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塘

李慧英（浙江）

一

大海里的石头越陷越深。

朝着大海走去的人一直没有转身。

冬天的海，卷起泥沙，一齐冲上海岸，拍击石头。后来，守着风浪的石头先是心碎了，接着棱角断裂。没有人知道，多少年以后，方如珠玑鹅卵，圆滑润泽。

我怕是唯一的旅客。过小河，木桥。入九天，这南方的冬，无风无雨的透彻，如西域秋凉。

二

山色沉静，橘子树上几个来不及掉下来的橘子，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些黄色让一直生活在西北的我以为秋天远没有到来，只是树上的凉气重了。橘子在树头徘徊许久，微微酸，这种酸中带点苦的味道，大概就是南方的寒霜吧。

走不多久便到了塘边。灰黑色的石头蓦然出现，是禽卵的形状和大小，像握紧的拳头。守住大海，挡住没有方向的海水。

这便是乌石塘了，微风。

三

海从背后推动水，风从背后推着我。波浪一层层卷起白色泡沫，又很快退去，像我们身处异乡时的伤怀。一层浪追赶另一层浪，像追赶生命的全部甜蜜与疼痛，追赶一场虚无。

一层浪追赶着另一层浪，直到被岸上的石头刺穿。

乌青色的石头来到港湾，留下来。这些宛如禽卵的家伙仿佛要孵化什么，鸬鹚飞起、落下，海鸥迎着风浪。渔船摆脱风暴，驶入港湾又驶出。一群石头迎着它，又送走它。

这是波涛汹涌的地方，是温柔踏实的港湾。坚硬的卵石何时来到这里，它们为谁而来。

四

从那亿万年前，发黄的史册，发现锈迹斑斑的石斧、石簇、石犁、石纺轮。樵山渔海，生息繁衍。梵音不绝，缭绕山涧逡巡东海。

海洋的浓郁与粗狂，海的底蕴，海的瑰丽。海的风风雨雨，都在涛声浪里。

朱家尖岛一处乌黑的石头守在岸边，守住海的一侧，和弯弯的月色。它与新石器时代是相同也是不同，先祖们手掌握过的棱角与流水的纹路，此时还在我手中吗。

五

山有木兮木有枝，卵石堆积，如木之枝叶。长长的乌黑色岸道，行走颇为艰难，它硌着岸上岸下的时光，硌着我。在樟州湾张开的怀抱里，有一点点痛在身体里蔓延。

朱家尖大洞岙东，樟州湾，渔船停泊。

涌上岸的水，卷起石头的水，激荡浪花的水，潮起潮落的水。

与众不同的水。并入泥沙，贝壳，草。

那些石头哗啦啦后退的脚步，像谢幕之后的掌声，经久不息。

当年刘伯温参破朱元璋用心，避祸离京周游名山大川，在乌石塘见到乌黑发亮、花纹迥异的卵石惊异万分，遂席卧于卵石静听浪潮击打之音。恍恍然手舞足蹈，面对樟州渔村，高吟“春而种，秋而收，逐其时而利其生；……水而舟，风而帆……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

此时，水带走石头又留下石头。

六

水抱拥着石头，喧哗着又像互拥而泣。仿佛经历重逢与别离，故乡远去的酸楚，儿行千里的担忧，人生的断舍离。水从石头上流过，像血液从皮肤下流过，墨汁从纸上染过。留下气息，留下拧也拧不掉，晒也晒不干的盐分。

我们也是海滩上一块被遗忘的砾石，需要一湾水。在此歇息，在此启程。迎着朝霞与落日，披着炊烟。我们在时间里结网，看着水草浮出水面。我们被磨出光滑，也有了孤寂。

风浪一次次冲刷，所有的石头沉入海底。我们也会成为石子，汇入海的深处。

石头硌着它的浪花，一块石头硌着另一块石头。石头硌着这里的清晨、朝阳，硌着黄昏和落日的辉煌。石头硌着每一缕阳光，起飞的鸽子，硌着海风，渔民。就这样经年累月，它几乎成了风，成了海，成为岁月的辽阔和苍茫。

七

明月之夜，樟州港波光荡漾，月光洒在海面犹如精灵跃动。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涛声与石子拍击碰撞，绵延不绝。如奏响的梵音如钟鼓，自内而外，传彻湾谷。

举首见满月，低头抚海石，听“乌塘潮音”。日后，我们定会是月夜的常客。

我将踩着岁月的波纹，踏着石头身上那些看不见的水。时光多么坚硬，在我脚下滑动，在我的血管下错位挪移。在石头里前行，在卵形的疆域里，有一种粗粝，一种看似弱小的强韧，从掌心一点点向上。

而那些石头究竟经历了什么，它圆润光滑的外形下掩藏了什么，是谁在它身上刻下图文。刻下流水的肌理，时光的纹路。是谁在它身上留下蜂窝，刻上甲骨文字。是谁在它身上挥毫，提笔小篆，隶书和狂草。是谁墨染了它的青春，它的年华。又是谁让它奏起梵音。

它们是谁的甲骨文，是谁的历朝历代，是谁的俗家弟子，谁的千古美人。

石头硌着时光，微微痛，那些痛从何而来，是谁的痛，会持续多久。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前，在卵石间。我走进一粒石头抛下另一粒，从石头走向石头，从沧桑步入沧桑。

八

很多石头在海里，一阵风袭来，一排浪头打过，石头鼓足力气向着它的岸。仿佛去寻找另一块石头，寻找它的同宗同族，寻找它爱过的同类。

大海哗啦啦冲击着它，石子涌动，海水颤抖，一起向着岸边的乌石冲去。接着，又被推回海面。那时所有的石子颓然退下，以倒塌之势，转向大海的辽阔。

海浪和石头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更加勇猛地冲击和后退。石头訇然作响，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中，似万千骏马。那一刻，掌声长鸣。

我就在那掌声之中，在掌声之外。我就在大海之中，在海水之外。我就在炊烟低垂的渔岸，在悄然的旷野，和荒原一起沉默。我就在祖国大地，一滩刻着甲骨文的石头，挥毫泼墨的石头上。

那一日，乌石塘冬，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