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者视角:援非医疗队制度与实践的边界*
2022-12-16高良敏
高良敏
一、引言
自1963年中国向阿尔及利亚派出首支医疗队以来,卫生健康领域的援助与合作一直是中国参与全球卫生治理的重要领域。在整个历程中,援助与合作的内容和形式从医疗援助扩展到公共卫生援助和共建公共卫生体系等,呈多样性。中非卫生健康领域合作正从援助走向共融(高良敏等,2016)。而2019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流行使中非卫生健康合作加速走向“卫生健康共同体”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时代的中非合作》白皮书,2021年11月26日。,其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②中非合作论坛:《中非合作论坛—北京行动计划(2019—2021年)》,2018年9月4日。理念框架下的重要倡议,在国务院2021年发布的《新时代的中非合作》白皮书(以下简称《白皮书》)中得到切实阐释。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医疗卫生援助与合作一直是中国对非外交、对非援助及参与全球卫生治理的重要内容。援非医疗队与公共卫生项目为中非社会发展合作的重要内容,被纳入近期的《中非合作论坛—北京行动计划(2019—2021年)》中。
尽管中非卫生健康援助与合作的内容和形式出现变迁,但中国派遣援助非洲的医疗队(下称援非医疗队)制度和实践行动一直维持至今。所谓的“援外医疗队”,是“指中国向受援国派出医务人员团队,并无偿提供部分医疗设备和药品,在受援国进行定点或巡回医疗服务”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的对外援助》白皮书(中文),2011年4月。。仅就中国派遣前往非洲的医疗队而言,《白皮书》中显示在58年间(1963—2021年),中国累计向非洲派出医疗队员2.3万人次,诊治患者2.3亿人次。中国目前在非洲45国派有医疗队员近千人,共98个工作点。援非医疗队成为了中国参与非洲健康治理最为重要和时间最长的内容之一。具体而言,援非医疗队如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严格执行一系列基本制度,如长期不间断派遣,即服务于中国对非外交战略,属国家使命;定期轮换,为每两年或一年轮换;定点执业,即援非医疗队在对象国固定医疗单位中行医。“营盘与流水”不仅成为援非医疗队的重要特征,更形塑着其作为行动者的实践边界。
然而,在当前援非医疗队研究叙事中,行动者视角被各种宏大叙事所忽略。大致有三方面:一,历史叙事,主要强调援非医疗队的历史阶段和发展过程,主要包括缘起、不同历史阶段的特点与现状(李安山,2017;田牧野等,2017),援助理念(Lin et al.,2018;蒋华杰,2015)与实践挑战(Garrison et al.,2020)、文化遭遇(Kifyasi,2021)等。二,国家视角,主要为卫生外交(张春,2010;丁旭虹和张大庆,2010)、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曾爱平,2021)两种。援非医疗队被视为中国对非外交工作的一张名片,发挥纽带作用,而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则是近年中国政府倡导和提出的新全球卫生治理理念。三,临床医学和公共卫生领域则更多地聚焦在生物医学实践。当然,也有学者用“行动者”视角分析中国对乌干达的医疗卫生援助,用“闲子”来阐释援助行动的“真心”(邱泽奇,2017)。基于实践叙事的缺乏,李小云呼吁“中国的援非需要微观实践”(李小云,2017)。简言之,援非叙事不仅要制度性和专科性,更应着力微观实践及其意义。
而微观实践的分析应嵌入援非制度与行动者主体之间,审视其实践逻辑。与其他援助项目不同,长期不间断的援非医疗队往往面临复杂和多元在地现实情境,是一个长期跨文化适应过程。首先,非洲长期处于全球卫生治理实践的中心,接受外部援助是其重要特征。其中西方国家、国际组织的援助是外部援助的主要方面,中国援非医疗队必然与之遭遇,面临比较与被比较。其次,非洲医疗卫生事业也在发展进步之中,医护人员数量也在增多,医疗卫生结构也在逐步完善。那么,对于援非医疗队这样特定行动者,其医学实践边界流动性如何彰显?其流动逻辑何在?对中国参与非洲卫生治理有着怎样的启示?基于以上问题,本文将尝试突破既往的“国家—集体”二元范式或历史叙事等宏大叙事路径,将研究焦点指向“援非医疗队”的职业实践本身。即援非医疗队如何将职业实践嵌入到历史使命、援助制度、实践表达和医者特质等维度之中,这些维度又如何形塑实践的边界。
二、行动者视角:一个分析框架
对此,笔者尝试提出“行动者视角”分析框架,通过凸显援非医疗队的实践主体性来探讨实践意义。所谓行动者视角,是通过微观来分析和阐述宏观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来洞察社会构建和重构过程,使“微观—宏观”“结构—主体”互动来突破二元性,进而成为一种解释特定社会形态如何影响行动者实践的重要方法论框架(叶敬忠和李春艳,2009)。该视角强调异质性的产生并共同存在于历史结构和历史变迁之中,此“变化”成为行动者行动逻辑(Norman,2001);由文化、社会和物质等因素混合而成的能动性(Agency)成为行动者视角的核心,行动者也参与并赋予行动意义(Giddens,1984)。此外,场域(Field)因强调其由各种异质性要素组合,具非独立性,超越单一结构性要素,使行动者社会空间变得宽泛及其边界更具张力,使各要素更具关联性和相互性(Bourdieu,1981)。简言之,行动者嵌入到结构要素之内,并与结构相互形塑而产生意义。
