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雷小说的隐喻研究
2022-12-17蒲秋菊
蒲秋菊
(川北医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系,南充 637000)
萨克雷作为维多利亚时期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作品注重冷静写实,通过讽刺的语言,达到道德劝诫的目的。其笔下最具创作特色的有四部长篇小说,分别是《名利场》《纽克姆一家》《潘登尼斯》和《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其中两部小说的经典形象皆为女性,分别是贝基·夏普和碧爱崔丽克斯。相比与之齐名的狄更斯,萨克雷的作品在国内学界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在“中国知网”的“中文期刊全文数据库”中以萨克雷为关键词检索,共检出论文119篇,其中学术期刊63篇,学位论文56篇。时间从1960年到2021年,可以看出对萨克雷的研究热度还是有,方法和视域逐渐增加。从国内对萨克雷的研究现状可以看出:一、对萨克雷的研究缺乏足够重视,这可以从研究数量上窥见。二、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还不够,目前的研究集中在《名利场》及其他作品的翻译理论和实践,其中包括一些硕士研究生毕业设计对萨克雷作品的翻译实践;以及从文学角度剖析《名利场》的语言风格,女性形象主要集中在贝基·夏普或将夏普和阿米莉亚作对比研究;从语言学角度来看,主要是从文体学视角来分析《名利场》;由此可见,《名利场》是研究的热门,萨克雷的其他作品鲜有人提及。而从研究的论文成果来看,核心期刊很少,没有一篇博士论文,缺乏整体性研究。对萨克雷小说中的隐喻进行的研究尚属空白,据此,从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视角分析萨克雷的经典作品《名利场》和《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通过其中对女性,婚姻的刻画,得出隐喻所折射的萨克雷的女性观和爱情婚姻观。
一、认知隐喻观
自从Lakoff提出“隐喻是一种思维方式,通过语言表现出来,处处影响着我们的语言和思维,其本质是认知的”这一观点以来,隐喻研究的焦点就放在了认知层面的概念隐喻,忽视了隐喻语言本身。[1]刘婷婷(2020)认为有关认知隐喻构建中目标域和源域的研究过于粗陋,忽略了认知主体在隐喻构建中的主观性和主体性,忽视了认知主体的体验和识解等认知操作对目标域和源域生成的影响。[2]我们在对不同的文本作深入分析时,也发现目标域和源域的生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认知主体的体认经验,具有较强的主观性。对不同的文本解析,会发现隐喻的建构带有较强的个体特征,作家对隐喻的选用整体上遵循了一定的规律,在隐喻的三要素之一源域的选择上有作者自身的倾向性,这也与作家作为认知主体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有关。认知语言学的隐喻研究,逐渐与神经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等学科交叉,出现了跨学科的趋势。与之相对的是,对文学作品的隐喻往往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其实,文学作品中的隐喻更值得发掘。原因有二,一是作家要富有创新性,必定会使用偏离常规的隐喻来突破自己的潜力,体现自己的作品张力。对这些非常规隐喻进行研究,可以扩展隐喻认知的空间;二是作家作为认知主体,在隐喻的建构上会带有自己的体认经验,从而影响其对源域的选择。对这些作品进行研究,可以将隐喻拓展到心智层面,很好地与作品语境相结合。
经验是形成隐喻概念的基础(Lakoff 1987)。[3]认知主体储存在大脑中的经验越丰富,喻体的可选择性就大,必定具有多元的属性。萨克雷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四岁丧父,六岁回英国就读,早年在印度和欧洲大陆生活学习,加之命运坎坷,经历相当丰富,这也就决定了他在用隐喻表达自己的思想时,选择余地广泛,能勾勒出壮阔生活画卷,在历史上留下永恒的印记。
二、《名利场》和《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的隐喻
