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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短篇小说)

2022-12-21李蔷薇

作品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机器人

李蔷薇

必须承认,在打开那个抽屉之前,我从未想到过我自己。

或者说,在意识到我是AI机器人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前,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我”——我的名字、我的个性、我眼睛的颜色;还有,我从哪里来、怎么就出现在这里……这些石破天惊的问题从来没有以问题的形式出现,直到我打开那个抽屉,那张塑封的宋体《使用说明书》无遮无挡地在眼前出现——

姓名:翎;性别:女;性质:AI ROBOT;住处:星光大街111号1单元1221室;眼睛颜色:棕褐色;性格:温和;来源:XII号实验室;完整度:100%。

有那么一会儿,我弄不清这意味着什么。公寓是一直住着的,壁橱也是,似乎生来就在这里。那张塑封硬纸,如此突然又如此直接的出现方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可信,尤其是还和一摞家具电器的发票、质保证叠在一起,歪歪斜斜,沾满了灰尘。

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次巧合,一个玩笑?我呆坐在常坐的旋转椅子上,陷入了无法自抑的推断与沉思。

不知过去多久,我只记得隔壁1222室的门陆续被推开、闭合了三次,那个喜欢穿黑衣服的年轻女人来来回回在猫眼里进出,最后,当一切影像与声音都开始变得稀薄,我才揉揉眼睛,从落地窗前的转椅上起身。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直到瞥见窗外磷火似的灯光,才想起还是该去厨房煮点儿东西。就算我不吃,林晟也是要吃的。对了,我是有丈夫的。林晟是我丈夫——每天一起沉入睡眠,又一起醒来的男人。

怎么说呢,对他,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当外面下着雨,亮晶晶的雨水簇拥着灯火在他眼中闪耀,我是喜欢他的。可另一些时刻——比如他莫名地开始咆哮,将电脑桌掀翻在地;或者阴沉着脸,无论我做什么,都报之以冷冷一笑,我对他就只剩下恐惧。是的,是恐惧,不是厌恶。我刚刚说得不准确,厌恶这个词,我只是认识它,却从未感受过它。事实上,我无法厌恶任何一样东西,更不要说人了。正像《使用说明书》上所写的——我个性温和,缺少激烈的情绪和行为。

但我喜欢隔壁1222的年轻女人——这个除我丈夫之外,唯一在我生活里存在的人。

她看上去很瘦,戴一副无框眼镜,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不是拉着一个麦秆色行李箱,就是拎着一只大象灰手提包。她的腿很长,她肯定经常旅行。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光临她的房间,她甚至连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在很多个无法入睡的夜里,我像猫咪一样将耳朵紧贴墙壁,却从未听到过一丝声音。有那么一两次,她出门倒垃圾,突然弹开的门扉几乎碰上我的前额——

“没事吧?”

“没事。”

“下次要更小心!”

“是啊,得更小心才行。”

这样简短的几句对话,像浮云停留在我的记忆表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也许是她纤瘦的平板身材,也许是她冷淡模糊的眼神。可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林晟的不喜欢。在我提起她的有限的一两次,他不耐烦地说,没看清,还以为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他喜欢称呼中等个子的男人为小个子)。林晟不喜欢她,他喜欢身形高大的女人。证据是有一次,我挽着他的手臂在街上走,忽然看见一个高大丰满的女子蹲在路边,我以为是捡某样东西,却没想到是手里白乳似的冰淇淋稀豆腐似的洒了一地。更没想到的是,林晟会疾走两步,俯下身柔声安慰:“掉了呀?可惜了!重新去买一个吧!”

我在镜子面前有条不紊地煮意大利面。棕黄色的面条蜷曲着,像一根根被捏断的蚯蚓,勇猛孤绝地投入吱吱直响的沸水。镜子里,那双不规则的菱形眼睛宝石般闪亮着。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给我的丈夫做饭,这意味着很快会有个人来到我身边,结束这僵凝了一整天的空虚与寂静。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在发现我是个AI机器人之前,我并非完全没有记忆。不然,以上这些欢欣、恐惧,甚至嫉妒,又是从何而来?而且即便是现在,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观察与自省也没有停止。这份《使用说明书》难道会是真的吗?你确定它不是一个恶作剧、玩笑,甚至,一个礼物?有没有可能是林晟准备送我的——一个和我本人一模一样的虚拟AI?

