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积德,钓鱼丧德?
2022-12-16四川和弦
文/图 四川·和弦
不久前,成都钓鱼圈的朋友们都在疯传一张照片,照片中署名“成都天府绿道公司”的单位在成都环城生态公园里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广告牌,上面用红字倡导“讲文明、树新风,从我做起”,下面用大大的黑体字写了三行对子:
护渔光荣,钓鱼可耻。
赏鱼高雅,钓鱼低下。
放生积德,钓鱼丧德。
很多钓友在转发此图时都会附上怒评甚至痛骂几句,我看完照片却忍不住笑了:广告牌的内容虽然颟顸粗鲁,充满歧视,但是对仗还是蛮工整的嘛。
架不住舆情沸腾,没过几天,一个注册ID为“天府绿道”的企业号发布了一则回复,内容为如下。
亲爱的市民朋友您好,感谢您对成都环城生态公园的关注。作为园区运营管理方,天府绿道集团始终致力于保护园区生态环境和生物多样性,积极引导广大市民游客文明游园、绿色出行,为成都创建全国文明典范城市、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示范区贡献力量。
经我们认真地核实和排查,您所反馈的标语牌,系附近小区业主为劝阻园区部分不文明钓鱼行为自行安装,言辞未经仔细斟酌,标语内容欠妥。由于管理工作疏忽,我们没能及时发现和处理类似标语,对此我们深表歉意。
目前,我们已会同相关管理单位对未规范设置的标牌进行拆除处理,下一步,我们将加大管理巡查力度,持续规范园区管理,营造文明和谐的园区氛围,为广大市民提供便捷舒适的游园环境。
好吧,现在连“临时工”也不愿背锅了,这个广告牌居然是“附近小区业主”“自行安装”的。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其实,广告牌到底是谁立的已经无所谓了,至少人家管理方的回复是经过“仔细斟酌”的,洋洋洒洒三大段,第一段彰显企业形象,定位精准;第二段厘清主体责任,深表歉意;第三段承诺规范管理,营造和谐环境。其实,广告牌的创作者也是“仔细斟酌”过的,“光荣”对“可耻”,“高雅”对“低下”,“积德”对“丧德”,创作者至少是读过《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之类的儿童启蒙读物的,会背几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应该是个文化人。
钓鱼算是我最大的爱好,挚爱三十多年,如今因为这点儿爱好差点儿被人指着鼻子骂“可耻、低下、丧德”,于情于理我都要争辩几句。
首先说“护渔”。对于国家现行法律法规中关于钓鱼的限制条款,对于长江“十年禁渔”,我们是坚决拥护和支持的。公园中的人工水体一般也禁止垂钓和捕鱼,我们也都能理解并且支持,大多数钓友也不会在公园偷钓,少数偷钓者确实应当受到谴责和惩处,有关部门可依据相关法律法规或管理条例对其进行罚款、批评教育等处罚。
法律归法律,道德归道德,“可耻”云云属于道德批判,大可不必。至于把赏鱼赞美为“高雅”的活动,钓鱼则被批判成“低下”的行为,就很莫名其妙了。从古至今,钓鱼都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无论是姜太公心系天下的气度,还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高傲,或是“稚子敲针作钓钩”的童趣和“怕得鱼惊不应人”的天真,哪个钓鱼人显得低下了?甚至站在人类文明发展史的高度来说,古代文明之所以大多起源于大江大河附近,除了河流泛滥给沿岸地带带来肥沃的土壤便于耕种农作物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类的进化成长离不开鱼类提供的优质蛋白,先民很早就发明了多种渔具、掌握了多种手段捕获鱼类,因而渔猎成了铭刻在男人基因里的生存记忆,喜欢钓鱼的人哪里低下了?
长江渔业资源与环境调查站位设置示意图
以上两联只是欠妥而已,最具有迷惑性也最应当批判的当属“放生积德,钓鱼丧德”。
窃以为,放生有三种模式。
其一是闹剧般的“献鸠放生”;
其二是所谓的“放生积德”;
其三是始乱终弃、叶公好龙式的“渣男”模式。
先说其一——献鸠放生的闹剧。
《列子·说符》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故事大意是说春秋时期,晋国都城邯郸有个权臣赵简子,他喜欢在过年时让老百姓替他捉斑鸠送到府中,再由他放生。
因此大年初一这天,邯郸的老百姓纷纷涌进赵简子的府邸进献斑鸠,好让他放生取乐。赵简子非常高兴,发给每个献鸠者优厚的赏赐。
赵简子的一位门客在旁观察良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赵简子答曰:“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对生灵的爱护,有仁慈之心。”门客又说:“大人您对生灵如此仁爱,这是难得的。不知您想过没有,如果全国的老百姓知道大人您要拿斑鸠去放生,从而争先恐后地捕捉斑鸠,被打死打伤的斑鸠一定很多啊!您如果真的爱护生灵,想救斑鸠一命,不如下道命令,禁止捕捉。像现在,您奖励老百姓捕捉这么多的斑鸠送给您,您再放生,那么大人您对斑鸠的仁爱远远无法抵偿您对它们造成的间接伤害呢!”
