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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节选)

2022-12-17谢旺霖中国台湾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6期

■ 谢旺霖(中国台湾)

自序

因为,我怀疑……

大三结束那年,我失恋了。也许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以致我一时无法采取适切的态度去回应与面对。奋力突围的结果,我只想逃离那熟悉的生活现场,去寻找一个“再也没有思念的地方”。于是那年夏天,在不顾母亲的忧虑和反对下,我买了一张单程机票,飞往新疆的乌鲁木齐。(五年后的某天谈及此事,母亲才说,那天送我到机场后,她是一路边开着车边流着泪回家。)

从乌鲁木齐出发,北赴克拉玛依魔鬼城,中俄边境的喀纳斯湖,西往伊犁、塔城,穿越天山山脉,转进巴音布鲁克大草原,南向新疆第二大城喀什,到帕米尔山结上喀什库尔干的中巴边境——红其拉甫陆路口岸,至叶城止。似乎这样的旅程还不够遥远,我继续贸然地往西藏的方向行去。

我搭着一辆载运水泥的卡车,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上,连行了三天三夜。途中,因高原气候的缘故,我呕吐,流鼻血,发高烧,加上无法轻易休息(三位司机会轮番拍打我,怕我睡晕而命丧),几乎半程的时间里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识。不过,最后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西藏西北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

在那高寒偏远的地带,我头一次体会,身体的状态原来是可以主宰心灵的。每天,我都必须为了生存而搏斗,注意力多数花在抵御间歇的高烧、头疼,或为了下一餐下一个住宿地点而忧虑,眼前大好的美景似乎永远是身心俱疲的衬景。有次夜里,我恍惚间,竟误喝车上饮料罐装的汽油,因此更形加重了高原病情。

更险的一次是在冈仁波齐峰参与藏族的转山仪式,我和同行旅伴,遇上冰雹,仍硬撑走至天黑,她竟体力耗竭失了温度,歇斯底里哭喊着:“我不想死,我要爸爸妈妈,我要回家,救我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无助哭泣的嘶喊响遍整面漆暗的山谷。幸好不久之后,先行到达营地的队员,返回寻找我们,及时解救了这场危机。后来这位旅伴在经过换装、烤火、叫唤、喂食红糖水的状况下,渐渐苏醒(否则我将罪责一生)。而我似乎也体会了一场死亡的迫近,瑟抖于帐篷一隅,冻得惨白的双脚,被一位好心的湖南姑娘捧在她的掌心取暖。

跋涉了数千公里的路途,我还是找不到那所谓“没有思念的地方”。有天午间,独自散步在拉萨的街道,我突然想起学校即将开学,而我却尚未办理注册事宜。正当想起这件事时,脑中关于校园景物的记忆,竟悉数被抽离了。我不禁张皇地蹲在路旁努力追想,又赫然发觉,不只是校园,连曾熟悉的城市的显影,也不知在哪一刻里,悄悄地溶解了。

意外的“失忆”,使我豁然了解,“人原来是可以‘忘掉’自己的”。想着想着,隔天一早,我立即背起行囊离开西藏,经青海、甘肃、四川,然后徒步长江三峡的古栈道,结束那场近三个月的漂流旅程。

从西藏归来,仿佛有个隐约莫名的启示,将自己看得更加真切且明白一些。虽然我仍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至少确认我不要的是什么了。我决定完成政治与法律双修课业后,转往文学的道路。不管这条路是否可行,我想,我已能,也愿,承担人生重新再来过的风险了。然而,不但周遭的师长和亲友始终质疑,暗地里我也反复地质疑自己,这样一时转换的信念和决心,到底可以撑持多久呢?

拿到“无用的”高标成绩毕业,我顿时又陷入一片迷茫怅惘的感觉,于是我又想放逐到一处不受干扰的远方。一场文学的秘密结社里(学长的作家女友曾“亏”[1]我们是一群“空言”的家伙,她说:文学不是光说,而是要不断用写作去实践的),中文系学弟向我提起:“‘云门舞集’正有个什么计划,反正给人钱去旅行的啦,听说申请挺简单,你那么喜欢流浪,应该去试试才对。”

当晚,我上网查明相关规则,不禁大失所望。云门“流浪者计划”所要征选的是“三十岁以下从事艺术工作的青年”,我看了一眼,就放弃了。

接下来几天,忙着准备行李,我却仍然惦念着这个“免费旅行”的计划。终于我很阿Q地说服自己去申请。理由是:虽然只符合三十岁以下规定,且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但去应征了,不就认可自己是了吗?“暗爽”之余,匆促选出几篇大学时期写的诗文,草草填完资料表格,并在“流浪目的与行程安排”一栏,突发奇想地擘画了一场“骑铁马到西藏”的“疯狂”之旅。心里尽管认定不可能会被选上,但下笔“乱写”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淋漓高潮的快感。投完稿,我便踏上那没有任何目的地的大陆之行了。

拜访沈从文的“凤凰”,贵州苗族侗族大小寨子,黄果树大瀑布,走进云南昆明、大理、剑川。一个半月后,我辗转到了丽江,“流浪者计划”初选的消息才迟迟揭晓,我竟然进入初选。本想继续前进,但犹豫再三,还是中断旅程,赶回台湾参加面试。又过了半个月,从报载得知自己获选的消息,当下的无助与不安却远远超过了欣喜。因为我以为那织梦般随便说的写的流浪计划,都只是遥远的呓语,无聊喊着玩的闹的而已。如今,它却即将成真,对我而言,这简直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糟糕”。碍于兵役征调的麻烦,我被迫只能在二○○四年秋季出发。一个多月的准备期间里,我所请益过的所有专家们炮口一致反对这项莽撞的规划,他们大抵的看法是:“找死啊!”,“天气太冷了,你不可能忍受得了西藏酷寒的天气”,“你的经验不足,准备不够,无法因应突发的危机”,“你根本没有长途骑行的经验,骑单车,可不比登山轻松”。(那时我并无真正“练过”每天十个小时卵囊下持续顶着石头的滋味,不然我可能更审慎考虑放弃也说不定。)

出发前,我编了不少谎言,甚至必须小心隐藏自己内心的焦躁。我不敢告诉母亲旅途的实情,尽管不说,我却知道,不论我做或不做什么,她都还是会一直担心着,我只能设法不去想它。住在另一个家中的父亲说:“什么?想玩想疯啦,骑单车,你脑袋真的坏啦!”他不知是怎么转述给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听,竟使得阿公有一天问我:“啊你甘有机会拿金牌转来?麦漏气喔~”

当一切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似乎感受到这躁进的举止,或说机会,也许是人生中一环扣着一环,一波推着一波,逐渐连缀成的“东西”,而非你突然要它,它就来了。说不定未来将发生什么事早已冥冥注定,总之,与你过去的所为所思无法脱钩,我在相信与怀疑之间摆荡:最后的结果可能失败,但至少我应该在失败面前看见自己究竟是如何就范的。

两个月流浪里,从云南丽江为始,到虎跳峡、泸沽湖,折回丽江后,北上中甸、德钦、佛山,进入西藏盐井、小昌都、芒康、竹卡、左贡、帮达、八宿、然乌、波密、通麦、东久、鲁朗、林芝、八一、巴河、巴松错圣湖、工布江达、松多、日多、墨竹工卡、达孜,止于圣城拉萨。山是永远眺望不尽的玉龙、哈巴、白马、梅里、红拉、拉乌、觉巴、东达、业拉、安久拉、色季拉、南迦巴瓦、米拉,水是永远俯瞰不及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碧江、雅鲁藏布江、拉萨河。还有更多更多不知名的山脉、流水、湖泊及村落,和最美的人情。

走过那么多地方,而我却记录那么少。这段期间里,生病过,恐惧过,失落过,软弱过,任何的挫折与不安,孤独与绝望,幸好都没有全然阻断我的行进,追究到底,如果不向前行,种种负面的情绪和现实状况,也依然会催逼着我的心理与生理,将我扑倒在地。我不过是在一切的试探和比较中,琢磨出一个似乎不得不然的步伐。那么,那些曾经有过的反复忧悯,凄寒怅惘,灰心沮丧,似乎现在看来,最终也是凝聚在这趟行脚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我怀疑,这趟旅程根本没有所谓的“勇敢”在支持自己朝着未知的可能无止无懈地挺进。

从内向转外放,从寡言变多话,有些举止的变化似乎来自西藏旅途里,向人讨吃讨喝讨住(或骗吃骗喝骗住)学来的,或者,我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我在创造另一个新的可能的自我。最明显的变化是,过去我长期缺乏的自信,好像长出了一点什么,仿佛缘于“看重”曾经两个月里全心投入孤独和贫困的生活,于是觉得以后对于文学的道路,自己将可以坚持得更久更长一些了。

西藏的旅程比想象的遥远,却又靠近,它不仅只是时间和里数的累积,也是缠祟在脑海中的幽灵。两年多来,我利用课余和工作之暇,断断续续书写这趟旅程的散文,先是一篇一篇无法连贯的破碎记忆,后来有段时间里,我竟开始躲避它,畏惧它,因为时空的距离已然把我拉得太远,以致书写过程,总遭遇极大的难题:过去的时间,空间,事件,和我过去的观点,行动,感想;现下的时间,空间,记忆和意识,知识的层层累积;文本本身蕴含另一项透明的时间,空间,穿梭的叙述与跳跃的节奏。有形无形,在在化成一道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尽管我尝试用现在重返过去,设想回到过去现场,追逐,逼视,重组历史,事件,人物,地点,时间等,但实然的距离已留出一片想象的空间,让我有意无意错置或忽略了原本的时空和情事的样貌,而这种种永远的落后,再落后,便可能远离了原本的真实。我该如何忍受自己的书写“失了真”呢?

