对比,单薄的身影伫立于呼啸的秋风中,给人以失重的感觉与无限的张力。这首诗杨克以极具细节化和寓言化的现场感,生动描写了心灵的探寻和修炼过程,彰显了诗人对于世界与自我关系的深刻思考。
于坚认为杨克的诗歌文本,在人民性这个向度上坚持了传统并有所超越。纵观杨克的诗,无论是《天河城广场》,还是《在东莞遇到一块稻田》,抑或是《高秋》;不管是写南方的城市,还是北方的农村;不管是写广场,还是写稻田;不管是写喧闹,还是安静;不管是写山川,还是人民,在他的诗中,我们都能充分感受他想要靠近世界的目光,以及他在中西文化碰撞中想将“小我”融入“大我”的姿态。杨克对西方优秀现代诗歌的借鉴以及对中国古典诗歌血脉的承续与创新,使他的诗歌在“人民性”精神刻度上超出了一般当下绝大多数诗人的作品格局和艺术品质。
塞尔西奥·皮托尔在《逃亡的艺术》中说“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人类的整体”(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小我”必然生活在“大我”之中,杨克也不例外。他坚守对本土生命灵魂的挖掘,采花酿蜜,把最甜最浓的爱奉献出来,以此表达一个诗人对于伟大祖国的深切眷怀。从《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的诗名,就能看出杨克强大的想象力,在石榴与祖国间建立起独创的内在联系,并以充满温度和张力的优雅语言呈现出来,引发读者对热爱美好祖国的情感共鸣。
红红火火的石榴,寄寓着欣欣向荣、吉祥平安之意。石榴花、石榴皮、石榴籽都是红色的,红色是“中国”文化符号的独特象征,它代表热烈、兴旺、富贵、阳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石榴有许多深刻而又美好的意义,以石榴抒怀的古曲诗词不胜枚举。例如,唐代诗仙李白的名句,“数枝石榴发,一丈荷花开。”李商隐留下《石榴》的七言绝句,“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宋代大文豪苏轼有“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之妙句。杨万里写过“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元稹则写过《感石榴二十韵》,“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梅尧臣的《石榴》,“榴枝苦多雨,过熟坼已半”,写出了石榴的苦难经历和不凡之处。
中国诗人如此,外国诗人也不例外。最著名的当属希腊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该诗运用高度密集的意象组合,赋予石榴以旺盛的生命力,把生命内在的原始冲动和无限的力度,提升到一种“疯狂”痛快的自由境界。
也许杨克受到启发,“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无疑,诗歌意象的选取和诗人的直抒胸意是极其成功的,诗歌的每一句,既可以指石榴,也可以指祖国。第一节中硕大饱满的石榴果实就象征着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国;透明、亲密无间的石榴籽象征着牢牢团结在一起的华夏儿女水晶一般的心。谢冕认为,杨克的写作实践赓续并发扬了朦胧诗的优良传统,他在一颗石榴里看到了祖国。高原美丽,穿石榴裙的姐妹亭亭玉立,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又从石榴的裂口中,他发现龟裂土地的艰辛,受苦的兄弟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这些想象表达了蕴于他内心的民间情怀。谢冕对杨克的“民间情怀”的肯定,其实就是对他坚持“人民性”诗歌书写的充分肯定。
杨克的诗歌,语言质朴,简洁生动,意象清新,韵味十足。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摘取颇具诗意特色的意象,巧妙化用西方的象征、隐喻等形式多样的艺术表现手法,充分融合中国古典诗词丰沛的情感、高远的格调与优美的意境,以世界视野书写本土经验。诗人杨克认为,追求经济发展本身没有错,但如何在物质丰富与灵魂充裕之间找到平衡点,是我们当下必须要探讨的问题。在经济大潮下,与其被裹挟着行走不如守住赤子之心,让时间住进风的掌心,吹开心灵的花种。因此,我们要寻找一片舒适的灵魂安放地,让自己的热情不灭、信念不失,这才是人民诗歌书写的亮度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