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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眼中的“真假任溶溶”

2022-12-19张朝杰

阅读时代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卡通片溶溶福利院

著名出版家、作家、翻译家任溶溶,于2022年9月22日在沪离世,享年100岁。作为知名翻译家,任溶溶曾将《安徒生童话全集》《夏洛的网》《小飞侠彼得·潘》《柳林风声》《木偶奇遇记》《长袜子皮皮》等经典童话带入中国。此外,他创作的童话《没头脑和不高兴》也被誉为新中国经典儿童文学作品之一,“没头脑”“不高兴”的人物形象和以此改编的同名动画片,已成为深入人心的国民记忆。

一九四九年前加入中共地下党、曾任职于《青年报》的张朝杰先生(1920-2018),是任溶溶的广东同乡、岭南校友、多年至交,被亲切地称为“朝杰哥”。他曾撰文,记述自己所认识的两个“任溶溶”,并回忆了与任溶溶相识相知近七十载的点滴……

任溶溶有两个: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我都认识。先说假的一个,是我1946年秋在上海物资供应局与他做同事时相识的,那时他名为任根鎏,后改为任以奇。再说真的一个,她是任以奇的女儿,名叫任溶溶,小时候在任家天井里,我为她拍过照。像我这样真假任溶溶都认识的人,现在不多。

岭南校友

任溶溶(即任以奇,下同)是广东鹤山人,与胡蝶同乡。我是广东潮阳人,与郑小秋(和胡蝶同演《啼笑因缘》等影片的男主角)是同乡。任溶溶在广州读过岭南小学,我在香港读过岭南高中,因此我和任溶溶同是岭南校友。在物资供应局,我们两人常用“白话”(广州话的俗称)交谈,不顾同办公室的他人“识唔识听”(是否听得懂)。

我和任溶溶做同事的时间不长。他因父亲年老,辞职去为父亲管理纸行。我常去找他聊天,聊得很投机。

1947年秋天,田云樵(中共地下党员)问我是否有可靠关系买到纸张,我立即想到任溶溶,因为我们两人都是“左”派,对时局看法相同。当时,田云樵的公开身份是“美文印刷厂”(董竹君为地下党需要而集资开设的)经理,又和周幼海(中共地下党员)合资在南京路中央商场二楼设立写字间做黄金和股票买卖(实际上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我带任溶溶去和田云樵会面。之后,田云樵派沈凡(中共地下党员,“美文”营业员)去和任溶溶接洽买纸的事。据任溶溶最近告诉我,当时物价飞涨,国民党金圆券严重贬值。他父亲在广州写信关照他停止出售纸张,但他仍卖给两家:一为“美文”,一为《少年报》(也是中共地下党办的)。

上文说过,我和任溶溶聊天很投机,话题之一就是两人都爱看的好莱坞电影。他情有独钟的是迪士尼的卡通片。1948年间,他送我一套自费出版的彩色故事书《小鹿斑比》和《小飞象》等,都译自迪士尼的英文原著。这一套书是他译作的处女作,自此以后,他将女儿任溶溶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笔名。

一九四九年后,我在《青年报》编辑“时事版”,任溶溶在《新文字月刊》任主编。他每个月到我处取一篇谈时事的文章,翻译后刊出。在多次交谈中,我发现他对翻译外国童话仍有浓厚的兴趣。1952年他進入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我很为他高兴,因为我认为他是如鱼得水,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果然,我在报社阅览室里,看到任溶溶的译作一篇篇出现在少年儿童报刊上。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说,他翻译童话故事用口语,译完一篇就邀请相应年龄的小朋友聚在一起,由他读完后问大家是否听得懂,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如此认真的作风,着实令人佩服!

之后,《青年报》上刊登了任溶溶译自俄文的《古丽娅的道路》,在读者中反响强烈。青年报社编辑部收到了很多读者寄来的读后感,于是就在《青年报》的“学习版”上,连续几期发表许多读后感的文章,还请当时上海市教育局一位领导同志写总结。

劫后重逢

1957年我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后,有一天在公共汽车上坐在后排。车开到一个站停下,任溶溶走上车来。他看到我正想打招呼,我见了忙把头转向车窗。过了几站,他下车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此时真是无声胜有声。

21年后,即1978年,我自“摘帽”(1975年)后第二次回上海探亲,到家那天是6月2日,我看到报上有篇报道,是关于上海市少年儿童代表在市少年宫进行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报道中提到的参加者中有“著名儿童文学家任溶溶”,还说任溶溶在庆祝会上发表了讲话。我看后大喜,但不感到惊奇,因为任溶溶如此热爱童话,热爱翻译工作,热爱少年儿童,并受到读者的热爱,他成为海内外著名儿童文学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使我惊奇的是,我放下报纸,给他写了一封信,心想他一定会回信。想不到他没有回信,而是收到我的信后就到我家里来看我,请我到淮海中路“成都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吃饭时他告诉我,他在动乱年代的牛棚里,自学了意大利文。我钦佩地对他说:“你又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小朋友多看到一种风格的童话故事。”