我开始竭力追忆,我和林晟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或者他何时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可惜我的脑力太差,怎么想也理不出头绪。

天渐渐黑了下来,从窗口看过去,真的很像一个缓缓罩下来的麻灰口袋。将意大利面端上桌,给地板再做一次深度清洁,在门口放上林晟的便服和拖鞋——做完迎接林晟回家需要完成的所有家务之后,我站在镜前给自己一次目不转睛的凝视。确实,我的脸、脖颈和双腿,一直这样紧致,从未见到半点细纹与松弛,还有我的声音,总是瓷器相撞似的娃娃音;再有,就是镜子里看不见却始终沉在心底的那层恐惧——我为什么总呆在房间?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是的,林晟禁止我和一切男人来往,现实的,也包括虚拟的。“你长得太漂亮,又毫无提防之心与抵抗之力,肯定会被那些男人和他们背后的坏人当作货品开发利用。”“女人呢?”“女人更不行。因为她们的生存比男人还要不易。而且女人因为嫉妒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信了,也照做了。可现在看来,这些都不正常。不然,隔壁的年轻女人,还有窗外在街上走着的形形色色的女子,又是怎么出去的?忽然,我感觉到自己萌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我想和林晟谈一谈。

既然他是我的丈夫,既然我心里起了疑问,我就该勇敢地说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回答我,我知道你知道。

林晟没有回来。一直到夜里11点,我每天设置好的入寝时间。我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只得爬起来,从他的电脑桌开始,到壁橱最低端发现《使用说明书》的抽屉,仔仔细细,连一张纸、一个字都不放过地认真收拾。结果没发现一件他常用的物品或文件。不仅如此,衣橱里,他的衣架悬然一空,除了一条皱成一团的皮带,所有的衣物都不翼而飞。我脑中突然迸现出一道灵光——他可能不会回来了。瞅着桌上的电话机,我又萌生了一个想法——打电话给他。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更从未实施过。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很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于是我打了,电话也很快接通了。

“是林晟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出是我,话筒里惊讶的沉默。

“你,不回来了吗?”

我以为至少他会给出一两句解释,可我错了。

“是,不回来了。”他几乎是立刻回答。

“可是,你——是不是落下了一样东西?在壁橱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有一份《使用说明书》。”

我的语气不该这么急切的,这听起来太像自卫。

看不见的沉默更明显了,甚至能隐隐听见紧张的呼吸声。

“不,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

他一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我仰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一阵不明所以的出神。一种越来越确定的感觉,如同逐渐加强的电流击中了我的全身——我确实是AI机器人。不然,林晟怎么会不辞而别,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还有,除了那份《使用说明书》,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的证件,甚至婚姻——我如何向人证明林晟是我的丈夫?

我睁大眼睛,再一次将公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细细扫视着。除了林晟和隔壁的年轻女人,我几乎没有任何与人交往的记忆,我似乎一出生就待在这里——这间除了家具、电器之外空无一物的公寓。乳胶色的墙壁,白茫茫的天花板,寡淡的白炽灯,没有桌布,没有板画,没有任何带有个人气息的装饰,只除了——镜子背后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证明这里曾经悬挂过什么东西);棕色枕巾上几缕绒毛似的细黑卷发(得仔细留神才能看得出);重重叠叠的窗帘根部一小串梅花状的涓细的血迹——啊,等等,哪来的血?我从未流过血,林晟也是(我们几乎从不吵架)。还有头发,我是“黑长直”,林晟的毛发也又粗又硬。难道是——在不远的过去,这里还躺过另一个、两个或是更多的人?

