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义百篇(选二)
2022-12-17汪曾祺中国江苏纪洞天旅美
■ 汪曾祺(中国江苏) 纪洞天(旅美)
瑞云
汪曾祺(中国江苏)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瑞云过了十四,进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规矩,该接客了。养母蔡妈妈上楼来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开。该找一个人梳拢了。”
瑞云在行院中长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脸上微红了一阵,倒没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说:“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只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了许多了。”
蔡妈妈看看这棵摇钱树,寻思了一会,说:“好,钱由我定,人由你选,不过得有个期限:一年,一年之内,由你,过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开门见客。蔡妈妈定例,上楼小坐,十五两,见面贽礼不限。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瑞云一一接待。贽礼厚的,陪着下一局棋,或当场画一个小条幅、一把扇面。贽礼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这些狎客对瑞云各有品评。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
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岸上游人,纷纷指点:“瑞云!瑞云!”贺生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贺生还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饭无心,想了一夜,备了一份薄薄的贽礼,往瑞云院中求见。
原来以为瑞云阅人已多,一定不把他这寒酸当一回事,不想一见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亲自涤器烹茶,问长问短。问余杭有什么山水,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问他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娶妻……语声柔细,眉目含情。有时默坐,若有所思。贺生觉得坐得太久了,应该知趣,起身将欲告辞。瑞云拉住他的手,说:“我送你一首诗。”
诗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诗狂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小丫头来报:“客到!”贺生只好仓促别去。
贺生回寓,把诗展读了无数遍,才夹到一本书里,过一会,又抽出来看看。瑞云分明属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寻?过一二日,实在忍不住,备了一份贽礼,又去看瑞云。
听见他的声音,瑞云揭开门帘,把他让进去,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想不来,还是来了!”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不知不觉,炉内香灰堆积,帘外落花渐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贺生,悄悄地说:“你能不能想一点办法,在我这里住一夜?” 贺生说:“看你两日,于愿已足。肌肤之亲,何敢梦想!”他知道瑞云和蔡妈妈有成约:人由自选,价由母定。瑞云说:“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么?”贺生摇头。两个再没有话了,眼对眼看着。楼下蔡妈妈大声喊:“瑞云!”瑞云站起来,执着贺生的两只手,一双眼泪滴在贺生手背上。
贺生回去,辗转反侧。想要回去变卖家产,以博一宵之欢;又想到更尽分别,各自东西,两下牵挂,更何以堪。想到这里,热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妈妈催着瑞云择婿。接连几个月,没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过,离三月十四没有几天了。
这天,来了一个秀才,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瑞云不能再见客,蔡妈妈拔了她的簪环首饰,剥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楼来,和老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瑞云娇养惯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这个!
贺生听说瑞云遭了奇祸,特地去看看。瑞云蓬着头,正在院里拔草。贺生远远喊了一声:“瑞云!”瑞云听出是贺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贺生连喊了几声,瑞云就是不回头。贺生一头去找到蔡妈妈,说是愿意把瑞云赎出来。瑞云已经是这样,蔡妈妈没有多要身价银子。贺生回余杭,变卖了几亩田产,向蔡妈妈交付了身价,一乘花轿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礼。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贺生关房门的工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噗,噗,把两支花烛吹灭了。贺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瑞云在床沿坐下。瑞云问:“你为什么娶我?”“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么?”
“我脸上有一块黑。”“我知道。”“难看么?”“难看。”“你说了实话。”“看看就会看惯的。”“你是可怜我么?”“我疼你。”“伸开你的手。”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不过瑞云每晚临睡,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没灯胜似有灯。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
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她有时晨妆照镜,会回头对贺生说:“我对不起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
贺生因事到苏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个秀才,自称姓和,彼此攀谈起来。秀才听出贺生是浙江口音,便问:“你们杭州,有个名妓瑞云,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阁下,可谓得人!——不过,会有人娶她么?”
“为什么没有?”
“她脸上——”
“有一块黑,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留下的。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你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在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你能点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瞒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别具一双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个有情人!我这就同你到余杭,还君一个十全的佳妇。”
到了余杭,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写写画画,说:“洗一洗就会好的。好了,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
贺生笑说:“那当然!”贺生捧盆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聊斋志异·瑞云》原文: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一弈,酬一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喜谢,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王裕亮 修道院绿塔
铁布衫法
纪洞天(旅美)
有一天,公子仇彭三家里来了个姓沙的人,说是想为公子看家护院。
仇彭三问他:“你有什么看家本领吗?”
沙某说:“是骡子还是马只有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我就当场给公子亮几招吧。”
仇彭三欣然同意,于是,沙某就在仇彭三的庭院当众表演。
沙某让仇彭三的仆人牵来一头牛,他将五指并拢,用力一砍,便切断牛的脖子,他又横着刺,竟然穿透了牛的肚腹。
众人看了齐声喝彩。
沙某让仇彭三的两名健壮的仆人将一根大木头悬吊在空中,然后尽力将大木头撑开,猛然松手让木头返回,这时沙某用赤裸的肚子接受大木头的撞击,只听见砰的一声,大木头被弹出去很远。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接下来的表演更是匪夷所思,沙某当众掏出自己的阳具,放置石头之上,让仇彭三健壮的仆人用木槌猛力击打,居然一点也没损伤。
众人在哄笑中又是一片惊叹。
仇彭三问沙某:“你这套本事是少林功夫还是武当功夫?”
沙某说:“都不是,这叫铁布衫大力法术。”
当即,仇彭三拍板雇佣沙某为看家护院的武师。
仇彭三原本有个仇家是当地的一个恶霸,一向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自从沙某当了彭家的武师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有一天,有个美女找到沙某,说是要当他的媳妇。
沙某问:“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嫁给我?”
美女说:“你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美女爱英雄,我为何不能嫁给你?”
沙某说:“可你自己找上门来,又不是明媒正娶,这不太好吧?”
美女说:“你可以自报家门当上彭家的武师,我为何就不能登门求亲?我要是不主动上门,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了,我吃的亏就大了。”
沙某觉得美女的话句句在理,就娶了她。
新婚之后,美女问沙某:“你的武功如此了得,难道你啥都不怕吗?”
沙某说:“我当然有怕的东西,可是对谁都不能说。”
美人说:“我已经是你的老婆了,也不能说吗?”
沙某不语。
有一天夜里,沙某说梦话,美女顺势与他搭上腔,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着。美女问道:“你到底害怕什么?”
沙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刀。”
过了些日子,沙某外出,被一群人包围了,他们全都使用大刀,沙某慌了手脚,终于被乱刀砍死了。
那美女就是恶霸雇佣的卧底。
《聊斋志异·铁布衫法》原文:
沙得铁布衫大力法。骄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又出其势即石上,以木推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