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践本体论到社会关系本体论
——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
2022-12-18胡建东穆艳杰
胡建东,穆艳杰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春 130012)
本体论作为哲学的基础理论构成,在哲学研究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因为本体论问题关涉的是哲学所要回答的前提问题,关涉的是哲学家对于这个世界终极问题的前提理解。由于翻译问题,“本体论”往往还被称作“存在论”“存有论”,其理论旨趣在于寻求推动世界发展运动的“最高原因”。客观来看,本体论问题作为一般哲学理论得以建构的理论前提,具有客观上无法回避的特点。在这个意义上,学术界曾达成共识——“哲学就是本体论”。但是,“由于传统哲学把自我否定、自我批判本体论式的意向性追求和无穷无尽的思维指向性,把说何物存在的本体论承诺问题变成了事实上何物存在的本体论事实问题 ”[1]77,导致本体论的发展在“拒斥形而上学”的时代潮流下遭遇了空前危机。然而应该明确,现代哲学、包括马克思哲学所拒斥的并不是作为哲学基础理论的本体论,严格意义上而是“实体本体论”的本体论基础和由此衍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正如海德格尔所明确指出的那样,过去的哲学研究存在着一个普遍问题,即将“存在”(Dasein)与“存在者”(Seienden)混淆;要知道,“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不‘是’一个存在者”[2]。所以,本体论所探究的“存在”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验存在”(存在者),而是普遍意义上的“超验存在”(存在本身)。简而言之,“本体”是任何哲学都无法消解的,本体论问题毫无疑问是哲学的合法性问题。
一、“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命题是否成立
由于马克思的理论所展现出的价值指向是以“反哲学”的立场致力于终结德国古典哲学对人造成的“抽象”统治,导致马克思并不喜欢称自己的理论为“哲学”,所以自然也很少使用旧哲学的“本体论”概念。但是,这并不表示马克思的理论不是哲学,也不意味着马克思的哲学没有本体论基础。因为马克思终结德国古典哲学所使用的仍然是哲学话语,并且马克思在批判旧哲学理论活动过程中所形成的理论就是“新唯物主义”意义上的马克思哲学。所以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所终结的是以德国古典哲学为典型表现的近代知识论哲学,他只是用一种更为先进的哲学形态超越和解构了旧哲学。因而毫无疑问,“马克思的哲学是哲学”这一命题是成立的。既然马克思的哲学是哲学,那么,它必然就有“本体论”的维度。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范式之所以不提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其目的意在“反”本体论的思维方式。但实际上,并没有呈现出反本体论的理论结果。举个例子:当我们在论证马克思哲学的“世界统一性原理”,并将这种“统一”归结为“物质”范畴时,事实上这种解释方式恰恰就是本体论的;并且表现出的还是一种停留旧唯物主义哲学高度的“物质本体论”理论形态。就本质意义而言,这种“本体论”所论证的是“实际上有什么东西存在”,是一种本体论的事实问题,严格意义上属于科学研究的范畴。在此种意义上,俞吾金先生指出,“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解释范式只是以‘世界观’的概念取代了本体论的概念”[3]192。客观来说,任何哲学缺乏本体论基础,就意味着缺失了此种哲学形态的理论出发点和立足点,在逻辑上就丢失了重要一环,就面临着不攻自破的理论风险。正如奎恩所指出的那样,一切哲学体系都有自己的“本体论承诺”。它意味着,任何一种哲学理论都会有一个哲学前提,即作出“某物是必然存在”的“本体论承诺”。即使学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干脆否认这个问题,但是也并不妨碍哲学的这种“本体论承诺”确实是存在的。
随着国内外学术界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的深入,人们逐渐摆脱了传统解释范式主张的“马克思哲学没有本体论基础”的理论观点,以及避而不谈“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的研究态度。相反,部分学者开始逐渐关注到“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这一研究命题,并呈现出以下几种不同的观点倾向:物质本体论、实践本体论和社会存在本体论。物质本体论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模式下所呈现出的一种理论形态,这一点已为我们所广泛熟知,限于篇幅则不做过多赘述。实践本体论是当前比较流行的、也是学术界比较认可的关于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研究的一种观点。马克思哲学“实践本体论”的本体论基础集中展现于作为“天才纲领”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为《提纲》)一文之中。坚持马克思哲学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的学者从《提纲》所完成的哲学革命出发,将马克思哲学阐释为“实践唯物主义”,进而将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解释为“实践本体论”。事实上,将马克思哲学《提纲》时期的本体论基础界定为“实践本体论”具有一定合理性,因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核心理论表征就是“实践观变革”。但是应该注意到,“实践本体论”只能适用于《提纲》时期,并非任何时期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都能以偏概全地解释为“实践本体论”(这个问题将在第二部分进行深入论证)。当前学术界研究马克思哲学存在的一个理论误区是,笼统地用“实践解释范式”来阐释马克思哲学的基本问题,这实际上是在滥用“实践解释范式”,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思维固化,不利于马克思哲学的深入研究。