记得有一次,随着“云门舞集”南下高雄做义工。滂沱的雨夜里,约莫十点多,返回旅馆途中,遇到了林怀民老师,他邀我一同吃晚餐。心目中的大师轻松地坐在一旁,我却拘谨危坐着,感到颈臂僵直得像条铁钢。我们谈了些许西藏和创作的事,他说最喜欢在大昭寺前观想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话锋一转:“在西藏,不能不抽烟啊!”我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心里暗想着那可能意指抑制肺活量以适应高原缺氧气候较为舒适的方式之一。他接着一声长吁,傻在一边的我当时并未继续问明“不能不抽烟”的原因,但那无疑是我得默默追究细心体会的问题。饭毕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拉出一团团皱得发窘的红色纸团,一张张摊开,我才辨识出那竟是百元钞票。我那时的确担心过——老师虽说要请客,可不会带不够钱吧。那样的情景,让我不禁又受到一次震撼,堂堂的大师,对于必需的生活事物竟毫无留意,或者他已把多数的心力与财富“挥霍”给我们这批“流浪者”了。

对于写作,我时常感到焦虑。经过大师“震撼”教育后,我做了些反省,并发现我的焦虑一天比一天巨大。这样的焦虑也逐渐渗透到不写作之时,两相激烈拉扯,终于有一天,我领悟到“不写”的焦虑竟远远超越“写”的焦虑之后,也只有去写了。仔细探求写与不写的焦虑原由,这或许表明我已然期许用写作去关涉或厘清某种的社会意义与责任,而非朝向个人化的虚无妥协。

再次落笔,似乎放得更开了一些。我了解,旅途本身不会再次重复,重复的只是我对它无尽的想象,还有那些曾遭受旅途影响而已然诞生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往下思索,过去的意识与现在的处境不同,我很可能在有意无意间把现在已变化了的我,拿去顶替从前的自己。这也许才更关乎文学的“真实”吧。有时,经历一段书写与对话,似乎同样的对话或感受也会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次第展开。到底是我在写一场旅途,还是旅途来铭刻我,甚至揭发我?曾经,在那遥远的过去时空里,发生过的事件轻得宛若一片雪,仿佛我不再竭力去追忆,探索,和叩问,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李治本 摄

这本书包含《出发》的十八篇文章,几乎就在这样的岁月,不断地自我怀疑,推翻,忧惧,肯定与失落的状态下,跳跳接接完成的。开始并无先后组织的安排,有的篇章似乎能一气呵成,像《泸沽湖》《行路难》《柔软的时光》;但有的篇章如朝圣、天葬的主题,竟使我反复思索了一年有余。(现实生活可这样跳接缀补的吗?)直到最后一个月,我才知道自己并非在写一篇一篇的散文,而是写一大篇长长的散文,这也不是写西藏的文章,而是写我心底流浪的文章。写完这本书最后一个字,审阅最后一次,我不禁怀疑,过去的那场失恋是真的吗?那场流浪的冒险旅途是真的吗?这些文字果真够格付印成册?我怀疑,始终怀疑这都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而已。曾以为自己追寻的是某个目的或终点,蓦然翻身后,才发觉这一切无非尽是过程。

到现在仍有许多人问我,为什么要放弃法律的路途,不怕“饿死”吗?当然怕啊!但也觉得若是什么事情都肯苦干的话,真要饿死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知道自己断然选择了一条可以不计代价、得失,且需专注以赴的道路。生活种种取舍之间,我才刚跨出了第一步,而这一步却幸而能有那么多人的支持与鼓励才得以促成。

特别感谢林怀民、蒋勋、张照常三位老师所给的一个试炼、提升自我的“流浪”机会;还有“云门舞集”的晴怡,在每篇作品的付梓前,予我最严格又最温柔的把关;善良热情的芯羽鼎力的精神加持;秀娟姐时常为我保留一票难求的表演艺术座位。也谢谢远流出版社副总编皎宏,容忍我的拖稿还时常选书送我;小说家李崇建珍贵的友谊替我构筑不少写作的信心。最无以言谢的是,待我如亲人的东吴大学英文系马健君老师,要不是她提供外双溪的家居,让我每年暑期得以心无旁骛地埋头写作,这本书的完成根本遥遥无期;以及法律系吴博文老师长期的情义灌顶。当然还包括我亲爱的家人们。尽管我时常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反复寻找生活的信念,但我深深明了你们对我的爱与关怀,我从未怀疑过。

出发

请容许我把时间往前挪一些,让它落在夏季柔软的丽江。

当时我正从云南剑川县初抵丽江,电话那头的母亲就急切地说我通过什么什么的工作征选,两天后即将面试,要我尽快回家。我那时还以为母亲单纯是因为寂寞和思念的缘故,或者受到某诈骗集团诓骗了,所以才这么说。

后来,透过姊姊再转述,终于确认原来是我出发前所提交的云门舞集“流浪者计划”初审通过了。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欣喜。因为早在那四天前,我驻足大理整个礼拜,就是为了等待这消息,以备随时能动身折返,但这一切竟都在我已认定石沉大海,决心把自己放逐到一处更远的他方后,才断然揭晓。我不禁想着,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子夜时分,丽江的夏雨初歇,古城里的喧闹总算告一段落了。似乎只有我还依然清醒着,坐在青年旅馆四楼的庭前,凭栏眺望,温习月夜屋瓦飞檐上的柔光。

烟一根接一根点燃,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内心任何一股蓄积的拉力,超越对方,而我将听从它。如果顺着旅途继续往前,我会怎么样?如果就此中断旅途折返,我会怎么样?我仔细揣想着各种可能,设法维持内心里杂乱的平衡。

随着天光破晓,终于——终于有一种宁静的声音仿佛对我昭示——西藏就在那里。对,它就在那里。绝不会因为我这次中止造访,而失去它原本存留在我心中的意义。只要它在那里,我知道,有一天,我仍会找到它。这瞬间迸出的想法对我而言——西藏的路途便是一种绵长的笃定,或者一种遥远的信仰。原来,我更想追求投身在一场环环未知的情况里,对于那种未知的追究,可能是充满冒险的,发愁的,也可能是一无所有的,但那又如何呢?

整个早上,我都在等着民航售票点的经理,看他能否帮我抢占一席离开丽江的机位,但事情过于突然,以丽江为始点的机票,于火热的旅游旺季中,根本一位难求。最终经理与我商量出唯一的方法是,尝试搭乘当晚的卧铺车到昆明,然后搭飞机到香港,再从香港飞回台湾。可这样一来,我必须独自承担车行途中可能遭遇修路阻碍的风险——如果我无法顺利在十三小时之内,抵达五百多公里外的昆明,那么我将错过当天昆明直飞香港的班机,甚至连重新购买的香港至台湾的机票也得作废了。

来到丽江尚不及一天,晚间八点,随着三辆载满人和牲畜的卧铺客车缓缓驶出车站,我要离开了,挥别这一个多月浪荡的旅途中,感受最美好的一处地方。我不知道将阔别多久才能再次回到这里。司机说:“路况好,十个小时便能开到昆明,否则十四五个小时也算稀松平常呦。”我很意外自己听完他的话后,心情还能出奇地平静,或许我能做的,该挣扎的,都已努力过了吧。剩下的,我再怎么担忧也无用。

黑夜里,一声巨响隆隆在耳边擂起,睁开眼时,客车依旧无恙地行进着,所有乘客也都还安稳沉沉睡着。车窗上有些细细斜斜奔窜的水珠,突然,几道青白锯齿状的电光划破了夜的帷幕,旋即数声天际闷在胸口的雷响,我的心头接着一揪,哗啦哗啦,开始下起磅礴击地的大雨了。不稳定的天气,不确定的路途,我躺在颠簸晃摇的车铺位上,仿佛做梦一样,对窗,默默对着那镜面反射半张轮廓的自己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当我出发时,我才会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我回答林怀民和张照堂老师所提问的一句话。面试完的两个礼拜后,我意外被告知成为首届“流浪者计划”征选得主之一。

然而,这却是我焦虑的开始。我该怎么准备这趟旅途?它绝不像以往我可以随兴拎着登山包的旅行,走到哪里算到哪里,或在路边等看哪辆车先来便由它顺道把我接走,如此简单。

因为兵役问题,迫使我必须在未收到兵单前启程,行前准备的时间,便仅剩一个多月。九月的台湾暑气逼人,那九月的西藏呢?我预计在西藏度过十月、十一月甚至到十二月,翻开海拔三千六百五十八米的高原拉萨十一二月的均温表,皆在零度左右。未来,我将有大半的时间势必都得待在比拉萨更高的地域,照一千米下降六度的法则,想来不免就令人觉得“心寒”。想象可以渗入头脑,却无从透进皮肤。

我试图遍寻各种管道,向各方的专家请益,重新再学习单车的组装,拆解,补胎,换刹车,打车链条等。

一日,学长打电话告诉我,他有一位友人的父亲在经营专业品牌的登山用品店,要我去那走访看看是否能获得较充足的建议或补助。我满怀期待地照着指示去了,登山店老板一劈头就拿他三十多年的专业经验训诫我:“你此行像去送死。”他又说:“你父母知道吗?支持吗?十万元,根本不值得你走上这条路。……起码要二十万……没钱就向父母先借。早几年我生意好,还可赞助你一些产品,不过……现在我只能把店内你需要的配备,以成本价卖你。”

我完全没想要占他这样的便宜,而是希冀从那获得一点心理建设和肯定。一件动辄一两万元的衣服,五六千元的气化炉具,即使我勉强有这笔资金,却根本买不下手。学长的友人在一旁劝我:“我爸其实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有恶意。他说话很实在的,你要好好考虑。”我谢谢他们,碰了一鼻子的灰,沮丧地步出门外。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们所谓“舒适”“保命”的配备是怎么一回事,但真要执行那种观念,只会令我更觉得落寞和不安。我亟欲拒抗这种“有钱”买来“专业”“安全”的想法,另一方面,我也怀疑这是否只是我自己无知的偏见使然。

