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巴老头
2022-12-16杨启彦
杨启彦
我读师范时的班主任叫“干巴老头”,那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后来慢慢就没人叫了。
李笠夫,1927 年生于安徽宣城,1949 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后入伍随解放军南下,任楚雄专区宣传部副部长,盐丰县粮食局长等职。1954 年被错处入狱,1979 年平反出狱。进牢时一个帅小伙,出牢时变成干巴老头了。1983 年,他任大姚师范教务长兼我们的班主任。李笠夫身材不高大,目测一米五五的样子,精瘦无须,戴圆形眼镜,皮鞋锃亮。头发不多,一根根极顺溜地梳向脑后,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怕人。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四个吊兜,左胸有亮亮的两支钢笔,风纪扣严严实实。他说话的语调并不高,讲课时,我总感觉他是拼尽力气发声的。
干巴老头极渊博。我喜欢他的《文选》课。他用的是老式“串讲”。我后来教书也常用串讲,我认定“讲”是老师的基本功,讲不好的老师是不合格的。记得他讲《石榴》这篇课文,读“奇崛”的“崛”字时,仰了头,镜片内的目光离开了书本,望向空灵的远方,嘴噘得很圆很尖,发出个轻短而重声的音来。我从未听过这种奇特的声音,既新鲜又怪讶。后来才知道,他读的音是入声,应该是他的宣城方言。他读到“丰腴”时,“丰”字不是阴平而是上声的有下坡而没有上坡。“腴”字又噘起了嘴唇,音拖得老长,而且仿佛飞出星星点点的唾沫。那时,我分明感觉他嘴里飞出的是红宝石般的石榴籽,继而又飞出个丰满的少女来,心里不禁“咚咚”直跳。于是我学会了“写景状物”“移步换形”,也学着他玩起了文字。他写的字不是“长方”形而是“横扁”状,一些笔画飞扬拔扈地延展在框架之外,颇感力量与飘逸,让我的眼睛舒服得不行。
一天傍晚,当我满身臭汗地从球场回教室时,干巴老头挑着粪桶,朝我招手了。我很郁闷,“吃皇粮”了,怎么还像农民一样种菜?班上有很多菜地,他常在晚饭后挑着粪桶去伺候。汗流浃背的我乖乖走过去。原来他摘了一大筐西红柿,要我扛到教室去。我走出好远,回头望去,暮色中,他模糊的身影还在菜地间晃动。我把箩筐扛到教室里。同学们一人一个,呼拉呼拉地吃着。那时的我们啊,口粮虽有三十斤,但根本吃不饱,成天就想着吃。老郑同学把西红柿扔到了地上,说是绿的,我偏心。我毫不犹豫地蹿过去,捡起西红柿,砸到他脸上,然后跟上一顿老拳。我背时了。干巴老头让我当面道歉,还让我把检讨书抄写在黑板上。
我希望干巴老头能在篮球赛开始时就到场,但这种情况很少。总是开赛后才姗姗迟来,下半场就走了。我后来当班主任也学他,预测完胜负就走人。“放羊吃草”和“打羊吃草”,结果是相同的。有一次,比赛时我左脚倮关节脱臼了,伴有韧带拉伤。他来到宿舍,在我肿胀的脚背上按了又按,然后又嘱咐同学,按时给我端热水焐脚,背我去医务室。这时我眼前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鼻子有些酸。后来他在班会上表扬了我的英勇拼搏精神,说我是“硬汉子”。
为了多弄点东西到肚子里,我厚着脸皮和女同学套近乎,希望讨得二三斤粮票。她们都吃不完,兑成粮票藏着,不轻易给人。讨来的那点粮票,杯水车薪啊,但我们还有“特别行动”。夏季,几个同学半夜悄悄起床了,潜行到厕所边,趴在地上,朝女厕所张望。半天不见人出进——半夜哪有女生上厕所啊。我们从地上弹起来,冲进女厕所,翻身上了围墙,跳进了隔壁的苹果园里。女厕所和苹果园的围墙是共用的,只有这段墙上没有铁丝网。我们每人摘了一书包,一声口哨,又上了女厕所的围墙。人要背了时,放屁都会砸伤脚后跟的。正翻墙时,我们被发现了。果园工人挥着明晃晃的手电筒追了来。我们躲在学校的李子园里紧急商议。宿舍不能回,那样会成为瓮中之鳖的,校园再大也藏不住。我果断地低吼一声:跟我来。我们以百米速度朝干巴老头家奔去。他家在旧球场一角,是个破旧小院。我们喘着粗气,砰砰拍门,憋着嗓子低喊:“李老师——”他终于揉着惺松的眼拉开了门,伸出半个头来。我们不由分说,挤了进去,三言两语说了情况。李老师的眼睛张大了,不说话,瞪着我们,大概被我们的“特别行动”吓傻了。一会,又有人拍门,李老师又拉开门伸出去半个头,“我没见啊,你们快到别处找。”关上门,李老师瞪着我们,还是不说话。我们低着头,筛糠般发抖。那一包包鼓囊囊的苹果,都堆在墙角,也瑟瑟发抖。僵持良久,李老师说,书包拿着,回去睡觉。我们把苹果倒出来,逃出了门,哪敢回去睡觉啊,在李子园里蹲到天亮。下了操,真奔李老师家去。我们低着头,在小院中站成一排。李老师说,一会我亲自把苹果送回果园,跟人家认错道歉,你们回教室吧。说完,径直出门去了。我们跟出去,围住李老师,说李老师你千万别把这事整班上去,我们错了。经过这事,人前人后,我们都恭敬地称他李老师了。
又一次半夜,我们从工地扛来一根长长的木头,竖着放进水井里。一个同学趴光衣服,攀着木头下到井里,捉上来一只大牛蛙。但煤油炉已被李老师没收了,无法可想,只好送给李老师。李老师破口大骂,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多危险啊,那可是老师们吃水的井啊。
元旦节,我们表演节目,需要一顶老人帽,我和一个同学去找李老师借。李老师家正在吃饭,桌子上放着一盆回锅肉。李老师找来碗,盛了两半碗饭,夹了些肉在碗里,递给我们,然后起身去找帽子。我俩端着碗站着,连连咽口水。李老师回到桌旁,说,赶紧吃,吃完去干事。那是我读师范时吃肉最多的一次,平时五毛钱一份只有两三片。
毕业后,奔忙于生计,李老师荡出了我的生活。直到一年,我在《楚雄报》上看到他的诗:“春打六九头,河边看杨柳……”我一惊,难道李老师六十九岁了?啥时候去看望一下老师呢?不懂得看望老师的学生,是无耻的。可是各种理由,没能成行。人性的虚伪就在于此,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不是没机会,是它没那么重要。
多年后的那天晚上,和同学吃过饭,都九点多了,我有些犹豫,因为这时李老师恐已睡了。老郑说,你听我的,我打电话给刘老师,你难得来。刘老师回话说,你们快过来,我叫醒爷爷。刘老师是李老师的孙女,虽非谪出,但对李老师不错,李老师晚年是她照顾。李老师一生,没有过正式的妻子。到了李老师家,逼窄的两室一厅,简陋的家俱,让我鼻子发酸。床边,一股尿骚味直扑鼻孔。拉着老师的手,百感交集。老师问:你是牟定的?记不得了。片刻又问,是不是球打得很好那个?我点点头。老师枯萎的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想起来了,你当老师好呀,不与人争,心里干净。我的脑袋,霎那间空白了。
岁月这把杀猪刀,我们奈何不得。青春已走远,然而人生没有止步。挫折失意又何妨?大不了从头再来。这就是李老师留给我的财产。