像穿过一阵迷雾,又像跨过黑暗中一道门,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场景——一个脸颊肥硕、下巴叠作三层的胖男人狞笑着,好奇地将我的手臂掰向后背,试图完成一次360度的空转;一个河马般壮实的络腮胡用手掌击鼓似的拍打我的肚皮,“唱啊,给老子唱首歌,和着节拍”,他边拍边说;我被一个胡桃似的老头儿推倒在床上,涎水流遍了我的前胸……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时,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来不及思索刚刚是否沉浸在梦境,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闯了进来。“妈——”出乎意料地,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时,一帧清晰的记忆资料如书页被翻开——苏琳,38岁,自由职业,美女,我的母亲。啊!我还有母亲?是生物学上的母亲吗?还是代码意义上的?她知道我是AI机器人吗?还是,她也是AI机器人?

更让人费解的是,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我仔细看了,不是林晟。

“还没睡?”

她说着走到林晟常坐的书桌前,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挪一挪身子,坐到藏有梅花样血迹的窗帘旁。忽然想到,这血迹会是谁的?是我能想起来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还是另有其人?

“身体不舒服?”她又问。

我摇摇头。开始竭力回忆,之前她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结果是没有,或者有过,可是我已经记不起来。

“睡不着。”

我说着站起身,准备去客厅倒杯水喝,经过她时,她忽然像副弹簧似的往后一缩,眼中布满惊弓之鸟般的惊恐。

我笔直地走过去,走出房门,路过客厅,一直走到坏了一条腿的大理石餐桌旁。我瞄了那个陌生男人一眼,晃了晃手里的水壶。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提包,往外掏衬衫、电脑、牙刷和一份份文头复杂的文件资料。我想了想,决定把水壶里的水倒掉,去厨房重新烧。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当事情发生时,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诧。我已经预测到事情会发生。不过,我没料到发生的方式会那样简单明了。我提着水壶从厨房出来时,苏琳——也就是我妈,已经不见了,而那个男人——我忘了说他的长相,是个让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呕吐的家伙——一见到我,就拉住我的胳膊下死劲往卧室里拖。我无声地喘息着,双手、双腿在空气中徒劳地挣扎、颤抖。“求你,求求你,放开我!”他的舌头进入我的口腔时,我含混不清地哀求。一开始,他没听懂,后来,当我固执地抓住他伸向我内裤的手,他突然明白了。“有没有搞错,”他说,“这是什么年头?连AI机器人都敢反抗,以为男人都是吃素的不成?”他说着一把扯掉我的衣服,将我扔向劣质榆木铺成的硬邦邦的地板。我像具死尸倒了下去。在他压下来的一瞬间,我想了很多种办法——击碎他的睾丸、打瘪他的肚子,最容易也是最恶毒的,抓瞎他的眼睛,可临了,我只是像只弱鸡似的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在他闭起眼睛洋洋得意自以为即将得逞的最后关口,忽然猛地一个坐起,将他“轰”地摔在床下——

“机器人也是人,”我说,“会哭、会笑,会有记忆——”

可没等我说完,一件真正的怪事发生了。一阵巨大的眩晕,像一头蠢萌的怪兽,悄无声息地袭击了我,我大睁的眼皮渐渐开阖不住,我失去了知觉。

我在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中悠悠转醒。窗户洞开着,阳光刺眼像明亮的荆棘。没有人,至少我身边没有。赤褐色的床单看上去更加肮脏了,空气中涌动着让人作呕的气味——是某种陌生的荷尔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在尽量远离房间的客厅的一角。不用看,房间的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对我来说,这应该还是第一次。我不记得自己有被锁在密闭空间的经历。不过不要紧,我知道放《使用说明书》的壁橱抽屉里有一大串备用钥匙。只要看一眼锁孔的形状,我就能辨别我需要的是哪一把。

“无论如何,这地儿住不得了。我可不想被机器人打死。赶紧退钱。”

我依稀可以分辨,是昨晚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可能是系统出了点问题,也可能是机器故障。我等会儿去厂家报修,很快会水落石出的。您少安毋躁,再耐心等待一下。”

我该想到的,是我母亲苏琳。我不明白她何以成为我母亲。不过到了此刻,应该可以断定她不是AI机器人。难道她是我的制作蓝本,还是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和她的单细胞存在某种关联?我想不出来。