那么,基于作为行动者的援非医疗队,如何理解其微观实践行动在援非医疗历史和制度中的意义?回顾援非医疗史,其具历史性,是制度的,也是实践的。更因医疗领域具强烈职业属性,分析视野离不开跨文化实践本身。即自成为援非医疗队员之日开始,行动边界就超越在原某临床医疗机构、同一文化情境中的医疗行为,而由多重性所决定。大致有四方面:一,作为履行国家使命的医疗专家。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日常活动及医疗技术展示都代表国家形象;二,作为跨文化实践者。他们进入相对陌生的执业环境,不同的执业制度、工作环境(如语言)、病患观(高良敏和齐腾飞,2019);三,外部援助是非洲医疗卫生领域的重要特征,其超越单纯“中非”双向叙事。简言之,非洲很多医疗卫生机构,都有大量来自西方国家、国际机构和组织等的援助。四,作为医生职业本身。援非医生的职业多重属性好似一个互动的生态系统,存在着历史使命、援助制度及不同的援助主体、实践环境、专业化分工、病患文化等要素,使得实践边界处在一个迥然不同的情境之中,既清晰又模糊。所谓清晰,是来自国家使命,使实践工作的意义超越个体行医的意义;所谓模糊,则来自实践中复杂的在地执业生态。整体而言,援非医生实践边界具有较强流动性,但因其被赋予特殊使命,也维持在一个相对韧性的边界之内,使实践张力此消彼长。总之,中国援非医生需要一个“再成为医生”的过程。
上述多重性也就构成本文四个关联支点的分析框架,即制度形成中的历史性、制度生态、实践中的群体性和个体性、职业特性。这些实践特性不仅指向最主要行动者(援非医疗队)的实践本身,还体现实践中复杂的制度生态,最终彰显行动者实践的主体性。同时,笔者也注意到应有群体性、个体性之分,但两者分而不离,即个体作为群体的一员,其行动受制于群体,也会影响个体本身。此外,行动者视角也应关照到职业特性,即医者仁心及其在跨文化实践的意义(见图1)。
图1 援非医生行动者分析框架
本研究采用民族志研究方法支撑“行动者视角”框架。擅长微观实证的民族志调研方法,可通过研究者“在场”对具体实践情境的感知和对微观实践的观察,捕捉行动者实践历程,进而挖掘行动者如何在结构中寻求主体能动的社会意义。如同理解行动者实践一样,对实践观察应立足并将其嵌入到相应的历史社会场域之中进行感知。在此意义上,笔者田野调研共分为两个关联的领域:第一,微观实践观察。笔者2015年10月至2016年6月间前往非洲T国大陆和岛屿的中国医疗队所在地和所在医院及T国卫生部进行了3个月实地调研,后续又于2016年12月至2017年7月累计1个月多次走访相关人员。2017年2月、7月至8月,笔者分别走访W国、M国的中国医疗队驻地和所在医院,及M国的卫生部和外交部。2019年3月至10月,笔者多次走访T国医疗队。上述期间,笔者还不间断拜访中国驻当地的大使馆、领事馆及经济商务处,笔者因学生身份还多次被上述医疗队邀请住宿、驻地共同用餐;累计完成中国医疗队21人,所在国家卫生部、外交部、所在医院管理者和医生共12人的深度访谈,及W国医疗队3人小组专题访谈。第二,实践感知。笔者曾在上述时间内完成了在T国的某健康研究所、郡级医院,T国、M国某国际卫生健康组织办公室,K国某大学医学院短期学术访问。所调研的三国四地医疗队基本情况见表1。田野调研期间,笔者不仅深度接触非洲多国医疗卫生行政人员、从业人员,还对外国医生及其组织有一定了解。在此实践生态感知的基础上,结合微观实践观察和调研的结果,整体分析作为行动者的中国医疗队如何在宏大语境中彰显自身主体性,进而诠释中国全球卫生治理的微观实践之路及其意义。
表1 中国援助三国四地医疗队的基本情况
三、象征边界:作为国家专家的历史使命
自1963年中国派遣首支医疗队前往阿尔及利亚起,作为“国家专家”的医疗队队员就开始履行中国对非外交政治使命的历程。在早期尚未形成完善的援助制度体系时,成为援非医疗队员也就意味着成为象征意义的“国家专家”。简单而言,医疗队代表国家去履行某种使命,代表中国最好的医疗技术水平。因此,政治使命和医疗水平相互牵绊,除政治觉悟外,还得有可代表中国的医疗技术水平。医疗队队员职业实践与“国家专家”赋予的政治使命相关,实践边界也就自然被赋予象征意义。
职业象征边界首先体现在厚重的对非外交和援非历史之中,“为了非洲人民的解放事业,给当地人民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医疗队”,成为象征边界的重要支点①1965年周恩来总理访问桑给巴尔时对医疗队员说:“中国医疗队迟早要走的,我们要培训桑给巴尔医务人员,使他们都能独立工作,为了非洲人民的解放事业,给当地人民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医疗队。”此后毛泽东主席与时任总统尼雷尔谈话时也曾指出:“我们医疗队在坦桑的工作应是‘帮忙’、‘教会’。”见李安山:《中国援外医疗队的历史、规模及其影响》,《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第35—37页;江苏省卫生厅编:《辉煌的足迹》,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第3页。,其核心是服务于中国对非外交战略。在非洲国家独立初期,缺医少药较为严重,早期中国医疗队员的职业边界较为模糊,他们往往在条件艰苦的地方工作或行医,尽管有医疗点,但行医场所和范围相对自由和模糊。如1968年坦桑尼亚卫生部首秘姆库帕指出:“中国医生主要在坦桑的农村工作,而我们在农村的医疗服务正好存在许多问题,最需援助。其他国家的医生很难适应那里的生活环境,而中国医生在那些地方满怀热情地工作。”(刘继锐,1998)在1962—1978年坦桑尼亚实行非洲社会主义期间,获得约200多名中国医生的支持,他们在大部分城市的国立医院里行医,人员最多时,84名中国医生分布在10个医疗点。在行医过程中,上至总统、总理、部长,下至平民百姓都接受过中国医疗队的医疗救治和相关服务,他们之间保持着长期、深厚的友谊。比如,被坦桑尼亚誉为“传播友谊与慈爱的医疗大使”的刘芳仪医生就是其中优秀代表之一②刘芳仪(1932—1987),山东寿光人,妇产科专家。1979—1987年先后三次参加援助坦桑尼亚医疗队,累计诊治病人近3万,开展复杂手术几千例,深受坦桑尼亚总统和人民的热爱。1987年因晚期癌症倒在手术台上,回国后于同年11月12日不治病逝。其被国家卫生部授予“白求恩式的援外医疗队员”光荣称号,也曾被坦桑尼亚各大媒体誉为“传播友谊和慈善的医疗大使”。见《白求恩精神永放光芒》,2020年7月2日载,2022年1月16日引,详见:https:∕∕www.sohu.com∕a∕405474762_817799。。她的行医地点就不仅局限于医疗点内,还前往病人家或更多地区。笔者于2015—2017年访问两个T国医疗队时,也经常见到当地多名政府官员造访医疗队驻地,多为寻求医疗服务或中医中药。总之,在彼时特定历史情境,医疗队员职业边界在执业中相对模糊,并未受到太多地域限制,更多嵌入到支持非洲人民解放事业、开创中非友好之中,具有较大自主性。