两天后登山店老板主动联系我,说他透过登山协会理事长那里介绍一位环游世界的专业骑行者供我咨询。老板便载着我和其他三位凑热闹的山友一同到了龙潭。C先生拿出一本他写的西藏旅游专书让我们先传阅,似乎有点推销的意味。他说:“我刚从云南回来,本想包车进西藏的,但这次车在白马雪山前遇上大雪,等了几天大雪没停,只好放弃行程返回台湾。如果你这次准备骑单车,白马雪山将是你入藏前遇到的第一座大山。”我点点头,不知如何启齿。整个会谈上几乎是登山店老板代我问话,仿佛他比我更加关切此事。我只像个稚嫩与无知的孩子。

C先生建议我此时最好不要贸然入藏,他说:“汽油四轮都不敢成行了,你还想骑着单车的两轮去?”我耸耸肩,试图转开话题,提起一位刚骑过滇藏、中尼(中国西藏到尼泊尔)路线的骑行者的名字。他说他也认识,而且略带嘲讽的语气:“那个疯子,也骑过不少个地方。前些日子,我与他喝酒,问他这次感想如何。他就坦承说:‘滇藏的路够吓人的,能全身而退可真算走运。’你选择了一条专业骑行者都觉得非常艰困的路。何况‘你’——据我所知,台湾骑过那条路线的人,应该不超出五个。”我脸上呈现僵硬且呆滞的模样。

我的确无从与他们相比,更无从傻气地向他们说出:“你们骑一天,我笨,我骑两天三天总可以了吧!”我想尽快逃离这样的现场,我开始感到自己的决心已在他们一点一滴的劝诫和警告中,逐步地溃散流失。“对啊!对啊!”反对的声浪一面倒,我像个笑话。我啃着小指头默默不语。他问:“你到过西藏最高的地方是哪里?”新藏公路上六千七百米的界山大坂(我说)。他笑称那是旅游书上吹捧出的高度,不过,也算一种难得的高原经验,对这次旅途应该有所助益吧。熬到最后,他建议我如果执意要去,不妨换个想法改骑青藏公路,因为那里只有一座难度较高的唐古拉山口,地势且相对平缓简单,“不然,你真的要拿命去赌了”。

接着几天,我只要一望见墙上的西藏地图,便出神地想着改换路线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因为他们的话而改变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而我却不能呢?我至少应该亲身经验那究竟是一场多艰难的路途后,才有资格谈放弃吧!否则我不甘心,不甘心。但同时我也开始萌生了退意和各种可能推迟旅程的想法,只是不敢对人言说,我怕此话一脱出口,我将被自己彻底击败。

每天我仍持续加重单车的负重载量,从中场出发骑往龙潭山区,再转杨梅,沿省道回家。我时常怀疑自己究竟为何被选上,既无才华又无壮志,只凭借着一点点胆敢的故作坚强。面对那些一直向我来电“道贺”的友人,我总是真心且坦诚地回说,或许我被看中,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才华,而是缘于我敢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这样的旅程吧!

一日午后,太阳狠狠地照在头顶,我喘气默数着踏行的转圈,穿梭在马路的车阵中,突然发觉身侧后有一辆摩托车似乎在跟着我,正当我立身想加快脚步,摩托车跟了上来,一位男子微笑地伸手递出一瓶舒跑。“给你。”他说。他的眼神再次明确示意,我迟疑地接过那悬在半空中的保特瓶,一股透彻的冰凉像把手掌窝入冷霜里。我们于是放慢速度,并肩同行,他说他已尾随我许久了,看着我车上的行装和汗流浃背的样子,便忍不住去便利商店买运动饮料想请我喝。我一边踏,一边仰脸大口灌下这突如其来的冰泉,才恍然知觉自己真的渴了。

“很羡慕你这种刻苦的骑士,我年轻时也干过这种事情喔!”他逆着阳光说。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霎时有阵冲动希望与他再多谈些什么。然而,我们的车都只是慢慢地往前滑行,没有停留。在第三道路口前,他蓦地举起了右手的拳头,像军人的气魄般对我高声喊着“加——油,加油”,便扬长而去。沿路过往的人车都不禁好奇回头注视着我。

顷刻间,我不自觉笑开了,忘记那过去与未来的,心底却涨满一阵酸楚。

我订了机票,让这一切更无转圜的余地。我不再去想自己是基于什么理由而被选中,我只需要相信这其中势必隐含着层层未能觉察出的寓意就好。一想到准备踏入西藏的旅程,我整个人就控制不住感觉轻飘飘地飞起来了。我可能踩在天际上,也可能埋没在大雪中。

妹妹在午夜拨了电话给我,说她帮我在自行车店拿资料时,听闻大伙正在讨论刚骑过滇藏线的那个阿光的感想经验……所有人都担心我能应变的状况,“你不要去,不行吗?”“为什么你要那么固执呢?”她第一次带着斥责的语气对我说话。我顿时恼火了一连回说:“你‘懂’什么‘屁’啊?不要管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干吗!不用你来管。”

不由她再答话,我把电话挂掉。我了解我自己是个很容易被各种人世情感牵扯的人,所以我时常在他人面前装出冷漠和高傲的态度。但,每每独自回过头来反省,我又会深疚不已。我害怕别人对我的关心(尽管我是那么需要它),就连亲人也是一样的。

隔早,自行车店的老板拨手机告诉我,说他自从为我组装单车后就感到不安,再听我妹妹一讲,他实在放不下心了,“可不可以不要去呢?或至少避过冬季,延到明年春季,给自己多一点时间训练吧!”这次我似乎想通什么,婉转且平静地回他说:“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勉强冒险,做出超过我能力范围的事情。我一定会安全地回来。”我知道自己再无可退了。

唯一还不知道单车旅途一事的是我母亲。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人,也许这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她也是一个人。记忆里有段成长期间,与她断了音讯,中学毕业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家”,开始自己的外地求学生涯。后来,不知是她找到我,还是我找到她,抑或是亲人彼此间相约的宿命,总之,我们恢复了紧密的联系,但始终还保持着相隔两地。

每当我步上长途旅行时,母亲总会说:“不要去太久”,“不要怕花钱”,“不要背太重,把背给背坏了”,“要找朋友同行”,“要吃营养一点”,“要轻松些,要睡饱一点”……关于这些种种,我都瞒着她口头上“做”到了。但她仿佛知道我根本没有做到,才时时对我耳提面命;又或者,这根本是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永远都要说的话呢?

我拿了一万元塞在母亲掌中,对她说:“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笔孝顺你的薪水。”我笑称真好,天底下真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一毕业人家就肯给我十万元,去游山玩水做一些很轻松的记者采访工作,“有吃又有赚喔!”

我母亲则郁郁地回答:“这次又是去那么久,早知道就不要叫你赶回来了。啊!我怎么收得下你赚的钱。你有心拿给我,我就开心得要死了。”她抚抚手中的钱,要我先把它收着,便急忙转过身,说要去一下厕所。

离开时,母亲问我到时要送我去机场吗,我怎么敢让她看着我拖了一辆单车出去,只好回说爸已经答应要载我了。她轻叹了一声,没有再多争些什么,只又说:“记得要常打电话回来。”不知为何,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竟对她充满着不舍与歉疚,也许是出于一份对她的担忧吧!关起车门,突然,我似乎有点理解了,长期以来,她也是这样担忧着我,悬宕,寂寞,焦虑,等待。我的心再一次收紧。

最后一次骑行练习是在我步上飞机的前两天。我从中坜骑至新竹拐向滨海公路到台中,骑了近九个小时,灰头土脸的,胸口前的衣服堆满了白色的结晶,两臂与颈后晒伤红肿,下胯已磨得破皮了。我在众人面前丝毫不敢叫苦,不敢露出疲态,因为那即将到来的势必远远比现下所受的一切,超过几十甚至几百倍。即使如此,我知道,这条路终归还是去定了,不管我准备得如何七零八落,“出发了就是准备好了”,所有来得及与来不及的,都将在出发时一切就位。

李治本 摄

你说:“翻过这一页,英雄即将起身。”但我的这趟旅途,绝不是以雄心壮志为起点。

之一

柔软的时光

一下飞机,K就嚷着头晕,约莫是高原反应的作用。你拿出一剂增血红素的药锭给他服用,自己也吞下了一颗以备心安。之后,你们在冷清的航厦前,等待着发往丽江大研镇古城的最末一班公车。

子夜时分,雨依旧下着。入秋的微雨,使丽江一雨成冬。你和K各自背着行囊,还合力扛起一辆装箱的自行车。K没走几步路,便央求停下来休息,其实你也喘着,只是努力地装作镇定把气虚压下而已,你不想在首站两千四百米的地方就暴露出自己孱弱的窘状。

暗黑中,撑伞的妇人远远走来,趁机问你们:“要住宿吗?”K湿着发额无语地望着你。你有点烦躁地回答,不用,已订好房了,急着想摆脱她。她仍继续争取,连忙叫唤杵在对街吸烟的丈夫:“喂!来帮这俩小伙子扛箱啊!”不管你如何推托,他们就是直嚷嚷说:“看看就好,看看,不满意,包再帮你换到你指定的地方。”K放下他垂软的双手,将箱子一端交给那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你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你一向认为在街头上拦街叫宿的,十之八九肯定是些投机的店家。跨进三坊一照壁家庭式的小客栈,男主人不先领你们去看房,你们卸了行囊,他便递烟,倒茶,唤着他的妻去热几个东北大肉包。四颗蓬松白软的大包子端上,你勉强噙住口水问,这房钱儿怎么算?女主人缓声道:“放心吃吧!不收钱的。”该算就算吧,你说,怕他们把额外的服务加码在房价上。男主人吐着烟气,露出一口黑牙:“小伙子,给你图个最省的,标间一人二十五元。二十五行吗?”价钱尚可,且热包子咬下去嘴软,你开不了口拒绝和杀价。