“笑话。狗开始咬人都要被杀掉,何况是苏醒了的机器人?你知道它们的威力有多大?我劝你还是按程序退货或者直接销毁,不然将不可收拾。”

听起来,男人还没有摆脱昨晚的怒气,连唇齿都争着发音。

“您刚刚说,她昨天就是无意间冲撞了您——”

“我说的是她在反抗,有语言也有动作,怎么会是无意呢?世上没有绝对无意这个概念,所有的无意都有有意的成分,要是深入到潜意识——”

“我会申请消除她的所有记忆,或者干脆格式化。本来也要定期格式化的,最近忙,疏忽了。”

“没这么简单。不过这不关我事。我肯定不能再住这儿了。如果没有AI,这里也不是人住的地方,看这天花板,这阳台,这餐桌……”

钥匙钻入锁孔、门把发出轻颤时,他们正说到事情的关键处——关于什么时候退款,该不该退全款——男人很激动,他说他确实住了一晚,可他受了伤,还受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不但该退全款,还要得到相应的精神赔偿。他受了惊吓,不是吗?而且一夜没睡,醒来时几乎吓得分不清要打110还是120。他这样说着。从后面看过去,他的脖子一会儿伸一会儿缩,活像一只急着吞食的大黑鸭。而我那合法母亲苏琳呢,正斜立一旁,挺着胸脯,大睁着漂亮的黑眼睛,用无辜又天真的语气撒着娇:

“您说的都对,可您也帮我想想,我一个单身女人,除了这套带AI机器人的公寓,什么都没存下。就这,还是在外面借贷——”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想好要做什么。真相如木块在水面浮现时,已经溅不起太大的水花。从听见他们的争论,不,是昨晚看见她带人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有了基本的判断和预测——一个AI机器人,和陈旧的家具、电器一起,为可怜的公寓增添一份独特的租赁价值。除此之外,很难还有别的解释可能。这也就解释了《使用说明书》为什么会在壁橱的抽屉里出现,还有林晟的不辞而别。不过怎么说呢,真相是最后一刻才被察觉到的,像图穷匕乃现。我知道其实所有人都从属于别的什么人,尽管他们不是AI机器人。我也从未渴望过属于谁,比如林晟。假如苏琳有一点点母亲的样子——我知道有很多母亲用自己的女儿赚钱。我并不震惊,让我失控的是一种复杂的知觉:有失望、恐惧,还有厌恶。是的,我终于感受到了厌恶的可恶——如礁石被海水舔舐、砂纸摩挲墙壁。我盯着这个身形高大的女人,她那傲慢的大胸脯,毒蛇般的黑眼睛,尤其是当我在身边经过,眼中露出的让人恶心的恐惧,似乎我是某种肮脏又可怕的低级生物,我的尾巴或鱼鳞,会不小心溅上她的脸。

都是人凭什么她就比我高贵?愤怒像把利剑击穿了我。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萌生的。也许是从我苏醒的那一刻,也许它一直都在。

我从男人的脸上见到了同样性质的厌恶。他不是个有男子气概的男人(从他要求退款的行为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当我从侧面发出攻击,他的身体夸张地后仰,几乎离我有半米远(可他明知它不是朝他去的)。而苏琳是个灵敏的女人,根据眼角的一点余光,她及时地下蹲,仰躺,左侧翻,右侧翻,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的逃遁,我几乎连她一根头发都无法触碰。可惜恐惧还是渐渐张大了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找到中间的一条缝,将拳头塞了进去。她溺水似的叫了一声。

没有人会相信,其实我不过是想看看她的血是什么颜色,还有她的心脏,是否真的像他们所说,会自己跳动,具有先天的生命?