随着中非关系的深化和发展,维系好中国对非外交战略成为医疗队的重要使命。除了上述例子外,乌干达云南医疗队(1983年)、马拉维陕西医疗队(2008年)则更加凸显象征意义的重要性。中国对上述两国派遣医疗队时间之所以较晚,原因是中国与乌干达虽然于1963年就已建交,但因乌政权多次更迭,一定程度上推迟了中国医疗队的派遣;而马拉维在1988年以前一直与中国台湾省保持“外交关系”,1988年中马双方建交,中国于2008年向其派遣医疗队。之所以提及两国关系特殊性,是因为医疗队重要使命均为维系中乌、中马的外交关系。然而,两个医疗队行医边界的地域性并非模糊,而是相对清晰,主要体现行医必须在固定场所之内①尽管医疗队有到当地各地的巡回医疗制度,但也得经当地卫生部门的批准和监督。。乌干达医疗队更多被乌政府要求在金甲郡医院(2016年6月以前)和2012年落成使用的中乌友好医院中行医②中国政府出资援建的中乌友好医院(China-Uganda Friendship Hospital,Naguru)坐落于乌干达坎帕拉市纳古鲁地区,2012年落成使用,设多个临床和辅助科室,床位数100张,日均门诊近500人次,服务对象为乌干达当地民众,患者部分检查及治疗用药由中乌两国政府等免费提供。。马拉维医疗队则被要求在首都利隆圭中心医院、北部姆祖祖市中心医院行医。正如笔者访谈的马拉维卫生部官员A女士所说:“这一安排是考虑到医疗队可填补中国台湾省医疗队撤走后留下的空缺。”就此来看,医疗队职业实践之所以一开始就被安排在相对固定的场所,一个重要原因是寄希望于医疗队作为维系外交关系的纽带。
随着中非贸易和人员来往日趋增多,医疗队的存在又有了一层特殊意涵,即服务于中国在非的华人华侨。笔者的田野工作中,时常会在医疗队内碰到一些华人华侨,他们常来寻求健康咨询、诊疗服务及药品等。华人A某说:“有医疗队在,我们总是能安心地从商。”某医疗队队长说:“确实,我们日常工作中经常接触到很多华人华侨,我们也知道来这里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力所能及地为他们服务。毕竟中非贸易和人员来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这一特殊情境下,医疗队执业地点较为宽松,驻地、医院、电话咨询等成为职业地理边界。同样,笔者2016年访谈的中国卫生部某官员也指出:“援非医疗队确实可服务于当地华人华侨及其公司企业人员,助推中国医药进入非洲。”在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间,中国派遣各国的医疗队就多次通过网络视频传播健康知识、提供咨询服务和诊疗服务。
总之,援非医疗队职业实践之所以具有象征边界,是与中非关系史、维系中国对非外交关系、服务于当地人民和华人华侨的健康等有关。上述不同情境使得医疗队职业边界具有一定张力,相对模糊,不同于某特定或固定行医环境中清晰的实践边界。
四、制度边界:作为医疗专家的制度框定
同国内日常行医的医务工作者一样,行医制度是维护援非医务工作者实践边界的重要基石,然而他们不仅受中国和被援助国双向制度的影响,还受制于援助国职业生态。
首先,中国是援非医疗队行医边界制度制订和监管的主体,为多层级监管体系。每一支援非医疗队由自上而下的行政体系所监管,大致包括:卫生行政部门、外交部门、商务部门及国际发展与合作署四个部门交叉管理(见表2)。卫生行政部门包括:最高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国际合作司,其主要统筹、协调和发布最高行政命令和与受援国的外事协调工作;省∕市级卫生健康委员会相关部门,主要在“以省包国”方案下实施和执行具体工作,如指定援助单位、选拔医务人员、援助前培训和后续监督管理以及总结工作;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一般协助省级协调辖区内医疗机构参与,组建医疗队;队员所在医院则执行筛选人员等具体工作。尽管援非医疗队不隶属于某特定行政体系,但一旦组建完成,医疗队就成为了援助周期内行使相应职能、履行相关义务的一级组织。医疗队还配有翻译、厨师等非医疗专业人员。医疗队实行队长负责制,部分队员还兼任出纳和会计。然而,由于医疗队自一开始就被赋予历史和政治使命,服务于中非外交和“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医疗队”的历史使命,使其实践还受到外交部及其驻外使馆的在地领导。此外,因商务部在制定援助制度和分配援助资源等方面有较大话语权,医疗队直接在地行政管理方为商务部驻外经济商务合作处。整体上,医疗队受到自上而下的多层级多部门的交叉行政管理。如此庞杂的管理体系决定了医务人员实践边界的复杂性。
其次,除中国自身庞杂监管体系外,受援国也有相应官方和行业协会来共同监管。受援助国卫生部往往会与中方商议援助方案,提出援助需求,如队伍规模、专业结构、具体医疗点、所需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等,甚至签署合作备忘录或更高层级的合作文件。另外还有受援国的国家移民局和国家劳工部,前者负责审定和签发签证、居住证,后者审定和签发工作证。尽管有了签证、长期居住和工作资格,但援非医生能否在当地行医还取决于到受援助国医师协会的注册进度,即医师协会颁发的行医许可和行医范围①马拉维医师协会(Medical Council of Malawi)、坦桑尼亚的坦噶尼喀医师协会(Medical Council of Tanganyika)均要求所有在境内行医的医生必须进行规范性注册和依据相关法律行医。详见:https:∕∕www.medicalcouncilmw.org∕process.php。。通常情况下,受援国医师协会审核援非医生的相关行医资格,有的还要求通过行医资格考试获执业医师资格证后方能在该国行医。此外,进入定点援助医院后,医院有权根据其需求安排援非医生的具体工作,并进行监管(见表2)。