黄青青(2018)从塞壬的原型置换探析过萨克雷笔下的两组女性人物,即《名利场》中的贝基·夏普和阿米莉亚以及《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的母女卡斯乌德夫人和碧爱崔丽克斯,由此认为萨克雷呼唤的是传统道德观的回归,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4]将这两部塑造了经典女性形象的名著并置,通过其隐喻的语言窥探萨克雷对于女性的态度,及其透过女性所刻画出的爱情婚姻观。为更准确地研究,本文采用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贾文浩/贾文渊译制的《名利场》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陈逵/王培德译制的《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为语料,对书中涉及的隐喻进行了统计。《名利场》一书中涉及隐喻46处,主要是对人物以及爱情的描述。从分布来看,对人物的隐喻最多,多达26处,主要用在了夏普和阿米莉亚身上;其次是对社会、环境的描述,共计8处,再就是对感情尤其是爱情的隐喻,有4处,其余的隐喻有8处。从萨克雷对女性的隐喻中我们能看出他对自己笔下女性的态度,从他对爱情的比拟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所主张的爱情乃至婚姻关系。《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书中涉及隐喻25处,最多是用在人物刻画上,共计19处,描写爱情的隐喻有5处,其余仅1例。据此,我们将主要分析萨克雷小说中的女性隐喻,以及他对爱情的隐喻,探讨萨克雷笔下的女性观,爱情婚恋观。
三、萨克雷笔下的女性隐喻
《名利场》的副标题是没有主角的小说,之前学界有过争论,这部小说中究竟谁是主角。我们从作者对涉及两人的隐喻中可以看出,丽贝卡·夏普是小说的女主角。首先因为阿米莉亚被作者唤为“傀儡”,再次是全书26处人物隐喻中,11处是对夏普的隐喻,而用在阿米莉亚身上的只有8处,从数量的对比上不难看出作者的用心。传统观点认为阿米莉亚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天使”,她温柔顺从,隐忍,是典型的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与此相反,贝基·夏普千方百计往上爬,“是个邪恶的坏女人,是个虚伪的朋友,虚伪的妻子。”[5]《名利场》塑造了一批鲜活的女性形象,男性特征明显的贝基·夏普,温柔缺乏个性的阿米莉亚,离经叛道、有钱势利的克劳利小姐,善良轻信的布里格斯小姐,工于心计的布特太太,性格豪迈、果敢的奥多德太太,以及一众女性群谱。通过作者娓娓道来,我们仿佛看见了维多利亚时期那些个性鲜明的女性,那些已经具有了女性主义意识,跟传统渐行渐远的反传统女性。《名利场》出现了46处隐喻,其中人物隐喻高达26处,以这其中22处关联女性的隐喻作为分析材料,通过源域的构建来窥探萨克雷对于女性的态度。
和《名利场》相比,《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在国内的学术界基本无人问津,究其原因,一般将该书看作一本以十七到十八世纪初英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诚然,萨克雷通过这部小说把斯图亚特王朝的后代,封建贵族和天主教僧侣的种种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对于今天我们了解英国资产阶级仍有裨益。但是,细读该书,不禁为萨克雷在描绘当时的女性,刻画当时的婚姻和社会对于女性的评判叫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并质疑“假如一个男子贪求名位不算罪过,为什么一个女子不可以要名位呢?”的碧爱崔丽克斯;有些思想,才德在自己丈夫之上的卡斯乌德夫人已经在精神上起了反抗,这些女性在维多利亚时期已经可以被称为先驱,具备了一定的女性主义思想。《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有25处隐喻,19处涉及人物,我们也将结合这其中14处关联女性的隐喻,分析源域的构建来探讨萨克雷对于笔下女性的态度。
《名利场》和《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涉及的女性隐喻共计36例,经过梳理,发现这些关于女性的隐喻中,源域的范畴从女神、鸟儿、挤奶工到奴隶,涵盖颇广。这其中既有积极正面的隐喻,也不乏将女性置于贬抑的隐喻。