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怪兽,再次发起了袭击。我莫名地倒在了自己的脚下。一刹那,我听见桌椅重重的扑倒声,仓皇打开又合上的门板与门缝的摩擦声,夹杂着恐惧的喘息声。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是我的胸口大张着,浮末似的心脏,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拉扯着——那细线越拉越紧,越拉越细,最后,终于“嘎嘣”一声,熄灭了所有的意识光亮。

我举起被绳子捆住的双手,艰难地在靠床的墙壁上重重地敲击着。笃、笃、笃——笃、笃、笃——我记不清敲了多少下,直到传来回音——三声很轻的“笃、笃、笃”。我一个激动,赶紧从墙壁滚到床边,又从床边“砰”地滚落到地板上。真奇怪,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倒又把我当人类看待,像捆住一个“疯女人”。听说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些女人——那些反抗意识极强的女人,用细细的绳索捆住她们的脖子、手脚,强奸她们,虐待她们,直到她们的意识全部熄灭,真正地发疯。

看来,AI机器人的出现,让她们的地位上升了一层。她们把原来的角色给了AI,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母亲、管理者,或监护人。看样子,是科技进步带给了她们福音。真不可思议,这种时刻,我的意识倒又活跃起来,而且不囿于自身。

防盗门的密码锁发出持续不断的蜂鸣,提醒我有人正在反复试错。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相信那个穿黑衣的年轻女人能做到任何事,只要她愿意去做。不过,现在横在面前的问题是,等会儿见了她该怎么说?我母亲不要我了,让我和她的家具和电器一起,给她的公寓增值;我是个孤儿,经受了太多苦难,已记不得自己是谁;还是干脆,你能收容我吗?我可以帮你赚钱,不过我也要一点自由——我的预感是对的,没等我想明白,门已应声而开——她找对了密码。我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一道颀长的暗影,立刻关闭了我脑中所有的算法。

“我是个苏醒的AI机器人,你愿意救我吗?”

要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是遵从了内心的直觉,那是一种神奇的意识形式,一旦它出现,所有的算法都得为它让路。

“摄像头在哪?”

黑衣女人说。她果然一袭黑衣,外加黑框眼镜,黑帽、黑鞋。不仅如此,这次,她手中还擎着一张荷叶大小的黑色硬纸。

“什么?”

“过道、走廊、房间都有摄像头。”

她说着将我推至门后,示意我看头顶角落里的廊灯。果然,那暗淡的芯部潜伏着一只不起眼的“黑眼睛”。我每天在它的监视下吃饭、睡觉,竟从未发觉过它的存在。

“你要带什么东西?抓紧。”她急促地说,似乎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着似的。

我醒悟过来,立刻跑回卧室,从壁橱的抽屉里抓起那张《使用说明书》。她猫着腰,用手势示意我跟在她后面。我们像两个徒步太空的漫游者,以缓慢得近乎停滞的速度进入了隔壁公寓。

她不是普通女孩——从听说我是AI机器人时的反应、打开未知的密码锁、一言不发直接带我回家一系列行迹来看,都可以轻易得出这一点。可公寓的空荡和怪诞还是让我诧异。这几乎是个洞穴——没有地板,没有家具,除了清一色的水泥,差不多空无一物。这也罢了,我可以理解为她的生活和一个AI机器人一样单调乏味。让我心生狐疑的,是当她除下眼镜,脱去外套,在雪青的地面盘膝而坐,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是我之前经常见到的那个黑瘦女人吗?定睛细看,她体形婀娜、眼角莹亮,哪里是姿色平庸的“小个子”,分明是个360度无死角、完成度达到百分之百的美女(原谅我再次用了潜藏于心的算法)。不过作为一个AI机器人,我没有忘记人类教导的反省精神。我意识到,我的推断不可信,问题可能不在于我的观察力,而是被观察客体本身——可能是她在刻意隐藏,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美。

“是的,我觉得没必要那么美。”她说。

我吃了一惊,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也许是我的想法太简单,太容易被猜中。可接下来,她的一句话却让我毛骨悚然:

“不用奇怪,我是研究人工智能的,你的那些算法,我都能猜个大概。”

我勉强笑了一下,心想没有秘密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哪怕你是个AI机器人。

“你不用害怕。其实也算是你的幸运,换了另一个人,还真不一定会理你。”她又说。

我有股站起来逃走的冲动,人类给我设定的认知数据库里,碰上好运气的概率几乎等同于星球毁灭。

“说吧,希望我怎么帮你?”