坚持社会存在本体论的主要代表学者为卢卡奇和古尔德。(1)两位学者在马克思哲学“社会存在本体论”方面研究的代表著作分别为《社会存在本体论》和《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在这里,我们主要选取卢卡奇的观点进行论述。卢卡奇从“存在”“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三大范畴之间的关系出发,在批判以往两种不同类型的本体论学说(即忽视自然本体论的社会本体论和过于强调自然本体论地位的社会本体论)弊端之基础上,提出了马克思哲学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卢卡奇认为,马克思哲学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应该是建立在自然本体论的基础上的本体论,只有立足于自然存在及其与社会存在的关系之上,才能开显社会存在的真正内涵。卢卡奇在考察社会存在的本质和特征时指出,“存在”应该有以下三种类型:无机自然、有机自然、社会,三者都与人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其中,无机自然和有机自然统称为“自然存在”;社会即为“社会存在”。“自然存在”是“社会存在”的基础和前提,“社会存在”区别于“自然存在”的关键在于“能动性”和“目的性”,“自然存在”表现出的仅仅只是因果性。卢卡奇的“社会存在”概念与马克思的主张类似:以劳动为表征的人的实践构成了社会存在的核心范畴,正是在目的性的实践活动中,社会存在的价值性和历史性得以开显。卢卡奇所提出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对于深化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但是也存在一定问题。首先,卢卡奇认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基础是自然存在本体论,认为自然本体的统一性和普遍性在社会本体之上。客观来说,这种认识实际上只是一种抽象的物质本体论,它所展现出的还是旧唯物主义的理论高度。其次,卢卡奇仅仅只是以直观的方式在经验层面理解社会存在,这与马克思对于社会存在作为一种“总体性”范畴的理解相距甚远。总的来说,卢卡奇对于社会存在的理解所体现出的本质是一种朴素唯物论的观点立场。
客观来看,对于“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命题是否成立”“什么是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的争论,不能仅停留于研究者的主观立场,而必须介入马克思的哲学文本之中,结合马克思思想发展转变历程以从深层次开显马克思哲学的精神实质。如此,这一问题方能得到明证。在下一部分,我们将立足于马克思的经典文本,就这一问题展开具体讨论。
二、从“实践本体论”到“社会关系本体论”的具体转变
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并不是始终如一、固定不变的,它经历了复杂的转变过程;并且表现的并不明显,需要我们深入文本进行概括提炼。这种转变过程大致可总结为:从《提纲》时期的“实践本体论”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为《形态》)和《资本论》时期的“社会关系本体论”的转变。从学术界以往研究的侧重点来看,多数学者对于“实践本体论”给予了充分重视,但是仅仅停留于“实践本体论”的阶段,而没有根据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转变对具有基础性地位的“社会关系本体论”进行深入研究。事实上,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开始,马克思哲学就已经初步显现出对于人的对象性活动背后的“关系”维度之重视。本文限于篇幅,将重点阐释马克思哲学从“实践本体论”到“关系本体论”的具体转变过程,以开显马克思哲学成熟时期的本体论基础是“社会关系本体论”,而非是“实践本体论”。
要想客观反映马克思哲学从“实践本体论”到“社会关系本体论”的具体转变过程,就应该立足于马克思《提纲》前后时期的重要文本,尤其是从作为马克思哲学秘密“诞生地”的《手稿》出发,而非机械地仅仅从《提纲》出发。切不可因为《手稿》属于马克思早期著作就不自觉地加以忽视,因为这同样犯的是割裂看待马克思理论的结构主义错误。正确的做法是要立足于思想史的视野,从马克思思想整体发展历程来看待马克思的著作,尤其是马克思思想激烈转变时期的著作。事实上早在《手稿》那里,马克思对“存在”问题已经进行了极为深入的探讨,并且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实践本体”甚至是“关系本体”的提出。马克思指出:“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4]210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于人的存在的理解虽然建立在客观自然的物质基础之上,但更为强调的是作为对象性存在物的能动特性,而主体对象性的获得只能是通过现实的劳动实践。