对于贝基·夏普的隐喻描写共计11处,在开场时,萨克雷将其描述为“木偶”,就传统认知而言,木偶往往带有贬义,寓意人不灵活,但用在夏普身上,则摇身一变为“受人欢迎的‘木偶’,各关节灵活得异乎寻常,在提线上活泼无比”;文学作品中隐喻意义的构建需通过作者和读者双向互动完成,体现出人类复杂的认知过程。读者在看到“木偶”这一非常规隐喻时,会更关注她身上的相关特点,诸如灵活,无比活泼,这些特征和木偶本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由此更凸显贝基游刃有余游走名利场的潇洒。文中不多见的对贝基积极正面隐喻将她喻为振翅高飞的鸟儿。一般把人比作小鸟,是要凸显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状态,在萨克雷的笔下,贝基这只鸟儿的语境是面对人心叵测的利益勾结,虚伪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名利场。读者在理解这一隐喻时,把鸟儿轻松自在的状态代入险象环生的背景,不禁替她捏一把汗,更佩服她泰然处之的姿态。
在萨克雷的笔下,贝基·夏普更多地承受了负面的隐喻书写,反抗米涅瓦校长时,在校长眼中她是不合时宜的反叛者、魔鬼、毒蛇、煽动分子,因为她拒绝顺从校长,不愿任其剥削;把约瑟夫即阿米莉亚的哥哥作为婚姻猎物时是钓鱼的人;在改造自己丈夫罗顿时像迪莱勒般的妖妇;在斯泰恩勋爵眼中她不过是个泥罐罐;而她热衷社交犹如鸦片烟鬼;在布朗先生眼中则是个贤惠的女人,是丈夫的王冠,是作者塑造的水妖。这一系列风格迥异的源域描写,把贝基出身贫寒,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打破阶级壁垒,跻身上流社会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反观阿米莉亚,对她的隐喻文中共有8处,积极正面的刻画仅有3处。她是温室中的小花蕾,是丈夫乔治眼中的天使也是奴隶,被哥哥约瑟夫当作叫花子,在照顾父母时受尽冷言冷语,是阳光,也是奴隶和修女,最后终于收获幸福时,是依附多宾的藤罗。这一典型的维多利亚式“家庭天使”,温柔恬静,逆来顺受,在家里家外像奴隶一样驯服,是作者颂扬的,也是其笔下的“傀儡”。在这一女主角能够反抗传统,颠覆男性统治的家庭社会情境下,其他的女性不过是牛马、奴隶、臣民,当时英国社会乃至整个西方社会女性的地位处境可见一斑。
《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涉及碧爱崔丽克斯的隐喻共计7处,只要是对其外貌的描述,都是积极正面的隐喻,对于亨利·艾斯芒德而言,她是精灵、天使、女神,也是女巫。窈窕可爱,形态神情既高贵又美丽,正像女神狄安娜那一尊有名的古代雕像。试问,谁看到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为之动容,可是她却认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过是弗兰克的佣人。她不惜把自己的面孔当作财宝,愿意出卖,因为她喜欢出类拔萃。这样的女子惟一的遗憾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是一个男子,自己的脑力远在男子之上。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局限。再看卡斯乌德夫人,萨克雷赋予她4处隐喻,在爱恋时,她也曾经是卡斯乌德子爵眼中的天使,可是在自己容颜不再,遭丈夫背叛之后,精神上起了反抗,认为社会乃至舆论都看不起女人,都想让女人成为戴着枷锁的奴隶。这样的思想觉悟,在当时的社会无疑是进步的,也是需要勇气的。女性受时代局限,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卡斯乌德夫人精通法文、意大利文、拉丁文,才德远在自己丈夫之上,这些反被子爵唾弃。作者在替女性发出呐喊时,应该也是基于女性所处的境遇有着同情,甚至希望她们能够觉醒、行动,改变自己的地位。
在两部小说共计36处女性隐喻中,除了少量的正面描写,其余皆是负面隐喻。在源域的构成中,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女性是动物”隐喻,比如把贝基比作毒蛇,把她和阿米莉亚喻为鸟儿,小说中的女性一生在当牛做马;二是“女性是事物”隐喻,这其中有贝基是关节灵活的木偶,上流社会眼中的泥罐罐,阿米莉亚不过是花蕾,脆弱不堪一击,这些源域的表达无不在暗示女性力量柔弱,地位无足轻重;三是“女性是其他”隐喻,这个范畴异常广泛,力图展现女性的全貌。比如反叛者、魔鬼、水妖贝基,女巫碧爱崔丽克斯,傀儡、奴隶阿米莉亚,卡斯乌德夫人,这其中魔鬼等隐喻暗含女性是招来祸害的源头,把男性犯下的罪恶归结到女性身上。奴隶这个出现频率较高的隐喻更是把女性的社会地位刻画得淋漓尽致。据此,萨克雷眼中的女性群谱都是站在男权角度看女性,她们虽然美丽,却没有头脑只能做傀儡、奴隶,倘若有点思想,则是会招来祸事的红颜祸水。[6]