表2 援非医疗队队员实践边界复杂的监管体系
最后,尽管制度赋予医疗队职业实践看似神圣,但其在受援国却处于一个全新的职业系统中,且两者会相互形塑实践边界。除援非医疗队生成和演变史外,职业生态包括中非医疗卫生事业发展情况、非洲医生职业场域等。
一方面,作为社会事实,中非医疗卫生事业都取得巨大发展。尽管与中国相比,非洲医疗卫生事业发展仍滞后,但并不代表根本或全面滞后。在非洲大城市有优秀的医疗卫生人才和相对丰富的医疗资源;在小城镇和农村,初级卫生保健等也在发展之中。此发展的观点应嵌入派遣医疗队制度之中。笔者访谈的多位医疗队队长、T国、W国卫生部及医院部门负责人都提及类似的观点。如T国某医院部门负责人说:“中国对非援助(派遣医疗队)今后应多考虑派遣高精尖的医疗专家或团队,重点帮助解决一些重大疾病或重点领域,而非长期不变地派遣单打独斗的队员前来,毕竟我们也有优秀的医疗专家和人员。或可派遣他们到偏远的地区。”
另一方面,援非医疗队处于多元医生职业场域之中,主要有三点:一,外部援助是非洲医疗卫生领域的重要特征。就人员来源而言,不仅有中国援非医疗队,还有其他国家的医疗队,比如世界卫生组织的医疗专家组、欧美国家或社会组织的医疗人员,甚至部分国家或地区还有古巴医疗队和中国台湾省医疗队等。二,非洲也有很多曾在西方、本土接受过高等医学教育的高水平当地医疗卫生人员。三,“非洲医生”还是多元文化交融的职业场域。除了上述提及多源医疗人员外,还有大量来自南亚或与南亚有长期联系的“印巴医生”①本文中的“印巴医生”,结合历史文化因素,界定为广泛意义上的印度,不仅包括当今的印度共和国,还有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南亚国家,及在东非且与南亚仍有文化关联的印度移民社区。因来自当今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人数较多,当地华人华侨常称此群体为“印巴人”、医生为“印巴医生”。详见李鹏涛、车能:《东非印度人的历史与现状》,《世界民族》2016年第6期,第52—63页;Adam M.Indian Africa,Minorities of Indian-Pakistani Origin in Eastern Africa,Dar Es Salaam:Mkuki Na Nyota,2015。。如源于南亚的“阿迦汗发展网络”在东非甚至非洲就有长期扎根的、大量的优质医疗机构和医护人员(高良敏和程峰,2019)②2020年3月23日,中国驻肯尼亚大使馆曾就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保障在肯中国公民就医与阿迦汗大学医院进行沟通。此外,坦桑尼亚、乌干达等都有大量以印巴医生为主的医疗机构,如阿迦汗医院网络(The Aga Khan hospitals)。详见:https:∕∕www.fmprc.gov.cn∕ce∕ceke∕chn∕dsxx∕dshd∕t1759992.htm。。此外还有来自宗教等机构派遣的医护人员。如,2015年坦桑尼亚的27所省级转诊医院中,有12所为以宗教信仰为基础(Faith Based Organisations,FBOs)的医院,其床位总数(4581个)多于同级公立医院(3449个)③数据来源:MOHSW:Department of Curative Services,HMIS report 2013∕14,CSSC 2015。(见图2)。对此,有医学史学家曾系统地分析过东非医生专业化之路,其中就提到成为医生的多元路径和多元职业生态建构的社会历史过程(John,1998)。
图2 东非三国四地的医生大致类别
综上可见,援非医疗队职业实践边界超越单一职业属性,因其身份特殊性形塑了其实践边界特殊性,不仅体现在中国庞杂的对非医疗援助制度管理体系中,还受到援助国多个行政部门、行业部门和定点援助医疗机构及非洲多元职业生态等多重影响。在此意义上,成为援非医疗队员也就意味着其职业实践必然嵌入复杂的双向制度之中。尽管看似中方对医疗队员实践边界具更大决定权,但在实践中也会受到与受援助国外交关系、受援国援助制度的影响,是一个双向形塑的过程。其主要体现在制度框定下的医疗队执业边界,即医疗队员行医仅能在指定医疗点,但微观实践却嵌入一个变化的、多元的医生职业生态之中。而此基本事实,也就为讨论职业实践边界奠定了基础。
五、实践边界:援非实践的门槛与效果
从上可见,仅就“非洲医生”这一职业场域的复杂性特点,就为笔者理解援非医生职业实践边界提供了一个根本事实语境。在此基础上,援非医生实践还受制于受援国相关制度,如能否及时获得工作证、居住证和执业许可,甚至受制于具体实践中的语言环境和各方期待的援助“效果”。就此,本文称之为“实践门槛”,主要包括在地生活化门槛、行医资格门槛和语言门槛。
首先,能否顺利度过“在地生活化门槛”成为有效实践的重要社会心理条件④在两本援非医生工作纪实书中均提到不同程度的“在地化生活”问题与困境,其中有大量关于社会心理活动的记录。详见钟日胜:《非洲小城的中国医生》,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仵民宪:《我的非洲十年:援非医疗队医生手记》,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7年。。医疗队队员抵达非洲援助国之后,首先面临的是生活化门槛,即能否快速适应当地社会生活。笔者归类整理后,发现主要包括生活、情感两类。就前者而言,主要是与国内相对富足的生活和优越的工作条件相比,抵达非洲后普遍面临一般性生活问题或困难。在三国四地中,两国三地医疗队均有固定驻地(如专家公寓)、配有厨师和翻译,在与上一批医疗队交接过程中往往可尽快适应当地生活。而在T国医疗队,队员因无固定居住地,分散居住,也无专职厨司,得自行打理衣食住行。同时队员们对当地社会治安比较担忧,特别是在大城市外出取现和采购时,这种担忧往往更为突出。此外,常无干净的饮用水和可持续的电力供应等也使队员需花较长时间去适应当地的社会生活。因在地生活适应周期较长,加上业余生活单调,融入当地社区或群体有限或较难,华人华侨圈成为医疗队重要的社会交往圈。久而久之,思乡、思念亲人或希望尽快回国等情感慢慢表露,在地生活门槛也就转化为情感门槛或者两者并行出现。