听说今年滇藏沿线一带,雨季特别地漫长。

隔床的K已经睡去,你竟辗转翻覆难以成眠,便倚着枕头坐起,回想一天的由始至终,从台湾,飞香港,入深圳,转机丽江。你拿出簿本,想着想着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你必须设想一个对象,然后才能开始说话。

你开始专注地竖起听觉神经,去聆听那细雨淅沥的脚步匍匐在窗外的石阶、檐角和风铃,而后弹跃至窗棂的眼线上,秘密窥探着;还有些雨水自屋檐的承霤汇聚引落,轻盈地歌唱,像是舒伯特的音乐,舒缓,易感,富有节制的想象。

三天来,你和K就住在这幢名为“龙X”的客栈,纳西式仿古建筑,楼高两层,全为木造,一共六个房间。老板夫妇俩来自东北,男主人说,沿房外这条街的客栈,几乎都是他们东北老乡所开,且大家不约而同都取了“龙X”什么的店名。因而古城里某一条青石板街道,真有那么一条东北的龙脉蜿蜒盘踞。

与他们混熟了,你便叫起满面皱纹的当家——大爷,他老婆年轻许多,你却不论辈分地唤她姨。你依然被称台湾小伙子。偶尔住客来,大爷总将客人拉到你的面前,看你这准备独自骑单车进西藏的台湾小伙子。你注意到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小妹,是因为听到姨每每那番严声酷吏般吼她,但转身一见你就变成慈和的妇人了。你不禁有点同情这十六岁的长工小妹,每月领三百五十元——所有杂务必须一肩担下,她住在大门旁柜台后的一间只容得一人钻进的橱柜里。二十四小时的守门员。古镇的宿店,大多是这等自乡间来的稚嫩小工,刻苦且宿命。小妹最常对你说:“怪奇怪的,从来没听过有人会说那么多的‘谢谢’。”笑得眼睛总小得眯成一线。

K很喜欢丽江古城的怀旧情调,这是他第一次自助旅行。你与K相识十多年,他不久前才卸下替代役职务,学校老师们还为此特别颁发匾额褒扬他的认真付出。你筹备流浪计划时,K信誓旦旦说要跟上你一段路,学习如何过耐苦冒险的日子,以备日后出社会之用。K的出现,分担了你超重的飞航行李,你承诺将带他在云南境内见识些不同的风景。

但三天来,你几乎只是走路,迷路,不停地穿梭在市集人群中,对琳琅满目的商贩,美食,酒吧,收门票的景点,全不感兴趣,而偏爱停伫某个偏僻的巷弄或荒芜的废墟,不然就回到旅栈的庭院,看书,发呆,抽烟,仰望着檐角,沉湎于自我的情绪里。有时K会独自外出游荡,但都撑得不久,每当你看见他返回旅栈时,都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寂寥和惆怅。

你们总一道吃饭,可不在古城里,常得绕上大半个小时出城,只为了便宜半价的饮食。丽江古城,隔着一条外环柏油马路,与新城相对。新城全为一派现代的水泥建物,其实古城也并不算古,一九九六年丽江地区,遭遇里氏七级大地震,古城内建筑泰半倾颓,随后九七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它为“世界文化遗产”,便造就这座古城两三年内以惊人的速度重建起来,仿佛恢复了它在旧时茶马古道上的荣光。虽然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发展观光产业,可又有什么能置喙的余地呢。古城处处仿古,大多观光化了,你也仍是喜欢它,不过只限定清晨与深夜时分,散步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能听见细密的渠水流经的时候。散去人潮的大研古城,似乎就真的变老了,老在无人的拥挤相伴,晚年的凄清。

古城的水泉,源自玉龙雪山上。你决定带K去虎跳峡。

那里据说是飞鸟不敢回望的地方。金沙江居中,自西而东,忍痛下切,切分了南面丽江县区五五九六米的屏障——玉龙雪山,与北面中甸县区五三八六米的哈巴雪山。

在桥头下车,你们马上遭到当地向导们包围。你自顾地走,几位向导紧追在后威胁,没他们带领你们肯定会迷失的。入口处,没人管收门票,只有看似管理员的人挡在路中,说里头封闭了,因为不久前落石才砸死一整车的游客,现在峡谷内在整治,如果你们执意要入,安危就自行负责。你硬着头皮,略过K脸上的难色,决定闯闯。在沿着江岸路线与岔去山上的路口前,你询问K想选择哪条路,故作分析说,低路好走三十多公里,但有落石可能,而高路得翻山越岭死命地爬。他选择低路,你倒也松了一口气。于是你们顺着低路东行,又有向导骑马追来嘲讽你们绝对到不了的,说得K忧心忡忡,你的士气似乎也有些动摇了。

顶着烈阳天,天空蛮横地养着几片云朵,然后渐渐的,两岸山势逐步朝中线靠拢,举头仰看几可覆额。K说他累了想吃些东西,你看表,才步行两个小时,不知道距离上虎跳还有多远,你有点着急,不过仍停下来休息。你在一旁拿起相机,又蹲又趴想试着拍摄南面十几座绵延的雪峰,奈何镜头窄得连座山都容纳不下,遂放弃了,你只能干巴巴地用心看。

路途中,你对K说:“我们不能觉得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这条路还远着呢,一切都得省一点。”他低头默默地听,额上淌着汗水,没有回应。中午你们坐在路旁的大石上,你拆开一包四块装的压缩干粮,同K对分。你吃完,不见K有何动静。他说他吃不下。你知道他在生你的闷气,你还是恼怒严厉地对他教训:“不吃等会还有体力走吗,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你以为这是哪里,哪由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K脸一沉,不情愿地吃了,仿佛将哭的样子。你自觉说的话有些过分,却拉不下脸来对他道歉。

走至上虎跳,你和K便和好如初了,你为他拍照纪念,他也为你留下记录。再继续往前几里,几个当地的民众稀疏地散在路边,前头的路上满布着沙砾碎石堆起足有腰身那么高,远远望去,间或还有拒栏和施工人员的身影。

你探视周围情况,哒哒哒~,钢钻钻凿岩壁的声音从望不见的左上方传来,随后沙尘石头滚滚而落,掀起一片烟硝。刺耳的声音总算停顿了好一会,你便看到提着菜篮的妇女、扛着米袋的男人越过警戒线,你马上唤着K一起向前冲。没想到只落后几步的你们被戴帽的施工人员拦下,你匆忙问工人,为什么他们能过,你们不行,工人竟然回答:“他们是当地人啊,你们是游客。他们砸死自个儿负责,不用赔的。如果让你们过,万一出事儿,我们没有法律责任也有道义责任啊。”你愤愤不平地退出警戒区外。

“那别过去了吧!”K说。你见仍有几个当地人悠闲地坐在路旁,就说再等等。你与一个蓄着胡子的青年,蹲在地上聊了起来。K始终沉默不语。又是一长串达达达~,夹杂爆破的声音。而这一等竟等了三个小时。青年说:“没一会儿,他们肯定要停住,放人过去的,不然我们怎回家。你们待会夹在这些人群中就没事的。”你告诉K这好消息,他面无表情,你想,他又生闷气了。

陆续加上再来的居民约莫二十多个,全聚集在警戒线前,你们这次紧紧贴住人群。你让K在身前,自己垫后,紧张地捻着他的衣脚。终于等到前方远远的工人大喊:“行了”,挥着手,大伙便像逃命般的拔腿狂奔。你眼见自己落到最后了,爬上石砾堆,踩在凹凸的岩块上,居然禁不住就“哇~”的,一路发狂似的喊着跑。整路上只有你一人叫喊。短短几十秒,你感到胸口强烈被血液极度挤缩。跑出乱石堆外,你腿软得跪在地上直说好险好险啊,K弯着腰喘气吁吁,转头面色惨白,脸扭拧着啐一口口水:“这简直玩命嘛!”

之后蓄胡的青年领着你们到了一间盖在崖边的瓦屋。青年说瓦屋主人是他好友,他们准备在这翻挖一条下到江畔“满天星”的路,这样他们便可学中虎跳那儿民宿主人一样,收下游客的“买路钱”。青年把满天星形容得像是虎跳峡里最凶险景观最好的一段地带,仿佛无人知晓的处女地。他问你们想去看看吗?请瓦屋的十岁小主人带你们去。

你们沿屋旁的灌木丛蜿蜒而下,没有路径,只有方向,时不时得拨开山壁岩缝间刺人的蒺藜与枝叶。K踩在湿滑的土石上,摔了好几回,你把登山杖借他支撑。总算下到岸边数层楼高的嶙峋叠垛的巨岩背上,黄褐的江水怒怒地流着,你问小男孩,这就是满天星吗?他点点头,还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原来满天星,只不过是急流涌动的江水遭遇乱石密布的河床,所激起的无数的漩涡和白沫的浪花,必须加诸点浪漫的想象才能组构出一幅跃动在浊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风景。你有点被骗了的感觉。

从下往上爬,K竟又摔倒了几回,一次比一次严重,你虽替他惊心,但看他摔得夸张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们返回低路时,天已经暗了。青年从屋里出来探视,勾搭着你的肩细声:“这小孩父亲病了。他领你们去满天星,能不能给点儿意思意思。”青年没敢开口喊个数字,有点谍对谍的味道,你询问一旁的K,K说:“小孩这么辛苦就给二十吧。”你摇头,最后只决定付出十元。小男孩腼腆地笑了,倒是青年看来相当不满,他原本说要带你们去中虎跳的住宿处,显然因为如此,便站在门口邪邪地道:“那不送了,你们慢走喔。”而几里之内,峡谷除了此户人家外,再也没有照路的灯火了。

你只好与K牵着手,摸着崖壁朝下游的方向寻探住宿的人家。

K显得非常疲累,脸垮了半张。吃泡面时,他心事重重一句话不吭。临睡前K突然嗫嗫嚅嚅地说:“我不行了。”你回答,嗯,那好好休息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K又说,音量稍微增大。你心里想他果真说了,又希望那绝非你所臆测的。你对他讲,不是都走过来了吗,最辛苦的一天已经过去,明日顶多下到中虎跳时才会辛苦些。K起身半坐着:“我决定回去,我没想到这一路比我先前想的更难,我想得太天真了。”“回哪?”你问。