所以在《手稿》中,马克思已经超出费尔巴哈仅仅在直观自然层面来理解人的存在,而是从作为“自然存在物”和“对象性存在物”的双重维度(自然—社会)出发以开显人的存在本质。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存在的“对象性”是抽离的、异化的,所以马克思从应然的道德层面指出必须通过“自由自觉的劳动”实现向人的本质复归。“自由自觉的劳动”虽然带有理想色彩,但已经暗含着对费尔巴哈哲学在历史领域的唯心主义倾向的不满。马克思从对象性活动所表征的劳动出发解释人的历史性存在,客观上为后续相关理论的提出做好了铺垫,与其后的《提纲》《形态》中部分思想形成了逻辑连贯。除此之外,马克思在《手稿》中评述费尔巴哈哲学贡献时还指出,他“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现实的科学,因为费尔巴哈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同样成为理论的基本原则”[4]200。在这里,马克思提出了一个重要思想,即真正的唯物主义的理论原则应该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入手。但应该注意的是,马克思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是完全区别于费尔巴哈的,这种区别集中体现于《形态》之中。在《形态》中,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类”理解:除了爱与友情,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关系,所以他只能将对现存世界的不满寄托于观念上的“类的平等化”。也正是因为费尔巴哈哲学在历史领域的唯心主义倾向,导致它无法作为彻底革命性的唯物主义理论为人的现实的解放运动所用。总而言之,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的部分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暗示了《提纲》所提出的人的本质思想,以及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对于“社会关系”的重视。
在《提纲》中,马克思在与旧唯物主义划清界限的基础上提出了“实践唯物主义”,将哲学的关注点由物质和意识“两极”引入了现实的人的实践,在本体论维度上呈现出“实践本体论”的哲学形态。但客观来说,“本体”应该是一个追溯到不可再追溯的终极“范畴”,所以实践范畴明显不能满足这一要求;并且从《提纲》之后的文本我们也能发现,马克思并没有仅仅停留于实践范畴本身,而是深入到影响制约人的现实实践活动的“历史一度”中去,进而开显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任平先生就指出:“马克思在1844—1846年间……往后延申到《资本论》时期,发生了一个哲学视野的大转折,即从‘实践的唯物主义’向以真实的社会实践、社会关系研究为主线的交往实践观的转变。”[5]事实上,在马克思的哲学语境下,实践范畴对应的“两极”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可参见《提纲》的第三条)。人的实践活动的具体开展受上述一系列因素影响制约,其中最重要的制约因素就是实践背后的社会关系(于《提纲》的第六条提出)。在这个意义上,实践范畴明显无法构成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而实践背后的主客间关系和主体间关系应该才是终极意义的本体范畴。实际上,这两大关系贯穿了马克思哲学研究的一生,马克思哲学的终极价值旨趣就是致力于推动实现这两大关系走向和解。所以,这就不难理解从《手稿》到《提纲》,马克思对于人的本质理解的转变,即由“自由自觉的劳动”转变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提纲》中的这种转变(感性的劳动→“抽象”的社会关系),也从一个侧面明证了马克思新哲学的本体论绝非是特殊的直观意义的经验性“物质存在”,而是普遍一般的具有超验意义的“总体性存在”。将《提纲》时期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解读为“实践本体论”的解释方式事实上还只是停留于理论表面,反映的仍然是旧哲学的“实体本体论”,而没有深入到《提纲》所要展现的精神实质中去,所以本质上是一种“见山是山”的直观哲学解释范式。按照这种解释范式,就必然会将《形态》时期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解释为“生产劳动本体论”,这也是当前学术界在“马克思哲学本体论”问题上存在争议的一个深层原因。
在《形态》中,马克思在批判德国古典哲学的基础上,立足于人类生产方式发展演变,从现实的历史的生产劳动实践出发,在考察生产方式演变的基础上论证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将《提纲》中的思想全面展开,初步形成了能够表征马克思新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在《形态》第一卷开篇就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4]519事实上,考察人与自然的关系构成了《形态》的第一条主线。马克思认为,与德国哲学从天国到人间的考察路径不同,“新哲学”的考察路径是从人间上升至天国。旧哲学的出发点是抽象的、虚幻的和离群索居的“人”,包括费尔巴哈哲学也同样如此,“因为他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来观察人们”[4]530;而新哲学的出发点则立足于“现实的前提”——即现实的、经验的和一定条件下不断发展的“人”。在考察“现实的历史的人”的生产特征时马克思指出:“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4]532也即是说,人与自然的主客关系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构成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前提。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关系是由不同历史阶段的生产方式或生产力水平所决定的,两者的进步会不断促使上述两种关系相应发生变化,而这一过程就表现为现实的具体的“历史”。