尽管有一定措施来缓解情感焦虑,如两年援助周期中实行一次回国探亲制度①也有部分医疗队安排家属前往非洲探亲,如在T国S地、W国的医疗队。,但中非的地理距离和往返的经济成本使探亲制度在实践中不尽如人意。对此,有学者用“悬搁”一词来描述中国某医疗队的生活状态,用“期待”一词更加贴切地反映队员对抽象意义上的国家与家人的期待,也切实指出医疗援助的种种挑战(田牧野等,2017)。当然,笔者也注意到一些缓解情感焦虑的办法,如举办篮球赛、聚餐、短期短距旅游等,或与国内亲人朋友时常微信视频联系,参加中国驻当地使馆、华人华侨社区举办的各种活动等,还有少部分队员通过当地医生、病人等途径积极融入当地社区。正如有队员表示:“尽管有时要求一定要专业地做事,但如果生活不顺,工作也没法很好开展,这是相辅相成的。”
其次,职业实践的资格门槛。援非医生执业须由受援国相关制度赋予权力。一方面,执业与能否及时获工作证、居住证有关。通常情况下,援非医生的签证可顺利解决,但还需获当地移民局颁发的居住证和劳工局颁发的工作证。笔者在三国四地调研期间了解到,签证一般很好解决,M国、W国可在驻中国大使馆办理,而T国和S地可先拿3个月一般签证后,在有效期之前到当地移民局重新申请居住证和到劳工局申请工作证。然而,尽管中方均积极提交申请资料,但往往需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取得居住证和工作证,导致医疗队在相当长时间内无法以“正常医生”的身份执业,甚至还得面对临时被当地移民局官员盘查的窘境。另一方面,在取得居住证、工作证后,因医生职业特殊性,其职权权力能否行使还与行业协会有关,即能否获得受援助国医师协会颁发的执业许可。
案例1:某医疗队到达M国后,根据该国医师协会要求须在首都某中心医院完成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后,方可到医疗点行医,否则不得单独行医。如医疗队队长所说:“我们很多人都可按M国要求完成资格考试。然而,因考试使用英语,使一些英语不好的医生没法通过考试,不得不继续在首都医院跟随当地医生或一些国际组织医生进行辅助性医疗工作。我们有的队员确实在大半年时间里,甚至更长时间里都无法通过考试。这样一来,很少一部分队员真正到达医疗点医疗岗位时时间已过半。”一位曾三次未能通过资格考试的近50岁的医生告诉笔者:“我未能通过的主要原因是外语,如果说临床经验我肯定没问题。我都这个岁数了,外语肯定没办法跟年轻人和当地医生比。医院安排我来支援,只能服从安排。我们科室就那么几个人,我不来其他人更不可能来。”而该医生是在一年之后(援助周期两年)才到达医疗点。对此,某位来自世界卫生组织派遣驻马拉维的中国籍医生说:“是的,我所在的外科里每年都会有中国医生到来。大部分医生水平都很高,唯一缺点就是跟当地医生、护士交流不足。在我看来不一定全是语言问题,有可能是不喜欢或不善于交流。有时跟病人的交流也不够,跟病人交流主要还是语言问题,因为这里很多病人不会说英语,都说当地语言。”他接着说:“我也只会英语、中文,但我愿意跟当地医生护士交流,跟病人我也会尽力通过助理去边翻译边交流。我认为交流能力和意愿是很重要的。而在人家的国家工作,就得学会和尝试着用他们的方式去交流。少数考试不过的医生可能外语不好,也有不爱交流的情况吧。”
然而,具体实践不一定都尽如人意,也有未能或未及时获行医权的案例。如未能获得执业资格,援非医生无法行使执业权。要么持医院所颁发的“志愿者证”,要么作为当地高职称的医生或国际组织医生的助理从事医疗工作。
案例2:笔者调研发现,T国要求所有在该国从事医疗活动的医生,须获该国医师协会颁发的执业资格证书,而第N批医疗队在工作一年多后尚未获得资格证,仅持有志愿者证书,导致工作的极大不便和身份的巨大落差。对此,医生们对笔者抱怨说:“以前的医疗队员可随意进出总统府,享受国宾待遇,而现在我们仅是一名没有工作证、居住证的volunteer,没有处方权、没有药品的光杆医生!”该批医疗队一年半左右才拿到工作证、居住证,严重影响了医疗队员的社会心理和职业权力实施。当然,也有少部分医疗队员发挥自身优势和能动性,以“医生”身份积极参与临床科室的诊疗活动。
再次,作为与相关职业群体互动的语言门槛。在地化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当地的医护人员、社区及人民是否能形成有效或深度交流,其中语言成为实践能否顺利的关键。笔者调研发现,实践中的援非医疗队员的专业性发挥程度与工作语言使用、与当地医生、护士甚至病患的日常交流及由此引发的效应有关。就语言而言,尽管非洲多国官方语言为英语或法语,但本土语言也被普遍使用,特别是日常交往和大众交流。本土语言也是非洲医疗卫生场域重要的日常工作语言之一。如:T国官方语言为英语、斯瓦希里语,W国官方语言则为英语、卢干达语、斯瓦希里语,M国官方语言为英语、奇契瓦语。援非医疗队员在出国前会接受为期3个月或半年的英语或法语培训,在实践中,尚可与当地医护人员用英语、法语交流,而面对众多不会英语或法语的当地老百姓时,强调医患交流有效性的诊疗行动就会大打折扣。尽管医院偶尔会配备当地护士或实习生作为翻译,但仍无法满足医患的有效交流,特别是在需深度交流的内科领域。此外,与较年长的、未出过国的队员相比,有国外留学或访学经历、年龄较轻的医生的英语较为熟练,因此实践有效性上出现了年龄、国内外经历的差别。
案例3:在T国S地医疗队中,有多位中龄医疗队员有国外留学或访学的经历,工作中可熟练地使用英语与当地医生护士交流,同时也积极学习当地语言(斯瓦希里语),诊疗实践取得较好效果。此外,在M国中有两位五十多岁的年龄较大者,一位长期在某省卫生厅从事外事工作,一位曾留学法国,能与当地医护人员、部分病患进行有效交流。但也有两位年长、一位年轻的队员因外语不好,长期无法通过执业资格考试,在诊疗实践中无法很好地与相关群体交流。而对于学习当地语言,除少部分援助医生在工作中边学边使用外,援助前的语言培训也基本不涉及,甚至多年来也未编制系统的当地语言医疗实践指导手册。
