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释西川“终极之问”
2022-12-19范剑鸣
范剑鸣
一
当代人在谈论杜甫、热爱杜甫时,离不开对他身世的一个认知:他承担了离乱时代的种种灰尘。事实上,苦难经历与诗性人生之间,容易引发一种极具张力的好奇与探问,影响着、吸引着各种阶层的读者,增强俗世社会对诗歌/诗人的敬意。苦难中生发的诗性,是自古而今世所称道的人性光彩,无论是在信仰基督的国度,还是儒释道融合的东方之国。
我们几乎都会以热爱杜甫的方式,惊讶地目睹着昌耀的人生沧桑:一个重伤归国的志愿军战士,一个自愿投身西部建设的热血青年,一个土伯特人的女婿……这当然是昌耀一生的世俗身份。作为一名诗人,昌耀又是一个纯正艺术的钟爱者和坚持者。对于人生遭际中的苦难,西川等众多诗人都曾关注。吴思敬说:“苦难的经历、独特的气质、强悍的内在生命力造就了昌耀。”对于当下从底层冒出来的诗人,昌耀简直是一则励志典故。
在昌耀的文学人生中,有一个事实令人颇为好奇但又不大好深究:当苦难加身,诗人对苦难际遇如何认领?诗人的受难意识如何内卷或外溢?人生的苦难经历与执著的艺术创造之间存在什么关联?这既涉及到诗人立身的世界观问题,也涉及到艺术探索的方法论问题。不可忽视的是,苦难经历和创作取向之间,按照一些知识分子的目光来看,昌耀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屡屡注意到,不少评论者在谈及昌耀诗歌中那些主流意识的诗歌作品时,试图理解它们对于昌耀本人的意义。
西川曾以“横空盘硬语”(原指向语言特征,此处兼指文学史影响)来形容昌耀带给当代中国诗坛的惊叹。不能忽视的是,西川在《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次偏离》中,除了对昌耀大加赞赏,还就昌耀的苦难担当和创作取向,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终极之问”。1993年8月19日,昌耀写下一首名为《毛泽东》的诗。西川曾以一个大学者的抱负,直面这首少有人提及的诗作。事实上,要完全揭开昌耀思想底色与创作激情之间的关联,不能不注意这些“过于主流”的作品。在《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次偏离》一文中,西川肯定了这首诗,认为是超越了众多同题之作。而在肯定之后,西川又对创作动机充满疑惑:昌耀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首诗?他认为这值得玩味。
西川说,“适其时,跨越整个80年代的中国思想启蒙运动业已结束,市场经济刚刚起步。昌耀虽远居青海,但对国内风起云涌的政治、经济形势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并不非得写下这样一首诗”。“我不清楚昌耀是在怎样一种心境下写出的这首诗。是他遇到了不快的事、黑暗的事,感觉有必要重新向毛泽东呼告?还是他面对现实生活,忽然涌起一股怀旧的冲动?还是他撇开了个人荣辱,一头扎进了大历史的浩瀚之流?”西川的这个“终极之问”,是顺着昌耀主流意识而提出来的。就是说,不但包含“为什么要写”,还包含“为什么要这样写”。他论述说,“在昌耀的作品中,我、土地、人民、历史这些概念是相通的”,进而他以《我躺着。开拓我吧!》为例得出结论,认为年轻后辈的诗人“大概不会像昌耀在1962年2月的诗歌里这样写”。西川认为,“很难理解,写这首诗时他已身处流放之中了,可个人的荣辱似乎根本阻拦不住昌耀与土地的切近”。
这里的“很难理解”,不只是说年轻一代自觉的创新意识,还包括个性张扬年代对主流意识的理解差异。西川继而提到昌耀1980年《山旅》一诗的副标题“对于山河、历史和人民的印象”。西川分析说:“人民是这片山河上的人民,人民是历史中的人民,我是人民的一分子,我是山河间的一粒尘埃。这都是对的,正确的,要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这一切都太正确了。”——“太正确了”显然是一种反语和揶谕,尽管西川认可骆一禾对昌耀的赞语:“民族的大诗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可我们却没有认出他来!”西川的这种态度,我一直表示理解,又无法完全理解。西川显然有着学贯中西的知识涵养和通观世界的鉴赏能力,但对待本土大诗人却显得复杂起来。他的“灵魂之问”表明,他尚未完全理解昌耀艺术成就与主流意识之间的关联。