“先回丽江,之后也许就照你说的去昆明,或到四川,顺长江三峡边玩边坐船回去吧。”好,你说,依旧淡淡的,连挽留的话也没有,马上写了一条详尽的返归路线给他。你其实心里挣扎不已,想去安抚他,却又怕强做挽留只是又难为他了。欠个道歉吗?你们会不会就此牺牲了十几年的友情?“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再累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啊完成了啊又不是没有撑过来为什么现在才说要放弃”,你躺在床上,开不了口的话一直捶打着脑门。

你一起身,点了一根烟。K走进房间对你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请这里的人直接开车送我回丽江。”花不少钱吧,你说,在乎他太单纯被坑了。

看着他收拾行李,你的心情有些复杂,便拿着充满汗味的衣服到外头洗。你似乎刻意地回避他,连正眼看他都不想。他准备上车前,又到你身旁问你什么时候回到丽江。你冷漠地说:“不知道,我一个人没差,也许会走得更远也说不定,你不用等我了。”你的口气带刺,想让K也知道你的不满,甚至报复。而K依然没有回心转意。K一走,你终于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与孤独。

下行至中虎跳峡,岸石紧邻在湍急的金沙江上,不到一米距离,水势若再稍稍加大,则随时有被灭顶的可能。传说中的虎跳石,据守着江心,呈一猛虎跃跳的身形。你的视线所及,自西是百米幅宽的江水滚滚袭来,陡然至眼前江岸急遽收束,最后被东向的虎跳石左右排开,又猛然遭遇左右两面峨然矗立的山臂阻却,推开了它十分之九汤汤奔流之水,大量的江流便重新回旋踯躅,少部分的则如瀑布般腾跃闯关。“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想必也不过如此尔。你也不知哪来的气魄,一时忘记自我,竟敢逼临蹲踞在最靠凶猛水势一块斜倾的岸石,任岸涛拍打,蒙蒙的水珠纷纷地坠落身上。你开始气喘,开始晕眩,开始感到压迫,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你真希望K也能看看这一切最浩大的声势。

爬回到山腰透过叶缝间,你转身再一次俯视着中虎跳峡隐约的风景,蓦地警觉自己的傻,如果刚才不慎失足滑跤落入江中,那岂不是没救?也无人会知晓你的下落。你想起那宿店留言板上张贴着一张澳洲妈妈来此的寻子启事。

一天之内,你步行八个小时,近三十公里路,总算找到老渡口。摆渡人缓缓地从对岸驶着马达胶筏过来接你渡江。晚间你宿在大具村落里的一个招待所。身体疲累发痛,你躺在床上许久,难以入睡,盘算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上玉龙雪山绕绕或者到更远的泸沽湖?你莫名地想起K,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早先对他的气,现在想来却可笑。

窗外星光大好,你起身走出阁楼外,凭栏吸烟,对空遥望,和着透白的烟气,你的指尖探入银河深处,用抽象的线,把错落的星点连成一体。

几天后你重回到丽江,雨已经不再下了,古城显得更加热闹非凡。但你的心境似乎有所不同。

你终于开启了自行车的封箱:SHIMARO LX27段转换前后齿轮的变速器,轮圈组,登山胎,XTR吊点刹车系统,标名CAT的铝合金车身(蓝白黑的三色漆线),前后轮马鞍行李袋,安全帽,两副备胎,鹅绒睡袋,高山帐篷。在单车龙头上锁上最后一颗螺帽时,不知为何,你竟没有一丝兴奋的情绪。

最后一日待在古城,你再一次走遍大街小巷,要买门票的木府大院,黑龙潭,你依然不愿掏钱进去,而只选择去听了一场宣科的纳西古乐而已。你也终于肯让自己在城内的水畔餐厅奢侈地享用一次晚餐,欣赏浪漫的游客放水灯浮漂于柔软的水面上。偶然间,隔桌从德钦县归返的游客们,传来白马雪山路上降雪的消息,那些谈论的话既像一则新闻,又像是梦,突然引起你心绪一阵不安的骚动。

然而,你只希望他们说的那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之二

泸沽湖的女儿

在迈进泸沽湖前的十几公里路,首先的印象便是那道横路拦阻的闸门后方,坐着两位跷脚抽烟的男人,要你先买门票才让通行。见到这样的场景,你的心里不禁暗自咒骂着:他们有什么权力,把这些大地资源,贱卖给来往的游客。但不管你再如何地不情愿,满腹牢骚,为了进入泸沽湖,你仍是掏出了钱买下过路的门票。

你想要到一处人烟罕见的世外桃源,在那里,有独特的传说,原始的旷野,热情朴实的人,把你拥入他们的怀抱。但你能去的地方竟是这么多,也那么少,一位稍微吃苦耐劳的旅者同样能到达。你应该就此收敛自己的野心,或者保持高度敏锐的意识,去搜罗那些被人忽视的平凡部分;不然,你就得更加冒险犯难,把脚步挺伸到多数人无法企及的所在。总归,两者的择取都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人类学学者已经一次次造访这摩梭人的聚居地,研究她们母系社会里特有的走婚制度;好奇的游客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神秘风俗色彩的个中奥妙。沿着环湖公路走,你未在那极负盛名的落水村停歇,因为那里一切配置都是为了观光的旅行团而设。你循着地图上的指示,继续朝北行,绕过一座山梁后,遇到的里格村落显得较为冷清寂寥些,或许,这才是适宜你落脚的地方。

里格村的十几户民居全是傍湖而建,每户的家门前几乎都兴筑起规模不一的旅社、酒吧。那些经营者大多属于外地专善投资的汉人,当地村民显然还没有这种独立的条件和能耐,于是把自己传统的宿屋,搬迁至旅社后方,形成一种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结盟关系。

避开游客丛聚之处,你顺着湖边的路径往底走,涉过几处浅水滩,便踩在了月儿弯弯的小岛上,这里盖的旅社相对清幽许多。你是湖畔旅社唯一的光临者,老板出外旅游,招呼你的是新嫁到旅社后方民居的摩梭人妇。她坐在挑高的石梯上,面湖啃着地瓜,脚踝浸在浅水中,对你说:“哇——你看,这里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湖水都满到我的脚下。这两日,太阳露脸了,湖水要清了,你的运气真好。一来到泸沽湖就碰上最美的时候。”你蹲在一旁听她忘情讲述直到双腿麻了,她才似乎记起什么,引你进入屋内。

放下了背上的行李,你揭开木窗上的浅蓝挂布,柳树的掌叶就陡然甜甜地垂落眼前。窗外依稀掩映着向阳时的强光,近身的水岸像一片金子抖动,两艘猪槽船悠然横竖地浮躺在框线上;更远一点的视线,还能望见盖着紧簇白云的绿山亮着金黄油菜花的身形倒映于湖面上款款摇曳。你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根烟,倚在窗台,专注感受轻风撩起的水波反复拍打在窗沿下挑高的木梯脚,疏导阵阵舔舐的感觉至你的跟前,定住,麻痹,你恍若溢入画里,成为莫奈笔中的一个点。

黄昏时,醉人的红光斜偎在平波的湖面上。十岁大的小帮佣——卓玛,在屋外的板凳上低头做功课。你走到小女孩身旁,想看她正写些什么,但她一见到你,毫不犹豫地把簿本搓成纸团塞进怀里,“不要!不要!”尖呼着,不肯让你分享。旁边的几位小男孩,对卓玛总是又讪弄,又讥笑,玩着一种童稚愚 的游戏。小女孩尽管噘着嘴,仍都静静地忍受下来了,她仿佛早熟得已领略到自己的本分和身世。听说,这里的老板包她吃住和上学,每月给她五十元。

晚饭未开动前,你暂时离开那块小男孩喧闹的场地,随意游走。在不远处,你望见了一位坐在湖畔的女人,她似乎若有所思,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孩。你朝那哭声走近,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问她,小孩怎么了。女人低仰起头说:“生病了,发烧好几天。”小孩看医生了吗?“给她吃过卫生所的药,但发烧没退哩。”你不假思索地表明可拿点药给小孩试试。女人有点惊讶,痴痴地漾起微笑,有些细纹扯在眼尾,她的轮廓感觉很年轻。

其实阳光低沉眩红的颜色,让你根本难以分辨她的面貌。听到一声“好”,你旋即转身而去,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女人从身后唤你:“我叫——”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你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看到她向后方一排木楞房指去,似乎在告诉你她家在哪。

你匆匆携带着药品,准备出门时,竟被管家拦路说大伙儿都在等你开饭。望着室外漆暗的天色,你便不好意思再出门了。

老祖母在火塘前的地上,摆满一盘盘热菜,你正踟蹰着该坐在哪里以合乎祖母屋内的礼仪,摩梭的壮丁就把你拖到中央的板凳上。这一连串的东惯例西规矩,说客人得吃满三大碗米饭才准走出门外,你即使没听过也死撑着肚皮不敢违背。不到片刻,盘中的菜肴所剩无几,不过被奉为尊贵的老祖母,窝坐在屋内暗隅,连碗筷都未拿起。你把在座的人都问烦了,只得草草一句:“祖母吃别的。”这与你熟读的摩梭知识大相径庭,难道摩梭文化已经改写,抑或你根本是理解错误。

李治本 摄

虽然你们没有明确约定,但你好像错过了什么,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你尝试摸黑往赴先前的路径,想着能否遇到那女人还等在附近,一个步伐没走好,半只腿便陷在泥泞之中。你只好打退堂鼓,狼狈地返回旅社。

管家正呼朋引伴邀人参加篝火晚会,你说自己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就免了罢,几个摩梭男人却把你架出门外,坚持不让你一人在此自闭。

