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的夜
2022-12-21王天宁铅笔君
文/王天宁 图/铅笔君
亮亮的电话手表相册里，藏着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于2013 年的八月，盛夏。
拍照的一个月以前，济南城为修地铁，在创新谷站打下第一根灌注桩。
照片拍摄的是巨大的龙门吊，在驾驶室里，身穿灰蓝色工装的爸爸，抱着小亮亮，指着镜头笑。爸爸比现在年轻，只是笑的时候，眼角有皱纹。亮亮是刚会说话的小孩，光着小屁股，不知害臊。
龙门吊的头顶，是蓝天白云；龙门吊的脚下，是黄色的土地。大红色龙门吊站在天与地之间，格外壮观。
亮亮向许多人展示过这张照片，许多人问亮亮，他爸爸是不是开龙门吊的司机。亮亮每次都说“是”。因为，操纵这样的庞然大物，远比监督施工，搞得灰头土脸更酷。
今天早晨，同学们背着亮亮讨论那篇微信文章，也是因为这张照片。
文章讲的是，济南地铁一号线在半年前开通，可是，大部分市民都没机会乘坐。因为一号线连接的济南西客站和方特游乐园，它们都修建在城边。在文章中，一号线被称为“城郊专线”，地铁没进入市区，无法缓解交通压力。
文章说，济南修建地铁，耗费大量时间和金钱，到头来，根本没有给市民方便，反而建成罕见的“城郊专线”。经历这样一场闹剧，我们是否还应该对济南地铁抱有希望？
文章狠狠嘲笑亮亮爸爸他们的工作。
文章的转发量和点赞量都超过十万，下方评论区，充满对济南地铁的抱怨。
亮亮平时一放学就去土建“六标”，眼看地铁从无到有，这么多年，爸爸他们的工作又难又重。工期紧的时候，他们连续工作两个月，只有一两天假期。
写文章的人太坏了，说不定，这个人连济南地铁都没坐过，就写出批评济南地铁的文章，加油添醋，只为增加阅读量。
写文章的人，如果出现在亮亮面前，亮亮一定会把他痛扁一顿，让这人再胡说八道！
亮亮问毛毛：“你为什么把文章拍下来，给同学们看？”
毛毛反问：“你不觉得，文章写得很有意思吗？我给大家读，很多同学都笑了。尤其是‘城郊专线’，有人笑得打滚儿。”
毛毛是笑话大王，奇妙的念头很多，说话特别好玩。不然，亮亮不会和他交朋友。
亮亮的声音变大了：“你明明知道我爸爸的工作是修地铁，却在嘲笑我爸爸的工作。写文章的人什么都不懂，你也跟着起哄。地铁一号线不进入城区，但不是所有地铁线都在郊区修建。我爸爸说，地铁一号线是基础，没有一号线，其他线路修不起来！”
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多。
有的在整理作业，有的在做值日，有的在吃早饭，只有亮亮在大声嚷嚷。
其他同学停下手里的事情，几十双眼睛看着亮亮。
“亮亮，你别激动啊！我只想给大家讲个笑话。”
亮亮脸色涨红，像发怒的小狼。
“那你告诉大家，这篇文章是胡说八道！”
毛毛不服，说：“那你向大家解释，一号线为什么修在城郊。”
关于一号线，亮亮知道得太少。要他解释，还真说不清楚。
现在，亮亮气的不是写文章的人，不是听笑话的同学，而是毛毛作为他的朋友，却否定爸爸的工作。
亮亮被毛毛堵得说不出话，亮亮嚷嚷，变成没事找事。
在亮亮眼中，毛毛的错，和写文章的人一样深。亮亮脑袋空白，不知怎么，抓起一只笔袋，向毛毛砸过去……
等亮亮向毛毛道完歉，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爸爸又加班，小曹哥哥来接他。
小曹哥哥带亮亮吃了“把子肉米饭”套餐，亮亮主动提出，去大明湖走一走。
“哟！”小曹哥哥看着亮亮，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有雅兴去逛大明湖呢？不回家写作业啦？”
亮亮使劲叹气：“哎！心里烦啊！”
小曹哥哥挑一挑眉毛：“是因为今天和同学打架的事情吗？”
亮亮撇撇嘴，不说话。
小曹哥哥拉起亮亮的手说：“走啊，我陪你去散散心。”
亮亮已经好久没来大明湖了，湖周围的路灯很少，它像一面黑镜子，倒映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风从湖上吹来，吹得身子和心里都自在。
小曹哥哥盯着湖面,“你知道吗？天气好的时候，大明湖能映出千佛山的影儿。”
“是吗？我怎么没见过！”亮亮很惊讶，千佛山距离大明湖，大概有四五公里。
“别说你没见过，连我都没见过。我老爸倒是见过，在他年轻的时候。几十年前，济南城没什么高楼，不会挡住千佛山。这些年，银座商城、历山名郡……大楼一座一座建，济南城却发展得越来越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就是因为济南城没有地铁。你想想，平时的早晚高峰，济南城堵成什么样子。这样反而降低工作效率。外面的人想在济南投资，一看到‘堵城’，肯定会犹豫。如果把济南城当作一个人，顺畅的地铁，就是他的血管。可是，现在只建成一条线路，人如果只有一根血管，肯定活不成。”
“那就多修几条线路，血管多了，人不就能活啦？我爸说，再过半年，二号线就通车了。”
小曹哥哥对着湖面笑笑，说：“多修线路？说得轻巧。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发展济南，必须修地铁。可是，济南城是全国闻名的‘泉城’啊！在地下修建线路时，一不小心会破坏泉脉，趵突泉、大明湖、黑虎泉、王府池子……许许多多泉眼，不就断流了？”