二
昌耀与主流意识、主流诗坛的关系,一直是评论家们回避不了的话题。要么以“偏离主流”来突出昌耀的独特性,比如敬文东说,“因为他一直与主流诗坛保持着审慎的距离,在西北高地独自咀嚼着荒寒与寂寞”。时而又以因其“紧随主流”而表达某种遗憾和叹息——当然,这里的“主流”其实是两个概念,有不同的指向。比如西川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昌耀与新中国成立以来主流文学意识形态的隐隐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用‘好坏’来评价,但它却标明了昌耀与后来诗人的不同”。无论正反视之,所述之时都难免表现出对意识形态问题的敏感和谨慎。
笔者以为,要彻底解开昌耀思想底色与创作格调之间的关联,不能不正视那些“追随主流”的篇什。昌耀在《凶年逸稿》中写道,“我是土地的儿子”。这样的宣告不能不让人想到艾青《我爱这土地》。流寓边关之时,昌耀固然心心念念以“万言书”求解放,但同时也为边关风情所吸引。我不清楚昌耀当年是否经过这样的反思,但至少我们现在设身处地,这样的反思仍然是成立的:边地既然是人类的栖居之地,流放的苦难是否就高于边地的人民?自身的命运是否需要脱离于边地的人民?我是人人,人人即我。这是诗人一个特殊的反思视角。正如知青文学既有表现受难的《灵与肉》(张贤亮),也有感恩乡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史铁生)。在这里生存栖息,人民,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对应着昌耀的人生曲线和艺术曲线,昌耀诗歌历程可大体分为三个时期:流放期、旅行期、审思期。早期作品与“主流诗坛”的差异,曾带给诗坛强烈震撼。一个流放边地的受难者,在绝境中仍然对生存之所充满审美的眼光。从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综合作用的结果来看,个体的人永远会处在逆境之中,这是一种宿命,因而抱怨命运其实是一种内心不够强大的表现。我一直不大喜欢流放者对世界、对社会、对国家充满“正义”的嫉恨心态。我欣赏的态度是,保持人性的坚韧度,活出本真的自己。而昌耀无疑是理想的模式。
用他的话说,“有缘感受这一境界是一种幸福”“喧嚣一旦沉寂,泰然处之仅有作人的本分”。此语出于昌耀散文《一个早晨》,副题是“遥致一位为我屡抱不平的朋友”。昌耀的经历引发众多人“抱不平”,但昌耀自身却如此释然,“由此忆及自己的生活之路,想起自己在这里磨炼了几十个春秋。我把世代随雪线升降而栖居在此的族群称作众神。生存一度变得如此简单而质朴:劳动,繁衍生息。享受最具广度的爱情,而后像发酵的面团松解、挥发、熔融,去无影踪,不留给本质洁净的草原一丝痕迹。本然地,也不给后世留一些心理压力。有缘感受这一境界是一种幸福”。
在那个年代,写诗是一种精神的自慰,是心灵的自修。难能可贵的是,昌耀不是以诗来抒情、言志、载道,高喊“相信未来”。而是以诗审美,更值得人们敬重。这让我想起了早年的一次文学讲座。有位教授引出贺敬之《桂林山水歌》,认为“在饥馑的年代”唱赞歌,是诗人缺失良心的表现。我却持反对意见,正面血淋淋的现实,固然是文学的责任,但把那个年代诗人的审美活动,都与“载道”的使命对立起来,也不是正确的文学观念。
在苍凉的西部边地,可以想象昌耀的生存处境会如何艰辛,对于一些人来说,在那样的处境中仍然吟咏“啊,美的泥土/啊,美的阳光/生活当然不朽”,简直不可思议。我理解,所谓绝境,坦然处之即为顺境,心态简朴比满腹悲辛会更好。这也是海子思想苦闷的时期,仍然吟唱“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当然,海子诗歌频繁出现的“痛苦”一词是哲学意义上的,并不是现世经历,与昌耀真实的苦难经历完全不同。
这是苦难意识的“内卷”。并不能说昌耀对苦难毫无意识,仅仅是观光客对边地牧童的“文学想象”。事实上,昌耀被流放边关进而又被判刑,他一直写“万言书”试图解放自己,长诗《大山的囚徒》中就真实表现出受难意识。根本的问题是,面对苦难的心态和事后的反思,是走向沉重的控诉还是命运的自释,这两者都是自然而然的表现,但却有着极为不同的思想底色在支撑。在“生存一度变得如此简单而质朴:劳动和繁衍生息”的境地,昌耀追求精神的富强,“以诗疗饥”的受难者形象,才是真正的诗人形象。