大概所有的游客还在享受酒酣耳热的晚餐,会场冷冷清清,一尺见方的枯木围堆就是晚会的篝火。你趁着他们去找朋友时脱逃了,一心想赶回安静的房间里。

黑暗湿滑的半途上,前方倏然出现几个窸窣的人声,手电筒灯光忽灭忽亮。当你与他们交肩而过,中间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你喊住了。是她,即使在黑暗中,你依然能辨认那听过的声音。你把口袋里准备的药品交到她手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去嘛,去嘛!”女人希望你一同参加晚会,像是挚友在劝说,或许这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可以让你不再那么害怕去面对那陌生人众的环境。

除了摩梭人外,入场游客照例一个人次收取十元,这是你一晚住宿费用的一半。晚会还没开始,女人告诉你关于泸沽湖的生活模式:“每户摩梭家庭至少得派出一位代表参加篝火晚会,赚到的钱,多是用来建设村里的公共设备,如果还有多余,我们才各户均分。”“你游湖了吗?(你摇着头)像那些白天带领游客划船游湖的工作,也都是由我们各家派人轮替,不能随着游客的喜好指定或杀价。”他们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家园,这在你听来相当惊讶,你突然对现今里格村的摩梭人所执行的制度,产生了更多意外的好奇。

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它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晚会开始,出席的摩梭男人个个高壮,顶着牛仔帽,身穿或黄或青的斜扣上衫;摩梭女人则传统盛装,长发盘头镶着粉花、珠链,一袭艳红的外衣,配对白纱百褶裙。只有她在背肩上披着一条小羊皮毛,她说那是为了凸显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为了炒热气氛,摩梭男女就掺杂在游客之间,众人围成圆圈,手牵着手,腿蹬着腿,跟随领头俊俏的摩梭青年高歌起舞。人影在篝火的映照下缩短,拉长,拉长了又缩短,只有你独自倚在老远的廊柱下静静地欣赏歌舞。

哪位是扎西先生?他是网站上游客留言中的多情公子,听说部分女游客到里格半岛的目的,都是为了想亲泽扎西先生柔情万种一夜的锋芒。或许就是那位最高最帅的人吧!你无端地想着,究竟会有多少的男男女女在这旷野联欢的晚会中,以自然和风俗的名义,等待或主动,用摩梭人惯有抠抠手心的暗示方法,对他们赏心悦目的人送出爱意。

喧闹的舞动告一段落,摩梭人与游客分成两队人马准备对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何时自你家乡的流行歌曲,竟也跨越过千万里,流传到这“女儿国”来。你又好笑又感叹,为何你有那么多的慨叹呢?歌声到激昂处,戛然终止。晚会结束,游客们纷纷争相与摩梭的俊男美女拍照。她似乎是摩梭女人群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你看她耐心地满足完众多男女游客的要求,最后,她朝着角落的你走过来说:“你不想与我拍照吗?”你突然一阵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与她和她的表妹、阿姨,随行走回旅社的路上。她的家到了,她邀你明天一早来家里吃早饭,你欣喜答应。那摩梭阿姨竟天外飞来一笔:“不要知道人家住哪,晚上就偷偷跑来走婚喔。”让你们彼此道别晚安的气氛,徒增一阵晕热。

然而,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那声音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你把行装搁在房里,走出户外消磨最后一个早晨的时光。阳光洒落在软柔的湖面上,透露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暖。你的脑海突然模糊浮现起昨夜的梦境,一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代表着什么?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究竟失落过什么,才会在隐约的梦境,回荡出这种辗转反复的声音呢。胸口上鼓荡的压力仿佛释出依稀,似有若无的思想交击在面湖的额上,你专注凝望着那逐渐被商业侵扰的摩梭湖,惊觉自己的确有某种惆怅的情绪在提示着,萌芽着。或许从内在延伸到外在,你应该去追寻,季风的姐姐似乎在向阳深处等你,等你去追索一些阴晴的故事——关于这里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你答应她在临走前,去她家道别的。那道门栅轻轻虚掩着,你推开门进去,一位老妇正坐在庭埕剥玉米。你难以启齿说要找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她,所以只能径自地傻笑点头。老妇仿佛早已知道你是谁,勉强说了几句单音词的汉语,“阿,坐,去”,把你请进祖母屋内,便使唤着炉灶旁年轻的姑娘去叫那位你想找的人。

“松娜,松娜——”叫了几声,她还在睡觉。

那一根根厚实木柱所搭建的祖母屋,是每位摩梭人的家庭中心,只有当家的妈妈或祖母才够资格入住。

光束从屋顶上的破瓦投射进屋内,微细的尘埃无声地旋舞,旋舞,火塘里的火从来不灭,烟气直接在室内盛放,屋梁都熏黑了,这样可以避免虫蛀;橱柜上的猪膘肉都熏黑了,烟熏两年三年愈久愈香;神龛上的神祇也熏黑了,作困神明来守家;酥油点燃,这样神明才不会饥饿负气,溜出家外云游四方。

年轻的姑娘弯起月眉对你说:“摩梭人是晚上偷偷摸进来,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意思。”

直到老妇为你端上一碗面条时,松娜才带着惺忪的睡眼踏入昏暗的屋内。她掏出一只松软如水烟袋般的奶,喂着襁褓中的孩子,自在地向你介绍她的妈妈和表妹:“孩子的烧还没退,照顾她一整夜,所以睡得那么晚。”你一面吃着面条,一面拘谨地点头,从口袋再掏出一包药品给她。

松娜问你何时离开,你说订好中午的车子,这里做客完便回旅社拿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到中甸,然后一路骑着单车去拉萨。松娜露出惋惜的口吻:“你刚来就要走,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吧?”你表明自己可不是来玩的,只是纯粹想来感受泸沽湖的况味。

她问你为何不搭车反而要选择骑单车呢,那山那么高,路那么长,身体怎堪受得了,你们盘旋在你如何独自旅行闯荡的话题间许久。你不时暗自地看表,松娜说:“要是你能多待几天,我带你去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地方。”你惊讶地反问她,去哪?松娜与妈妈用母语交谈着,回头开始解释:“去山上,我想去湖的另一侧——四川边境有座神女山,以前听妈妈说——她怀我之前一直流产,后来有人介绍她去神女山里的一处洞穴,用手去摸摸那洞里的‘女阴’,神女就保佑不再流产了。我很想去那,那里算我真正出生的地方。”

你听到此,耳目一亮,怎么去呢?松娜与她妈妈再次低头交语,接着说:“走很远很远的路喔!要先到妈妈以前住在四川那边的小村子,再转村子后的山路上去,还要两天。”你完全被她的话熨服了。

她说你不像一般的游客,会骑车去拉萨圣地的人,想必也能吃苦爬到神女山上。可你踌躇了一会,担心地问她:“你的工作、小孩怎么办?”松娜果决说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最远一次去过的地方是丽江,其余的人生便待在这湖畔度过。她的家人此刻都赞成她跟你同行,自愿帮她照顾小孩,分担工作。她说如果这次没你跟着,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勇气去了。你仿佛获得一种莫名的感动与信任,于是把原先的计划延后,答应松娜。

她的全名叫“阿它·松娜七朵”,换好一身牛仔便装,在岔路口等你。

松娜领着你走出环湖公路外,攀爬、下切各种意想不到的捷径,有时穿越密密的树丛,有时横过比人高的玉米田。

一路上,你们遇到的摩梭人都会对她亲切地招呼,你好奇都走了这么远,为何她还能遇见认识的人。松娜说:“这湖就那么大,摩梭人就一丁点,这些人若不是亲戚,就是爸爸的朋友。我爸爸以前当过村长。”你带着可疑的口吻:摩梭人不是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吗?她灿灿地笑着:“有些人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啊,但我很幸运知道。一直到现在,爸爸还与我们住一起。”听着松娜讲述,你仿佛觉得她亲身遭遇过那时代的一切,你心里暗地对那些把摩梭人标本化的作者愤愤不平。你自己呢?她接着说:“我与丈夫是走婚。以前他到我们村里当路工时认识的。他见我就喜欢我,回去找了他的妈妈来我们家送礼,与我爸爸妈妈商谈。我愿意,两人便在一起了。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他会从宁蒗过来,住在我们家。”

你问松娜喜欢走婚还是结婚,她毫不迟疑说结婚好,向她追索原因,她勉强微笑,掩着一声长吁:“结婚比较有保障啊,自从走婚后,我生了小孩子,丈夫就没有责任感,不关心我们的生活,我觉得对这种关系很没有把握。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的丈夫外面已经有别的女人了。”

为了避免静默的气氛尴尬太久,你强诌出一句没脑的话: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找新的对象。“我和丈夫没说清楚要分开,女人就不能再找其他的对象,否则在村里会抬不起头的。我妈妈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儿,已把家里的一切准备传给我,所以我必须更小心更有责任,这样才能扛起我的家。”松娜眼睛睁得斗大认真地说,根本无视头顶上的艳阳如何刺眼。

摩梭人面对走婚情爱的严谨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她们到底还存在着多少恒久与不变的思想?在松娜的身上,你看到了新旧血液的相互交织。过去传统的走婚,早已不复存在今日的泸沽,而未来呢?你只能希冀,面对外来强势冲击的摩梭文化尚有自己的一缕余烬;但,你知道终究每个自主的生命,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导向和命运。思索至这,你的心不禁微微胀痛了起来。

松娜是摩梭传统下被挑选出来延续自己传承的女儿,她亮出手腕上那只银环,告诉你这手环愈戴会愈细,因为它会渗进每位戴过它的人的血液里,这就是她的命运和责任,以后她也将把它再传到下一个掌管祖母屋的女儿身上。这位泸沽湖二十一岁的女儿,知命沉着,两颊间竟已微微长出了些白鬓。她的两位姊姊都在遥远的都市打工,然而,她确信有一天她们将回来,继续做湖的女儿。