小曹哥哥不由苦笑，继续说：“就是为了保泉，所以济南城这么晚才开始修建地铁；就是为了保泉，所以修建地铁的速度才这么慢。可是，不修不行啊，济南城已经被青岛、烟台落得越来越远，明明它才是省会城市啊！经过多年研究，我们的工程师已经钻研出保泉的好办法，就算修建地铁，也不会破坏泉脉。一个是绕避抬升，线路修建在泉脉的历史最高处上面，避免与泉脉接触；一个是原位回灌，修建线路时，如果无法彻底避免泉水泄露，就用抽水机将泉水灌回原处；一个是结构倒流，如果修建线路不得不和泉脉产生接触，就为泉脉改变流向。这三个方法，可以使泉水不影响修建地铁。”
亮亮想，修建地铁这么难，却有人想看笑话呢。
小曹哥哥好像看穿亮亮的想法，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和同学闹矛盾，你爸爸跟我说了。”
亮亮脸一红，“爸爸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就在刚才，你吃把子肉的时候，你爸爸给我发了微信。”小曹哥哥晃晃手机。
亮亮有些激动，“毛毛嘲笑一号线是‘城郊专线’，说你们的工作是浪费时间。他什么都不懂，太讨厌了。”
“其实，一号线选择在济南西客站和方特游乐园中间建设，是为避开人口密集区，更是为保护泉水，城郊的地下没有泉脉。一号线是济南地铁的基础，二号线、三号线与它衔接，才能建成现有的规划线路。说起来有意思，一、三号线是南北方向的，二号线是东西方向的，三条线路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写的‘H’。”
亮亮问：“建成这三条线路，济南城会比别的城市发展更快吧？”
“三条线路也只是基础，今后，还会修建更多线路。济南的城市建设和地铁修建，都有很长的路要走。告诉你的同学，别笑话一号线，要对济南地铁有信心。”
“我对你们特别有信心！”亮亮大声说。
圆圆的荷叶上，一只青蛙在鼓肚皮。亮亮和小曹哥哥的脚步惊动了它，它“噗通”跳下水，波纹一圈又一圈，漾到岸边。
大明湖的蛤蟆，从来不叫嚷；就像大明湖的水，从千佛山流向趵突泉，又从趵突泉流进湖里，从来不张扬；就像济南城的地铁，或许此刻，距离亮亮和小曹哥哥不远的地下，正有盾构机将隧道越凿越长，地上的人们却听不到。
济南城，将在一片寂静中向前行走。
一转眼，暑气消退，济南城的季节由夏过渡到秋，如今，冬天已经很深了。
经过爸爸和好多同事接近一年的努力工作，济南的地铁二号线终于修建成功了！
当爸爸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亮亮，他激动极了。他也想立刻让毛毛知道这件事。其实，自从上一次两个小兄弟闹矛盾后，虽然和好了，但是亮亮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但亮亮又决定，不对毛毛说一个字。地铁二号线有多好，需要毛毛自己体会。等毛毛懂了，自然会来跟亮亮道歉。
现在，对于亮亮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亲自感受地铁二号线。
2020 年12 月29 号，对于济南城而言，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这一天，地铁二号线通车了！
爸爸的单位，将举行隆重的通车仪式。一大早，爸爸便开着车，带着亮亮赶往鲍山地铁站。
亮亮、爸爸和很多工作人员一起乘坐电梯，去头顶的站台等待。
虽然，所有人都乘坐过地铁；但是，乘坐自己参与建设的二号线，感受当然不同。
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爸爸说：“市民代表来了。”
市民代表是通过网上报名产生的，他们可以参与通车仪式，提前感受地铁二号线。而且，他们能获得地铁卡，免费乘坐一个月。
随着电梯越升越高，透过窗户，亮亮能够清楚看到周围。
大雪把鲍山站周围，下成一片白色的平原。附近没有很高的建筑，极目远眺，可怜的几栋高楼，藏在雾气里，好像快融化了。
鲍山站建造十分先进，它的附近，却实在荒凉。
爸爸对大家说：“别看附近这么荒凉，明年三月正式通车后，地铁很快能把周围带动得繁华起来。”
他们来到了站台，很多人都站在这里。
隔着玻璃防护栏，亮亮看到长长的轨道。
轨道和记忆中一样，又那么不一样。
铁轨之外，又有一层玻璃防护栏，透过它，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原。
印有“鲍山站”的标志牌，贴在外层的水泥柱上面。
雪停了。雪后的阳光，那么耀眼，把亮亮看到的一切，照得发白。
站台的顶棚，能够挡雨挡雪，却不挡风。“呼呼”大风撕扯着等待的人们，爸爸的脸被吹得通红，他问亮亮：“冷吗？”
亮亮摇摇头。心是暖的。
爸爸往手上哈气，又使劲搓搓手，用暖乎乎的手捂住亮亮的耳朵。
亮亮没享受一会儿，就把爸爸的手拽下来。
他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地面都在颤动。强烈的风，凶猛地吹向站台。
这是地铁呼啸而来的声音。
远处的黑点，变成近处的车头。
在轰隆隆的声响中，亮亮闭上眼睛。那个大明湖的夜晚，又在他心中出现了。
地铁到站。玻璃安全门开启，车门也开启。
小曹哥哥忽然对亮亮说：“等你亲自乘坐过了二号线，你就能对同学们解释，为什么修筑这条线路，对济南城的发展是十分必要的。”
“不用啦，”亮亮轻轻说道，“我什么都不用对他们说了，我相信，等地铁二号线通车后，当同学们来乘坐的时候，只要听见地铁呼啸而来的声音，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亮的车厢，好像在召唤他 。
亮亮迈开腿，郑重地走向济南地铁二号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