梅尔维尔认为萨克雷天性中有女性般的柔软。[7]事实上,他早期的不幸生活,使得他渴望理想的女性,重视家庭的价值。这也就造成了萨克雷虽然同情女性,还是将她们局限在家庭天使的窠臼,认为女性需要依靠婚姻来维系自己的幸福。
四、萨克雷的爱情婚姻隐喻
爱情婚姻这类抽象概念,无法通过我们的感官直接感知,隐喻就是它们最好的表现形式。隐喻通过跨域映射,可以将原本抽象的事物,通过具象的目标域表述出来。萨克雷在《名利场》中涉及爱情婚姻的隐喻仅4处,在《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关于爱情婚姻的隐喻有5处,这一数量与女性隐喻相比,虽然不多,但是句句精辟,道出了当时英国社会乃至欧洲社会对于婚姻的约束,透露出了萨克雷的爱情婚姻观。
首先萨克雷把当时的英国社会比作了名利场,充满虚荣、邪恶和无聊,自然名利场上的婚姻都是基于金钱名利之上,所以称号、四匹马拉的车这些都是重要的玩具,它们远在幸福之上。对于传统的阿米莉亚来说,她的丈夫乔治是她的命运,是她的皇帝,是她的太阳和月亮。斯泰恩勋爵家的女眷只能当牛做马,俯首称臣,这是当时社会女子婚姻家庭生活的真实写照。唯有贝基逆转了传统的“父权制”,男权社会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颇具女性主义意识,甚至能看到生态女性主义的呼声,这在当时是不无进步的。萨克雷弘扬资产阶级爱情观,他把爱情看作是珍贵的礼品,爱情是一场好梦,所以也会有消逝的时候,如同人生其他东西的消逝,如同春花的萎谢,如同喜怒哀乐的消逝一样。所以看见年轻的夫妇相爱很平常,看到年岁大的夫妇相爱就是眼福,足见爱情能够持久绝非易事。
关于婚姻,萨克雷有个精辟的隐喻,“长期婚约等于合伙开公司,一方恪守约定,或撕毁协议,全部随自己的便,另一方却将全部资金都投了进去。”把婚姻比作开公司,一语道出了婚姻建立在资本基础之上,无法规避破产的风险。这种隐喻思维直接与作者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环境,资产阶级社会文化相互联系,共同构成作者独特的写作风格。在萨克雷的笔下,婚姻就这样被物化、异化了。
在婚姻中,丈夫拥有帝王般的权力,丈夫的意思就是法令,而妻子只能是奴隶,一旦有了反抗就是贱种,资产阶级婚姻和爱情的实质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同时,因为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萨克雷又宣扬亨利·艾斯芒德所追求的虚伪的爱情,这是他的矛盾所在。[8]
五、结语
萨克雷小说中的隐喻并不多,但凡有,目标域的选择主要围绕女性和爱情婚姻,这也是他作品的有趣之处。在源域的选择上,萨克雷笔下的女子和爱情既有传统隐喻,也有跳出窠臼的新奇隐喻,这体现了其作品不拘一格的风格。对文学作品进行隐喻解读时,应该从文本出发,结合作者的创作意图综合分析。萨克雷本人是擅长讽刺的写实作家,隐喻是他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对于他作品的隐喻分析更要立足于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通过分析,隐喻对于萨克雷的小说具有较强的建构作用。首先,他通过自己的创作,成功塑造了一批鲜活的女性形象。在这些女性身上,隐喻的使用更强化了对笔下女子命运的同情,因为隐喻性语言可以体现出作者的隐喻性思维。比如在《名利场》和《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出现频率高的一个隐喻即是奴隶,在阿米莉亚身上、在卡斯乌德夫人身上、在其他甚至没有名姓的女子身上,萨克雷都使用了这一隐喻。“奴隶”可以说是萨克雷小说中赋予女性极具代表的形象。女子的地位与奴隶相提并论,充分展现了当时女性所受的种种压迫。其次,隐喻展现了他作品的内涵与深度。作为女主角的贝基·夏普和碧爱崔丽克斯在所生活的时代都起了反抗意识,所以加在她们头上的隐喻不约而同的是水妖、女巫,这种反面隐喻恰恰衬托出萨克雷刻画的主题隐喻,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名利场,所有人都围着利益转动,所以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主角们是妖魔鬼怪,这样才能在名利场上自洽。
萨克雷认为婚姻仍然是女性谋求幸福的惟一方式,比如将婚姻喻为合伙开公司,这一隐喻属于传统常见隐喻,把婚姻物化,这也体现了萨克雷所弘扬的资产阶级爱情观,体现出其时代和阶级局限性。尽管如此,萨克雷还是伟大的写实主义者,他所抨击的社会对于女性的摧残、统治放在今天仍然有重要的警示意义。他小说中的女性、婚姻隐喻对于其作品的解读有重要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