你终于忍不住拿起相机,对着湖面上所切割的天工,一连拍摄几个水波荡漾的镜头。松娜指着湖边峭起的岩壁,开始述说——最早以前,这块湖泊本是干涸贫瘠的土地,曾有个小孩就在那岩壁下方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于是大鱼跟小孩约定,若能保密它的所在,小孩每天便可割下一块它身上的肉。很神奇地,那鱼竟能长好前一天被取走的肉,使得小孩和他的家人不再受饥荒所苦。可是有一天,这秘密不知为何在村中走漏了,贪婪的人因此都想借机占有那条神鱼,便伙同众人到洞里把大鱼抓出。想不到当大鱼被拖出洞口,地底的水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片村庄。所幸一位机警的母亲即时把她的小孩抱进正在喂猪的木槽,但自己却淹死了。后来,那幸存的小孩就成为我们摩梭人最早的祖先,而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生命的母亲,这块淹没的土地便命名为“母亲湖”。

噢——你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你们猪槽船和泸沽湖也被称作母亲湖的由来啊!听松娜说故事,你多么希望这沿湖迤逦的路径,可以无止境地漫长下去。

从云南的泸沽湖徒步到四川边境的摩梭村落,已过了一天光影。松娜在村头的小商店买了米酒、香烟、饼食,准备去拜访她的阿姨与舅舅们。这里是她童时成长的地方,她充满回忆的神情,指着哪里是以前的学校,哪里是玩水的池塘。八年来,仅仅十几公里路程,她却再也没有回到这母亲的故乡。松娜在记忆中找寻阿姨的住处时,遇上了某位认出她的表哥,她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之后,松娜塞了一百元给他,她说表哥有肺病无法工作,这里又比较落后,赚不到钱。

松娜转述:“表哥说那条上山的路很难走喔,我们要租两匹马,带上棉被、粮食、饮水和蜡烛,还得雇一位熟悉山路且能与彝族沟通的导游。否则两天内不是走不到神女山,就是先遭那地盘上的流氓抢或杀。”听完,你耳根后不禁紧缩,问了松娜的看法,她一脸不容妥协的表情。一名女人冒险犯难的追寻之旅,“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不仅是她,或许也是你自己的。

在踏进松娜阿姨家前,她只交代你一句话:“不能谈起关于‘走婚’的问题。”尽管你没有好奇到会无故去问这类问题,当然还是点头悉数照办。四川境内的摩梭村,单调,简朴,中年以上的女人几乎无法听懂汉语,男人则相对踏实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云南那几个旅游村落中的男人,似乎整天只会打牌,唱歌,跳舞,干点轻松的闲活。这个母系的世界里,虽然重女,却不轻男。经过八年,松娜的阿姨们都拥有自己的祖母屋了。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

松娜带着你走临三位阿姨的家,由于语言的隔阂,你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塘边听她们讲述空白了八年光影的话,从松娜的语气和态度判断,她显然已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女人了。

月光的触角缓缓从高崖垂壁落到树梢,屋檐,延伸至湖面,形成一座上达天听的皎亮阶梯。四面山峦波纹般微笑环围着黑夜里的泸沽湖。

辛劳的女人们都留守在家,松娜只能宴请到表哥与舅舅们在路边吃烧烤。这场家庭聚会,并不因为多了你的存在而有生涩的气息,你意外与他们融洽得像一家人。他们尽情唱着摩梭歌迎接你的到来。两杯黄汤,你回他们“望春风”和“阿里山的姑娘”。松娜一杯杯痛饮后还一直为你挡酒,你啜了一口她就灌下一杯,你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的方式,尽管看了有点心疼却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聚会迟至子夜,才终于散去。你原本以为松娜与你都将投宿到她某个亲戚家中,但她却一步一拐地去找夜宿的地点。她醉眼晕茫地说:“谢谢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跟你偷偷说一件事情,可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点着头)我的亲戚们,都以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向他们解释,你会生气吗?”你虽然回答“不会”,但却不知如何把话再接续下去,独自闷闷地想,为何她不跟那些亲戚们解释呢?走进房间,她整个人直趴在眠榻上没有一点声息。你躺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倒看窗外的星斗位移,竟难以成眠。

秋天的芒草向水源头处试探,传递着信语。[2]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可否能成为追寻自己的地方呢?第二次公鸡啼鸣时,你们整装就绪,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林。

强烈的日照,松软滑溜的泥土,陡斜的山径,荒草杂生高过膝。在翻越第三道山路时,你远远落在彝族老向导与松娜之后,他们长久在田野练就的筋肉劲腿,如深根的麦穗般饱实、坚强,完全胜过你在城市里适应平铺水泥地的弱足。

松娜停在峭滑的土坡上,伸手拉你,这一拉,她的手却始终毫无松弛的迹象,害得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不清楚哪种呼吸频率出了问题,手心微微冒现羞怯的汗。为什么你的手不主动抽出来?为什么她还不松手呢?你的心千头万绪在翻腾在搅动着。

这山径或许是一条川滇茶马古道的分支。土丘裸岩上依稀可辨识出马蹄踩过的印记,你们仿佛重现古代的马帮穿梭在林间田野里,只是这次不是运输货品,而是“寻乡”——寻找那一位泸沽湖女儿心中的原乡。

你拿出指南针与地图交叉比对,判断顺着此条小径直往北走,应该会到达四川木里地带。约瑟夫·洛克(Joseph F.Rock,1884—1962,美籍奥地利人,曾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家、撰稿人和摄影家等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中国云南,先后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云南、四川进行二十多年之久的科学考察与探险活动)的手记曾描绘那里有牛奶般的河水,及雄伟壮丽的贡嘎雪山,央迈勇雪山;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所描绘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所命名的“香巴拉”(香格里拉),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指涉着那熠熠生辉的地带。

老向导牵着马匹直往前走,总是一副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只有你递上香烟时他才咧嘴笑一笑,得意翘露出鞋面上的脚拇指。

这僻远山乡疏落的民居,大多都筑起人高的木刺围篱,当你们行过时,家犬便会突然跳出凶狠吠叫,在门首观瞻动静的主人们多是鹰眼的表情,警示意味浓重。可你们也有遇上戴着伞帽的彝族妇人,拿出竹筐中的苹果,大方供你们充饥解渴。一路上,你们都是默默地爬,用浃背的汗水取代了言语。

“苦不苦?”松娜拿起手巾想为你拭汗,你反射动作偏开了头,接过她手中的巾条。晚间你们落脚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升起火堆,煮水,吃着泡面。彝族向导一直催促你们多喝点水,要每人都在离火堆十米的地方洒些尿水,据说,这样一来可以对邻近的野兽宣示领地,二来还可防止孤魂野鬼无端的干扰。

你将棉被折成两折,裹身在夹缝里,松娜闷不吭声把她的被褥移至你的顶方,对你微微笑。你一边躺着,一边心想是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话呢,想法还正盘旋在脑海,身体却先睡着了。

夜时的虫鸣声大噪,你仿佛在梦中仍然可以听到,山的声音,树的呼吸,草在拔高,花在煽情,远方泸沽湖底的水汹涌无波,寂静但骚动。

早晨的露水悄然凝重。你们先往北切,再往西南走。松娜意外扭伤了脚踝,但她坚持续行,咬着牙,额上的汗珠愈渗愈大,且不容你来搀扶她。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还硬着性子说,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

又经过一天的光影,你们才终于看见神女山头飘摇的五彩旌旗。洞壁外,立着两根髹红的木柱,那洞隙只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行。老导游说,还得继续往里走百尺,才能抵达神女最私密的部位。你和松娜擎着微弱的烛火步入洞内的甬道,彼此的咳气声清晰地在两壁间回旋反复,你能感觉她是紧张的。她紧绷的心情如同初破羊水的婴儿,现在她要自那母腹中的阴道,重新上溯,返归到她曾经安然熟睡的地方。

甬道尾端敞开一处两米长宽的空间,四面贴满各种面额纸币,最底部的岩墙上微微肿起两叶层状的折皱,表面油亮光滑,中央绽裂着细小的孔隙,还不断滑渗出滴滴甘露,那下方正好生成一碗状凹槽石盆,恰恰接住这天然的流液。你看着松娜磕倒在女阴面前虔诚闭掌祈祷,两颊上静静淌着透明的泪光,不禁莫名也感动了起来。这女阴崇拜的历史不知流传了多久,寻乡的松娜不知,老向导也不知。他们尽心地朝拜,从不多去质疑信仰的缘由。

第四天的夕阳下,你们回到了泸沽湖畔。松娜说她终于完成自己生命中一场必然的旅行。相对于你的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的牵引,松娜轻轻问你是否会跟她一同返回里格村。你摇头说自己将取道去湖畔东侧的草海后,将沿着宁蒗的路线回丽江准备自己另一次出发的行李。

“这是我们最后的时间吗?你以后还会不会到泸沽湖呢?”松娜脸上泛着湖水的闪光,似乎渴盼地想听到你肯定的回答。一个终点的意识,突然点燃起你海潮般的思维,你微微领略的心,仿佛再也不能宁静。你将如何去看待,甚至去回应这短暂旅途的终站,始能合宜地证明自己这样的追求,无非是为了归航的承诺。

后记

经过一个完整的秋季,你果真踽踽独行到了拉萨。松娜曾经对你说旅途完成后,一定要拨电话告诉她那个你最后到达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为你担心下去。

你遵守了承诺尝试拨电话给松娜,从拉萨到云南,电话那头偏远的声音是松娜的母亲的,你没说你是谁,怕她根本不记得你了。她却用生涩的语句告诉你松娜去工作了,还问你去哪里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当场,你竟然无言立即回答这位老母亲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记得你这位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过客?她为什么竟会发出那种召唤亲人似的声音?你只告诉她,你在一个很遥远遥远的地方,要经过很久很久才能回去。你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挂断电话,你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路途,竟都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的,那未来将一直未来,似乎有一种未完整的情绪尚在等待填满。

关于泸沽湖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之三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