赵简子听了门客一席话, 仔细思考了一阵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对的。”
此后邯郸就不再允许百姓捕鸠放生。
古人擅长“移情”,喜欢把自己爱好的事物赋予高雅的品格,如陶渊明之爱菊、周敦颐之爱莲、郑板桥之爱竹、林逋之梅妻鹤子,等等,但是像赵简子这般胡闹行为,也真是无出其右,好在他从善如流。
再说其二——所谓的“放生积德”。
古人所谓的“行善积德”,本意是劝人多做好事善事。譬如灾荒年间,有些殷实人家为救饥寒交迫的灾民免于饿死,捐米赈灾,是为积德之举;太平年间,善男信女将鱼、龟放归江河水池,将蛇、鸟放归大自然,叫“放生”,也属行善之举。
先秦时期,孔子以舜为榜样,强调环境保护;孟子则强调恻隐之心,并以仁义思想启发梁惠王。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孔孟之道大盛于世。随着佛教传入中土,佛教强调众生平等、倡导戒杀放生的教义暗合儒家恻隐之心,因而能够顺利推行于民间。
惜乎当今世界光怪陆离,清净之地也难免沾染俗气,变得越来越功利。比如现今的“放生积德”俨然已经和烧高香一样悄然蜕变成了一种隐秘的对佛祖的“曲线贿赂”。在某些僧众的循循善诱下,仿佛你花的钱越多,烧的香越高,放的鱼越多,那你得到佛祖保佑的分量也就越重,即便罪孽深重也能得到救赎。
无独有偶,中世纪的欧洲也曾盛行过所谓的“赎罪券”。罗马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宣布1300年为禧年,凡到罗马朝圣的信徒将获全大赦。“朝圣可获全大赦”固然符合信理,但圣赦院随后却发通告称,凡未能亲身到罗马朝圣者可用捐款代替。至此,全大赦开始与金钱捆绑在一起,成为花钱便能购得的“赎罪券”。代表教廷在神圣罗马帝国宣传全大赦的修士约翰·铁支勒甚至如是说:“当你为某个炼狱中的灵魂捐献银钱、投进捐献箱、发出叮当一响时,他就从炼狱中应声而出。”
此情此景和目前各大寺庙佛祖塑像前的“功德箱”何其相似?当钞票投入箱中发出叮当一响时(可惜现在没有银元金币了,音效差了点儿意思),朝拜者心灵得到解脱,僧众脸上隐隐泛起笑容,遮蔽佛祖的垂幔轻轻晃动。这个生意是妥妥的佛祖、僧众、信士“三赢”,难怪少林寺都要上市了。
烧香和向功德箱里投币很简单,而放生动物之前因采买捕捉和活体运输而造成多少动物死伤,僧众不问、信士不闻,大家一团和气地高唱梵音,被胡乱扔进水里的泥鳅王八也伴着诵经声逃之夭夭了,最终能存活下来多少,谁在乎?反正成都三岔湖中的翘嘴天天吃泥鳅,都胖成武昌鱼的模样了,真是造孽。更有愚昧可笑的放生者把陆龟往水里扔,人家一次次地爬上岸逃命,放生者还以为是龟有灵性,回头谢他,又一次次地给扔回去。
龟若能言,可能已经骂上一万遍了。
为放生而放生所造成的死伤,算不算作孽?
乱放生不适宜当地生态环境的物种而导致水体污染,算不算违法?
乱放生外来物种导致生态危机,是否涉嫌犯罪?
所谓“积德”到底积在何处?
种种围绕着“放生”的荒唐事,难道不比献鸠放生更瞎胡闹吗?