当然,让他在绝境之中能够支撑下去的,显然不只是艺术的安慰,还有内心的饱满,包括人生观的适应。“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诗人这个时期的创作,就像边地牧场的“掌模”,强烈烙在了读者的心中。在我的文化记忆中,“西部二王”(王昌耀、王洛宾)有相似的曲折经历,也有相似的艺术追求。
三
西川之问,其实就是昌耀艺术创作思想底色的揭晓之处。这首诗真实的写作动因颇为出乎意料。2020年9月,曾任《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的王久辛在微信上晒出旧杂志图片,笔者由此得知,《毛泽东》一诗系昌耀应他之约为该杂志组一期同题诗而诞生。带着西川的“终极之问”,笔者与王久辛先生进行了深入探讨。在跟笔者的交流中,王久辛对应约之事颇为难忘,对昌耀此诗也颇为激赏,言谈中颇以故交昌耀为荣。他认为在十余人的同题之作中,昌耀一诗富有深厚的历史感,思想内涵最为高远,无疑最具特色。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正义”,我颇以为然。
昌耀写作这首诗,结尾写明是诗人自己“一桩心事的了结”。它并不是像西川所观察的那样,动机不明。尽管只是应约而写,诗人并没有应景而权作应付,反而是颇为珍惜,收入了亲手编定的《昌耀诗文总集》。他似乎知道,所有别人为他所做的选集,都不会收录它。同样让人意外的自珍自选之作,还有1959年的小长诗《哈拉库图人与钢铁》。由此可见,钢铁,领袖,这些“过于主流”的元素都是经过他自身思考和观察得出来的文化符号。
作为让西川不解的是,“按说他是一个饱受中国社会主义经验之苦的人”“他似乎是在经历了‘死去活来’之后对历史重新表示认同”。西川直接把这种写作与西方诗人进行了比较,认为“与东欧那些经历过至少名义上相同的社会主义经验的诗人来写(米沃什、赫伯特、申博尔斯卡等等),他们肯定会得出相反的结论”(《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次偏离》)。这就比较值得玩味。与其说昌耀很不西方,不如说是昌耀对本土文化有更充分的认知和自信。西川注意到诗中“痛快”这个词,认为昌耀他把神坛上的领袖还原成了鲁迅所说的“山大王”的角色,这种理解应该是准确的。作为海子的生前好友和遗著编定者,西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其实海子有一首跟昌耀极为类似的作品,这首诗叫《秋天的祖国》,副题是“致毛泽东,他说‘一万年太久’”。
把昌耀和海子的这两首诗歌进行比较,同样是一种越超具体历史和人物的写法,领袖人物成为别具内涵的文化符号,“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爱与死的诗人/他要我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这里的“他”,等同于任何历史上的民族先祖。令人惊叹的是诗人跟领袖的对话关系,虽然一个是追随和归依,一个是受命和呼应,但都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内心,完全不同于诗经中庄重至极的“颂”。倒是海子诗中的最后一句,“如今只有他 宽恕一度喧嚣的众生/把春天和夏天的血痕从嘴唇上抹掉/大地似乎苦难而丰盛”,跟昌耀一样包含着对历史一种极为类似的思辨。
四
西川之问,还有另一个真实的答案。要说那时昌耀心底有什么“不痛快”,确实有。但不是出于个人的际遇,1980年代就开始堵在心里。昌耀在《〈巨灵〉的创作》一文中说,“那些天我是如此苦闷,且怀有几分火气。我郁郁不乐,有如害着一场大病,——我反思。我在心底设问。我相信自己无可指责。终于我不能不称对方为矫情者了,而称自己不敢矫情,也不敢应矫情之命。我戏称对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外星人,声称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聒噪是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甚耳熟的了。岂止于耳熟?国家、民族为之蒙难。