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学: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2022-12-17西洋菜
□ 西洋菜
记得早年间,当我的亲戚朋友得知我选择了法医学这个专业,眼神里都透着一丝疑惑。在老一辈眼中,“法医”这两个字无异于“看尸人”,从事法医意味着天天跟尸体打交道,跟那些“晦气”的东西同吃同睡……这也难怪,一些影视剧里的法医形象造就了大众心理的刻板印象。
大体老师
我国首批开设法医学专业的大学(业内叫“老六所”)分别是:同济医科大学、上海医科大学、华西医科大学、西安医科大学、中山大学及中国医科大学。截至目前,全国已有60 多家大学设有法医学专业。
相信很多人都会以为在我国报考法医学的女生肯定比男生少,但事实上,法医学专业男女比例基本是1 ∶1,甚至女生数量反超男生。上课的时候,女生的胆子也常常比许多男生还要大。
大一刚入学时,当得知有师兄愿意带我们去参观解剖楼的时候,我欣然答应。站在解剖楼前,我们听师兄“上课”:“这栋楼的最高层放着的是完整的‘大体老师’,你们到时可都得认真学,要对得起他们的贡献啊……”“什么是‘大体老师’?”“‘大体老师’是我们对所有标本的尊称,可能是一个肝、一个眼球,也可能是一具完整的遗体,我们称它们为‘无声的老师’,是他们推动着解剖学等学科的发展……”
踏进解剖楼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安详。那些“大体老师”有生前名气很大的医学教授,听说还有无人认领的死刑犯。人生海海、殊途同归,在那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次真正来解剖楼上课,我抱着解剖书“长途跋涉”走到课室门口却被一部上面盖着红白蓝编织布的平板车挡住了路,我腾出一只手把车拉到一旁。待到授课老师走进教室,淡定地掀开那张红白蓝,才发现上面原来是一具干干巴巴的完整的“大体老师”。
课上老师叫我们摸一摸“熟悉”一下这位大体老师。我戴着手套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轮到我时,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大体的手臂,唯一的感觉就是冰冷,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力,我捏了一下他的肉,没有一点弹性,加上被福尔马林泡过还带有一点点刺鼻的味道。
后来上课次数多了,接触大体老师的机会也多了。再后来,大体老师似乎成了我的一位朋友,我捧着脂肪肝标本说:“下辈子别吃这么多了”;捧着肺癌标本说:“叫你别抽这么多烟,非不听。”还会对着桌面上放着的各个脏器标本自言自语:“都是掏心掏肺,肝胆相照的好伙计了,请各位保佑我‘系解’不挂科!”我甚至试过上完课之后握着一只断臂说:“谢谢,走了啊,下次见。”
除了大体老师,我们上课还需要用到一些动物朋友,常见的有兔子、小白鼠、大白鼠和蛙,还有学心脏解剖用的猪心,学眼球结构用到的牛眼,学肠道血管用到的猪大肠,等等。
法医先成“医”
大一时,我们主要学习的是最基础的解剖学课程——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解剖学又分为理论课和实验课。我们要了解人体结构、不同器官的位置和不同神经的主要作用与走向。实验课考核前夕,临床、口腔、法医、康复等专业的学生都会挤到那为数不多的“大体老师”前面,每个人都使劲往玻璃隔板上贴,想要把解剖位点记得仔细仔细再仔细。除了“系解”“局解”,还有细胞生物学、基础化学、有机化学和组织胚胎学,专业课程之外,我们还有公共课,例如中国近代史、大学英语、医用高等数学、医用物理学……对!医学生也是要学高数和物理的!
现在回想起来,大三第一学期可以说是整个大学生涯最轻松的了,要学的课程只有影像学、遗传学、药理学和诊断学。第二个学期,疫情开始了,山一样的教材通过快递送到我们手上,我们开始在家上网课。最要命的是,那学期我们学得更多!除了常规套餐“内外妇儿”,还要加上传染病学、精神医学、神经病学、耳鼻咽喉科学、眼科学,还有一周一节的刑法学和刑事诉讼学。
作为法医学学生的前三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整个学期所学科目会均匀地安排在最后一个月进行大考,每隔四五天我们就会迎来一门科目的“最终审判”,别人是“考试周”,我们是“考试月”,甚至是“考试季”。复习备考阶段每天7 点钟到图书馆或者空课室抢位置学习,把10 斤重的书和资料放在图书馆又怕丢,每天来回背,命都没了。
大四我们开始学习法医学的专业知识,法医病理学、法医临床学、法医物证学、法医毒物学等等。学了这些课程才知道,严谨是我们必须要遵守的原则。譬如通过法医人类学,我们可以根据无名尸的牙齿磨损程度推断大致年龄;譬如在法医病理学中,我们必须要牢记不同尸体现象产生的时间、尸僵的发展、尸斑的分期、眼角膜浑浊程度、尸体身上蛆的长度和变态过程,每一个都是我们判断死亡时间的依据,都关系到未来是否能判断出一个人被杀害的大致时间从而捉获凶手,还世间一个真相;譬如法医临床学,不同的伤口形态揭示了不同的作案工具和作案手法,我们可以根据伤口的形态同时结合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判断其究竟有没有撒谎;譬如法医物证学,亲子鉴定用到的20 或者21 对等位基因,必须仔细比对,然后计算亲权指数,稍微出错可能就要重来。
很多影视剧里为了吸引观众眼球,会拍一些重口味的解剖、凶杀案。法医不是只负责解剖吗?这恐怕是大众对法医这个职业最普遍的误解。