我们立于绝壁边缘,探头望向深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们头一个反应,就是退缩逃避,远离危险。不可理解地,我们仍留在原地。

——爱伦坡

苦骑了三天白马雪山,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下胯的伤口结疮了又发脓。尽管你还是挂着两行鼻涕,胸口仍旧咳得发疼,但越过这一刻,你知道这一切暂时都不需担忧了,只需要乘着单车一直朝下快速俯冲,像一支锐利的箭矢,时速保持四十,好好享受着迎风忘情的惬意。

退下海拔四千米的白雪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茫茫原始森林。清朗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花与叶的残骸气息——淡淡的,虚实间相互掩映。秋天的萧条之感,浮摇的寂寞,依稀在旁敲侧击你的情绪,可你不知为什么就从这一刻起,开始愿意相信这凋零后的世界,是隐而未发的生机。你就是让自己去相信了,天地山海自有它奥义的安排。

天色逐渐转淡转灰,你的前额继续泛发着感动的微汗。滑过一道半圆弧的山弯,眼前陡然出现的风景,竟把你震傻住了,你加紧刹住自行车,地上拖出一道车胎磨损的痕迹。那是十三座梅里连绵的群峦,万里无云,颊骨上辉映着夕照燃烧后的余烬,完全的赤裸,高傲却也羞赧,绝对的美。

当地人流传着一种说法:倘若有人进入德钦县城前的第一眼,能望见梅里雪山完整的身影,此人将势必幸运一整年。梅里,藏语为“神圣”之意,南接碧罗雪山,北连西藏阿冬格尼山,最高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它不但是云南境内最高的雪峰,更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终年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面对着一道道撑起瞳孔的形影,一时之间,你怀疑自己所见,并不是真实的。或许那只是现实下想象的梦境,又或许,你正是那万中选定的一个,有幸在日夜更迭之前,望见梅里褪去雪雾和云翳的嵯峨表情。你有种喘不过气的激动,想在山谷里放肆大叫一番,感官的视野里存在着一种高潮时兴奋的战栗。

你努力撑开双臂想丈量雪山纵宽天地的幅度,先往前走,又往后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找寻一种适切的距离,一如裁缝师专注量衣时的谨慎小心。可任你再怎么拉展手臂,拉到两臂已达酸麻的程度,也无法尽情收拢住这连带的群脉。它像是信仰,你只能想象自己一点一滴逐渐地渗透,追逐它的脚步,融进它的血脉里,而无从把握住它。原本只是一场忘怀的感情体验,崇高的欣喜,但欣喜里竟有种奢侈的刺痛。一种完满的绝对,却得凭靠着有限的缺憾,对比,而得以形成。

单车滑行久久地,你的眼神从未离开梅里铺洒熠熠橘光闪耀的身脊面前。山道随着白马雪山蜿蟺的腰骨盘曲而下,你的左侧边接临着约莫两百米高的断崖,悬崖下是仰天树海密布的针网,右侧则紧靠着一面险巇嶙峋的绝壁。路途尚未完成逾半,四方的气候便俨然陷入一片黝暗,顿时把你全然收束在环山的口袋里。你终于不得不停下了车,跌跌撞撞开始摸寻驮包内的头灯。

距离德钦县城还有十公里还是二十公里呢?戴上头灯,转开电源,你分不清自己位处地图切线中的哪一点。你是那些山脊线下唯一独露的微光。“用自己的光,照明自己的路。”你虽然对自己这样说,但总觉得这话语里似乎缺少什么充分的谋虑。眼前的光线最多仅能照见前方三尺来路,你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早该选配黄灯的,才足以应付这种夜骑的状况;又或者,你早先不该贪恋眼前的景致,而耽误了宝贵的下山时间。这些想法永远都是后见之明,再怎么设想也无用了,你的喃喃自语其实是为了拒抗着某种看不见的罔罔威胁。

你步行牵着单车,让感官尝试去习惯深山黑暗的长度,所有生灵仿佛都寂灭了,然而,四周却传来各种奇异的声响,潜伏着骚乱和躁动,你的呼吸,草的,林木间的开阖,黑暗把这一切都增强,放大,甚至那汗水滴落,脉搏颤抖的回音。原来寂静的世界里,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喧哗。

你每一步都尽量踩得确实,但每一步都像踏入虚空。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在深山黑夜里走得那么远,你知道经历过这一次,也许未来一次又一次,你将能走得愈久愈远。这是你所追求的吗?一种亲临现场的感受,无所取代,忘记过去,无暇于未来,一生当中,仿佛只为了这一刻而努力存在。

究竟这种生命经验对你有何意义?能证明些什么?一种了然与模糊的感觉,徘徊在你的脑海,你想回答却又无从回答。即使你脑海里那么专注地在思考些让自己勇敢坚强的意念,但依稀的,你仍是处于一种惶恐边缘,时间愈久,恐惧的拉力愈大。

突然,右方陡坡上的灌木丛传出一阵摇晃窜动的声息,这一点点的声响完全激起你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你佯装轻轻地咳了几声,装作什么都不怕似的。摘下头灯,你往那莫名的声响处照去。掩蔽丛缝中的是两对荧荧发亮的小圆光点,充满犹疑、机警、神秘的眼神。你反身倒抽了一口冷气,希望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那窸窸窣窣的骚动在讨论些什么,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整个颈后与耳根,不时传来一种微量电击般的警戒。

徒步的一路上,好几次你都仿佛听到这种窜动的声音,也就更加唤醒你总有那种被跟踪、被窥探、被伏击的不安的感觉。夜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为了赶紧脱离这片野地深谷,你只好不得已再次跨上单车渴望加速而去。

逐渐地,你懂得如何使用身体与感官,去熟悉这陌生的世界。瞳孔缩成一小针点,觉察山径轮廓的变化;耳膜来回穿梭车胎击地的声音,感知单车滑行的速度。你开始把中指和无名指紧扣的刹车,慢慢放松,手套中的双掌像浸在深水里。夜间的气温变得更低了,几乎迫于冰点以下,但你整个人却是烫热难耐,一喘声长气,透明的镜片上瞬间就凝冻出一层白雾。

往前继续骑行了几公里,仍不见灯火阑珊处。黑暗中,你无法获得休息,体力早已不堪负荷。呼吸,滑行,刹车的声音彼此交织,听来仿佛就像梦里的声音,如此遥远,如此涣散。你在对抗自然环境,还是在对抗自己。滑出一道弯口,一阵冷风霎时袭来,山径突然在陡降的滑坡上从平坦的柏油转为遍布的土石。

你紧紧抓着车把,有点被惊吓到了,想猛力握住刹车,却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个人仰马翻。当你还正困扰胯下的伤口被重顿到出血时,顶上的头灯照见眼前的来路,你整个人惊失了魂——

所有的路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截窟窿般的断崖。

那是真实仿佛又是幻觉,像一种真空包装的状态。你头一个反应便把刹车扣死,但单车仍凭着重力加速度不停地往前俯冲滑移,失控,甩尾。

你的视线倾斜了,整个黑暗的世界也跟着倾斜了。砰——单车被路中央的石块绊倒,你掀倒后,被单车压在下方,一同扑贴着粗石地面滑行出去。瞬间,你的意识有如慢动作般播放投影,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及时停格,脑海甚至闪出你在断崖边缘跌落的画面——永久的失重,惊惶的面孔。

砰!画面涣散,这次扎扎实实的,左臀猛然一道重压,你连人带车撞上临崖边缘半个人高的岩块上,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你的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一场失控的人车画面才终于——静止。

黑暗的天地如地震般持续摇颤,一边是紧迫充血的心跳,另一边则是断崖下依稀传来那被你的身躯滑扫而坠落的细碎砂石,还有一只挂在车上的铝制水壶,沿着崖壁滚撞的无助回声。它们此刻都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替你摔下山谷。

停了数秒无声空白,你恍恍惚惚从单车下狼狈爬出,爬回路中想站稳身子,双腿竟颤抖不已。冷风一道道窜进挡风裤磨开的裂口,砂石一颗颗嵌入血光模糊的腿肉里。你全身还未挺直,整个人便又趴软瘫在地上。

你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或许是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而无法立即给予回击,“不哭,路途上不哭,只有放心时才哭,”你说。你似乎趴睡在地上好一阵子了,仿佛被施打了一剂麻醉药,浑身感到酸酸的,苦苦的,但并不觉得痛。

清醒后,你终于能认知一些事情。你探照着卡在石缝下的单车,散落在地上的行李。这段路呈半圆状的塌陷,使得原本两线道急遽缩减成一线,周围什么警示标记也没有,只有几颗半大不小的石头摆在悬崖边充当路障而已。

你一项一项捡着散乱的行李,想去把单车拖出来时,又瞥见那残余月光下至少两百米高的深谷底部,余悸未消的心不禁又踟蹰了起来。你用力踏着邻近悬崖边的地面确定它是扎实的,于是才敢远远地撑出一只手抓住坐椅,把单车拖到安全的地方。

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行李重新整装,还是哆嗦着牙际,四肢发软。你无法再鼓着勇气去冒险骑车了,车子的变速器摔坏,一路上不时发出咯当咯当的声音。路再怎么远,你只能这样一步步地缓慢走下去,尽管那恐惧的草丛回声依旧。你无法再期待未来什么,甚至过去的事件也不愿再回想。

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

意识都散在黑暗里,你抓不到自己,大概只能勉强控制着脚步别乱别歪。不知这样又走了多久,眼睛是睁开或闭着根本分不清,有一度你以为自己边睡边走梦游着,直到惊觉不对后,用力拧着大腿,感到深切的皮肉痛,你才确信你仍走在正确的路上。

蓦然间,不远的前方树丛掩蔽的缝隙里,你终于盼见了德钦县城隐隐的灯火。在县城路口的几百米前,你停步下来,终究抵不过那压抑的情绪而放声大哭。

注释:

[1]亏:闽南语,挖苦、调侃的意思。

[2]信语:信指消息、使者,作者将其形容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