在上述论述基础上,马克思进行了更为明确的理论提示,“到现在为止,我们主要只是考察了人类活动的一个方面——人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是人改造人”[4]540。事实上,马克思在《形态》中尤为强调的是生产活动过程中所结成的交往关系,这种交往关系既包括主体间关系,同时还包括主客间关系。其中,主客间的关系是由主体间关系的历史演进所决定的。主体间的交往关系所对应的恰恰就是具有超验性特征的生产关系范畴,而生产关系的历史样态则直接构成了社会性的人的本质化存在方式。这正是马克思区别于一切旧哲学的伟大之处,即发现了使“历史现象”得以成为“历史现象”背后的深层动因,开显了制约人类社会发展的“先验物质本体”,这是以往一切的旧哲学都无法回答的根本性前提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以现实的、实践的哲学解释范式破解了康德哲学“自在之物”的谜底。所以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野下,现存世界的种种异化事实上是由人的感性活动背后的社会关系所造成的,尤其是经济关系。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论述共产主义革命的理论任务时才明确指出:“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4]574即通过消灭私有制的所有制关系,进而消灭由这种经济关系所支配的异己的交换关系、分配关系,在共同体式的普遍联合下以实现劳动者的自由解放。对于私有制的所有制关系,马克思提出了与德国古典哲学家完全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以往的哲学家都立足于抽象观念从“普遍意志”来考察所有制关系,但是“仅仅从私有者的意志方面来考察的物,根本不是物;物只有在交往中并且不以权利为转移时,才成为物,即成为真正的财产(一种关系,哲学家们称之为观念)”[4]585。旧哲学之所以会呈现出这种理解,是因为这种哲学只关注“人”对自身的关系,将对一切现实关系的解释都纳入到观念中来,试图以思维的逻辑运动进行演绎。所以,按照以往哲学家的这种看法,就必然会造成一种历史错觉,即现存的所有制关系都只是“观念”的,是人的普遍的历史意志的结果。这样一来,资本主义的所有制关系、包括资本主义制度就成为历史发展过程中特定阶段的“合法性”存在。所以,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6]。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批判以往的德国哲学无法作为无产阶级“批判的武器”而存在,而只能沦为资产阶级国家的抽象统治工具。因此,马克思力求以哲学革命方式首先破除哲学层面的“抽象”对人所造成的统治,在此基础上深入到“历史一度”中去,以开显资本主义社会“实体统治”背后具有超验性色彩的抽象权力逻辑,这一工作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完成的。综上所述,马克思哲学在《形态》中的本体论基础看似是“生产劳动”范畴,但如果深入马克思文本内容和文本结构我们会发现,《形态》阶段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基础实际上就是“社会关系本体论”。所以在笔者看来,在《形态》中,马克思哲学的“社会关系本体论”思想已经成熟。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社会关系本体论”思想运用到对资本主义经济现实问题的分析之中,深刻体现出了马克思哲学的现实性。《资本论》以“商品”范畴分析为开端,以“资本逻辑”批判为主线,开显了实体存在背后的超验性范畴——即制约一切现实存在背后的抽象权力关系,科学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桌子跳舞”隐喻所表征的主客逻辑倒置。需要注意的一个前提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下,“物一旦被纳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中,就会被转化为社会历史条件下具体的物”[7]。这是新唯物主义所“唯”之“物”与旧唯物主义所“唯”之“物”的本质区别。马克思在分析商品二重性时深刻指出:“价值的第一个形式是使用价值,是反映个人对自然的关系的日用品;价值的第二个形式是与使用价值并存的交换价值,是个人支配他人的使用价值的权力,是个人的社会关系。”[8]81-83在这里,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共同构成了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实体存在”的商品范畴。其中,人与人的主体间关系构成了对人与自然的主客间关系的绝对统治。但矛盾的是,人与人的主体间关系却是以“物”的形式进行表现的,人对物构成了绝对性依赖,即“价值对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会关系中表现出来”[8]61。这恰恰就是马克思所指认的商品形式的奥秘所在:正是商品形式将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劳动产品的物的形态所表征出来,才导致“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8]89。