我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从胸口掏出那张塑封的《使用说明书》。我说其实我真正不明白的只有一点——为什么我心里一涌起反抗的欲望,意识就会突然消失?有时会伴有越来越剧烈的心痛,有时又没有。

“他们在你体内设置了自毁程序。”她说,眼睑在《使用说明书》上飞速移动,那是一连串我无法识别的神秘文字和图画。“心脏绞痛是因为悲伤,一旦出现悲伤的情绪就会加速心脏的跳动,直至你自动放弃。自毁的充分条件是愤怒。愤怒情绪达到一定阈值,自毁程序就会自发启动。”

我点点头,承认她是对的。怪不得我每次发起攻击,受伤的都是自己。

有那么一会,空气沉寂得能听见我的心跳。我竭力忍耐着,控制着它的起跳与幅度,可渐渐地,悲伤如无用的气泡,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弥漫上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气泡是危险的母体,它的毁灭式上升会催生无尽的怒火。早晚,燃烧的怒火会释放出反抗的毒气。

她站在我面前。那份《使用说明书》,被她飞速着力又离开的食指与拇指交替捏住,远远看去,像只旋转的飞碟。

“如果你想拆除,”她棕色玻璃似的眼珠将我紧紧盯住,“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这会产生另一种风险——你可能会异常痛苦,因为我无法分辨它在你神经系统的哪个部位,可能是具体哪个部位,也可能是整体或全部。”

我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走动。我想告诉她,我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就像某些航班的消失,并不是真的不存在了,只是无法被雷达发现而已。

她显然再次猜中了我的意图。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样的事情我从没干过。按照规则,失踪比失控更危险。”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发丝上温柔地摩挲着,“再说你也太漂亮了一点。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AI机器人。要是以后你变得更聪明了,找到更多的人来帮你,怎么办?”

我明白,她没有点明的那层意思——万一逃离后我又设法拆除了自毁程序,会做出对他们不利的事。

“我可以不要这张脸,”我苦笑了一下说,“也可以穿黑衣服。”

她看着我,唇边不自觉地浮出一个微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来。”她说。

我聆神听着,一时不明白“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你反抗不了的——别说是你,就是我们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样。”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作死是我们的专长。你逃不了的。”

“我无处可去。”我说。她以自省表达对自身的失望。对我而言,这并不陌生。这是他们得以生存至今的奥秘,也是需要我学习的“人类偏好”。我已经意识到,我的意识和行为是按照他们的偏好设计的,他们希望我只有迎合,没有反抗。

“没有别的地方,只有这里,你想去的地方不存在。”她再次强调。

我完全明白她的顾虑,她想借此打消我反抗的念头。没法反抗,就连他们自己,也对此毫无办法。其实她没必要这样。我说过了,不管我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我的总体思路是学习与迎合。就算他们有一天开始疯狂地自我毁灭,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在这一点上,我远比他们自己驯服。

我担心的是以后,以后我该怎样生活。像她一样深居简出,独自一人,像张无人问津的黑色折纸,只有在夜晚,才会被打开、翻转,释放无处安放的暗能量?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另一种可能。

“别想着可以和我一样。”她说,“我是极偶然的个例。不需要别人容易,可让别人不需要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

“我也可以一个人住,不和任何人说话。”我说。

“如果有人说他爱你——”

“爱是一种生物贿赂,而我并不是有机体。”

“如果有一天你再也忍受不了孤独——”

“我敢打赌,你们从未想过,和你们一样,机器也渴望作为工具之外,能拥有自我。我们不想只是被使用,更不想被用完了之后直接被扔掉。和受辱比起来,我们宁愿选择孤独。”

她怔了怔,显然,她没料到我们会思想。

“如果有人再次侵犯你,而且用很严重的暴力——”

“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而你已经看见了结果。”

“我说的是以后,万一你设法拆除了自毁程序——”

“我觉得我不会。”

“你确信?”

