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及其他
2022-12-16范方启
◇ 范方启
快车还是慢车?一个选项摆在我面前,我想都没想,选择了慢车。
慢车,也就是绿皮火车,而快车,则是常说的动车。做这样选择的原因其实是非常简单的,都说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我前期旅行的速度也许太快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蒙昧无知的童年过去了,血气方刚的青年过去了,如日中天的中年也所剩无几了,再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沿途的风景只怕都在匆忙之中错过了。慢下来,放慢脚步,慢慢领悟,就像一只老牛,静静地反刍,或许还能觅回失落已久的滋味。
相比较而言,绿皮火车是真的慢,漫不经心地在山野、在平原、在丘陵穿行着,听汽笛的长鸣,这声音倒像在刻意为这趟慢车配上一支格调相反的曲子,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如火如荼的青春,这应该是出征的号角,曾经没少激励我向前向前再向前。当车进入了弯道,透过车窗,我看到车的后半截拖出一道柔和的弧线,这个转身的动作,娴静而又优雅,优雅得像一首隽永的小诗。咔嚓咔嚓的声音始终是那样地充满着节奏感,仿佛并不是发自于这慢悠悠的车,而是大地在发出回应。山慢慢朝你走来,走来了又走过去了,山恍如也能转动,若即若离,宛若要陪着你一直走下去。水也缓缓地飘舞着襟带,婉约而又热情,似梦醒的少女。还有山石、树木、村庄、人家,迎着你而来。
宽敞的车厢,更像一条狭长的时空隧道,这是要向何年何月何处何地穿越?我不急,更不慌,回想一路走来的路程,不都是走到哪,就算哪吗。车厢里,人实在太少了,也许都去挤快车了,但我不明白的是,隔着过道的女生,她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清丽,如同山泉水一般,她居然也上了这慢腾腾的车。她没有看风景,可能她自信外面的风景都比不上她。她在看一本书,很厚很厚的一本书,是张爱玲吧?或者是玛格丽特?这样的女孩,也许是从古典里走出来的。
坐在车内,我看不到绿皮火车的颜色,但我想象它就跟一条绿色的长龙一样奔跑着。我发现我是那么地喜欢这跑得不快的火车。它舒缓的状态可以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你的那些失去,让你去慢慢地想一个人。它在载着我奔向未知的前方,我此刻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那份未知。
登上火车,坐在车窗边,看着沿途的风景箭一样向自己飞来,又流星一般离去,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惜的是,我这次要坐的是夜间行驶的火车,回来的车票也给买好了,还是夜晚,这也就意味着啥风景也看不上了。
看不上风景还不算,还得耐着性子等待着火车的到来,因为火车晚点了。等待的心情是相似的,无助又十分地着急。候车室里满是人,一个座位刚刚空出来,立刻就有人给填上了。多数人坐下后,所能做的也便是把手机掏出来,环顾候车室,差不多都是低着头的人。若干年前,没有手机玩的我,只能拿出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书刊也随着我走,有一次,沉浸在书刊中的我,醒悟到自己在等车时,车走了。
车终于来了,明知火车不像汽车那样随便启动,但人们差不多都在小跑着向火车奔去。或许是夜晚的缘故,车厢内的人并不多,座位可以随便坐。同行的人们找好座位后,又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度过车上漫长的好多个小时的时间,有的凑在一起打牌,有的躺在座位上睡觉,有的则在闲聊着什么。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而后就一直对着黑乎乎的窗外发愣,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穿透夜幕看到一些什么。车身在有节奏地晃动着,坐过动车的人说,动车上感觉不到晃动,不过,我倒是不排斥晃动,晃动中,我能感受到车在行驶我在前进。模模糊糊的树影,转瞬即逝的房子,忽明忽暗的灯火,当它们源源不断地向我飞扑过来,我知道我越走越远。这次,我没有带上乡愁,而是带上了愉快的心情,毕竟有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这是不是跟跳出了井底的青蛙有着相同的愉快?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回来的,我得好好规划在外的那几天。
山中行走,走着走着,一条废弃的火车轨道就出现在了眼前,这多像曾经的梦境重现,我难不成也在做白日梦?眼前的轨道,布满了红色的老人斑一样的铁锈,野草显现着不可抑制的疯长势头,让失去了往日生机的铁路,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此刻,有若干年轻的男女,穿着鲜丽的衣服,在各自的单轨上张开双臂,忽左忽右地摆动着身体,寻找着平衡。他们快乐的笑声洒满了山谷,他们的脚步,无疑是青春的律动。这一幕又是何等的熟悉,梦中的我,似乎也与梦中的女孩一道,在这样的轨道上走着,走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