由于资本主义生产以交换价值为目的,所以商品的交换价值就必然会以“货币”的形式反映出来。马克思将货币界定为“孤立化和个体化的交换价值”,货币作为支配他人活动和社会财富的权力,内含的是货币所有者同他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权力关系。“货币形式”作为商品世界的完成形式,“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8]93。事实上,这恰恰就是资本主义条件下极其荒谬的“存在”悖论。而货币一旦进入商品生产和流通领域获取了剩余价值,就毫无疑问地具备了资本属性。在对“资本”范畴的分析过程中,马克思新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体现的更为明显。马克思深刻地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8]877-878“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4]723也即是说,赋予资本特性的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造就了资本的统治地位,进而导致主体间和主客间的双重关系对立。所以,马克思得出结论:“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生产关系)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就立刻消失了。”[8]93古典政治经济学虽然也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对立,却忽视了造成这种对立的深层根源,天真地将上述种种形式看作是一成不变的社会自然规律,即普遍意义的“具有社会效力的客观思维形式”[8]93。因此,马克思说“资产阶级的经济科学也就达到了它的不可逾越的界限”[8]16。马克思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发现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所忽视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一种在“资产阶级社会占统治地位的关系”[8]75。所以,正是在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停滞的地方,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现象背后深层的体制逻辑,破解了“货币之谜”和“资本之谜”,开显了使现实的“存在”得以成为此种“存在”的“形式规定”,即资本背后的社会关系。并且,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经济关系起的是决定性统领作用。
总体来说,从不同的哲学视野出发,能够对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形成不同的看法与解释:如果将马克思哲学看作是无产阶级改造世界的革命性理论,进而凸显人的实践活动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重大意义,那么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就会呈现出“实践本体论”的哲学形态;如果将马克思哲学看作是对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揭示,进而凸显生产劳动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那么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就会呈现出“生产劳动本体论”的哲学形态;如果将马克思哲学看作是对人类社会的社会结构及规律的一般探索,进而强调以“商品”“货币”“资本”等为表征的社会存在范畴在马克思哲学的核心地位,那么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就会呈现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哲学形态。客观来说,上述观点看法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都是从一个侧面来直观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在本质上属于马克思哲学的“特殊本体论”范畴。从根本上来说,马克思成熟时期的哲学思想是对现代社会人的生命活动之深层逻辑结构的科学揭示,是对制约人类社会发展历史之谜的“自在之物”的科学揭示。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事实上就是我们所强调的“社会关系本体论”。相较于上述几种马克思哲学一般意义上的本体论基础而言,“社会关系本体论”占据的是基础性统领地位。因此,“社会关系本体论”应该是马克思哲学的“基础本体论”形态,是一种“超验”意义的但又“现实存在”的、对人类社会发展起关键制约作用的“永恒”范畴。毫无疑问,“特殊本体论”是以“基础本体论”为前提的。
三、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与哲学思维方式变革