因此,语言交流和使用上的障碍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医疗队员日常工作,还使队员难以深度嵌入与当地医护人员的交流及交际文化之中。与相对内敛的中国医疗队员相比,相对外向的当地医护人员之间话语互动频繁。久而久之必然影响到行医实践,甚至援助效果。
最后,效果门槛。诊疗行动能否立竿见影、能否及时治愈病人或解决病患需求成为当地医院或社会衡量援助效果、援助医疗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准。之所以如此重要,因效果好坏会影响医疗队员能否积极应用和行使职业实践。笔者发现三个领域可促进医疗队员积极应用和行使职业权力,分别为:
一、外科、妇产科及中医针灸科领域。外科领域,一般不需太多与患者进行交流,在国内有过丰富外科手术经历的医生往往能够很好应对,甚至部分医生还能很好地将国内应用过的技术或器材应用到实践中。如,在T国医疗队某外科医生就发明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心脏手术辅助器材,并在当地得到推广应用,广获好评。妇产科领域,因非洲生育率较高,生育也是当地百姓和社会的大事,妇科疾病是当地妇女的主要疾病之一,往往有丰富妇产科经验的中国医生可得心应手。对于针灸科,在笔者走访的T国S地、W国均有针灸科,不仅深受当地领导人和病人欢迎,还培养了当地医护人员,是“中国医疗队的一张名片”(邱泽奇,2017)。
二、技术性、辅助性领域。借助中国援助的先进医疗卫生器械和援建的专科中心,中国医生往往在此领域具有较大话语权。如,2007年援建的T国心脏病研究所,2012年援建的S地微创手术中心、微笑中心、眼科中心和电子医疗中心①此处主要指2007年援建的坦桑尼亚姆希比利国立医院基奎特心脏病所。2012年,中国政府在桑给巴尔的温古贾岛最大医院纳兹莫加医院援建了三个专科中心,分别为微创手术中心、微笑中心和眼科中心。2018年,中国政府在纳兹莫加医院又援建了电子医疗中心,中心包括核磁共振项目、远程会诊中心与X光透视等,使用中方优惠贷款建成。,M国核磁共振室。这些领域的工作开展不需要太多与当地医护人员交流,当地医护人员主要协助医疗队员处理和对接病患事宜。笔者发现该领域是中国医疗队普遍有高度话语权的领域,可充分行使职业权力。笔者也注意到,中国正在强化该领域在中非医疗卫生合作中的分量②2021年《新时代的中非合作》白皮书提到:截至2021年,中国重点帮助非洲国家加强专科医学建设,为各国培训各类医务人才2万人次。中国已帮助18个非洲国家建立了20个专科中心,涉及心脏、重症医学、创伤、腔镜等专业,同40个非洲国家45所医院建立对口合作机制。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时代的中非合作》白皮书,2021年11月26日。。
三、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团队式诊疗行动。之所以提及此点,是因为笔者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当地媒体经常大量报道某国的医疗团队首次完成某项创举性的医疗行动。也就是说,针对某重大疾病或手术,如进行团队式援助,可取得更大社会效应。在此点上,也有少许发生在中国对非医疗援助中,如:邀请国内某知名专家带领团队前来开展对某重大疾病或疑难杂症的诊治或手术,或借助远程医疗中心与国内医疗团队进行联合诊疗,或以院对院的方式开展双边医技交流。然而,相比欧美发达国家常采取的团队式援助,中方则使用较少。正如某医疗队员所说:“我们在这方面确实不如欧美国家,他们不仅一个团队来进行援助,还顺便把重大的医疗器材捐赠给当地医院,常邀请当地主流报刊媒体进行报道。”
总之,在医疗实践中,医院是最主要的职业场域,职业权力就嵌入了医疗的微观实践。通常意义上,权力的实践往往与职业相关群体互动有密切关联,比如当地医护人员。然而,笔者通过调查发现,医疗队职业实践呈现自我如何在跨文化环境中完成社会心理调适、如何确保行医资格及时获取、与相关职业群体互动关键要素处理及其实践效果四要素。在四要素中,作为行动者的援非医疗队,其实践边界呈流动状态,其主体性也在其中逐步彰显。也就是说,微观实践中的自我调试,一方面是为了与相关职业群体形成良好互动,进而达到或提高期待的援助效果;反之,为了完成与相关职业群体的良好互动,或获取一定效果,都必须完成自我调试或获实践资格。当然,微观实践中援助效果的取得也同样取决于行动者主体自我的调试、资格获取及其与相关职业群体良好互动。在此意义上,微观实践多要素之间的关系犹如一个闭环式链条(见图3)。
图3 援非医疗队微观实践边界
六、仁者边界:医者特质与个体情怀
微观实践中援非医疗队实践边界的流动呈闭环式互为关系。尽管会出现在地生活化困难、与职业群体互动障碍、援助效果有待提升等问题,但实践中的援非医生,其能动性可在一定程度上促成实践边界的流动。那么,他们的主体性何来?在笔者看来,源于医生的职业属性,即医者仁心。而在“援非”这一特殊场域,赋予了医者仁心多元意涵。
首先表现为仁心本质。实践中的职业权力边界首先取决于职业特性。在梳理历史资料和调研过程中,笔者发现很多经典案例。比如早期援助坦桑尼亚医生刘芳仪,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M国,笔者也了解到许多令人印象深刻之故事。如某妇产科医生Z某,其在一次“巡回医疗”活动中,一名当地妇女怀孕近9月,但有巨大子宫肌瘤,严重影响孩子生长发育和分娩。当地人视此为巫术诅咒的厄运、无医可求。然而,Z某在当地简陋的村卫生所中,利用自己熟练的专业技术和精准判断,用了6小时使该妇女顺利生下孩子,并确保母子平安。而按常规,当地医生会要求孕妇转诊到更高级别医院,但因路途遥远有可能面临胎死腹中的后果,而Z某相信自己的专业技能,现场决断可完成此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正如Z某事后对笔者说:“当时确实没想太多,有点害怕,就担心条件差会出人命。但作为妇产科医生,责无旁贷!”