其实,成为法医的前提是成“医”,我们要学习临床医学的相关学科,骇人听闻的“病理病生,九死一生;生理生化,总有一挂。”,还有传统四样——内外妇儿,再加上组织胚胎学、药理学、有机化学、无机化学,才能搭建好法医的地基。我们必须对人体结构烂熟于心——成人206 块骨头的名称位置,639 块肌肉是如何互相配合进行运动,哪条神经支配哪块肌肉,每一个器官的功能,大脑不同区域控制什么和不同系统之间如何协作。要知道不同细胞、神经纤维、组织的作用与其之间的区别,要分清不同药物的药理作用、不良反应,而对于很多人(包括我)来说,记清楚像绕口令一样的药物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例如:长效受体阻断药酚苄明、短效的酚妥拉明、全身麻醉用药丙泊酚、抗癫痫的苯妥英钠、镇静催眠的苯巴比妥。
除此之外,还要掌握不同疾病的病理征象,要学会通过一张切片分辨出是哪个器官的哪种病变等等,才能进一步学习法医专业课内容。还要学习研究生前死后变化的法医病理学,研究人体损伤机制的法医临床学,研究痕迹、DNA 提取等方向的法医物证学,研究毒物毒理机制的法医毒物学和法医毒理学……
众人熟知的“法医秦明”实际上只是法医的其中一个分支,港剧《法证先锋》里,出现场勘查的是法医,在实验室根据头颅骨骼做建模还原死者生前长相的是法医,把装着枯萎玫瑰的瓶子里的液体提回去做毒物分析的是法医,给大家做亲子鉴定的是法医,还有在司法鉴定机构给不同的伤者验伤、出具报告书以便伤者获得保险或工伤赔偿的也是法医。
女生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作为女生,我因为看了一些文学作品以及影视作品,带着18岁那温度比熔浆都要高的满腔热血报了法医学,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天起,我就幻想着自己穿上警服手握解剖刀,划开迷雾,把公道还给受害人家属的样子,但现实往往会给热血浇上一盆冷水。
结束了三年的临床医学科目学习之后,我们会被安排到不同的医院实习,跟着各科临床医生出门诊、进手术室。在医院,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就被主任夸“悟性高”;我试过在经期第二天上了4 台手术,从早上9 点一直站到傍晚6 点,中间没上过一趟厕所,只在中午匆匆扒了几口饭……
至此,我都认为“谁说女子不如男”!直到大五,我们把法医类专业学科学完之后,我与其他同学被安排到公安局实习,跟着真正的法医出现场,在那时我才知道真实情况根本就与影视剧里描述的相差甚远。
首先我们必须知道,案件的发生是不可控的。法医可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是值班时一接到电话就必须立刻奔赴现场随时在线的战士。大家都知道在医院值班不能说“今晚好闲”,我在公安局实习的时候,值班时绝对不能点外卖或者去洗澡,很多时候奶茶还没到,案件就到了,头上的泡沫还没冲干净,案件又来了,我只能匆忙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让头发在车上“自然风干”……
而现场环境也不是想象得那么安全,可能是陡峭的河堤,可能是狭窄到只允许一人通过的巷子,又或是没有保护措施的电梯井,还可能是山上人迹罕至的树林……有时你需要爬到树上把上吊用的绳子剪下来,有时需要你把倒在狭窄卫生间里已经变成巨人观的遗体拖出来检查,甚至可能被一个绳索绑好吊下悬崖,在岩石平台上进行尸检和采集物证,这些没有一定的体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对生命的感悟
在实习的大半年时间里,我大大小小出过近两百个现场,见过不同年龄、不同生活条件的人因为不一样的原因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人问我:见过这么多起死亡案件,麻木了吧?
第一次出现场,是到一个四口之家。他们全家租住在城中村,客厅窗户正对着一家工厂,在家就能看到厂里的员工在操作机器。死者是一名母亲,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把小孩送到幼儿园,回家后把全家未来三天的饭菜准备好放进冰箱,把水槽里的餐具洗干净,扫地拖地,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自己平常最爱穿的那条长裤,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那条裤子和晾衣服的绳子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一位母亲宁愿丢下自己孩子也要赴死。
在太平间,摸着她冰凉的四肢,我的手心微微发麻,甚至有些许无力。给她尸检完,死者的丈夫和母亲已经在太平间门外拿着干净的衣服鞋子在等了。我的带教老师叙述完检查结果,家属脸上出奇的平静。我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一阵很大声的哭泣声,那一刻我不敢回头,我怕面对死者留给家属的那份心碎。
后来见得多了,确实会变得“心硬”一点。与其说麻木,不如说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思考与感悟。很多个不需要值班的夜晚,我都会躺在床上脑中复盘经历过的案件。除去那些无法预料的意外事件,我经历过的更多的是自杀。有多子多孙的老人独死家中几天才被发现,有刚升初二的小朋友因为被排挤想不开,从30 层高楼一跃而下,有满桌昂贵护肤品的年轻女生因为欠债,在夏天烧炭自尽……那些看似美满的表面背后,深藏我们难以想象的折磨。
但人生就真的这么难吗?我觉得不至于,更重要的是我不忍心让爱我的人变成那些平板车旁痛哭到晕厥的“死者家属”。
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法医的工作是让每个非正常死亡的人走得明明白白,让尸体说话、让物证说话;是让每一个伤情得到应有的赔偿;是让每一个不幸与家人走散的小孩能重回温暖的家。
作为一名即将走出校园的法医学学生,我很庆幸自己见过那么多让人哀叹的事件之后,依旧对生命充满敬畏、对生活充满热爱,接下来我也会跟前辈们一样,尽自己的微博之力,为生者权,为死者言,还世界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