近日,《水产学报》刊发的最新论文《长江水生生物资源与环境本底状况调查(2017—2021)》显示,研究小组2017—2021年在长江流域共采集到鱼类323种,其中外来种30种。而2017年以前,长江记录分布鱼类中,外来种为19种。
10月28日,上游新闻记者梳理发现,30种外来鱼种中,危害大的“洋鱼”占比超一半,其中就包括臭名昭著的被引进灭蚊的食蚊鱼和观赏鱼“清道夫”。
一位长期研究鱼类的学者称,“洋鱼”游进长江的主要原因是乱放生。乱放生的危害是竞争排斥长江原生物种,降低生物多样性,导致生态失衡或引发病害,危害其他生物。
“法律法规越来越健全,再乱放生或构罪。”该学者警告称。
第三种行为,我称之为始乱终弃的放生。
叶公好龙的故事大家已经耳熟能详,无需赘述。很多人养了观赏鱼或者其他爬宠,新鲜劲儿一过就没兴趣了,于是开始了名为放生实则遗弃的行为,将那些原本不适宜于本土生态环境的诸如鳄雀鳝、食人鱼、“清道夫”、鳄龟、巴西红耳龟等水生动物往公园人工湖或者河流里一倒了之,至于有什么后果,他们可能从未考虑过。
据光明网报道,今年8月,为在河南平顶山汝州市城市中央公园云禅湖内抓一条“怪鱼”,工作人员不得不抽干一潭碧水。此次事件吸引了多家媒体现场直播围捕“湖中怪鱼”,而所谓的怪鱼多半就是鳄雀鳝。据生物学教授李长看介绍,中国本土没有鳄雀鳝,这种鱼都是作为观赏鱼从美洲引进的,湖里的这个“大怪兽”,大概率是“流浪宠物”。由于鳄雀鳝食量大,长得快,用不了多久就能长到1米多,有些饲主觉得养不起,便选择野外放生——说是放生实为弃养,于是造成生态灾难。
“鳄雀鳝的扩散大部分还是人为传播,汝州发现的这条‘怪鱼’,可能是被人购买养殖后放生到湖泊里的。”国家大宗淡水鱼产业技术体系外来物种入侵防控岗位科学家顾党恩说。汝州市城市中央公园管理方工作人员也告诉记者,经相关专家推测,该鱼疑似“人为放生”。
顾党恩表示,目前,外来鱼类从国外引入我国的途径主要有两个——水产养殖和观赏渔业。由于鳄雀鳝体态较怪异,满足人们的猎奇需求,是观赏水族的常见种类,再加上它不适合食用,因此我国的鳄雀鳝很有可能是作为观赏鱼引进的。
今年8月1日起,农业农村部、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等部门联合发布的《外来入侵物种管理办法》正式实施,它作为我国第一部关于外来物种防控的管理办法,明确规定了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批准不得擅自引进、释放或者丢弃外来物种。未经批准,擅自引进、释放或者丢弃外来物种者,将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第81条进行处罚,涉嫌犯罪的,将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所以,今后各位爱好广泛的“卫懿公”“叶公”们还请慎重其事,千万不要因为弃养宠物而承担刑事责任啊!
回到“广告牌事件”。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有时候,部分群众是不明真相的,牌子到底是谁立的,“吃瓜群众”没法深究。这个事件的吊诡之处在于广告牌在公园里的象征意义有时候比其实际内容更重要,比如公园里还有12块阐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标牌,当它们静静地树在那里时便是城市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不过,若附近小区业主扛着其中的两三块牌子上街走两步,哪怕自制几块内容相同的标牌带到公园去“自行安装”,很快就会被园方过问,绝不含糊。
还是那句话,管理方的解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因为没有别的解释。
中国人最不缺的就是包容和变通。话说前文提到的兜售“赎罪券”(全大赦证明书)的行径,后来遭到马丁·路德在内的不少宗教人士公开抨击,并成为引发宗教改革的导火线之一,最终导致基督新教从天主教会分裂出来,天主教会内部亦因此出现矛盾,从而引发反宗教改革运动。
但在我国,善男信女礼佛敬神却能不断“与时俱进”。
比如河北易县后山有座 “奶奶庙”可谓包罗万象。在“文革”破“四旧”前,后山既有涉及祖先崇拜的黄帝庙、炎帝庙,又有涉及自然崇拜的虫王、树王,还有涉及佛教崇拜的释迦牟尼、大日如来、无量寿佛、药师菩萨,以及涉及道教崇拜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吕洞宾、九天玄女……各种神明过百。“文革”若干年后,后山的庙宇与神佛以散漫无序的状态无可救药地发展下去,其间不少粗制滥造的神祇横空出世,比如手握方向盘的“车神”,保升官发财和学业进步的“官神”“财神”“学神”。由于缺乏有效管理,造神活动日益浮皮潦草——各种“神”的面部特征和服饰装饰基本雷同,全靠写在其身后墙上的名字定义和区分,这些名字也由原来苍劲有力的书法匾额变为打印店制作的黑体字标牌甚至用刷子蘸上油漆歪歪扭扭写就的字体,这些“神像”被安置在由蓝色彩钢板搭建而成的棚子里,像违建一样依附在主要庙宇旁。这些“神”好歹还有个居所,而那些放在纸盒里面的“财神爷”和“菩萨”,以及在纸盒箱上切了一刀就摆在那里供人投币的“功德箱”则太过贫寒,比肩丐帮了。
奶奶庙的“庙宇”十分简陋,附近甚至长满荒草,就连大殿墙壁上也有些许裂痕,可谓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然而,这里的香火却十分旺盛,甚至被称为“华北第一道场”。
真的是让人望而兴叹。
真的是“有求必应”?
也罢,人“神”相宜,和谐共生,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就像音乐人张楚在《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中所唱:“天堂实在太高太远,眼泪眼屎意守丹田,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最后,我建议爱放生的朋友在放生前多了解一下基础生物学知识和《外来入侵物种管理办法》,争取在“积德”的同时不忘增殖放流。同时,我呼吁爱钓鱼的朋友坚持单钩单线,发扬钓获放流精神,环保钓鱼。
如此一来,你既不说我“低下”,我也不觉得你搞笑,从此和谐相处,何其美哉!至于那块广告牌,赶紧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