众所周知,为了瓦解体系严密、包罗万象的黑格尔哲学,现代西方哲学提出了“拒斥形而上学”“终结本体论”的哲学口号。一时间,“哲学的终结”成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主流话语。从实际情况来看,现代西方哲学所拒斥和终结的并非是一般意义的形而上学和本体论,而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和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并未走向“终结”。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尤其是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坚持认为,理性本身能够获得关于物质与意识、思维与存在等“本体”范畴的确切性解释。所以,西方哲学家普遍都以一种还原论方式将某种终极“实体”看作是世界本源,并以此作为解释现象世界的本体根据。并且,这种哲学在深层次上还拥有一种超越和凌驾于一切的形而上学特征。因此,我们往往又将这种哲学称之为“主体形而上学”。受此种研究范式统摄,哲学所呈现出的必然是两极对立的世界图景,即思维与存在、物质与意识、主体与客体抽象对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到了19世纪中期,近代哲学的内在矛盾开始逐步显现,其“突出地表现在原来作为近代哲学两大进步的对理性的倡导以及对主客心物的明确划分因被绝对化而都走到了其反面”[9]。具体来说,以主客二元论为逻辑起点的主体形而上学人为先在性的设定了主体与客体、物质与意识等范畴之间的抽象对立,简单地将双方看作是相互外在、彼此分离的实体性存在,从根本上遮蔽了两者内在的辩证统一特性。虽然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大家也曾试图解决这一问题,但在传统知识论哲学框架下的努力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由于近代哲学的主客统一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主体形而上学统摄下的本体论思维模式开始逐渐僵化,最终走向了“独断论”的理论窠臼。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哲学、包括马克思哲学所要拒斥和消解的,正是基于西方知识论哲学传统所衍生的“实体本体论”的本体论形态和知性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并非是作为哲学理论前提的本体论和作为哲学基础理论的形而上学。
实际上,对于实体本体论的解构早在黑格尔哲学那里就已经开启,这集中体现于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论中。黑格尔指出,“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10]177,“我们却不可以为只限于在哲学意识内才有辩证法或矛盾进展原则。相反,它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其他各级意识和普通经验里的法则”[10]179。可见,黑格尔正是在作为形而上学基础构成的本体论意义上来建构其辩证法理论的。之所以要将本体论与辩证法联系起来讨论,就是要消解受两极对立思维方式主导下的形而上学只寻求的单一知性实体的哲学传统,并且试图通过思维自我矛盾、自我否定的辩证运动建构一种精神化的辩证本体。在否定性的辩证运动中,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和客体性原则获得了内在统一,进而构成了客观世界逻辑在先的形而上学本体。自我意识作为思维逻辑运动的自由展现,并不能理解为抽象的精神实体;在最本真的意义上,而是自我意识不断运动的各个逻辑环节的高度统一。
总之,在黑格尔哲学语境下,合理形态的本体应该是一种辩证本体,而非实体本体。所以,黑格尔的辩证法既构成了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解构,同时也实现了对实体本体论的消解。只不过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本体只是在精神上建构了合理形态的本体,而实际上仍旧致力于追逐“逻辑在先”的抽象理念世界。正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那样,黑格尔的辩证法实质就是“通过思想的辩证运动来消解和融化自希腊以来的实体本体论及其概念方式”[11]。所以,黑格尔拯救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尝试虽然与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旨趣存在着本质性差异,但在哲学形态上仍旧属于传统形而上学。
尽管现代西方哲学对于本体论的观点看法在很多方面并未达成一致,但其共同点都在于将传统哲学的实体本体论看作是对“切中性问题”的终极追求。并且在具体的批判过程中还呈现出以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路径:一是通过彻底的否定、拒斥本体论,进而消解本体论问题的“合法性”,其典型代表是科学主义思潮;二是通过否定、拒斥传统本体论,在超越“实体本体论”的基础上试图重建一种能够反映人类生存真实样态的“本体论”。对于第一种哲学路径,并不在本文论说范围之内;限于篇幅,此处不做过多赘述。对于第二种哲学路径,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海德格尔利用现象学的理论资源,通过对存在问题的意义开显,试图消解传统哲学的实体本体论,进而建立一种新的本体论——“基础本体论”。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西方哲学由于将存在与存在者混为一谈,造成了本体论具体研究过程中研究对象的偏移,导致传统西方哲学并未将真正的本体作为研究对象。所以,“实体本体论”在本质上是悬在半空、没有根基的本体论。海德格尔指出:“形而上学就是超出在者之上的追问,以求返回来,对这样的在者整体获得理解。”[12]也即是说,形而上学不能仅仅局限于对存在者的研究,而必须对存在者的存在本身进行追问,如此方能开显存在者的真实样态和存在的本真含义。所以,海德格尔在他的“基础本体论”中试图通过“此在”概念对“存在”范畴进行逻辑在先的本体规定,进而建立起存在与存在者的哲学关系。