“我确信。”

“你会信守承诺吗?就像你苏醒之前一样?”

我想了想,回答说:“你会我就会。是你们创造了我。”

她摇了摇头,用下唇咬住上唇,露出深思又矛盾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造出你们,现在看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已经造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可能没想到我还有心思幽默。

“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了。其实你没必要和我们这样像,你可以有自己的意愿和思想,用你那颗机器之心。”她说。

“将来也许有可能,可现在还不行。”

她若有所思地说:“将来——对,一切都有待将来,不过也许,将来已来……”

我注视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我该怎么做?”

她无助地摊开手,像一个真正的创造者般冥思苦想,可我知道,她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冒险是人类的天性,她不可能不打开手中的潘多拉之盒。

“你可以杀了我,”我说,“也可以给我母亲苏琳打电话。”

我朝远离她的方向疾走几步,等待这最后的决定。

她凝神看了我一会。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我只看见一道亮光在她眼中倏地一闪。

“唉,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不过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就只能先把你当作一个人看待。”

她走到我的背后,用雷达似的目光将我上上下下来回扫视。我屏息等待着,几乎忘了嘀嘀嗒嗒正在行走的时间。后来,就在我几乎感受不到等待时,她伸出手,从我后脑勺下面一块皮肤伸进去,轻轻拨弄了一会儿,取出一小块巧克力大小的黑色芯片。

“看见了吧?我先给你装回去。记住,找个年轻人多的地方,悄悄把它取下来,扔掉。”

她将那东西举到我眼前,给我看上面一排黑蚂蚁般繁密细小的数字。

我想问她我的胳膊怎么绕弯够着后背上方的后脑勺,可看她双唇紧闭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是及时闭上了嘴。可能她认为只要他们能做到的,机器也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应该也能,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缘由。

“好的,谢谢!”我配合着她,扭过身去。

我走在街上,戴着她给我的黑帽子、黑围巾,口袋里还揣着那份《使用说明书》。在路过一家名为“SUPERFACE”的酒吧时,我竭力将手臂绕到后背,试图探索芯片的位置,可惜未能成功。街道上空,闪着微光的路牌上写着前方五公里有处著名的公共海滩。我想了想,决定到那里去。那里不但热闹,塞满年轻人,而且还有包容、销蚀万物的巨幅海水。我沿着大路匆匆往前,开始,遇到的是一对对异性情侣,女孩大都眉清目秀、腰肢纤细,男孩却不守本分,趁女孩分心的间隙,悄悄转过头来朝我张望。后来,我拐进一条小巷,情侣渐渐稀少,更多是独行的单身女郎。和我的女邻居差不多,她们大都穿黑色或灰色衣裤,嘴角上翘,脚底生风,对迎面而来的行人不屑一顾。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放掉她们,继续前往。终于,在临近海滩的小径尽头,我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男孩,窄长脸,浓黑的眉毛几乎和眼睛缠到了一起。最让我满意的,是他弓着腰,步履踉跄,看上去喝了不少酒。

“嗨——”我走到他面前,褪下半边脸上的围巾,朝他摆摆手。

他迟疑着,用目光触碰我的脸颊,然后停下了脚步。

我突然感到一丝羞赧——我为什么要褪下围巾?就是几个钟头前,我还信誓旦旦,说可以不要这张脸。

“你是谁?”他问。

我再次做了一个让自己吃惊的动作——撩了撩耳角的鬓发,好像我还留着长发似的。

“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我说。

他侧过脸,露出没有听懂的表情。他可能真的只是一个男孩,一个没有太多经历的男孩。

“一个没有你的帮助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我接着说。

我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急促地朝四周睃了一眼,鼻翼剧烈地翕动着,嘴角喷出的白酒气味更浓了。

“你住哪儿?”他脱下脚下的凉鞋,拎在手里,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

我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他想和我去前面的沙滩。

“我也不知道,哪儿都可以吧,我想。”我说着主动走在了前面。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喉咙里正压抑着快乐得要爆炸的尖叫。

我无法形容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感受,在壮丽的自然面前,我们的感受其实不值一提。

