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线性意象
——唐湜《诗》细读
2022-12-21刘振周
刘振周
诗
唐湜
当汹涌的潮水退去
沙滩才能呈献光耀的排贝
诗如果可以在生活的土壤里伸根
它应该出现在生活的胜利里
果实是为了花的落去
闪烁的白日之后才能有夜晚的含蓄
如果人能生活在日夜的边际
薄光里将有一个新的和凝
看一天晴和,平野垂地而尽
灰色的鸽笛渐近、渐近
呵,苦难里我祈求一片雷火
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
圆周重合,三角楔入
在自己之外又欢迎另一个自己
九叶派诗人确实开拓、推动和丰富了意象在新诗的运用,每位诗人都独自发展出了自己的语言审美,独具一格。在今天看来,他们似乎“差不多的同质化”,既是语言进化的阶段性问题,也是时间(时代)的局限所在,实际上从语言细节分辨实为“个性分明”。在他们的时代,每个人的手法都是无中生有,个个可谓才华横溢,创造力爆棚,勇气可嘉,唐湜便是其中之一。
九叶派诗人从不丢失自我,反而当代诗作者常常迷失在语言之中,这一点很重要。诗——从作者本身出发,形成表达核心,并非别的目的。这是他们之所以建立诗学的核心之一。在这首《诗》里,唐湜将自己的个体代入“诗”,尝试以“自我”向读者阐释诗的可能。第一节运用排比,“当汹涌的潮水退去/沙滩才能呈献光耀的排贝/诗如果可以在生活的土壤里伸根/它应该出现在生活的胜利里”,并产生了一个假设:诗本应该是生活的胜利?
在第二节中,“果实是为了花的落去/闪烁的白日之后才能有夜晚的含蓄/如果人能生活在日夜的边际/薄光里将有一个新的和凝”。此节增强假设,与第一节形成递进的排比关系。两节表述完全可以奠定这首诗的基础(起点),而语言也相当简洁、干练,运用大量日常意象和常识作为论据,不过是强调“诗”与人的关系:拒绝平庸,或现实的升华——诗,是一种仰望星空的行为。同样相对于生活,诗更可能是一种独特的行动。
为什么作者非要运用两节四个小排比构成一个大排比?这是浪漫主义的尾巴与泰戈尔式格言混合进化的产物。在贫瘠的语言面前,这是一种自我强化,需借助常识的助力,也就是知识之力。无论以前或者现在,这种助力都是“无力”的表现,诗应该是力量的喷雾。令人惊喜的是,作者在第三节回归生命,“看一天晴和,平野垂地而尽/灰色的鸽笛渐近、渐近”。这是个体纯粹的生命感,前两节为第三节提供了个体生命在日常的“合法性”。如果没了前两节作为铺垫、作为卑微的个体的理由,似乎就不能提及生命的重要性,由此可知作者所处的时代的秘密——自我的卑微。
接下来是诗与情感的升华,“呵,苦难里我祈求一片雷火/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苦难”与第一节的“生活”形成立体感,从生活渡向生活的更深层——苦难。当然,这并非个人的苦难,而是世界性的苦难。那么,诗在这里获得灵光般的闪耀——奥辛维斯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们似乎也可以这样理解,诗是人类的栖居。如果文明被摧毁且蒙受黑暗,艺术贱如泥土,生命如草芥,那么诗又是什么?相对来说,人们从来都不会拷问任何一幅画作。在皇宫里挂满残暴、贪婪的肖像画,我们却以艺术之名赋予苦难宏大叙事——战争。那么,诗人为什么非要如此自省?诗的本质是超越艺术。诗人甘愿自焚式的“烧焦”,就是源于理性之上的感性流露。如海子诗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在现代性持续的压迫之下,诗是唯一的呼吸道。
诗句出现“这一个我”与“那一个我”,这是作者强调自我的多重性“抒情呼吸道”,从技术上过渡到最后一节,“圆周重合,三角楔入/在自己之外又欢迎另一个自己”,完成一个整体的“物理结构”过程。这行诗很是有意思,“圆周重合,三角楔入”的意思是多个“我”的重叠,世界的复杂性——以物理空间(几何)的方式表达。乍一看好像突兀了,但是与前后诗句产生想象,可以说是惟妙惟肖,更加强了语言的空间感与维度。
整首诗读下来,出人意料的意象运用无非都是在抵抗线性意象、平扁化携带的“疲倦”。唐湜为了达到出色的表达效果,对语言可谓绞尽脑汁。事实上他是个偏向技术的诗人,也就是在语言处理上偏理性,而又并非思维的理性。个人认为,最后一节有点小遗憾,应该增加两句,将诗意推向另一个高度,这样可能会更加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