而对于社会文化差异较大的非洲,仅有仁者特质还不足以承载其实践,还需个体情素。一日非洲行,一生非洲情。这句中国旅非游客常挂在嘴边的俗语,也完全适用于援非医生。一是,援非医生如同“过客”一样,非洲优美的自然生态、异域风情成为部分医生前往的源动力。多位援非医生说,对非洲认知大多源于影视媒体,如小时侯阅读过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1976)、观看过的动画片《狮子王》等,而突然有前往非洲的机会,“想去看一看”。此情素成为多位医生前往非洲的源动力之一。二是,纯朴工作环境。在国内医生往往承受巨大工作压力,如职称或职务晋升、极大工作量和工作任务、紧张医患关系等,到非洲一段时间后,援非医生发现工作压力较小,医患关系纯朴,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国内医患关系裂痕的影响。如M医生谈到:“这里的百姓很朴实,尽管生病,但很乐观,很爱笑,很友善,总爱说谢谢。感觉很温暖,没那么大的医患压力。尽管有时语言沟通不了,但能感受到对方的真实、纯朴。”加上援助期满回国后大部分医生都会得到晋升等奖励,这也缓解了他们的部分后顾之忧。在此意义上,职业实践嵌入了医者个体对非洲的情素之中,进而推动实践行动和调适医者的社会心理。
推动医者个体援非动力还是一种传承。整体上,情怀的传承来自中国长期以来对非外交和援助工作的历史映照。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中国支持非洲民族独立解放运动,到1971年“非洲兄弟把我们抬进了联合国”的历史过程中,诸多援非医生个体都成为历史的实践者。笔者在调研时,有多位医生都提到这一历史语境,其中近55岁的Z某还是当年中国援建“坦赞铁路”工人的后代。他说:“说实话,这次来非洲,对我而言就是还愿!还我小时后就听父亲所讲援非故事的愿!我现在是医院副院长,是主任医师,物质上无所求,就是还愿。”在个体意义上这就是情怀的传承。另外,还有多位医生从小就受到同为援非医生父辈或长辈“传奇故事”的影响。来自W国医疗队年轻的S医生说:“我刚参加工作时,就知道医院有很多来非洲援助的前辈,每次回国,医院都会开援非工作总结会。我参加过一次,听到很多前辈讲援非故事。加上平时也会看他们的朋友圈和微博。我当时就感觉如果有这么一段人生经历,也会很棒。后来我就主动报名参加了!”可见,职业实践边界具有了历史关怀,“成为援非医生”也是一种情怀的传承。
此外,援非医生还彰显“任劳任怨”之本质①1983年,中国医疗队首次到达W国的前半年中就经历两次政变,当地医护人员纷纷躲避,但医疗队仍坚守岗位,所在医院几乎成为中国医疗队的医院。详见邱泽奇:《朋友在先:中国对乌干达卫生发展援助案例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21页。。援非医生作为援助医院团队中的一员,参与医院值班等常规任务在所难免。在此点上,职业权力处于被支配地位,但仍“任劳任怨”②也有部分当地医生因知晓中方医生可回国带薪休假,认为“中国医生在援助国没有休假”,必须无私奉献,“被当地医护人员拿来作为推卸责任和偷懒的挡箭牌”。援非医生“任劳任怨”也无法得到当地同行的尊重和理解。详见钟日胜:《非洲小城的中国医生》,第77页。。因职责所在,听从医院或科室的整体安排无可厚非,但这一解释应有本土视角。也就是非洲医疗卫生私有化制度及其滋生的利己主义。自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非洲实行结构调整以来,医疗卫生行业大量私有化,多国允许在公立医院的医生可同时进行多点执业,广开药店、诊所或医院,以解决国家卫生资源捉襟见肘的问题。在广泛私有化之下,医护人员往往赚得钵满盆满①私有化对援非医疗工作的影响在援非医生工作手记中也有记载。详见仵民宪:《我的非洲十年:援非医疗队医生手记》,第82页。。在笔者长期调研的非洲多国,非洲医生均盛行着一定程度的利己主义之风,无形中影响到援非医生职业权力中的实践问题。
案例4:比如,T国允许医生开展体制外多点执业,而纪律性较好的中国医生除日常工作外,还时常被安排加班、值夜班、处理急诊。某队员说:“我们在这里工作,没有管理话语权,得听命于当地医院,每天就像免费打工者一样,甚至成为当地医生赚钱的工具。”再如,笔者2015年刚到T国某郡艾滋病治疗中心调研时,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当地医护人员如何利用医疗私有化政策来为自己谋取私利。来自马拉维的门卫雷某向我诉苦:“这里的医生、领导都会把国家的药带回自己药店或诊所高价销售。在上面村子,有个私人药店专门处理这些‘脏药’。”中心主任也很直接地说他有两个药店,护士莫某有一家私人实验室和两个药店,刚参加工作的护士茹某也打算开家药店,她说:“在T国,开商店、开公司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开药店注册的成本非常低,一般不到几万先令。”房东也表示:“如果想开药店,花几万先令就可以,完全不需太多成本。我不是医生、护士,但聘请就行。镇上药店都属医院的医生护士。这里完全没有医药工业,都进口,利润很大。”
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援非医疗队的职业权力处于被支配地位,但“任劳任怨”的行动意义在于控诉非洲医疗商品私有化所恶化的医疗社会生态,在于控诉由此滋养和盛行的医生利己主义之风。
总之,所谓医者,具有强烈的职业属性,仁心是其特质,但作为行动者的援非医生个体,职业实践中的仁者之意,还存在着中非互动的社会历史意义和本土社会意涵,是一个一体多面的聚合体。
结语
与国内医疗卫生实践和国内援助不同的是,援非医疗是跨文化医疗实践。因政府主导,其实践无形嵌入双边历史、政治、社会等要素中,实践边界必然超越单纯意义上的职业边界,呈流动性。在行动者视角下,通过微观实践和研究者在场的民族志研究方法,援非医生实践边界具有纵向流动和横向复杂两个重要特点。而笔者之所以讨论象征、制度、实践、仁者四个关联性边界,并纳入行动者分析框架,原因在于最主要行动者援非医疗队的实践具有跨文化和职业性两重特性,即行动者能动地嵌入到跨文化的结构体中。在此过程中,四要素互动并形塑着行动者的实践边界,更因行动者能动而丰富和延展中国对非医疗援助的学理意义。