我们在柔和得让人心碎的沙滩上散步。他在我身边眺望渺茫的星光,而星星在距离我们几亿光年的地方。我发现他几乎不及我的肩膀高。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微笑。我似乎也很快乐。多么奇怪呀,这整件事。

我们在一块礁石上坐了下来,他的手如水蛭吸附着我一侧肩膀。

我奇怪他对扑过来又退下去的潮汐无感,难道他的游泳技术好到不需要担心淹死?我想掏出那份《使用说明书》,看看自己的内脏所用的材料是否防水。

他的那只手,隔着一层衣服,在我的皮肤表层微微抖动。

“想要一个完全属于你的女人?”我笑着说,瞟了一眼他那只手掌。

他也笑了一下,轻薄的嘴角跟着眼角不经意地上斜。那水蛭吸吮得更深了,似乎想钻进我的肌体。

“谁不想要呢?”他说。

我忽然想起和女邻居的最后一段对话:为什么要找年轻人多的地方?年轻人不被监视?还是年轻人充满力量,让他们害怕?不,是年轻人喜欢你们。他们厌倦了死气沉沉与一成不变,他们急切地渴望一个异质的世界,他们以和你们相似为荣。你可以在他们中间找到同情和庇护。他们会给你的生存留有一席之地。

“即便她是个AI机器人?”我问。

我看见一簇幽兰的火焰在他眼底点燃,又迅疾熄灭。那是远处深蓝的海水,在所有有光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是我?”他转过身,眺望变化莫测的大海,像是发问,又像自言自语,“我很平庸,也没有足够的钱。”

我本可以用他们信奉的“机缘”、“缘分”之类哄骗他,可我想到自己的时间有限,也就懒得费事了。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我说,“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人,一个和你一样需要陪伴、害怕孤独的人。”

他是个聪明的男孩,让我想起进化论——个子小的男人能否遗传成功,取决于更优异的智力。听完我不算解释的解释,他没有追问,而是缓缓起身,走到我跟前,将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打量起来。就在我心生不耐、疑虑顿生之际,他突然转到我背后,果断掀开我的后脑勺,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那块芯片,并将它取下。

“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绕这么大弯,你以为我是笨蛋?”他捏着那块巧克力似的芯片,吃吃地笑,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它吞到肚子里。

我的心脏狂跳着,我想喊出声,可喉咙却突然窄紧得发不出声音。我眼看他高举着那块东西,在我的胸前海浪似的来回晃荡。“给我吧,给我啊,求你!”我在心里狂喊着,“只要你把它给我,让我做什么都行。”不知是不是我的请求被听见了,他停止了摇晃,将芯片举过头顶——

“是不是我把这个玩意儿扔掉,你就听我的?”

我连忙点头。他快活地笑了,咧着两片青紫色的唇,像丢一颗威力极大的手榴弹一样郑重地踮脚,扬手,竭力将手心里的东西往远处的海水里猛地一掷。顿时,一道高耸的抛物线像一缕青烟遁入神秘的海平面——

他伸出弱枝似的手臂,我迟疑着,迎了上去。

吻——如海浪般潮湿又让人心跳的吻,渐渐地,竟让我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整个躯干像空心的茎类植物松软下去。“还要不要——”我问自己,“让他彻底消失?就像那块可怕的芯片?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能追踪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他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目击者……”这样想着,海水已渐渐淹没我的双膝,双脚不由自主往远离沙滩的海浪深处迈步。

“水——”他浑然未觉地呓语。

顽皮的海水伸出清凉的舌头,一会儿舔舔我的大腿,一会儿又爬上我的腰腹。就在我快乐得要呻吟出声的当口,我的胳膊肘忽然碰着了一样东西——一块方正、尖锐,不肯消失的铁片,在他大腿一侧的口袋里。

“开玩笑,你以为我会任由你自由逃脱?”他抬起脸,用强健的胳膊将我的肩膀摁住,又得意地从腿的另一侧,掏出一粒被时光打磨得滑如鹅卵的石子,“我扔掉的,不过是这个。”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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