几天后,我由儿子陪同,到任溶溶家去回访。我告诉他,我已到有关部门去问过,按照当时政策,也要到退休后才能回到上海家里。我们相约两年后再见。

我在1979年夏天平反后重返《青年报》,这时任溶溶已经调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当了副总编。我去看他,他热烈祝贺我,签名送我一本《任溶溶选集》。在“自序”里,他说了用女儿名字做笔名的事。此时他的笔名早已名扬四海,他的真名反而鲜为人知。我有一次写信给他,写了他的真名,门牌写错了,被邮局以“查无此人”退回。我想地址不会写错,就换了个信封,门牌照旧,名字改为任溶溶,他收到了。再者,我打电话给他,他儿子接电话,我说请任溶溶听电话,他儿子从未喊“姐姐听电话!”总是喊“爸爸听电话!”

粤菜老饕

1995年,我75岁,无所事事;任溶溶比我小三岁,仍被译文出版社回聘主编《外国文艺》(月刊)和《外国故事》(双月刊)。后者主要刊登外国侦探故事。我一向爱看《福尔摩斯》等侦探小说和《尼罗河上的惨案》等侦探故事片,就试译了一篇美国短篇侦探故事送去给任溶溶过目,获得了他的青睐。于是,从1996年第一期到2001年第三期(停刊前最后一期),每期都刊有我提供的译稿。

在2000年我住进松江社会福利院之前,几乎每两个月我和任溶溶都会见一次面,除非是他因事外出不在,否则我和他总要轮流做东上馆子吃午饭。我们喜欢吃粤菜,因此我和任溶溶去得最多的是“杏花楼”“新雅”“珠江”,也去过北海路一家港商开的粤菜馆。偶然为了换口味,就到“梅龙镇”吃川菜。任溶溶是美食家,上馆子总是由他点菜吃,讲究色香味,菜一上桌,他看一眼,吃一口,马上能说出这道菜是否做得地道。

1999年12月下旬,任溶溶到华山路丁香花园里一家饭店,参加我80虚岁的寿诞。我老伴一见他,还记得他解放前请我们两人到新永安大楼“七重天”吃过一顿很贵的西餐。我孙女看到他,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小时候最爱看他翻译的童话,拉了她爸爸和我,一起同“任爷爷”合影。

2000年我住进松江社会福利院不久,任溶溶来电话说上海“政协之友”(市政协为当过政协委员的老同志成立的联谊会)问他是否参加松江游览观光,他得知此行会到福利院来,就报了名。

这又使我想起上世纪80年代里,上海各区选举人民代表。青年报社(当时办公地在陕西南路30号上海团市委里)和上海译文出版社同属静安区。青年报社所有同志都选了同一个候选人,只有我选了候选人之一的任溶溶,结果他没当上区人大代表,后来当上了市人大代表,随后又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

他来到福利院,既不跟大家一起去会议室听院长介绍情况,也不跟去看看福利院的绿化区,而是直接来到我住的房里和我聊天,一直到导游来找他去吃午饭,我送他到门口握别后,他乘上车离去。

没过多久,松江区少年宫(后迁到新区成为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柳文耀老师来看我,说是任溶溶介绍他来认识我的。事后任溶溶在电话里说是他怕我在松江人地生疏,因此介紹个朋友给我,遇事有人帮忙。

柳老师在松江很有名,他后来教的两名小学生,为大陆赢得了全球华人中小学作文比赛两个一等奖。他为我安排了两次和任溶溶再次见面的机会。一次是他邀请任溶溶和我一起到松江区少年宫与小记者们见面。另一次是他借用一辆汽车接我同他到设在上海书城楼上的上海译文出版社新址与任溶溶见面。此后我和任溶溶未再见过面,只是通通电话。在电话里,他称我“朝杰哥”,说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

可爱老头

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任溶溶著作的《没头脑与不高兴》被改编成了卡通片播出,感慨万千。我想,任溶溶从喜欢看迪士尼卡通片,译写迪士尼作品开始,到他的作品被拍成卡通片,可说是一个美梦圆满实现。

2005年,任溶溶被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邀请到杭州,参加纪念安徒生诞辰200周年的签名售书活动。据报道,任溶溶签名售出他所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出售量很高。我看了这个消息,打电话祝贺他。得知比我小三岁的老朋友依然不服老,仍在翻译新的外国童话,我只有一句话:这老头真可爱!

于是,我想起他写过一封像童话一样有趣的信,并找出来再看了几遍。信中说他那天跟“政协之友”来看我,我给了他一张福利院的菜谱,他放进皮包里,到家忘了这事。当夜他梦见来看我,门卫因他未带证件而不让他进门,他醒了,这才想起我有张菜谱给他,随即起床打开皮包一看,果然不错。他说要不是做这个梦,说不定就此忘了这张菜谱。这封信给我这个老头送来了欢乐。

我和任溶溶多年未见面,但经常通话,两人以继续笔耕为乐。后来,我从报上得知,任溶溶获得“上海文艺家终身成就奖”,便打去电话向他祝贺。他说:“我受之有愧。”我这样回答:“你受之无愧!”

(源自《档案春秋》)

责编: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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