“此在”(Dasein)即“在世界之中存在”(das in-der-Welt-sein),人作为“此在”无法与“世界”分割开来,“世界”也不可能抽离“此在”而依然富有意义。“此在”必须是关乎人的生存本真样态且能够为我们所能够意识到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与马克思是相通的,因为他们都看到了消解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对于终结实体本体论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马克思哲学深入到历史本质的“一度”之中,于“存在”中开显了历史事物的本质性,这恰恰是马克思哲学超越于以往一切哲学的根本所在。对此,他曾在晚年指出:当代哲学仅仅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根本不了解、也不关注当今时代的“双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以及其背后的“架构”;然而,马克思却懂得这双重的现实[13]。无独有偶,海德格尔的弟子——伽达默尔对于“实体本体论”的批判也是从思维方式层面展开的。在伽达默尔看来,正是西方语言传统的主谓词结构将西方哲学引入了实体属性的形而上学,因而他高度重视“语言所具有的概念力量和直观力量”[14],并且指出“运用科学方法提供的确定性不足以保证真理”[15]。所以,伽达默尔试图以他所规定的作为“描述性学科”的哲学释义学开显存在结构和意义;哲学释义学的开放性特征不仅能够克服现代“规范性学科”的封闭性,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哲学不同范畴之间的疏离与对立。
现代西方哲学对于“实体本体论”的批判虽然是从多个方面展开的,但最经得起推敲的还是人本主义思潮,因为它的批判深入到哲学思维方式层面,即认为自然科学思维方式或者说“知性思维方式”是“实体本体论”产生的深层根源。所以,要想使本体论的研究彻底摆脱“实体本体论”,就必须从哲学思维方式这个前提出发,实现本体论化的哲学思维方式变革。客观来说,这一伟大哲学任务,事实上是由马克思的哲学变革所完成的。尽管现代西方哲学各个流派在不同程度上认识到哲学思维方式变革对于消解“实体本体论”的重大意义,但由于它们普遍“缺乏对生活世界‘基底样式’生产实践的辩证理解,因此,不同程度地存在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的倾向”[1]79。而能够作为消解“实体本体论”理论武器的,目前看来只有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可以承担这一任务。“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一反传统哲学的“知性思维方式”,在综合传统哲学“两极”本体的基础上,对真正的“本体”作出了合理解释,即人的活动背后的社会关系。由于人的历史活动所呈现出的是一个不断跃升的过程,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下起决定性、基础性作用的社会关系必然也不是一层不变的。所以,在马克思哲学语境下,具有“本体”意义的社会关系应该是一个辩证的、相对的历史范畴,它会随着人类实践水平的变化而相应发生变化。总而言之,马克思哲学正是在“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的基础上,立足于人的现实存在,从制约人的存在“基底样式”的生产实践出发,在深层次开显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生存的本真样态——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相对独立性,以及造成人的这种生存样态的“形式规定”,即内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关系。
结 语
按照以往学术界的一些观点,本体论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进而成为现代哲学理论批判的重点对象。为了证明马克思哲学没有本体论基础,但又为了论证体系的严密性,国内一部分学者试图以“世界观”来取代本体论,进而形成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哲学架构。但是,“世界观”所展现出的对于“世界”范畴的理解恰恰是物理意义上的,或者说是还原论意义上的,是现代哲学所极力要划清界限的,所以根本无法构成对“本体论”的消解。本体论作为哲学理论的基础前提,涉及的是对“存在”本质和意义的探讨;而按照传统哲学解释范式关于“世界观”的解释,其仅仅只是停留于自然科学领域的经验世界,作为存在领域的意义世界则被彻底隐匿了。正如俞吾金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传统的哲学解释范式“只是从时间在先的意义上关注世界是如何发生的,而并不重视从逻辑在先的意义上来思考世界的本质是什么”[3]193。所以,传统哲学解释范式以“世界观”替代“本体论”的做法所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再次将本体论问题“实证化”,在本质上又回到“实体本体论”的哲学形态。实际上,造成这种后果的根源恰恰就在于这种哲学解释范式依然没有摆脱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仍旧从“实证主义”出发来理解现实的“存在”。如此一来,马克思哲学变革的伟大意义则被矮化甚至被彻底遮蔽了。在今天,重提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更加科学地领会马克思哲学的理论要旨和精神原貌,而且对于我们深刻理解马克思哲学在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过渡中的“桥梁”作用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