自成为代表国家的援非医生,就被赋予历史使命。在援助早期或医疗卫生滞后地区,职业权力并未太多受制于非洲当地行业规范和双边制度约束,其边界更多嵌入历史使命,呈象征意义。随着援助制度的建立和发展,援非医疗队职业实践被深度嵌入到复杂的、多层级的、双向的中非援助制度网络之中,而中国、非洲国家作为重要行为主体,在职业权力获取和实施中均扮演重要角色。“国家”不再是阿伯特职业管辖权定义中消极的系统外的“接收者”,而是重要的制定者和实践者(阿伯特,2016)。事实上,职业发展都是被国家直接塑造,国家对职业生活的干预较强。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制度框架,也成为讨论和分析援非医疗队实践边界的重要事实基础。当下的非洲,其医疗卫生事业已取得长足进步。在非洲大城市,中国医疗队某些方面技术水平优势不再,必然限制其职业权力的实施。加之,因非洲的医生职业生态具多元性,使援非医生的监管超越单向意义上的制度范畴,进而使实践边界具模糊性。
而在具体实践中,笔者将援非医生面临的实践门槛和援助效果嵌入实践边界进行分析。即援非医生能否顺利度过在地化生活门槛、能否顺利或及时地获得职业权力行使的资格、能否跨越与当地互动所需的语言门槛及能否获取一定的实践行动效果等,成为了影响实践边界流动的重要要素。也就是说,嵌入微观实践场域的援非医生,其在地生活的自我调适能力、执业资格获取的能力、与相关职业群体的互动能力及对援助效果的期待等主体性表达和多要素的相互关系将决定其实践边界。那么,微观实践中援非医生主体彰显的根本动力何在?从医者职业本质着手,笔者看到跨文化实践中医者仁心意涵的多样性,囊括医者职业特性、个体对非洲的向往、来自援非父辈或前辈情怀的传承及“任劳任怨”职业态度等。也正是此主体的存在,援非医生实践边界超越了阿伯特职业边界中的权力和控制视角,甚至援助本身,彰显行动者意义。
然而,学界更多关心的是援外医生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并非援外医生这一职业系统到底为何。笔者认为无论是局部的职业实践,还是宏大的制度和国家中,对职业权力边界的“争夺”永无止境。而此过程也是援非医生真实的职业史。因此,应从更为宏大背景来阐释职业实践,把援外医生作为连续整体来审视。本研究发现,援外医生不仅是由具有高深的知识来解决或应对援助国特定疾病或健康问题的专家所组成的集体,还是由中非历史、政治、社会关系及职业特性等多要素共同形塑的群体。而我们要确保援非医疗的可持续和有效性,对援非医生的审视应回归到何为援非医生的本质性问题上来,不仅看该群体是如何组织的,更应看他们是如何实践及如何被形塑的。因此,笔者认为可以通过对行动者实践的整体性理解来补充宏大视角对行动者关注的不足。
基于此,本文还带来行动者分析框架和职业社会学两方面启示。就前者而言,本研究强调通过行动者的微观实践来探究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这两者的相互性促成两者的变化,丰富和延展了行动者分析框架。在中国对非医疗援助中,因行动者属跨文化实践,结构呈现复杂性,不仅表现在宏观的中非关系史,中国对非援助理念,中非不同政策、态度与实践及非洲医疗卫生情境等方面,还体现在行动者医疗队自身内生制度及其与非洲医疗职业生态的互动之中。在此意义上,结构的复杂性使行动者的行动“场域”关联性和互动性更强,进而丰富了以行动者为导向对社会结构的分析路径。此外,行动者分析导向因关注到内生性策略以及变迁过程,认识到微观与宏观关联的意义,使行动者方法在更为微观的层面准确把握到问题实质(Reddy,2001)。就此,作为行动者的援非医疗队,行动实践不仅嵌入复杂而关联的社会结构之中,其职业特殊性和医者仁心更是彰显特殊能动性,进而使行动张力关系促成了结构与主体的复杂互动,更使结构(如援非医疗制度)的意义得以延展,也给结构局限(如援非医疗制度的局限与挑战)带来更多反思空间。
另一启示来自职业社会学,其中职业群体是一个法人团队,而并非一种职业(涂尔干,2000)。职业社会学也因作为典型代表的医生而呈不同侧重和分歧(阿伯特,2016;刘思达,2006)。就医生而言,关键的社会过程是处理“边界工作”(boundary-work),也就意味着医生管辖权边界的流动。对此,在医生社会学的研究中,弗莱德森的医学管辖权和阿伯特的职业系统成为探讨这一议题的两个标杆。弗莱德森(Freidson)认为,医学管辖权的扩张不应影响到普通人的自由,控制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领域则是获得职业自主性的前提,甚至可对职业社会地位产生影响(Freidson,1970)。阿伯特则更多关注到职业结构问题,而非职业本身的事实,也就是职业实践中的相互冲突和依赖(阿伯特,2016)。随着医生获治疗疾病主导权后,管辖权似乎变成一个封闭的、静态的稳定秩序。对此,余成普通过“危机情境”来分析援助医生职业管辖权的边界,极大地推进和丰富了学理内涵,即国家权力在医生管辖权边界重塑中至关重要,但维持边界的专业权力并未消失,仍具强大韧性,其流动性彰显差序与合作(余成普,2021)。而本研究基于跨文化情境,不仅看到管辖权行使的诸多外部因素与其相互纠缠,更看到这些因素如何形塑管辖权。在此路径上,跨文化实践中的职业边界分析可为今后探讨职业管辖权边界提供一个方向。
简言之,本文将行动者视角嵌入跨文化的微观实践后,笔者发现作为主要行动主体的援非医生,他们实践中主体性的表达使医生职业实践不再是历史、制度等结构要素中硬邦邦的一块,而是存在于多主体的行动实践及互动过程中,不同主体对于医生职业权力也有不同认识。成为援非医生的边界是在实践中流动的,恰恰是这个流动推动着援非医生制度与实践的长期存在和发展,推动对援非医生的认同和传承。在此意义上,中国援非医疗超越了卫生健康范畴和中非关系的社会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