得到实惠的也许仅是矫情者?……”由此可以推知针对昌耀的责问真不少。有一个“对方”跟昌耀进行了对话,进行了交流,进行了规劝。从昌耀的火气中,这个好心的“外星人”应该是抱有不同文化观念的朋友。结合当时的1980年代中期,不难推知这个“外星人”是西方文明的使者,是中华文明的否定者。而昌耀《巨灵》一诗的核心意象,却是诗人对本土文明的抱定。这就不难理解,昌辉在《毛泽东》一诗最后写道:“一篇颂辞对于我是一桩心意的了却。/对于世纪是不可能被完成的情告。”此处意思。是如此接近于彼得·汉德克的一句话“要是不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的话,那我的人生中就缺少某些决定性的东西”。
诗人不接受这种规劝,不是由于性格执拗,而是精神世界的自足。昌耀说,“这些感情活动在写讫的《巨灵》里是不易找到轨迹的了,但诗中自我心底呼出的那一声独白——请问这土地谁爱得最深——却正是这种活动的直接产物。问话并不需要回答,那只是我胸中的一股长气,一股义愤,也许憋有多年了,今日方得释然”。这里所说的释然,就是另一种“痛快”。昌耀进而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寄情未来,相信未来,我情意无限而缠绵。这魅力源于我对中华民族精神文化、人民创造力、祖国观念、自然规律、历史法则——统一被我视为巨灵的实体存在的真诚信仰。”
不知道海子和昌耀的同题诗比较着读,是否可以再次验证西方经验与东方经验的各自殊异,从而扭转一批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经验”问题上惯于类比的习气。一个曾经的受难者,如果能够充分地表现人间苦难,本来也是文学的重大贡献。作为老诗人,昌耀应该有这样的文学认知。在新时期文学中,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一样意义重大。作为归来或复出的诗人,昌耀却作出了不同的选择。
1993年前后,是诗人昌耀的行旅期。诗人仿佛如文学史所谓的“回归派”,结束流放后重归文化工作岗位,行走在西部大地,感受着时代新气息,为“新边塞诗”运动增添异彩。从某个角度说这个时期的昌耀仍然在“以诗疗饥”,对诗艺的执著探索,不正是可见他内心充满“艺术的饥饿”吗?这时期,昌耀写作了不少反映主流意识的诗篇,比如《划呀,划呀,父亲们》,副题为“献给新时期的船夫”。这首当年被赋予主旋律色彩,充满“政治抒情”意味的作品,是一首可以超越时代的作品,一首情绪饱满、造境独特的文化诗。
而昌耀后期诗歌,是走出了炼狱的智者。就在这个时期,昌耀仍然写下主流意识明显的《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一首结合了人类社会理想的反思之作。他对人类精神的生存焦虑和精神困境进行着反省和审思,超现实的诗境,深邃的思悟,成熟自如的语言,炉火纯青地表达着他的思想。智性之火锤炼的诗歌语言,顺利抵达现代诗的又一个高峰。比照前期作品,不难发现可对昌耀当年的苦难经历作一种新解:许多时候,人的苦难是一种“被苦难”。流放之苦是事实,但后期走出边地回到省城西宁,昌耀作为思想者同样并未摆脱精神的苦难。家庭的不谐,情感的危机,出书的艰难,南归的梦想,种种俗世的现实问题和都市文明的负面,令昌耀的诗歌出现大量焦虑和忧思。纵观昌耀各个时期的作品,整体上基调是昂扬明亮的,这显然与他的思想底色有关。
也许有人会好奇,昌耀为什么没有像米沃什、布罗茨基他们一样,陷入人类文明的深度省思。当然,这可以理解为国情不同所致,同时也是个人选择的结果。昌耀立足本土仍然创造了汉语诗歌的高度,而“过于主流”的作品虽然不是他作品的标高,但却是结实的基座。观察昌耀受难意识,明显能感受到他内卷多于外溢。我们不能不认为,昌耀诗歌中具有深厚的“大地品质”。大地承担一切,又包容一切消化一切,生生不息,四季轮回。“我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这个昌耀写于1999年的自叙文标题,正好也是大地品质的自证。
西川曾在答《青海湖》杂志访谈时说,“昌耀是诗歌里的儒者”。正义,理想,这些思想的基因正是对“儒者”形象的注解。考虑思想底色的因素时,昌耀的诗歌精神与其以“正确”来辩识,不如以“正义”来区分。儒者的定位,自然也是“终极之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