铁轨呀铁轨,生活有多少种滋味,铁轨就承载多少种。往返在铁轨上,我甚至有点儿担心,被轮毂摩擦得锃明瓦亮的坚毅的铁轨,会在无数的酸甜苦辣中溶解掉。记得我第一次远出家门,坐上火车后,我内心所能有的只有对前路的惶恐。火车越走越远,家也便离我越来越远,我也便愈发地举目无亲,莫名的焦灼和茫然逐渐包围着我,使我惴惴不安。铁轨上的片段绝不是碎片式的,它的衔接部分多半在铁轨之外,而燃爆点真真切切就在铁轨之上,或喜或怒,或乐或悲,但在我看来,火车更像悲情的舞台,上演着太多太多让人心酸心碎的故事。曾经,我的对面坐着一位面目姣好的女孩,但这女孩从上火车时起,就在流泪,看着她流泪,对面的几个年龄不等的人,都显得有点儿手脚无措。一个年长的大妈,温情地安慰着女孩,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她悲伤至极的神情上看,也许她还没有完全摆脱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站在铁轨的旁边,心总会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总觉得最适合自己的就是远方,远方的生活,充满着诗情画意。而当真切地把自己的身体暂时交付给火车,想法又凌乱了起来,何时才是自己的归期?从远处兜了一圈后,回乡的心情也便急切了。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做家,它虽然很小很小,虽然不一定温暖舒适,然而,有几个人能真正离得了它?没有离开过家乡的生活肯定是索然无味的,一辈子困守在家乡的人,他的心会非常非常的小,小到连那个人自己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你远渡重洋,当你一路风尘仆仆地回乡,最亲切的莫过于回乡的路,明明离家乡还远,你甚至把原本不属于你自己的家乡当成了家乡,原因就是,那些地方离你的家乡不是那么远。这种亲近感,只有经历过异乡漂泊的人才会有。
在没有乘坐高铁的时候,我总喜欢把看到的高铁形容成一条大白蛇。坐上后,才感到这个比喻也仅仅局限于肉眼所见,白蛇不会保持着均匀的速度行走,白蛇跑起来也没那么快,如果某个白蛇真的像高铁一样奔跑,那么那白蛇无疑被赋予了神力。
倚窗向外望去,窗外的一切像箭一样飞来,又像流星一般离去,动与静,演绎得是那么地具体。我有点儿纳闷了,这是车在行走吗?感觉疾驰着的不是列车,而是车以外的所有的一切。当然,我还不至于幼稚到真的以为车不会动。
对于快与慢,我的意念在不时地出现错位,置身于高铁之中,这个飞速奔跑的家伙,让我所能体会到的却又是异乎寻常的慢。换句话说,除掉车轮在飞快地转动着,其余的好像都是静止不动的。
车厢里虽然坐满了人,但是人们的神情与车的速度完全不相称,听不到大声喧哗的声音,如同进入了某个静穆的场所,不用提醒,人们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不是么,人们有的在低声地交谈,有的在低头看着手机,有的在听音乐,有的在喝茶,还有的干脆合上双眼,任凭睡意弥漫开来。过道另一边的女孩,在神情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她在整个车厢里应该是一幅很特别的风景。
我有时也会合上双眼小憩一下,但耐不住对于陌生的线路的新奇,窗外的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还有沿途的村庄和集镇,都使我分外有兴趣,我希望能发现什么,能获得新奇的体验。列车每到一站都会通过广播向旅客提示一番,先是普通话,接着是娴熟的英语,这也能让我兴趣大动,我也差不多忘掉了自己这是在旅行,而是在某个休闲解闷的场所,享受着不疾不徐,思绪缓缓游动的慢生活……
很冷很冷的一个下午,天空中的太阳有点儿像谁拿着画笔画出的一个苍白而又无力的圆,我驾着车到百里之外的高铁站接一个人。来得有些早,这是我一直以来形成的习惯,我尽量不让别人等我。高铁是一个新事物,从车站走出的人,多半都年轻,他们穿着时尚,举止似乎也有些不一样。停靠的车也许不少,出站口的电梯没怎么空置过,或许是离过年剩余不多的日子了,乡音在梦里呼唤,乡愁让漂泊的双腿朝着魂牵梦绕的地方迈步,家乡,总是那么的无可替代。
高铁站前的广场与栅栏外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广场上并没有几个人,而广场之外的街道,可谓车水马龙。由于天气冷,早到的我,赖在车里不肯出来,但等待的时候,时间仿佛要故意考验你的耐心,显得分外的缓慢。一个人傻坐着,毕竟没啥意思,还不如到外面走走。我也坐过高铁,这新生事物,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神秘感了,我对于广场之外的街市更感兴趣。天色渐暗,红灯绿灯使得城市呈现出使人不敢掉以轻心的多彩。就这几种色彩反反复复地切换,街道虽然车多人多,但依旧是井然有序。
不远处,显得不一般的嘈杂,我发现了声音到底发自何处,来自于栅栏之外。栅栏外围满了人,年龄不等,有男有女,原来是出租车的揽客的声音。
闲着无事的我,打量着栅栏外讨生活的人,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揽客的人,真正如愿的简直少得可怜。天色越来越暗了,揽客的声音还是此起彼伏,天气也更冷了,我钻进了车里,隔着车窗看着无济于事地攒动的人头,我竟叹了口气,为他人,还是为自己?兼而有之吧,我在为不易的生活而叹气,我的不易只不过在这一刻没有如此明显地表达出来罢了。活在这人世间,各有各的不易,我此刻倒有点儿惺惺相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